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症患者的夜晚-夏夜歌行(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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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男生住一间,彤彤住阁楼,到处都晒满了衣服,裤子、内衣、袜子,还有裹着卫生纸的白色球鞋。彤彤说这样就能够在发迹之后给别人讲述艰辛的奋斗史:“搞艺术的人都得是有故事的人。”

    然而震撼到昭歌的,却是罗行的房间,角落里关于音乐的书籍堆得整整齐齐几乎要挨到有些低矮的天花板,占了小半面墙。

    她疑惑地看向罗行,从他平静的目光里明白他并没有打算回答什么。她想,或许就像彤彤说的,每个飘荡到这座城市里的人,都带着些属于自己的过去和对过去的毅然决然,它们没有被提及的必要,而是深埋在根系处的腐殖质。就像这些遮天蔽日的书籍,腐朽而陈旧。

    那一天他们本来是说好一起喝酒,结果二师兄被老板叫走临时加演,彤彤的手绘鞋销售出了小差错赶去和顾客处理,于是吃了饭罗行便送昭歌回学校。

    再次路过旧操场,老人的笛声依旧缓流,她想起曾在学校附近的一座古寺里看到的一句诗,长河依旧水,细柳几枯荣。于是她问罗行:“不如你和我一起去看一看老伯吧。”

    罗行略停了停,看向灯光熹微的小窗,目光沉在夜色下,看不到着落,因而昭歌不知道他是在看着那扇窗还是已经越过了那道门。

    终于,罗行收回目光,摇了摇头,昭歌不明白,这意思是否是害怕贸然打扰了老人。

    在公寓楼下,昭歌从包里拿出了琴谱:“差点忘了给你,我已经抄完了。”

    罗行接过来,挥手让她快些上楼:“明天下课早过来一起吃夜宵。”

    昭歌一面应下一面小跑进大厅赶上最后一班电梯。

    罗行拿着那本略显残破的线装书,在没有一点风的夏夜里又走过了那片笛声、那盏昏黄、那个窗口。他在窗外依旧是略略驻足,而后习惯性地低头离开。

    7

    夜晚覆盖灯火琉璃的时候,起了一些带着凉意的风,昭歌怕突然变天下起雨来,踩着自行车加快了速度,她在这晚风里嗅到了如故乡一般潮湿的绿色青苔的气味。

    并没有雨,刚刚八点,她如约而至,却发现“乱七八糟”的卷门紧紧合着。她甚至走过去拍了拍门,以为是早早打烊而彤彤已经熟练地数起了钞票。

    没有,很安静。她在门外的骷髅雕像的底座上坐下来给罗行打电话,怪异的电子合成音提示了关机的事实。昭歌开始感到不安,因为她再也没有其他通往他的线索。

    她推着车走回学校,西门外贴着大大的讣告,白纸黑字,对此,昭歌从不觉得庄重,只觉得分外地恐惧。是的,她向来惧怕死亡,那是扑面而来的枯朽的令人反胃的气息。

    是音乐系的名誉院长逝世的讣告,九十二岁的老人,在节制的文字里被印成了一具枯骨。昭歌听说过这位老院长,在民族古典音乐方面是遁世而做事的大师,规避媒体的热闹,却始终在默默忙碌着。他是这所学校丰碑一般的人物,虽然早已退休,不再授课,亦不举办任何的讲座。

    昭歌想,一定会有隆重的遗体告别仪式,会有悲恸的亲人与不辨真假的泪水,可是,那又如何呢?

    就像外婆去世时一样,昭歌痛恨每一个流眼泪的人。

    昭歌不禁多看了一眼讣告,站在高处的人往往都是孤独而不幸福的。那么,谁又能够替他活下去?

    这插叙般的想法很快被罗行代替。他失约,并且暂时性失踪。要不要去他住的地方看一看?可是又觉得自己的贸然唐突。她想起她问彤彤,你们是怎么聚在一起的?彤彤抹着脸上的红泥说:“我们这样的人,都是不知怎么就凑到一起,又不知怎么就各奔天涯去了。不需要惊喜也不用哭天抢地地怀念。”

    这就是不知怎么的各奔天涯吗?昭歌的右手在阮上拨出一串尖锐的高音,让所有的胡思乱想戛然而止,而后她踩上跑鞋带上寝室的门。

    唯一的平静,只能是那片墓穴般的旧操场,和埋葬了一切的笛声。

    8

    笛声略微有些不同。在昭歌猫着腰钻进豁口跑到第三圈的时候,一直黑着的小屋突然亮起,笛声终于没有失约。

    可是,昭歌停住脚步,感觉到了异样。

    老人告诉她,音乐永远掩藏不了悲伤。

    老人也告诉她,人却永远无法欺骗自己的心,音乐会说话,它都在替人笑替人哭。

    而她却从未在老人的笛声里听到如此浓郁而集中的悲歌。她相信这音乐的魔力,在一个夏日的夜晚,足以冲落你的眼泪。

    她伸出手去准备敲门,却发现门没有完全关上。在她推开门的瞬间,音乐止在了她与罗行的目光相及里。

    那是老人的笛子,此刻就横在罗行的唇边,那枚青玉和中国结在年轻的面孔旁边蒙尽了旧色,罗行落下笛子,说道:“你说,他想念的,究竟是谁?”

    昭歌仿佛明白又仿佛不明白,今天夜晚不适的天气,死亡的信息,突然出现的罗行,在她的心里搅拌成了汤汁一般黏稠的流质。她在等罗行给她一个说法。

    “这个给你。”罗行把身边那本摊开的曲谱递给昭歌,“这是他的遗言,我没有看到,他写了下来,说留给你。原来人也是能够预知自己的大限的,和大象一样给自己找一个归宿。如果昨天晚上我能和你一起来,我就能够见他最后一面。”

    “都是要等到来不及,才能原谅别人,痛恨自己。”

    “葬礼在学校的音乐厅,不是他的也不是我的意愿,是其他人的意愿。你要来。你是他最后一个学生。”

    昭歌站在浓黑与微黄的临界点,好像面对渡船背靠深渊。她想起了在西门被风微微掀起了一角的讣告。

    罗行说:“我去听过你们的传统文化方面的课程。许多老师都会提到他的轶事。那堂课,有老师说起了他年轻时的婚姻,你坐在教室倒数第二排,离所有人都很远,低着头在画谱子,我就坐在你的后面,一直在看你画。昭歌,你说他究竟是在怀念谁?”

    9

    他究竟是在怀念谁?

    时间有时是有色彩的。譬如现在看世纪末的照片,都是俗艳的浓墨重色。而时间前推上二十年,三十年,似乎时光瞬间就经过了一层水洗褪成了黑白。

    就是那样的年月里,罗行的爷爷,尚是中年的罗念禾与妻子一起带了满包的纸笔和录音设备前往了彼时看起来还是那样遥远而神秘的云南。

    罗念禾做的是民族古乐的研究,妻子是人类学的专家,在那样的时代,这样的伉俪总是能够被传为佳话的。

    而佳话往往是与传奇相连。造就传奇的又往往总是意外与悲剧。

    关于罗念禾妻子的死,老师们的故事大相径庭,又都言之凿凿,信誓旦旦。语言学老师说,罗老的妻子是被当地未开化的原始民族当作了祭天的祭品活活烧死的,而罗老则因族人的帮助而逃脱。文化史老师说,罗老的妻子是不慎坠入捕虎的陷阱里意外摔死的。古典音乐选修课的老师说,罗老的妻子是被毒虫噬咬中毒而死。

    无论罗老的妻子是怎么死的,这段故事都有一个共同的结局。

    昭歌记得每每有老师提及这段旧事,就有初次听闻的同学大声说罗老悼念了亡人一生,孤独终老。

    然而结局却是,罗老在一年之后再次前往云南,娶回了当地的摩梭姑娘。

    没有人见过那个来自闭塞深山的姑娘,但是关于她的传言却一时间沸沸扬扬。这些,大都是能够被想象到的。譬如那个姑娘不过是看中罗老能够带她走出那片围困了她的深山,能够给她一个截然不同的新鲜的世界。他们都说,她终究会不知满足离开他。

    他们说对了,她终究是离开了他。共同生活十余年,并未给他留下半个子嗣。

    但是他们都没有猜对她的去处。她离开了他,回到了那片茂盛的森林中去,回到了摩梭人的小屋里去。

    从那时起,罗念禾突然就消失于他活跃的音乐舞台,退守回书斋里去,埋头做起了学问,恨不能也为自己的小小四合院题上“苦雨斋”的字样才肯罢休。

    生命总是在百转千回中把它所青睐的人推向最深的寂静里去。罗念禾慢慢、慢慢就变成了人人尊称的罗老,而人在高处,不外乎是要体会人间清寒的,何况,因为他的再娶,他从未获得亲人的谅解。

    “我也不知道奶奶究竟是怎么死的,我的爸爸,我的姑姑,都不知道真相,他从不开口谈论。”罗行抚弄着手里的笛子,那姿态与罗老几乎神似,“以前的我总觉得他虚伪,觉得那些有文化故作高深的人一个个都虚伪透顶,所以我热爱音乐,却不想上学。人人都有叛逆期,我没有挺过来,就成了无业游民。后来妈妈想让我来北京找他,我不愿意,在小县城里教人吹笛子。是三年前的一天,我听到爸爸与他的医生通话,即使健康他也是太衰老了,我突然就像有了使命感一般,觉得我不能够抛弃他,虽然我从来都不愿意承认我在上学的时候总是戴着耳机听他的笛子睡觉的。那本琴谱是他在西南整理的,我来北京只见过他一面,他给了我那个。现在,它是你的了。”

    也许这一个夜晚,罗行想起爷爷为他起的名字,乐府歌行,沧桑冷暖。想起一箱一箱封得严实的书籍。想起每年生日的电话和唱片。

    罗行又说:“一个艺术家的孤独我懂,可是当这个艺术家是你的亲人,他曾经不做任何解释活生生切断生死,你就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了。而他,或许从没有想过自己需要被原谅些什么。”

    昭歌静静地听着罗行的叙述,自她与他相识以来,他都是少言寡语的人,虽少欢快表情,也绝无沉重心事,或许彤彤猜出了一半,说对了二三,没有过去的人,心里都有一个深渊。这是他第一次连贯地说出这么多话,而他说话的神态亦同样让她想起罗老,甚或想起外婆。

    在那么一个瞬间,她想起坐在“乱七八糟”里读过的一本书,青山七惠说,她已经太老了,没有恨了,她早已经把一生的恨都用完了。

    就是这么一瞬间,她突然明白了外婆没有怨怼的神情,那只是在她永远不会看到的遥远过去,爱与恨都已经倾尽。

    10

    天出奇地晴,校园里的青瓦飞檐在过分干净的天色下失却了真实感,仿佛舞台布景。

    如常的吵闹,没有丝毫不同。

    对于昭歌来说,这一天本来也没有什么不同,她本没有什么需要去悼念。

    可是现在,她在音乐厅门外巨大的台阶下,看着高高悬挂起来的黑色条幅,有些茫然。

    罗行是站在遗体的旁边吗?每个人都要鞠躬然后去和罗行握手说一句“节哀”吗?有人哭了吗?有人真的难过了吗?有人走出来就忘记了悲伤吗?

    于是昭歌就站在台阶下,看着一个一个走进去又走出来的人,直到她看到罗行出来,贴着浑圆的柱子点燃了一根烟。

    她走过去,把那本琴谱塞给了罗行:“我知道的,那个人,不是我,是你。”

    然而七天后,昭歌跟随罗行去往墓地,在罗念禾的墓前,罗行把那本琴谱丢进了火堆:“本就是他的,他一辈子的记忆都在这里了。还有这里。”那根横笛以及拴在尾部的玉石都坠落进了寂静的火焰里。

    人所拥有的,真是少得可怜,就这样,一个人就彻底消失于了这个世界:“但是还有这个,这是你的。”昭歌仿佛早已知道罗行的打算,她递给罗行的,是她手抄的那一份曲谱。

    封面尚无题名,也许罗念禾用了半生也没有寻到恰当的名目,这空白,被完整地留给了罗行。

    她知道,从这一刻开始,她一定会想念罗行。

    11

    二师兄从酒吧顺了啤酒回来,彤彤便飞快去隔壁的鸭脖店买拌菜,昭歌微笑着送走最后一对情侣,微微踮起脚尖,把卷门拉下来一半。

    所谓醉生梦死,也不过是这个样子。昭歌却爱上了这般生活,店门外规律而拥挤的脚步仿佛才是最空虚的节奏。

    二师兄说,主唱要回国,不舍得。

    彤彤说,外国男人有什么好,你作为一个中国男人怎么能够看不上自己的同类?

    说话间有人来叩门,是附中的学生,只能看到半截校服裤:“拜托,拜托,再卖一杯奶茶。”

    彤彤打算直接屏蔽,而昭歌向来心软,回去吧台调制。

    两个学生说起今日的考试,絮语不断:“怎么会出那样的题,谁有时间把《边城》都读完?”

    “就是啊,谁还专门去记最后一句话,那个人也许明天回来,也许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昭歌抬起眼来,依旧只能看见他们宽松的裤子和脏兮兮的帆布鞋,还有吃喝正high的彤彤与二师兄。

    他们从未开口提及他。

    这是罗行离开这里,前往云南的第一个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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