失眠症患者的夜晚-在我死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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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永远也无法获得及时的道理,因为道理通常都是血的教训。

    我承认我非常傻。

    现在我才觉得光着身子在浴室里割腕自杀都比跳楼砸碎了脑袋四肢变形要强得多,也悲剧得多,可惜我没有机会再死一次了。

    因此只要你没死,什么时候觉悟都不晚。除了生死,其他东西好像真的都能再来一遍。

    但我没机会了。因为我已经死了。

    所以,人永远也无法获得及时的道理,因为道理通常都是血的教训。

    我看着自己变形得像断线人偶一样的身体,躺在落满了海棠花瓣的地砖上,人群像小时候玩的一种极具伸缩性的塑料玩具,迅速地朝那具不太真实的身体收拢过去,警车、救护车接踵而至,这死气沉沉的傍晚校园,终于有了有嚼劲的新闻为晚饭佐餐。

    我也像看热闹的一员,差一点儿忘掉那个正在被担架抬上救护车的身体,就在刚刚,还属于我自己。

    我钻了出来,前所未有地自由。

    那是不曾有过的轻松,只在我剪完头发或者用了非常贵的洗发水之后才会短暂出现的轻松,轻松得像感觉不到自身的存在。当然,我确实已经不存在了。

    没有快乐,更不会痛苦。也说不上好不好。就在此时,我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我到底为什么要跳楼?

    我开始飞快地搜索自己的记忆,看看是不是一时受了刺激。

    我记得,我记得生命里出现过的每一个人,他们的脸比活着的时候还要清楚,我也记得他们同我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我怎样一路念到研究生,宿舍同学晚饭吃了什么,我全都记得。好像并没有什么非同寻常的事情非要跳楼不可。

    竟然把最重要的事情摔出去了吗?还是这就是出厂配置的内设?是不是每个人死了以后都会忘记自己是怎么死的?我往四周看了一圈,好想找一个赶着投胎的同伴好好问问他。

    但是四周只有渐渐落下的夜晚和渐渐亮起的窗灯。

    晚风还是熟悉的春末气味,带着一点点食堂的油烟。小风吹起来,我觉得自己快要被吹进隔壁宿舍楼的晾衣间。我扭头看了看,那里也趴满了围观的同学。

    我觉得有点好玩。就让风吹着,一个一个窗口晃悠过去,果然都是在议论我跳楼的事情。

    “怎么办,觉得自己有责任。”

    “怎么会,你都不认识那个跳楼的女生吧?”

    两个女生趴在窗口有点沉重地在聊天。

    难道和我为什么跳楼有关?她为什么会有责任?大概我从来也没想过自己会有对自己这么好奇的时刻。

    “刚刚小A跟我说,‘五一’,隔壁N大放一星期的假。我问为什么,她说因为N大上周才跳了一个,所以学校给学生多放几天假放松一下身心什么的。我就开玩笑说,为什么我们学校不跳。然后我话音刚落,那边就跳了。总觉得像是我害的。”

    “就是巧了嘛,跟你没关系,别多想了。”

    好吧,如果学校真的因此“五一”多放几天假,我也算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骂我的也很多。

    有人说,她有没有想过,她室友还怎么在那间屋子里住啊?

    有人说,她有没有想过,父母供她读到研究生,她一了百了了,父母怎么活?

    有人说,她有没有想过,人早晚都要死,为什么非要急在这一时给别人带来痛苦?

    他们说得简直太对了,我都想在旁边握拳点头,和他们一起声讨自己。

    虽然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想不开,为什么给别人添麻烦,但是我并不怨怪同样不知道为什么的他们。

    我砸下来的地方拉起了警戒,警车离开后,校工才在行政人员的指挥下,开始清洗我留在水泥地上的血迹。第二天,这里就会像以往的每一天一样,被阳光照耀,被灰尘覆盖,被一万只脚走过,并没有什么特别。人们还是会议论并不认识的我,然后呢,一切就真的没有发生过了。

    我看到室友结伴走出了寝室楼,匆匆绕着警戒线,相互低语,像往常一样,一模一样,但是她们从南门出去了,并且一夜都没有回来。

    她们一定是害怕了吧,大概再也不想回到那间寝室了吧。不过更重要的是,我后悔自己当时怎么没有追着她们跟上去,她们总归知道我跳楼的原因吧,说不定她们就是看着我跳下去的呢。

    眼看就是深夜,我开始纳闷,怎么没有人来找我呢?我下面该去哪里呢?谁也没有告诉我该怎么办,难道就这么无所事事地游荡?空气中全部是酣沉入睡的呼吸声,搅拌在一起,从四面八方扑向我。世界就这样安静了。

    若是平时,我大概会觉得长夜漫漫,何时天明。但是现在,我不困,不倦,不烦,也不躁。太阳再度升起的时候,我以为自己会慢慢消失,进入新的循环,可是,并没有。我看到学院的领导们早早就进了我们这栋研究生宿舍楼。

    我的室友们还没有回来。她们一定是去开了房,说不定这会儿睡得正好。我这样想着,就想跟上去,也恰好有风,把我吹到了宿舍楼的窗边。但是他们并不是来询问详情的,只是逐个安抚同学的情绪,并把控舆论,不让传播之类。我曾经对学校的这种举措都是批判的,不过落到自己身上,反而没什么感觉了。

    也许情绪跟着身体被带走了吧。我没得到多少有用信息,唯一有用的就是,我在医院抢救无效,确定死亡。可是这个结果,我早就知道了。

    领导们匆匆离开后,我有点百无聊赖,隔着一层层的走廊,看女孩们穿着睡衣,像每一个早晨一样,开始重复而拖沓的一天。洗脸、刷牙、聊天、讨论早饭吃什么,然后我就不经意地听到了我的死因。

    “你说她傻不傻,就为了那个男的,根本不值得。”

    “小三想上位,把自己玩儿死了吧?”

    两个女生在阳台上一边晾被子一边聊起来。

    虽然我已经没有虎躯,但还是一震,男人?小三?是说我?

    “那谁说是她亲眼看见数学系那个男老师在她跳楼之后匆匆离开的。据说那个男老师都快结婚了,不知道怎么就和她搞上了,说起来也是数学系的高才生啊,怎么那么笨?据说就在走廊上,她威胁那个老师,要他分手,要他娶自己,情绪特别激动。老师想稳住她,但是她越来越失控,哭喊得很厉害,说不分手她就死给他看,结果真的跳下去了。”

    “啧啧……”说话间又围上来几个姑娘,感慨不已。

    接下来,每个人都像亲眼看见一般,七嘴八舌地评头论足起来。

    竟然有这么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故事?我自己也兀自感叹起来。我大概知道他们说的男老师是谁。我承认我很欣赏他,愿意和他多说话,愿意亲近他。我一直是拿一等奖学金的,所以他也一直很爱惜我,记忆里关于我们之间,也就这么多上层建筑毫无底气的感情了。连我到底有没有一点暗恋这个老师我都不太肯定,更别说老师那边的心意了。难道我的记忆也并不完全了?有许多重要的事情连同命一起被我这么愚蠢地丢掉了?

    这个说法很快就蔓延起来,每个人都说得像亲眼所见一般。连那个老师的名字也都被传得清清楚楚。我突然觉得有点对不起我默默喜欢的老师和他的未婚妻。

    很快,我就看到了自己的父母。

    他们在学校大大小小我几乎全都不认识的领导的陪同下,来到了我正在思索跳楼原因的宿舍楼前。

    他们一直在哭。哭得我心里有了一点点难过,但仅仅是一点点难过,那种难过,大概和看到任何一个面目朴实的人哭起来差不多。

    我没有后悔,没有自责,也没有想回到他们身边去。那种脱壳而出的轻松感,反而让我更有点罪恶。加之我也搞清楚了自己为什么跳楼,虽然对这个原因此刻的我已经无论如何也不能感同身受了,但也没什么遗憾。

    其实我现在最想和他们说的是,我好好的,只是你们看不到而已。

    “是她爸妈吗?”

    “是,她寝室的人都躲出去了,好可怜。”

    “是啊……就业压力是大,也不至于跳楼啊,乞讨还能买两套房呢。”有个女孩如是说。

    嗯?这又是什么情况?还是说我?

    “听说家里挺困难的,供她读研不容易。这不是要毕业了嘛,一直找不到工作,一个offer都没拿到,继续深造读博,那不是给家里增加负担吗?好像已经抑郁了好一阵子。”

    “学数学的人,都有点偏执吧。”

    还上升到了理论高度。所以我是因为找不到工作,觉得未来没有希望才跳楼的?可是这个理由好像更经不起推敲。

    不过是一个上午的时间,我就听到了两种死因,我现在更想去其他地方看看,是不是还有更靠谱的消息。可是我发现,我能够自由活动的范围仅仅就是宿舍附近而已。像有无形的屏障阻断了我。并且我只能随着一阵阵春末的风,上上下下地晃荡,没有重量,没有压力,没有负担,但同样没有绝对的自由。

    “她真的是很好很懂事的孩子,从来不让我们操心。怎么会这样?”妈妈是哭着从宿舍楼里出来的,爸爸搂着她的肩膀,脸上也有泪痕,妈妈又道,“老师,你说会不会是有人推了她?你们一定要调查清楚!不是有监控吗?”

    “她跳下来的位置在洗手间,那里没有监控的。”

    “一定要查清楚……”

    “是啊,也有这种可能。”爸爸接了话。

    显然这种话题在宿舍范围内讨论不合适,领导们很快就哄着父母离开了。

    不过妈妈的话也让我陷入了思考,会不会真的有人推了我一把?会是谁?

    这样想的时候,我的心里没有愤怒,只有好奇。我只是想弄清楚,我到底是怎么下来的。是不是所有死掉的人,都和我一样,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死的?我又往四周看了看,想找到一个同类,但是除了在杨树上落脚的麻雀,再没有什么在空中晃悠了。

    可是我一点儿也不孤独。

    我觉得自己变成了和树木、花草、云朵,还有麻雀一样,特别自然的存在。

    这一整天里,我基本还是宿舍范围内的热门话题,几乎每个认识不认识我的人都在念叨我,有莫名感伤的,有扼腕叹息的,有愤怒的,有散布八卦的,总之热闹归热闹,却没有我想要的答案。

    那天很晚了,有个女孩子穿着人字拖下来,放了一束花在我坠楼的地点。

    她蹲下来,仿佛自言自语,我真的很讨厌你,每次看你考第一,看老师那么喜欢你的时候,都幻想你会出各种意外,想象你消失以后,我的生活会多美好。可是你真的消失了,我又有了新的烦恼。原来你不是烦恼,你只是个烦恼的载体。我没有真的想让你死,我很难受。希望下辈子,你还是这么优秀吧。

    她默默蹲在那里,说了好久的话。

    我心里一个咯噔,不对,是我想象心里一个咯噔,难道我的死和她有关?

    我记得她,她也是相当心高气傲的女孩子,成绩数一数二,是我最大的竞争对手。我知道她很讨厌我,因为我也不怎么喜欢她。国家奖学金这种东西,一个专业就那么一个,怎么会不抢得你死我活?当然,我讨厌她没有到她讨厌我的那个程度,多半也是因为我总是压着她,高出半头,所以只防守不出击,嫉妒的滋味不曾尝试。

    所以,会是她推我下来的吗?

    她说完话,转身就走了。但还是有人看到了。

    第二天传言四起,许多人和我想的一样。然而不一样的是,别人或许看不到有警察悄悄带走了她,但是我看到了,她跟在便衣刑警的后面,坐上了没有刷成警车样子的一辆尼桑。我为什么那么肯定是警车呢?因为我飘在五层楼的位置,在没有高楼的校园里,视野出奇地好。我一眼就看到那辆车在出了偏门之后,有一只手从车窗里伸出来,放了一盏警报灯在车顶,而后不顾交通灯绝尘而去。

    果然不是我自己蠢,是她蠢才给了我现在的处境吗?

    我等着她的罪名成立,就像我的死亡证明一样,尘埃落定。可是同天晚上,她回来了,还挽着她的男朋友,两个人有说有笑,手里拎着烤串和罐装可乐。

    “你没害怕吧?有没有刑讯逼供?”

    “什么时代了还逼供?就做了询问而已。这年头,悼念个同学也要被怀疑谋杀,真是疯了。我会搭上自己去杀她?面子也真大。”

    嗯,这才是平时的她嘛。我目送着她和男友一起走进本就是男女混住的宿舍楼。又一个可能破灭了。

    到底是为什么呢?还有什么可能呢?我和所有目击或耳闻了这场坠楼意外的人一样,问了许许多多个为什么。

    我在想,我之所以还停留在这里,无法离开,无法去更远的地方,会不会就是因为没有找到答案?这个答案是我穿越生死大门的钥匙。

    这些天里,我不眠不休,当然我也不用眠休,拿出比解复杂方程式更专注的精神,去解开我的跳楼谜题。

    每天我都会发现新的可能,但几乎都是当天又否定。

    渐渐地,我每日里得到的信息量开始减少,并且是以令人惊讶的速度成倍地减少,我总是听着重复的喟叹,但再也得不到新鲜的演绎。

    我的室友们也回来了,她们也在我坠楼的地点放上鲜花,回到了曾经有我的寝室,回到了正常的生活。

    对那块地方绕着走的大家,也在十天半个月后,如履平地,不再讳莫如深。

    而我,也是突然之间才发现自己一点点,一点点融化在越来越暖的季风里。

    每一天,他们少一点谈论,每一夜,我就绵软一点。

    直到再也没有人谈起我那场不明原因的自杀,我终于,消失在了这自由的禁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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