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恺和马健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唐恺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脚下已经有一堆烟头。他听见刘伶俐的脚步声，抬起一双空洞的眼睛望着她，说：“真没想到生命竟是如此脆弱，三天前还活蹦乱跳的，转眼人就没了。我简直不敢回去住了，每一样东西都让我想到她，唉！人生到底又有什么意义呢。”刘伶俐说：“表妹用生命给我们上了人生最好的一课。”唐恺沉默地低下头去，沉重地说：“我要给她买一块墓地，竖一块碑，让她的墓前鲜花不败。”刘伶俐淡淡地说：“表妹属于生养她的故土，她的归宿应该在那里。”
从医院充满福尔马林气味的环境中出来，刘伶俐有一种再生的感觉，她感到了大自然无处不在的生命力，她深深吸进一口清冷的空气，望着深秋日暮的天空，她发现，落日竟是那么圆，那么大，那么红。
马健终于要走了，经历了评职称的失败之后，他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众多年轻学子羡慕的美国名校普林斯顿大学的入学通知书，现在，他唯一的不安就是刘伶俐，刘伶俐会不会同他分享快乐呢？马健约刘伶俐到护城河边的小亭见面，那是他们第一次约会也是后来无数次约会的地点。古典式的小亭凌空架于水面之上，坐在亭上，可以遥望南北护城河长达数里的风光，刘伶俐带着满腹的猜疑来了，一见面她就急急地马问健：“为什么到这里来？”马健笑着说“也许为了重温过去的浪漫时光。”马健说着把通知书递给刘伶俐，刘伶俐很仔细地看着，没有说话。
马健安慰她：“我去了以后就给你联系学校，不然你就出去工作，即使找不到工作也无所谓，反正我的奖学金也够两个人生活的。”刘伶俐沉静地说：“这样我就成了你的附庸。”马健不以为然，说：“大多数受过高等教育的美国妇女都是这样做的，这并不说明她们的社会地位就比男人低，无非社会分工不同。”刘伶俐摇摇头，说：“我不去，我喜欢报社的工作。”马健一下子笑出声来，说：“工作，就是夜班编辑的工作。你才不喜欢呢。如果你还在干记者，而且干得很带劲，我肯定不会要求你跟我走的，事实也是如此，我已经放弃了一次机会。现在情况不同了，我们都需要换个环境，重新调整人生的坐标，我们的路还长着呢，不该困死住这个地方。”刘伶俐沉思着，许久才说：“你去吧，你应该去的。”马健问：“你呢？”刘伶俐笑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我父母下月从加拿大回来。他们说在那边真不习惯，尤其妈妈，语言不通，生活习惯不同，一个人简直不敢出门。妈妈说，她一向很自信，认为自己是个不错的画家，可是在异国他乡，她却成了无用的废人。”马健沮丧地垂下头。刘伶俐是在暗示另一种可能出现的黯淡前景，如果刘伶俐已经考虑到这种可能，马健很难说服她改变主意的。“这么说，我是事业爱情不能两全罗。”马健自嘲地说。刘伶俐说：“人生从来就不是完美的，我们总在失去一些东西，同时又得到另一些东西，不管你主观上是否愿意，生活就是这样。”马健说：“今天我们不谈这些，让我们痛痛快快过一天。”刘伶俐笑着说：“好，我要做一顿最好吃的中国饭，让你在异国怀念不已，最终还是决定回到我身边来。”
他们一起去菜市买菜，鸡鱼肉蛋买了一堆，几乎够他们吃一个星期了。回到宿舍，刘伶俐就系上围裙，准备午餐。她拒绝马健帮忙，一个人手忙脚乱弄了半天，总算在午餐时间过了两个小时之后让马健吃了一顿完全是她亲手做的饭菜。马健装出开心的样子大块夹菜往嘴里放，一边还说：“很好很好，我这辈子是不会忘记这顿午餐的，简直是天下第一。”刘伶俐把每样菜尝了一下，发现猪肝里的糖放得太多，而红烧子鸡又太咸，猪排在油锅里的时间太长，简直像牛皮一样硬。她明白马健在说反话后非但不生气，反而笑起来，说：“事实证明，我这人是做不来贤妻良母的。”马健问她：“你打算做一辈子夜班编辑？”她摇摇头，说：“我想一个人的一生应该是丰富多彩的。这也算是一种体验吧。”
夜幕降临后，马健把刘伶俐送到报社门口，然后一个人往回走，不知不觉又走到环城路上，他猛地意识到，这辈子他们怕是再没有机会在月明星稀的夜晚沿护城河的林荫小道漫步，欣赏隔岸的灯火和若有若无的琴声了。
又是秋天了。刘伶俐挤在站台上闹哄哄的人群里，把脚边的包带拎紧了些，焦急地朝四处张望。
“刘伶俐！”有人叫她的名字。刘伶俐回头只见韩浩笑着冲她招手，向她这边走过来。“出差？”韩浩问她。刘伶俐摇摇头说：“送人。”刘伶俐有很长时间没见过韩浩了，听说他到一家房地产公司做生意去了。看着韩浩用摩丝打得光亮的头，握着大哥大春风得意的神态，就知道这个消息不差。韩浩同刘伶俐：“听说你被齐老头打发去上夜班了，是真的吗？”刘伶俐不愿提这件事，淡淡地说：“在哪里还不是一样。你呢？当大老板发大财了吧？”韩浩爽朗地一笑，“发大财谈不上，不过小康水平是达到了。我不是吹，凭我的经济学功底和灵活的头脑，真做起生意来没几个人能斗得过我。海华房地产在姓赵的手里差不多破产，我接过来，半年功夫，赚了。说到底，没点真才实学不行。你干脆辞职跟我干吧，我保证你收入比现在翻几番。”刘伶俐笑着摇头，说：“我这人做不来生意。”
一个瘦精精的男孩从站台西边跑过来，对刘伶俐说：“找到了，丢在候车室的凳子上了。”男孩的头上咝咝冒着热气，手里拿着一只掉了瓷的茶缸，他就是去找这只缸子。刘伶俐对韩浩说：“他是我表弟黄文曲，我送他去北京上学。”韩浩打量了黄文曲一眼，说；“是黄文秀的弟弟吧？眉眼挺像的。我在月光城见过她，真是漂亮，可惜红颜薄命。”刘伶俐的脸色黯淡下来，她搂住了黄文曲的肩。
韩浩又寒暄了几句，听见边上有几个年轻女人喊他，就跟刘伶俐告辞了，走出几步他又回过头对刘伶俐说：“如果你还想回记者部，对我说一声，我跟齐老头打个招呼，老家伙这点面子还是给的。”刘伶俐笑着摇摇头。
开车的时间快到了，火车鸣响了汽笛，一股白烟从火车头处升起，直上灰暗的天空。黄文曲恋恋不舍地说：“表姐，我要走了。”刘伶俐替他拉正衣服的领口，吩咐他检查了该带的车票证件通知书及不多的钱，说：“北京不同于乡下，凡事多用点头脑。别把城市当成天堂，记住了，你就是你自己。”黄文曲激动地说：“表姐，我要好好念书，将来像你一样有出息。”刘伶俐认真地说：“你错了，我并没有出息，如果人生可以自己选择的话，我会选另一条路的。”
火车动了，绿色的车厢和窗口前黑色的头颅组成一幅流动的风景，随着迎面扑来的气流，消失得越来越快。刘伶俐没有看到她表弟凝视她的深情目光和挥舞的手臂，她木然地听着车轮轰隆轰隆的声响，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背着行囊，唱着理想之歌，告别父母，踏上独行的旅程。也是一个丰收的季节，田野里翻滚着无边无际的金黄。噢，记忆里的秋天是多么美丽多么令人心驰神醉，那蓬勃燃烧的金黄，就像正午的阳光般灿烂夺目……
不久以后，刘伶俐接到通知，又回到记者部，重操记者生涯。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