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是独自的旅行:柳永传-奉旨填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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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尘世间,有人对月沉吟,有人对酒当歌;有人徘徊不定,有人长啸仰天。无论是谁,都走不出红尘巷陌,走不出这年光。除非,将人生留在身后,绝尘而去。

    偶尔回头,草木已枯,岁月已凉;默然转身,繁华已逝,灯火已熄。

    那样的情境,我们只能暗自叹息。于是,隔着厚厚的尘埃,我们也能看到无数落寞的身影,在夜空下悲伤,在残阳边惆怅。比如李煜,比如柳永,比如纳兰容若。人生各异,叹息却大都源于世事无常。

    天圣二年(1024),沉寂四年的柳永再次走入了科举考场。已是第四次参加科考,对柳永来说,所有流程都是轻车熟路。令人心酸的是,落第的苦闷,他也早就不陌生。没想到,这次科考仍是事与愿违。柳永和兄长三接再次名落孙山。

    不过,这次与以往很不同。柳永以其不俗的表现,可谓大放异彩。原本,榜单上有他的名字。然而,当主考将中榜仕子的名单上奏朝廷时,柳永的名字被划掉了。灯火本已亮起,又旋即熄灭,这就是生活。

    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六记载:“仁宗留意儒雅,务本理道,深斥浮艳虚美之文。初,进士柳三变好为淫冶讴歌之曲,传播四方,尝有《鹤冲天》词云:‘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及临轩放榜,特落之,曰:‘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

    柳永好为浮艳淫冶之词,又说过浮名虚利比不过浅斟低唱,因此他被排除出榜单,并不算意外。只不过,那时候宋仁宗才十五岁,章献垂帘擅权,国事基本由她裁决。因此,临轩放榜,将柳永除名的,恐怕并非宋仁宗,而是章献。

    据《宋史•乐志》载:“仁宗洞晓音律,每禁中度曲,以赐教坊。”又宋人陈师道《后山诗话》载有宋仁宗有关柳永词的记述:“柳三变游东都南北二巷,作新乐府,骩骳从俗,天下咏之,遂传禁中。仁宗颇好其词,每对酒,必使侍从歌之再三。”这样的记载不免有夸大的成分,“留意儒雅,务本理道”的宋仁宗,未必这样喜欢柳永的词。

    不过,纵观宋仁宗在位四十一年的选人历史,可以看出,他是个惜才帝王。柳永虽常有浮靡之词,但才华毕竟有目共睹。以仁宗宽容的性情,不至于因为他在轻狂岁月里发了几句牢骚,就将他从皇榜中除名。

    此外,据《苔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九引严有翼《艺苑雌黄》云:“当时有荐其才者,上曰:‘得非填词柳三变乎?’曰:‘然。’上曰:‘且去填词。’由是不得志,日与狷子纵游娼馆酒楼间,无复检约,自称云:‘奉旨填词柳三变。’”

    这里记载的虽是宋仁宗,但做决定的大概也是章献。有史料记载,章献垂帘期间,京师有不少人得官都直接出自其手。据《续资治通鉴》卷三十八载,明道二年,“陈州太常博士范仲淹以京师多不关有司而署官赏者,乃附驿上奏,以唐中宗敕斜封官为戒。”范仲淹奏疏中所言的“斜封官”,即指唐中宗时宫中女人依势用事,所封授之官名。

    还有人说,柳永在榜单上被除名,是宋真宗所为,而非宋仁宗,当时记述此事的人出了笔误,后来的人们便以讹传讹。科举落第,便轻视王侯将相,还将这心思明白地陈列于世,真宗若是因为不满于他的狂傲,从而弃他不用,也是有可能的。历史早已陈旧,孰真孰假,已难以说清。肯定的是,科场之中,柳永再次败阵而下。

    锦绣才华,敌不过当权者笔头轻抖。

    叶在枝头翩然,蓦然零落大地,只因风不许它快意。

    茫茫尘世,人如浮萍扁舟。所谓的方向,往往只是烟云缥缈。

    园林晴昼春谁主。暖律潜催,幽谷暄和,黄鹂翩翩,乍迁芳树。观露湿缕金衣,叶映如簧语。晓来枝上绵蛮,似把芳心深意低诉。

    无据。乍出暖烟来,又趁游蜂去。恣狂踪迹,两两相呼,终朝雾吟风舞。当上苑柳秾时,别馆花深处。此际海燕偏饶,都把韶光与。

    外面的世界风雨如晦,文字里仍是花开春暖。

    真不知道,若没有文字,那些荒凉年月,他该如何度过。

    这首词,清代黄蓼园在《蓼园词评》中评论道:“翩翩公子,席宠承恩,岂海岛孤寒能与伊争韶光哉?语意隐有所指,而词旨颖发,秀气独饶,自然清隽。”

    按黄蓼园所言,这首词的隐意就是,韶光已被翩翩公子占据,哪里还有海岛孤寒的份儿。其实,词的意思恰好相反,是在说偏偏公子虽暂时席宠承恩,但是待到上林苑杨柳葱郁茂盛时,在别馆花深之处,偏饶韶光的,必将是海燕。

    虽有自嘲意味,但在科举落第之时,不是长吁短叹,而是寄情春光,也是殊为难得。已过不惑之年,他不曾轻贱自己,甚至还有几分豪情。倚着春色,他告诉全世界:虽然科场屡战屡败,但总有拨云见日的时候。到那时,他将如上林苑花深处的海燕,占尽风流。

    那年的科考,除了柳永被除名,还有一段故事,是关于宋祁及其兄长宋庠的。兄弟俩都非常有文采,时称“二宋”。同年科举入仕,一个当了宰相,另一个官居工部尚书。宋祁的才情略胜宋庠,他有个独特的名号,叫做“红杏尚书”,因他在《玉楼春》中的句子“红杏枝头春意闹”而得名。

    天圣二年这场科考,宋祁获了头名,宋庠获第三名。考官将名单上奏朝廷,垂帘听政的章献太后看过之后,认为宋祁两兄弟的排名不妥。她说,自古以来长幼有序,人伦尊卑不能失了规矩,弟弟排名在兄长之前有违礼法。同时,她又觉得,兄弟两人皆入三甲,恐会遭人非议。结果,宋庠成了头名,宋祁落到了第十名。

    可他们,毕竟都考中了。而柳永,再次落榜。奉旨填词四字,想必也是羡慕的人少,嘲弄的人多。不过,有了这个招牌,他的名头倒是更大了,找他填词的人也更多了。

    说到底,奉旨填词,看似玩世不恭,其实是无奈的自嘲。

    个中滋味,无需多言。那是他独自的苦楚。

    酒台花径,曲坊歌榭,本就是他的退身之处。如今也不过是回到从前的生活。玉楼之上,三分醉,七分醒,借着酒意填词,将自己交还给岁月,又或者,将自己从岁月手中夺回来。所有的沉沦,似乎都是觉醒。

    从前,李白赐金还山,醉在清樽里;

    现在,柳永奉旨填词,辗转红颜间。

    性情不同,却都配得上风流二字。

    平生身负,风流才调。口儿里、道知张陈赵。唱新词,改难令,总知颠倒。解刷扮能嗽,表里都峭。每遇著、饮席歌筵,人人尽道。可惜许老了。

    阎罗大伯曾教来,道人生、但不须烦恼。遇良辰,当美景,追欢买笑。剩活取百十年,只恁厮好。若限满、鬼使来追,待倩个、掩通著到。

    多年以后,风流才调不减从前。

    所以,他有理由自负,也有理由骄傲。

    岁月给了他一纸秋意,他却以绝世才情,在上面画了烟雨楼台。

    这首词是柳永对自己人生态度的肯定,以狂放的笔调,写出了自己不羁的性情。他是那样坚决地按自己的意愿活着,即使老去,依然我行我素;即使阎罗王派人来勾取性命,他仍会以调侃的态度面对生活。这里面,有他的乐观与执着,也有对流俗的鄙薄。

    良辰美景,追欢卖笑,能如此活着,便好。

    至于功名利禄,本就是镜花水月,何必为之烦恼!

    依稀间,他还是从前那个白衣少年。与红颜为伴,与自己为邻,少年柳永恣肆轻狂。以为科举之路如履平地,以为冬天过后自有春江水暖,以为画个茅庐便能住到天荒地老。少年早已离去,如今在尘世的柳永,鬓间已是星星点点。那是岁月的痕迹。

    走了很远,还在原地,未曾走出命运的樊笼。

    与岁月同行,却终于发现,同行的只有渐渐老去的自己。

    岁月早已丰盛,自己两手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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