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哲学-第一期 署名沉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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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史地社会研究的,习外国文学的,考古的……作了专家教授以后,向“生活保险库”跑的人多哩。

    有个某君,算是得国家供养唯一习南欧文学的一位,回国来不想到如何用十年工夫翻译一部《神曲》,或作点别的有益于国家事情,却入银行做了个“秘书”,他最得意处是不必办公,且可用公家便利从越港办点日用货物。通常常充满愉快神情告人说:

    “家中有最好洋酒,并养了几只洋狗。”他和酒,和狗,竟俨如三位一体,惟入银行方能完备。这个例子说来并不使人为其愚而自私好笑,倒令人为国家前途悲哀。础润知雨,从小可以见大,从这个人生活态度上,即可见一些人若不知自重,不明大体,教育即受得再好,也还是不济事。如空读了一大堆世界上第一等头脑写成的好书,做人方式却只学意大利水兵在上海过日子方式,到他成了上等人后,自然就会如彼如此安排自己!社会上像某君的一定常可以见到,所以我们就不必单独说打出路算盘的青年为失计,来责怪他们把个人生命看得那么小了。

    用做生意作譬喻:有些人若只打量就地卖卖烧饼葵花子糊口,除糊口外对生命并无高尚理想或雄心大志,不能冒险去作其他大事业,也想不到脚下还有个丰富的矿床,只要稍稍使力就可挖掘开发,我们从忠恕处说,还应当称赞他们“知足守分”为合理。

    因为国家的重造,固然需要许多有作为的年青人,抱定宏愿与坚信,好好努力学习理解一切艰深问题,学习后再来担当重大工作,战胜环境,克服困难,在一堆破碎瓦砾中重造一个比过去更完全的国家。但也不可少另外一种人,即一生最高理想,只是有个安定职业混日子,养家活口,头脑简简单单,衣服干干净净,待人诚诚实实,作事规规矩矩,年终得点例有奖金,即换颗金戒指,买双好鞋子,或储蓄给家中作儿女教育经费,或买张什么储蓄券,一家人就常常做无害于人有益于己的头奖梦。……说真话,社会的稳定性,原本就是要这个中层分子的知足守分,方能得到的!

    社会的繁荣,也不可缺少这种人的!在建国上我们亦不能把这个“知足守分”的好处去掉,为的是他在一切组织机构里,都有其良好普遍的作用。

    至于作秘书消化洋酒一流人物,我们当然不必存什么希望,因为根基已定了,就让他那么下去也无妨。这是一种时代的沉渣,过不久会有方法滤去的。可是对于年青人,却又依然还容许我们保留一点希望。即这些人有了“生活”出路以后,一部分也许能学会反省,或生活暇裕时得到机会反省。到那时,他自会打量到生命的出路。会怀疑生活虽有着落,生命是否即有意义?很可能将感到一点烦闷。这对个人就是一个转机。因为他如果是个身心健全的年青人,还会有勇气从那个安乐窝中跑出,接受变动时代所应有的压力与教育,重新找寻根据,创造他的事业,发展他的生命。他若未离开学校,也许还会有勇气重新起始在别一系院再念几年书。这个重新安排的方式,与我前面说的社会稳定性也并无矛盾处。因为跑银行只是一种风气,当时出于个人出路的关心,风气一成,多数年青人自然便不大思索的一齐跑去。然而事实上就中却有一部分年青朋友并不宜从那个单调而沉闷工作中讨生活。到社会上一般事业发展比较平均,国家设计又见出在鼓励有作为年青人从多方面发展时,银行职业生活的单调,就恰好成为一个自然的大筛,必将把不安于单调的年青人筛出。这也正是从去年起始,到处听到朋友“从银行跑出”的一个现象最合理解释,年来大学校的学生,习理工文史的,多成绩较好学生的原因。这个转机对个人得失虽不可知,对国家社会大有好处,是显而易见的!

    这转机据个人私见说来,还可以从一种设计上加强他的作用,并防止在未来一时的社会变动,产生那个回复现象。年青人的做人良心,是容易激发的。正因为生活与社会还隔一层,不大贴近实际,追求抽象原则的勇气,照例即比“为衣食谋”的糊口打算为强。廿年来这个勇气表现于五四思想解放上,表现于五卅群众兴奋上,表现于北伐与军阀争斗牺牲上,无不见出自尊心的觉醒,用得其当,所能产生的作用如何大。再从北伐统一以后的种种政治思想纠纷上,又见出自尊心觉醒以后,若用不得当,亦可能产生多大作用。至于这种做人良心激发的方式,可说完全是新出版物安排成功的。然而到现在,由报纸副刊成为杂志,由杂志成为单行本新书,再由这个关系产生一个新出版业,将出版物当成商品之一种作大量分配,除了它已经能稳定出版业本身,此外“理想”竟好像完全说不上了。即出于政治设计,从用钱方法与数量上看来,也见出认识这问题还不清楚,至多不出于点缀性质。居多从最小处下手,末了甚至于并点缀作用亦有限。即以若干公家新闻纸运用而言,放弃了“教育”理想,惟重在报告一点大体相同的消息,并吸收广告收入,以收入多表示为成功,这比大学生跑银行找出路,情形即完全相同。虽繁荣了一般商业,支持了新闻纸本身,其实也就见出点堕落的倾向。是事势的必要,还不过是风气的会趋?我将说,这也只是出于一种习惯而已。习惯已成,便不免有点积重难反。用广告维持报纸,是上海申新二报产生存在的原因。惟其是商业报纸,又在租界内有所凭藉,所以既可用社评与论文对于国家大计有所表示,而且将这种文章公诸民众,亦可用副刊娱乐并教育一般读者,增加他们一点常识与兴趣。辛亥革命后多了些政党,“机关报”即由此而来,意即在朝在野都可花钱来办报,各在自办报上发表对于国事主张,并用来批评攻击另一党派。到民八风气一变,国家权势只在一批北洋军阀手中转来转去,一到内战发生时,除了报上有军人相互责难电报外,就是总统府秘书长饶汉祥先生代黎元洪草拟的息争四六文电。各党各派的政客,虽亦常常有文电在报上发表,事实上已将精力直接表现到议会会场上,所以报纸上登载他们打架抛墨盒的消息,还比通电有些作用,为的是引人发笑!然而五四前后报纸上却另外来了个新玩意儿,即名流学者来为副刊写文章。小至于短诗,大至于玄学与科学论战,国外第一流学者的演讲,……无不从报纸上介绍给读者,煽起年青人对于国家重造的幻想和热情。五四学生的表现,五卅工商的表现,北伐军人的表现,无不反映报纸所产生的作用。这作用到北伐成功新出版业兴起时,即已完全失去,为定期刊物或单行本所代替。然而几个著名报纸,社论来论尚保留一点批评国事检讨社会的能力。到战事发生后,一般报纸似乎就只有将可发表的新闻,各列标题发表,以及推测战事说点国际预言的功用了。因此报纸差不多都少个性,少特性,也逐渐失去了本来的作用。商业报纸有时为广告拥挤,竟将社评地位移作广告用,大报纸既只能看看新闻,所以小型报纸有了试验机会。

    从去年冬天开始,昆明市凭空多了好些周报,不到半年中,并且就见出一点选择淘汰作用。销路好的竟能每期到一万份左右,可望作到以报养报的方式。证明在一个较新编排方式下,还可给读者许多有益的影响,取得读者的爱重。只要认清对象,即可教育对象。近来且听说还有好些同类报纸在准备出版,这自然是好现象。因如果负责方面各能就一方面长处好好发展,却又有个共同目的,即将报纸和读者关系重造。资本较充实的,还可定期定量为读者印行多种有价值的小册子,属于世界学术或普通常识的性质,一一印出,报纸读者均可用最低廉价格得到。一年后,即以昆明市而言,一切情形会不同多了。所以我想这正好作国内各地方办报的一种试验,即无从引起大报纸的革命,也可以养成一种新的风气,将小型报纸作用提高。或尽多数找出路的大学生,明白个人出路甚多,从银行跑出还有更宽广的天地可以好好发展,或鼓励公务员与一般从业员,知爱好,肯上进,用一个健康态度去学习一切,就可以将我们个人和国家发展,打成一片,毫无冲突,好好的来接受这场战争所应有的困难与成功!报纸本身的出路也可望除广告收入另外还有一种意义,足使办报的人对于工作重新得到神圣庄严感!这种神圣庄严感本来是固有的,可是却被一个不良习惯差不多毁尽了。代替而来的只是一种无尽期的疲乏,以及受限制说不出的痛苦。谈到这个现象时,我们实值得对一切报业前辈的努力尊敬与同情。因为他们曾经战斗过来,而且个人方面也居多并未放弃将新闻纸重造的理想。可是习惯不容易改正,恰恰如五十岁银行家不能改习地质,这事只好让二十四五岁的年青人来作了。我希望国内各大都市,都有许多小型报出现,每个新出的小报,都能抱有这个新的态度和社会对面!

    §§§第8节从开发头脑说起

    (接受传统,淘深生命,而作出新的创造。)

    每年逢到中山先生的诞辰,总使我想到这位伟人的识见之远大。他在三十年前即明白中国问题为“穷”和“愚”,社会的腐败与退化,无不由之而生。因此言建国,即针对此两大病根而下手。

    必去“穷”与“愚”,方能把那个自外而来所形成的“弱”去掉,否则无可望。中山先生不幸于二十二年前即作了古人,使国人失去一思想深刻、眼光远大、性情宽厚的领导者。然而一切国家重造的理想,还保存于他的学说中,待后来者熟读深思,并于文字外理会其用心所在,克服一切困难与挫折,矛盾与两歧,慢慢实现的。

    治穷为开发地利,征服自然,好好认识地面所生长,地下所蕴藏,加以运用处理,在分配上复有个制度使之比较平均,或有种政策使之渐趋于平均;国民生活有个转机,整个国家也方有个转机。治愚则为开发头脑,推行个广泛而长久的教育政策,使多数人知识加多和加深,俾人人对于新的时代新的世界,能有个新的态度新的习惯去适应。普通人民既感觉到自己是个主人,同时也就是个公民,对国家关系权利义务分明,因之知自爱也能爱国。

    政治家既有政治家丰富广博的知识,且有兼容并包的气度,知道珍重国力,不作无意义浪费,而又尊重制度,能用战争以外方式调整一切社会的矛盾取得平衡。换言之,也可说他得“艺术”,他“懂”艺术!——像这么一个国家,一群人民,把这个国家传统长处好好保持,或想法发扬光大,弱点则努力去掉,如治毒瘤恶疮,国家还会不进步?

    然而穷和愚至今似乎尚成为绊住中国进步的两个活结。这活结且若出于一条绳索,彼此牵缠。不论在上,在下,在朝,在野,不论“中国的主人”或“公仆”,凡欲向上挣扎,总不免让这个来自八方看不见摸不着的有历史性的活结套住,越缚越紧。表现这个抽象阻力,不仅是什么“敌人”的对立;自己的普遍而长期的怠工,萎靡不振,且更加强作用。俨若任何高尚理想与合理事实,都无从着手,无从生根。直到如今,我们对日本算是打了个胜仗,把这个强狠自大的国家,用我们的长处也用我们弱点,紧紧拖住,从而崩毁了。但对我们自己这个有历史性的弱点挣扎时,却真是一个惨败!

    我们责谁?恨谁?怨谁?都无意义。我们只应当承认这弱点是一种有年分的老病,与全体民族体质多少有点关系,远之与所谓哲学的人生态度有关,近之又与所谓现代政治思想和教育方法有关,我们得弄明白,想办法。这悲剧是民族全体性的,这责任也就不是某某少数人可负的!

    这挫折惨败的主要原因,从远一点说,我们的历史太久了。

    帝国新旧交替大一统局面,就延长了二十来朝,还有个偏霸分崩割据的较短时期不算。改朝换代照例是用武力,支持偏安更需武力,在这历史背景中,读书人就有个“从龙”“附骥”的心理状态,延续了二千五百年。这个心理状态,一直影响到现在,还可反映于某种第三第四组织中。我们说他缺少独立的见解,只依违于两大之间,应付事实,有所取予,还不够。我们得原谅那有个历史的鬼在起作用!至于教育呢?从近一点说,恐为由张香涛起始,即只知道救穷,支支节节来动手。仅记住管子所说的一句话,即“衣食足而后知荣辱”,其他的全不在意。革命轻轻松松推翻了一个帝国,却不料把属于帝国的一切有形制度和抽象原则也全毁了。旧的毁去,新的未能建立,属于历史上另一弱点,自然在另一群人生命中又得到抬头机会,即“中原逐鹿捷者先得”的英雄意识。因之有帝制,有复辟,有军阀割地而治的督军团,竟延长到中华民国十六年。直到大小书呆子将国家重造观念注入多数年青人头脑中,经过八年,与少数武力情绪相结合,革命成功了。

    然而又分裂,又内战,……凡属于内战,多少人身预其事的“功业”,自己既都不大愿意提起,引起痛苦的回忆,其余人的过失,我们还有什么不原谅处?

    在这么一个不定局势下,支持到了九一八,东北完了。也幸而东北与热河的完事,真正敌人势力一直侵入平津,我们才有二十二年到二十六年的警惧与觉醒。福建的人民政府的解体,两广的暗礁和平,以及西安事变良好的结束,都可见出有兵亦未尝必需用兵。大智若愚,其实不愚。

    然而我们还得收另外一种“疏忽”的成果,即教育得来的另外困难。我们的家长从办新教育起始,比如说,北大的蔡老先生,和教育部范静生先生吧。本明白教育的理想不止传授知识,还容许有个比具体知识更重要的抽象愿望在内。愿望虽抽象,却能于另一代证实。可是到军阀时代,书呆子弄的教育,即并点缀性也缺少了。一省一县小些地方,学生的用处,还可排队持旗到郊外欢迎将军镇守使的凯旋,这些伟人也还可就中挑取绅士人家的女学生作第几姨太太,逼得那家长不能不允许。大至于北平,似乎从民五六后,即已与上面政府完全游离。虽照例还有个教育部长,除了做官外,中国有多少国立大学,多少学生,就决不在意。因为只要稍稍在意,就会明白教授有好几年是无从靠公家薪水活下去,关于薪水一定要集团请愿闹了又闹,才于逢年过节时,从什么银行借一笔钱点缀点缀!大至国家财政小至个人收入,穷既然是种事实,因此革命成功后,到读书人来作部长时,教育政策不知不觉便成了张香涛总督的继承者,解决穷,提倡理工。另一面或且以为可以使英雄入彀,转入笃实,免去文法中的“思想”混乱。

    一切针对现实,可就决想不到还有另外一种现实,即世界上有好些国家,地面地下都是穷得出奇的,只因为人民不愚,或直接面对贫乏,解决了穷的威胁,或虽穷而不见穷相,社会一切有条有理。人民知爱美,能深思,勤学习,肯振作;即产生不出巨万财富,百层高楼,但精神成就上却支配了这个世界大部分,也丰饶了这个世界人类情感和智慧!只除了现代政治作成的中国,不明白那些成就的价值和意义,不特不知尊重,还常常作为不必要的摧残,其余就决无相同的一国,对属于足以教育人类情感的一切,有这个忽视现象的!我们不知可有教育家能想得到,贪污自私的心理基础,还有个比贫穷更深远的背景?即在那些孩子们在受小学教育时代,由于教育的无知,一面极端缺少图画和音乐,却在文史课只背诵历史上伟人名字,一直到现在时人为止,即作为他们心理上的损害不健全。在中学时代,不知文学和美术,而居然有个吃政治饭的准备,引诱他们开始受催眠,习于不思不想。到大学,资质好发展比较平均的,入理工,和社会隔绝游离,自成一体。

    资质中平或上上,只是带有少年时代即种下的羞怯孤僻性情的,拣文史。而中学时代即有个吃政治饭准备的,学经济政治社会教育,企图由一小单位扩大而成为一个大据点,而事实上十年过去后,这些活动朋友却上了台。只想想我们这个中层的组成,我们就接触着这个问题全部了。在这个发展趋势下,我们怎么能希望国家上轨道,有秩序,得进步?何怪乎到处是社交式的小聪明,到处是有传染性的拖混与适应,到处是公文八股,而使一切年青人麻痹瘫痪,弄得个社会国家恹恹无生气?我们可能想到,凡是提起“官僚”时,固然是个如何使人厌烦的名词,而作官僚的,又如何值得同情与恻悯?他们的一切,是从小学教育即起始的。

    若国家的教育政策,还在那么一个公式中衍进,到我们第三代,才更是悲剧!

    且试从一件最容易为人忽略的小事看看,到最近,各国使馆有设“文化参赞”的消息发表了,从这个名分上想想,我们可知所谓文化参赞,至少是包含有对于所在国“文化”和本国“文化”

    具有广泛深刻的了解的人始能胜任的。这种人我们当前有几个?

    照目下教育设计上说来,国立大学就很少有个文化史或美术史的共通课程,而近二十年习惯,习文史者不仅难望如五四初期所望从认识传统建设一新的道路,即当时所诋毁的哼哼唧唧人材,亦已十分感觉缺乏。而一般趋势,只不过是从字义章句间着手,从不让学生从欣赏涵咏古人性情人格于历史记载与诗歌表现中,对传统精神情感毫无理会机会,这种学生从什么方面可望接受传统,淘深生命,而作出新的创造?若照这么下去,我们的文化参赞也就会像目前许多特种机构一样,得将援留用技术人员例,借材异邦方能办理。这多可怕,多可耻!

    以个人私见说来:我们物质上的穷有办法,易解决。我们精神的愚似乎还得一些有心人对于教育有崭新观念,从新着手。从小学到大学,每一级教育都注意到如何教育他们的情感,疏理它,启发它,扩大它,淘深它。若这件事得从明日“人之师”入手,大学教育近二十年中所无形培养的“愚”,得稍稍想法节制了。

    而美术,音乐,文学,哲学,知识与兴趣的普遍提倡,却可以在十年后,使新的中层负责者再不至于想到调整社会矛盾还用得着战争,儿童玩火的情绪,也绝不至于延长到一个人二十岁以后。

    从这些问题上看,代表中国的头脑的北平,还有个新的运动待生长,待展开,事极明显!这运动没有罢课或游行,没有呼嚷哭泣或格杀勿论,只是一些不曾硬化僵化的头脑,能从深处思索,能反映,能理解能综合,能不为成见偏见所拘束,在一时一事现象上兴奋或绝望,而对于一些比较长远的事情,却可以作个尝试。

    嵩公府有个蔡孑民先生的纪念堂,孑民先生的学说,似乎值得从北大起始,由适之先生来从教育上扩大它的时候了。还有个文学运动,我们也还有些事可做,为十年二十年的后来者做点试验。

    我们这一代本身所经验的悲剧,也许只能用沉静来否定现实忍受下去了。可是生在这片美丽土地上的后来者,应当还可由一种健康希望带到一个稍稍合理的社会中,以及稍稍幸福的生活中!

    §§§第9节新废邮存底二八一关于学习

    (用极长时间兼有极大耐心,以及那个无可比拟的学习热忱,慢慢的来摸索训练,才可望得到一点点成就。)

    昭明先生:

    关于学习问题,你要一点浅俗意见。你说你欢喜文学又太欢喜玩了,就照你说的“玩”文学方法,看看玩的是什么也很好。

    提起玩我们很容易联想到“玩票”。你说得对可并不透彻。

    梅兰芳或谭富英唱戏,大家都承认他唱得满好。我们想在业余意味上学之时,就从事“玩票”。学习上虽标明一个“玩”字,和职业艺员不同,可是玩到后来要拿得出手,在自得其乐以外还想他人承认,都明白必需自己狠心下苦功夫,好吊嗓子,学身段,以至于……用极长时间兼有极大耐心,以及那个无可比拟的学习热忱,慢慢的来摸索训练,才可望得到一点点成就。然而说到结果,这还不过是“玩票”!

    另外是溜冰,更近乎业余游戏,比踢球简单方便。不必和他人共同协作,只要你自己会好好控制四肢,短期间即可得到参加的愉快。可是要想作个什么国际选手,就依然必需深入三昧,造诣独臻。初次上场时,三五步基本动作,可从他人指点提挈得到一点帮助。至于要达到庖丁解牛,心领神会,无往不宜境界,学习情形,将依然回到“虔敬”“专一”“辛勤”三点上;即是古人敬神如在左右那个“虔敬”,古人学琴眼薰目那个“专一”,以及老老实实肯定承认勤能补拙那个“辛勤”。溜冰依旧不容易,求技近于道得费多少心!

    但在“玩”字上也有只要为人秉性小小聪敏,略经学习,即可得到进步,玩来十分省事的,即年来社会较上阶层流行的“扑克牌”和“交际舞”,等而下之自更不用说。这些事从各方面情形看来,都好像可以不学而能。我决不怀疑有些人这方面的天赋。

    但想想,上层知识分子由于分工而兴趣隔离,又由于苦闷又必需交际,友谊粘合,来往过程,若已到竟只能用这个王爷皇后桃花杏花纸片儿交换猜谜游戏上,把其他国人船上水手或小酒店中小市民层的玩具,搬到中国交际社会,成为唯一沟通彼此有益身心娱乐点缀物,这个上层的明日,也就多么可怕!我们是不是还能希望从这个发展下有伟大的思想,伟大的人格,……哲学或艺术?

    又看到另外一种伟人在什么舞会中陶陶然样子,以及牌桌边“哈鸡”下注的兴奋神情,总不免有点使人悲从中来,对这个统治层完全绝望。这两个阶层到处有好人,并不缺少真正学问和明朗人格,我们得承认。可是,他们玩的习惯方式,却依稀可观国运,见出民族精力的浪费,以及一点愚昧与堕落的混和。从这个玩的趋势上,还可以测验出这愚昧和堕落能生长,能传染,在生长,在传染。你是不是觉得这种玩玩和国家兴亡相去太远,无从连类并及,还有点相反意见?

    这里到了一个两歧路上,看你准备向那一个方向走去,你应当问问你自己:你要玩什么?且预备什么样一种态度玩下去?你要写文章,这不用说了。可是打量用作第一流票友学京戏方式玩下去,还是用搭桥哈鸡跳交际舞意识情绪玩下去?你若嗓子本还好,唱京戏玩票,摹仿话匣子自然容易入门。可是想要综合前人优秀成就,由摹拟入神进而自张一军,纪录突破,能上台还不成,必需在台上还站得稳,真有几出拿手杰作听得下去,这必需要如何用心才做得到!虽然玩票的中材下驷,在同乡会或某校某院等等游戏会彩排清唱时,照例都容易博得满场鼓掌。若用“上司”身份出台,必更加容易见好。(有些人即仅仅装作在唱,做个姿式,毫不费力随意丢了两个解手,还是同样有人送花篮,拍掌,末了还写批评恭维一大阵!)可是这么唱戏那会有真正好戏?这那里算是唱戏?一切成功都包含在“打哈哈”意义中,本人毫无希望进步,对于戏的总成绩更不会有什么真贡献,是明明白白的。

    现代文学的发展,也有个类似情形。

    人人说这是个现实时代,能适应为第一义。一个新作者善于适应,似乎即格外容易露面,容易成功,一个成名作家善于适应,则将成为“不倒翁”。不倒翁的制造我们都明白,特点是上面空空而下座落实,重心不在自己头脑上,所以不必思索,亦可省去思索苦痛。造形上虽稍见滑稽,但实具有健全意味。不必思索是他的特点,现代人因思索得的痛苦也可免掉。如果时代趋势又已到不甚宜于人用脑子从思索上提出意见时,这种健全性对于许多人必更加见得重要。(只是在文学史上,这种作家却不能算数。)另外还有一种作家,即守住一种玩票陈旧规矩,把学习从第一步到终点,当成一个沉默艰苦的长途跋涉。憨而且戆的把人生历史一齐摊在眼前,用头脑加以检讨,分析,条理,排比,选择,组织,处分。这个民族近数十年的爱和恨如何形成,如何分解了这个国家人民的观念和愿望,随后便到处是血与火泛滥焚烧,又如何造成万千的牺牲和毁灭。一切都若不必要,一切都若出于不得已,如此或如彼,他都清清楚楚。正因为认识得格外清楚,他将重新说明,重新诠释,重新为这个民族中真正多数,提出一种呼吁,抗议,并否定,让下代残余活在这个破碎国家土地上,可望稍稍合理些,幸福些!且由此出发,还能产生一些政治家,思想家,艺术家,事业家,敢于接受一种新的观念,头脑完全重造,从各种专家,公共卫生或生物化学……等等专家,用一切近代知识技术来处置支配这个民族的命运,来培养更小一代,发展更优秀品质,将国家并世界带入一个崭新的真正进步和繁荣……说得明白简单一点,一个作家还能作许多事,只看你打量怎么样去作。你要“玩”,你在这条歧路上向这边或那边走去?这里没有左和右,只是诚实和虚伪,沉重和虚伪,工作和游戏。

    两条路正在面前。与其向我来问路,还不如先弄明白你要走的是什么路!是学搭桥,哈鸡,跳那个文明交际舞,即以为在努力接受近代文明,日子过得十分愉快?还是玩点别的。并用另外一种心情来学习来从事。

    你可敢把学习从最小处起始,每个标点都用得十分准确认真,每个字都去思索他的个别性质和相关意义,以及这些标点文字组织成句成篇以后的分量?你可敢照一个深刻思想家的方式去“想”,照一个谨严宗教徒的方式去“信”,而照一个真正作家的方式慢慢的去“作”?

    面对这些问题,你可相信人生极其复杂,学习的发展,并不建立在一个名词上即可见功,却在面对这个万汇百物交错并织的色彩和声音、气味和形体……多方人间世,由于人与人的固执的爱和热烈的恨,因而形成迸发与对立,相引与相消,到某一时且不免见出一种秩序平衡统统失去后的现实全盘混乱,在任何弥缝中都无济于事的崩毁。在这个现实过程中,许多人的头脑都已形成一种钝呆和麻木状态,保护了自己的存在以外另无枨触。到一切意义都失去其本来应有意义时,一群有头脑的文学家,还能够用文字粘合破碎,重铸抽象,进而将一个民族的新的憧憬,装入一切后来统治者和多数人民头脑中,形成一种新的信仰,新的势能,重造一个新的时代一种新的历史?

    你先得学习“想”,学习向深处远处“想”。这点出自灵台的一线光辉,很明显将带你到一个景物荒芜而大气郁勃的高处去,对人类前进向上作终生瞻望。

    你需要学习,应学习的实在此而不在彼。话说回来这还也是一种“玩”!为的是玩到后来,玩累了,将依然不免为自然收拾,如庄子所谓“大块息我以死”。先得承认它的对于个体处分的合理,才会想得到现代活人自己处分自己为何不合理,如何乱糟糟,如何有待于思想家、文学家、艺术家共同来重新组织一个世界。而你的工作,也可从这个方面选取一分相当沉重的什么到肩上,到手上,到灵魂上!

    §§§第10节一种新希望

    (把一些真有独立公民资格的灵魂和人格,重新刺激唤醒,恢复他们的勇气和信心。)

    秋节过后,气候由阴雨转入晴明,爽朗阳光下池水清澄,草木犹未萎黄,篱落间瓜果壮实成熟,翠菊牵牛盘旋依恋于树石草丛间,景物萧瑟中依增妩媚,社会若是个常态社会,竞名于市的多士,能出郊和土地自然稍稍接触亲近,必将觉得时节易序,人为生物之一,新陈代谢亦不可免。个人工作名分如果恰恰是个教书先生,于一年工作起始时,眼看着一群来自各方,于十年战争风霜雪中长大成人的青年,必充满了悲悯和深爱,国家三十年来如何由挫折得到转机以及前一辈克服困难过程,加以检讨分析时,说来必充满感情。对于社会明日,由合理进步带来的幸福繁荣,且会作种种乐观预言。个人生命即或业已由悲剧性的半生挣扎,转入行将退休的暮境,将依旧心无凝滞,湛然虚明,深信进步理想,可望由下一代年轻少壮证实。

    至于和土地相依为命的农民,在庄稼丰收蔬果成熟的当前,自然会更加兴奋快乐。先是动员全家长幼,提壶挈瓶,于欢呼欢笑声中,一同下田,将半年来辛苦经营,散布畦町陇亩间的生产物,成束成筐,捆载回家。随后是换上浆洗干净衣服,把收获物大车小车,陆续搬运入城。换取棉花布匹盐糖杂物,好准备寒冬杀猪过年!城乡物资对流,以及物产转口出国,公私交通机构,必因货运显得工作忙碌而活泼。经常收入增加,服务人员的年终双份奖金梦,过不久即必然见诸事实。各关客运车船工具,因相互竞争而大加改良,更见得安全方便。介于农村和城市,生产和消费,两者间的工商二业,由于原料吸收和生产品转移分配,不待说,都将形成一种季节性的连锁繁荣。社会既逐渐进入一个欣欣向荣的时代,一些人的理性情感,当然也完全恢复了正常作用,把另一时万千人于情绪凝固仇恨传染情形中的战争死亡,看成一回不会重复的噩梦!……这种种本来都十分自然,因为试算算日子,中国已胜利复员二年。战败国家和殖民地解放的区域大都已由混乱解体到恢复常态,更何况一个胜利大国!但是这个秋天景物画如今展开看来却似乎十分荒谬,近于一种童话插图。事实恰恰相反,全民族当前,却正如被魔咒迷惑,成为梦游之大集团,面临一道无底深渊,实不知应当如何方能够把噩梦唤醒。士农工商古之四民,所有理想愿望或事业基础,在现实情况下,都不免瘫痪塌圮,形成一堆不堪收拾的破碎。试到街上对行路人稍稍注意,不是枯槁憔悴,现出一种悲苦相,即是呆钝麻木,现出一种憨子相。即上层组织结构中少数又少数负责者,在地位上或习惯上,还装作对国家社会前途抱个完全乐观态度,勉强支持下去,试从他眼角额际去搜寻,也终可发现那点无从掩饰的沉痛和焦心。

    前不多久日子,有个记者走到一所大学教授宿舍中,作过一度善意访问,把这些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一群,作了些凄惨素描。

    这个记者虽谨慎用笔画出了几场动人外景,可不会写到内心。想不到这群有训练的黔娄先生,穷苦生活究竟还担当得住,(若担当不了,必早已改了业!)他们还有个比现实生活分量更沉重的担负,即每天摊开报纸时,那一串专电要闻带来的克服,占领,失陷,紧张,修理,破坏,以及国外什么会场上的僵持,舌战,否决,退席,不祥局势的延长与扩大,和显明对峙的剑拔弩张,真不免要想到这个国家咋个了!头脑单纯寄食于“朝”的,以及情感热烈和希望于“野”的,面前虽同样是那么一张报纸,说不定都能于专电要闻上得到点“打得好”“作得对”的自足自信。

    并用之为根据,作种种快乐推论结论。事实上日子过得虽也十分沉重、单调、空虚、惫懒,却共同由“信”出发,把生命化零为整,见得单纯得多也顽硬得多。

    至于这个人近中年的书呆子群呢?正由于对近三十年社会全部发展,有个较深刻认识,对一般文化,又有种深湛的爱,对世界将来,人类前途,并且还永远保留了点天真的憧憬,终认为战争是社会变态,是不得已,是人类心智进步失调所形成的一种暂时挫败现象。“越战越勇”虽有人,一国元气都必然为之完全斫丧。

    目下负责者,十年二十年后,必然恩怨都消,同归于土,下一代可还得收拾破碎,来于焚烧轰炸之余的废墟上,和荒芜千里土地上,重造一个国家。他明白当前的发展,对于国力实包含了多大牺牲。每一种“打得好”“作得痛快”的印象,都必然是在另外一片土地上,用千万善良无辜人民的血和泪堆成。凡是某一地方有过两个以上不同消息的,那地方就必然有更猛烈的火在燃烧,更多的血在泛滥!这民族自杀悲剧的终结,既一时无望于噩梦自然觉醒,话说回来,就还应当承认是“人谋不臧,并非一夙命必然!”试稍作检讨,即可知一面是士大夫的本来习惯,对一个上层统治组织,不免过分纵容,作成个“官僚万能”的局面。一面是学校教育制度分工过细,尤其是文哲方面弱点更形显著,所学转入枝节琐细,缺少取精用宏得大体深的综合基础,作成个“思想贫困”的局面。

    一个国家若把“官僚万能”和“思想贫困”局面,不自觉维持到二十年长久时间,社会组织求其不退化,不恶化,不分解,不崩毁,如何可得?人谋不臧既非单纯怨谴可以补救,于是引起了三种新的发展,作为对于当前的否定,以及转机的企图!一是政治上第三方面的尝试,二是学术独立的重呼,三是文化思想运动更新的综合。第一种尝试遭遇挫折,人事粘合不得法,本身脆薄而寄托希望又过大,欲收绥靖时局平衡两大之功,当然不易见功。然“政治”二字若在字典上还有意义,第三方面又有重造,将来自然有其光辉前途。第二种呼声刚刚提出,有于分崩离析中保存人的心智资源意义,很显明将引起多方面重视,不仅拥有这种资源的青年并开发这种资源的学人,必有同感,即正在大规模耗费国力民力作赌注的人,也没有人会说明天不要这个还能像个国家的!

    可是事情在目前说来,将不免近于“闹市炼丹”,丹成九转难能起死回生,无如民族“发背”业已蛆腐转黑!并且炼丹有个条件,一不闻鸡犬之声,二妇女于月事产中不得接近,三慎防醉人酒徒冒犯,四看守鼎灶小道童必谨慎厥职,四者缺一终不免弄得个灶倒鼎翻!如今四方炮火喊杀正十分激烈,老妇弱女多深染家中怨死者新血,到处又有个比醉人酒徒还难招架的冲撞大群中小猴儿心性的十分道童,想什么,做什么,更非悟空可比,这种充满青春待迸发的活力,原本必须从各方面分散,可变成各种进步的基本热能,若只想用个老方式降伏下来,引诱他们鼎造边如水扇火,即当真能一时听话,试想想外边声音行动,可能不能影响到他们的猴儿心,所以炼丹虽为美事,环境空气不改良,终恐不易进行,但事势所趋,这个保持心智资源的设计,将成为一个日益明确的目标,而且在有连续性运动下,终可陆续粘有各方面的情感,愿望,能力,形成一种比第三方面的政治更重要的发展,则无可怀疑。第三种是在学校中,普遍社会中,一切机构组织,一切个别工作计划,所寄托所蕴蓄的呼吁和悬望,即“我们需要个更新的粘合,来重造这个国家!”也可说是个“第四组织”的孕育,目前虽犹若缺少具体纲目,明日必逐渐成形,它将在政治学术以外作更广泛的粘合与吸收,且能于更新的世界局势中作有效适应。

    这个新的综合有个根本不同起点,即重在给予而不重在获得,重在未来而不重在当前,要第一种理想抬头需要培养些优秀政治家,要第二种理想起作用需要培养优秀科学家或哲学家,此外优秀伟大文学、艺术、音乐、戏剧的创造,体育竞技和工业管理技术人材的训练,举凡一切增加上层组织弹性和效率,而又能沟通、中和多方面对立,矛盾,以及病态的集权与残忍的势能,都必然是从这个新的综合所形成的培养液中寄托希望,方能证实,这种粘合重造的起始,看来困难作为容易,近于为长者折枝,从报纸即可着乎,历史如足借镜,“五四”运动的一切发展犹在目前,应当有具远见的报人和学人,来把它重新检讨,重新作计!用报纸副刊把一些真有独立公民资格的灵魂和人格,重新刺激唤醒,恢复他们的勇气和信心,使他们能想,能学,能爱能工作的头脑和双手,和作为噩梦的因子游离,来接受一笔人类心智辛勤和情感奔放综合作成的丰富遗产。听时间把一切引入历史一个新页,在这个新的历史叙述中,我那个深秋景物画,就必然将成为一幅最合需要的插图了。哲人罗素说:“文明人类和兽物不同处为有远虑,而能作种种处置。”我们也正可从这个小小测验,看一看这个民族是否已经真正衰老?还只是一时在新旧交替状态下迷失方向,形成一种心智失调的彷徨和悲剧?……为了下一代,只是为了下一代,为的是我们的季节和生命,都一同已进入深秋!

    §§§第11节“中国往何处去”

    (希望于明天,还是青年的真正觉醒。)

    前不多天,一个朋友为某报提出几个问题,找寻答案。问题是:中国有没有前途?如何才是它的出路?如何挽救它的危机?

    从任何民族历史学习,凡某一国家,统治方式失去重心和弹性后,社会矛盾必逐渐加剧,无法平衡,内战分裂即无从避免。

    结果照例由于普遍持久的战火,带来一种普遍破坏和疲乏。社会矛盾即幸而从武力压倒方式得到表面平衡,国家元气业已消耗将尽。随即是强邻异邦势力,乘隙而进,纵不亡国灭祀,也不免成为失去自主性的他人附庸。世界上许多事情都有例外,“自残必弱国”则无例外。一个民族用长久内战自残,虽有些复杂因子,然而也正说明这个国家政府上层组织,社会一般结构,以及个人思想人生观,实在都有了问题,到了一个等待重新安排情形下,国家有无前途,不在战事胜败,全看这个重新安排如何而定。

    八年抗战,虽说到处焦土,炮火焚灼所及,由北而南,直迫近西南边省。犹幸于国际局势变化中,胜利和平,不费什么困难,即接收了敌人在华南,华中,华北,保持得完完整整几个工矿动力大单位,使饱经忧患迫近暮年的专家学人,无一个不含泪微笑,相互庆幸。都以为半生学习经验,忍受种种挫折,幸而国运不坠,于千险万难中居然得到转机,正可为这个国家下一代奠下个“现代化”基础。尤其是台湾与东北的国土回复,敌人在南北两面苦心经营留下的一切,引起了国内专家学人作过多少好梦!

    然而复员以后,问题随来。经过二十年内战教训,八年被日敌蹂躏残杀,保有武力和武器的特种人,尚缺少真正觉悟,控制这个武力武器的政治家,更缺少远大眼光,一党一派独占的权利,还只想超机会扩大到各方面去,一点信心却寄托于战时人民的屈服和手中实力的保持。但既有了问题,各方面在估计中即已感到相当棘手,因此有政协会议。会议基础本不大健全,首重党派在中央和地方权利分配。人民真正需要却谈不到,顾不及。谈判破裂,势不可免。然而内战究竟不是一件小事情,所以随即又有军调进行,不幸居间调人又恰恰是个对中国军略地位充满兴趣,人民情感社会问题十分隔膜的美国军官,进行空气即已十分尴尬。

    双方谈判情绪,还依然是有多少实力,占多少地方,一种完全现实的硬性的讨价还价。且都坚强而自信,万一调处不成,即不惜用国家全部资源,剩余壮丁,一例加入作注,赌个胜败。半年调处,弥缝难周,结果是调人退出,战火重启。

    两年来虽从收音机中,吾人间或尚可闻权威象征广播时喉音嘹亮稳重,重申全面战信心时,亦若把握十分。其实则伟人伟业,早已将全个国家,作成一滩血污,一片火海。内战未完结,赌国运者牵线人有二:一在太平洋彼岸,一在邻境;内战即完结,天下定于一,牵线人亦非彼即此。一个元气业已耗尽,国际地位业已打光的残破国家,在政治,经济,军事及更多方面都失去了自主性以后,说出路,除了成为新世界强权国家的殖民地,附属物,牺牲品,实在毫无什么光荣出路可言!在这个过程中,朝野党团及个人地位声望,尽管越打越大,武力武器也可能越打越多,然而国家人民却将越来越不成样子。延长下去,民族夙命大悲剧即成目前,脱不出国际两强争霸屠杀场,和新型武器试验场。

    事实放在眼前如此分明,战争却依然在僵固矛盾中发展延续。在这里,让我想起胡适之先生答复记者两句旧话,即:“决定战争固要勇气,进行和平更要真正勇气”,转觉言简而意深。

    一个现代伟人,或在朝,或在野,由于一种已成习惯的政治逻辑,手中只要保有一点武力,到某一时都不讳言战争。为的是局部或全面战争,进行虽十分激烈,对于他本人说来还是十分安全,无丝毫影响。胜败虽好像置身其中,其实永远置身事外。(或到不得已时向国外一跑,或根本即在国外。)至于言和平呢?可就不那么简单了。和平明白的含义,是把一切问题从武力以外来检讨来寻觅解决方法。这种重新安排要发生效果,不止是某种具体事态的承认,还得就某几种不同抽象原则加以折衷。必首先将人民需安定需休息的真正意见愿望完全肯定,个人与所代表党派都具有绝大牺牲心,来满足人民这种合理愿望,和平方能进行。和平的基本条件为:第一寄托于一切武力下作成的权势必受限制,第二一切政治宣传所作成的不正常空气得加以清除,第三出于专家学人的良好意见,对现社会组织负责方面的有用经验,以及人的共通理性,都得到充分抬头机会。和平与民主不可分,真正的民主也只有从这种和平空气中方可实现。和平次一步路,是将一个用仇恨感情进行的内战加以结束后,大家用一种爱与合作的新的觉醒态度,从各方面来鼓励中国人民和知识青年,在这个为残酷无情内战所摧毁的国家废墟上,重新建设一个公平合理的民主国家。试稍稍分析当代朝野伟人的心理状态,就可知对于用战争一面倒的胜利来解决一切的信心,虽已慢慢失去,对于从战争以外来寻觅和平的勇气,实在依然缺少。社会其他方面,也都知道人民真正需要是和平,这两个字却由于种种忌讳,不肯言,不敢言。

    在政治宣传上或如此如彼提出原则,在政客行动中或小作试探,由于一种心理上的惰性,到头来都不免依然被事实缚住,动弹不得。或身当其事,或别有所图,直接间接导演过这种民族自残大悲剧的人,求其如数年前大公报记者所说的全国性的愧、悔、改,实在还时机不到,也可说无可希望。

    一个国家政治上多不倒翁式的万能官僚,却少有深远眼光巨大魄力的政治家,学术上多对于强权附会文巧的新式谶纬家,却少有对国家民族具无私热爱的哲学家和诗人。组织如此不健全,却得国际剩余军火的接济,人民即憔悴欲尽,武力尚十分庞大。

    在另外一方面则政治上推行的是中国人民完全陌生的一套,然而这一套在技术上既能将人民组织成一个庞大武力,各处流动,水不消灭,又能将知识青年热情吸收控制,在任何一处任何事件上,都表示一种逐渐加强的向心力。这个庞大组织且慢慢的从各方面作种种适应与修正。吸收更多方面的新势能,并扩大作战技巧。……这种对峙内战难结束,中国往何处去?往毁灭而已。

    所以说,“前途”“出路”和“危机挽救”,希望于当前,实无可希望。希望于明天,还是青年的真正觉醒。我们实需要一个更新的新青年运动,来扭转危机,收拾残破。这运动思想浸润将重于政治学习。正由于一种真正的觉醒和信心的获得,来重新寻觅发现,首先不妨是分路出发,终结却必然异途同归:若新的青年有勇气敢憧憬将国家现实由分裂破碎改造成团结一致,将人民情感由仇恨传染改造成爱与合作,并有勇气将内战视为一种民族共通的挫折,负责者最大的耻辱。国家明日即再困难,终有克服困难,向前发展,得到新生机会的一天。若独立觉醒无可望,而多数青年知识分子定向的抉择,却由于强力的依附,及宣传活动的结果,共同作成一种信仰。不特内战难结束,即结束,我们为下一代准备的,却恐将是一分不折不扣的“集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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