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戏-路遇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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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都心知肚明,又都聪明得可怕,像是两条毒蛇狭路相逢,互相吐了吐芯子,然后擦肩而过。

    一 “我要活。”

    舒朗月跟着商队走了一个多月,终于到了昆仑。进入昆仑山脉后雪簌簌地下着,一刻不停,仿佛天上开了个洞,将云絮都漏了下来。

    雪山的山脉沿线,立了许多“神柱”,柱子顶端系着叮当作响的金铃,悬挂着数尺长的红色纱幔。红色纱幔顺着风的方向,往昆仑山山巅的红莲狱方向飘去。

    朝圣跪拜的人群就沿着这条路,一步一跪往山顶的圣教而去。人群跪下的印迹很快又被新雪所覆盖,风雪之间,只听到风掠过金铃的声响。

    原本前行的商队在这红色纱幔前停了下来,商队的领队老吴看了一眼昆仑山巅漫山遍野的红莲,轻悠悠地叹了一声:“今年可真是大丰收啊。”边说边把冻得瑟瑟发抖的舒朗月请了下来。

    老吴一拱手道:“舒公子,我们商队就到这儿了。若您还想继续往山顶朝圣就得靠您自己了。”

    舒朗月裹了两层厚厚的狐裘,整个人如同一个白色的球,只留了一对亮晶晶的眼睛在外面。同行商队的商人曾私下议论过这个出手阔绰的公子,原以为有钱人家的公子都是一身铜臭,没想到他的一双眸子却清亮得如同天上星辰。

    舒朗月瑟瑟发抖地问:“这里就……就是昆仑山了?我……我不朝圣的。你们是做什么的?我能不能跟着你们?”

    “您不朝圣来这苦寒之地做什么?”

    舒朗月抿了抿嘴,还是没好意思把自己逃婚的事情说出来。他从家里逃出,也没个目的地,只想走到天涯海角,走到家里再也掌控不到他的地方。

    商队的副领队老孙很喜欢舒朗月,他爽朗地一笑,说:“我们干的活您可干不了。”

    “不可能!我肯定干得了!我自小习武身体强壮得很。”舒朗月掀开了狐裘,拍了拍自己的剑,哪知道冷风猛地蹿了进来,冻得他立刻打了个寒战。

    领队老吴一下车就戴起了厚厚的面罩,他也毫不避讳,直接告诉了舒朗月他们所干的营生:“这不是身子强不强壮的问题,更何况您看起来也不怎么强壮。”

    “我……”

    “我们来昆仑山是来挖这里的宝贝的。”

    副领队老孙也手脚麻利地戴起了面罩,更正道:“准确地说是偷挖。”

    “偷挖宝贝?!”

    老吴点了点头,目光已经朝昆仑山那赤色的山峰上望去:“我们是来挖红莲回去当药材卖的。但这里的百姓都信仰山顶那个教派红莲狱,红莲是他们的圣物,要是被当地人抓到偷挖红莲是要被活活烧死的。”

    “活活烧死?挖这红莲做什么?不过这么危险的营生,还是尽早停手吧。世间这么多赚钱的生意,何苦非要做这个?”

    “我们家做这个做了几代人了,赚钱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红莲的确是上好的药材,这么好的东西不该被锁在深山里。红莲狱的人对红莲太看重了,宁愿让它烂掉也不愿卖给我们,那我们就只能自己来偷了。”

    舒朗月望向那赤红的山峰,红莲灼然而开,仿佛是燃烧在雪上的火,又仿佛是炼狱的入口。

    舒朗月没想到这稠艳的红色花朵是上好的药材,再看这一行面容粗犷的汉子时,像是在看一行为义赴死的英雄。

    此等英雄好事,怎么能少了他舒朗月!

    “吴哥,让我跟你们一起去吧!这一路上承蒙各位照顾,我也想出一点儿力。”

    副领队老孙呵呵地干笑了一声,拍了拍舒朗月的肩膀说:“舒公子,你可以先去镇上的客栈里住几天,好好欣赏这塞外风光,等我们忙完了再把您捎回去。”

    舒朗月刚想争辩什么,老吴就带领着商队,埋头走进了风雪里。

    舒朗月看着进入雪山深处的商队,心想:不就是红莲吗?这漫山遍野都是红莲,他舒朗月还采不了一朵?

    舒朗月和商队分开后,特意从另一个方向上了山。但实际情况远比舒朗月想象的艰难,虽然从半山腰开始就遍地开满红莲,但他稍一靠近,就会有穿黑袍拿镰钩的卫教士上前呵斥。

    那镰刀磨得锃亮,直指舒朗月的鼻尖,仿佛下一刻就会用不敬者的鲜血浇灌这朵圣洁的红莲。

    舒朗月想拔出身后的剑,但看到那卫教士脸上都被风雪吹得皲裂,拔剑的手还是停了下来。

    对着这些无辜的喽啰,舒朗月终究是少年心性,于心不忍。他只得将采红莲的事作罢,往山下走。越往山下走,红莲越少,直到眼前只剩下皑皑白雪。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无能,遇到事情只能逃避。

    不想伤害任何人,也帮不了任何人。

    就在舒朗月沮丧的一刹那,他看到山脚极其隐蔽的一处露出一抹红色。想不到这山脚还有一朵没人发现的红莲!

    舒朗月警惕地望了望四周,然后兴奋地跑了过去。

    当舒朗月靠近了才发现那红色不是什么红莲,而是一摊血迹。血将周围的雪洇染,染成一朵花的形状。

    而在那血迹之下,露出一小块口鼻,正微弱地呼吸着。

    这下面竟然还有一个人!

    舒朗月赶忙把那被埋在雪里的人挖出来,边挖边跟那人说话,生怕那人失去了意识:“喂,你能听到我说话吗?再坚持一会儿,别睡,别睡!”

    那人脸上的雪被拂开,竟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但她早已冻得嘴唇发紫,几乎失去了所有的知觉。即使如此,少女还是本能地往雪里缩,似乎要将自己藏得更隐蔽些。

    她不是被雪崩压住的,而是故意藏匿于此!

    不过,舒朗月无暇考虑少女为何在此,他想的只是——快点儿救她!

    舒朗月自幼练武,身法惊人,只是运气轻轻一推,就将少女身上的雪拂净。他将那受伤的少女抱起来时,仿佛抱住了一个通身冰寒的雪块。这么低的体温,不消半个时辰可能就要冻死了。

    舒朗月当机立断,用了一个最笨,也最有效的方法。他运起内功,用舒家祖传的连阳诀将全身经脉全部打通,让自己的体温骤然上升了许多,然后将少女紧紧地抱在怀里,往最近的镇子上奔。

    连阳诀威力巨大,消耗也大。到达镇上时,舒朗月已经精疲力竭,难以继力,但怀中的少女仍旧冷得像个冰块。

    镇上的大夫只给少女把了脉,就对舒朗月说了一句:“没救了,准备后事吧。”

    舒朗月并不信,这个少女分明还有力气往雪里躲,怎么会没救了呢?他迅速地奔向下一个医馆,却仍旧得到了相同的答案。

    “在昆仑山被雪崩砸住的人,都活不了的。”

    “这小姑娘长得可真白净,真是可惜了。你早点儿准备一下后事吧。”

    在昆仑肆虐的风雪中,舒朗月因为透支体力使用连阳诀而大汗淋漓,他跑完了镇上仅有的三家医馆,却无人可医治怀中垂死的少女。

    第三家的账房先生看着已近崩溃的舒朗月,有些不忍,上前告诉他说:“小伙子,我们镇上的大夫是治不好你家妹妹了,不过前几个月来了个神医,叫谢长安。他住在镇口的迎宾客栈,你要不去那儿碰碰运气?不过那谢神医脾气有些古怪,你不要抱太大希望。”

    账房先生让舒朗月不要抱太大的希望,但当舒朗月真正到了谢长安面前时才知道,是根本没有希望。

    谢长安比舒朗月想象得更不像一个大夫,他穿着一袭青衫,斜倚在椅子上剥着花生吃,目若春水,眉梢眼角都是不羁的风流。

    舒朗月没有时间浪费,直接抱着少女跑到了谢长安桌前:“谢神医,求您救救这个孩子。镇上的大夫都说治不了。”

    少女原本伤口上的血冰碴儿因为客栈里的火炉而融化,滴滴答答地往下滴。谢长安只稍微瞥了一眼,便转身欲走:“镇上的大夫都救不了,我就救得了?”

    舒朗月跑得有些气喘吁吁,他努力平复气息说:“镇上的大夫都说您是神医,还望您能救这孩子一命。”

    “我是个大夫,又不是神仙。你有这个工夫,不如赶紧找块好地方把她埋了。不然再过几天雪就更大了,土冻得挖不开,她就只能被扔到雪山上喂狼了。”

    舒朗月几乎不敢相信这是出自一个大夫之口,面对一个垂死之人,毫无怜悯之心,甚至把她的身后事说得那么残忍。

    “你要多少钱才肯救人?”

    “你觉得出多少钱才买得起我因此浪费的时间?”

    舒朗月抱着奄奄一息的少女,看着谢长安一脸无所谓的态度,怒从心起。他把少女放进了大堂火炉旁的软椅中,转身质问谢长安:“你见死不救,算什么大夫?”

    谢长安却丝毫不在意,他侧过头去揉了揉自己的耳朵,慵懒地说:“这句话,我听了快有千遍了,我这耳朵可真是要长茧了。”说罢就想上楼。

    舒朗月少年意气,听到这话,手已按在了剑上,道:“上千遍?那你岂不是见死不救了上千遍?你这样的人……”

    “你是不是又要说我不配做医者?”

    “你,你既知道……”

    谢长安一脚踏上了楼梯,比舒朗月略微高了一点点,所以说话时微微带了一点儿俯视。他说:“你太高估人的能力了,我不过就是个大夫,纵使是神医也不过是比普通大夫诊断得更精准点。我即使坐下来给她包扎,给她配药,也只是给你一点儿安慰,但这对病人没有任何好处。你到底是要我救这具尸体,还是要我救赎你濒临破碎的侠义之心?”

    客栈里久经风霜的老板娘听到这一段话,暗自轻轻地“啧”了一声:没想到这俊俏神医最在行的不是行医,而是识别人心。

    这一问把舒朗月问得哑口无言,愣在了当场。谢长安微笑着又踏上了两个台阶,但在下一秒,他的笑就凝在了嘴角上。

    他听到了一声细微的呼救,这一声说的不是寻常的“救我”,而是:“我要活……”

    不仅谢长安听到了,客栈里的所有人都听到了,听到了少女那声带血的呼救。很奇怪,这声呼救气若游丝,极其细微,但在嘈杂的大厅里却如白日惊雷。

    我要活。

    他谢长安,远远低估了人的求生意志。

    舒朗月要去抱少女,谢长安一个跨步跨了过来拦住了舒朗月:“别动她了,免得把她的伤口扯得更大。你抬着椅子,把她带到我楼上的房间里去,在左手第一间。”

    舒朗月还在奇怪谢长安为什么这么快就变了态度时,谢长安已经迅速地进入了大夫这个角色。

    “老板娘,你帮我准备点热水,还有干净的纱布,直接记在我账上,我出去取点药。”

    二 “这个名字很好听。”

    谢长安再回来时,手里拿了一个黑色的小布袋,急匆匆地进了房。老板娘将热水端上来后,谢长安立刻将门关了个严严实实。

    “你这是要干……”

    舒朗月刚想问谢长安为什么要关门,谢长安就将黑色小布袋里的东西倒了出来。

    那袋子里不是别的,正是两朵艳丽灼目的——红莲。

    谢长安从窗边抓了一把雪,在红莲上搓了搓,然后一起放进了药臼说:“你背过身去,把这个捣烂。”

    “我为什么要背过身去?你这红莲是跟吴哥他们买的?我捣药了你要干什么?之前你不是说救不活吗?怎么现在又肯救了?”舒朗月问个不停。

    谢长安眉头一皱,说:“你哪来这么多问题,你是好奇宝宝吗?”

    舒朗月手拿药臼就开始捣了起来,却不背过身去,眼睛直直地盯着谢长安,眼神里直接地表达了三个字:回答我!

    谢长安对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公子哥真是没什么办法,他无奈地说:“我要给小姑娘擦洗伤口,你看着不太好。”

    “什么?你个大男人要?你为什么不喊老板娘上来帮忙?你这样不是毁了……”

    舒朗月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谢长安也不准备多说,直接抬起脚踹了下舒朗月坐着的凳子,凳子立刻打了个转,舒朗月像是一条咸鱼被翻面一样,转了个面。

    “喊老板娘上来?让她看到你在捣红莲,然后把我们绑到镇中心的柱子上烧死?我是大夫,三岁女童到八十岁老妪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谢长安边说边拿起剪刀,剪开了少女浸满血污的衣服。

    舒朗月低着头捣着药咕哝着说:“那三岁的跟八十岁的肯定看了没什么啊,要是十八岁怎么办?”

    “你再废话我就把你踢出去。她看起来顶多十三四岁吧,都还没长开,我是不可能有你那些龌龊念想的……”

    谢长安刚剪开少女的袖子,就被她身上的伤口惊得说不出话来,少女的右臂上都是密密麻麻的针孔。

    谢长安第一眼看到她就知道她气血极虚,但她衣服上的血污都是滚下雪山时的磕伤擦伤,这点儿失血是不可能让她连掌心都没一点儿血色的。

    直到看到手臂上的这些针孔,谢长安才终于想清楚,她的血虚不是因为体质虚弱,而是因为被人为地放了过多的血。这么密集的针孔,不像是偶然,而像是一种魔教仪式。

    联想到盘踞在山顶的教派红莲狱,谢长安不寒而栗。

    舒朗月听谢长安说话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忙问:“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了?她伤得很重吗?我怎么听不到她的呼吸声了?是不是出事了?”

    “你不说话就能听到她的呼吸声了。”

    舒朗月不再说话,房间里静得能听到少女的心跳声。虽然声音很小,但每一下都跳得十分有力。

    每一声都在告诉房间里的人——我要活。

    这个世上被谢长安断定必死无疑却还能活下来的,目前只有两人。

    一人是扬州红袖楼楼主,身中数箭屹立不倒,等谢长安赶到的时候他的瞳孔已经涣散,但他偏就不死。因为红袖楼被江湖中的神秘组织修罗盯上,百年大派岌岌可危。若他倒下,红袖楼可能一夜之间就会被修罗吞并,所以他不能死,哪怕武功尽失再也不能动弹,他也不能死。

    另一人是西南合欢宗的圣使,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却还是握着儿子的小玉佩不肯闭眼,说是预料到江湖必遭屠世劫,她要活着,到时保她儿子一命。哪怕她这数年来只能靠虫蛊续命,她也并不觉得难熬。

    这些人都是当世英杰,也都带着极深的执念。但眼前这个少女,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却能有这么顽强的求生意志,着实让人惊叹。

    谢长安忍不住低笑了一声:“有趣。”

    所幸少女的伤都是外伤,在谢长安和舒朗月的照顾下,五天后终于睁开了眼睛。

    但她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不是道谢,而是翻身下床,拿起桌上的烛台,踉跄地逼近了窗口,似乎只要谢长安或是舒朗月再靠近一步,她就会翻身跳窗而逃。

    舒朗月手上还抱着药臼,忙开口说:“小妹妹,我们不是坏人,是我从雪山里把你挖了……不对,是救了出来。”

    少女警惕地望着谢、舒二人,背靠着窗子推开了窗户。看样子是准备翻窗而出。

    此时的谢长安正在剥花生吃,什么话也没说,然后迅速地拿了一粒花生弹了出去,弹在了少女冻伤的脚踝上。

    少女疼得吸了一口冷气,跌坐在地上。

    谢长安拍了拍手上的花生皮,过去把少女提了起来,放到了床上,问:“疼不疼?”

    少女虽然还是很警惕,但看出谢、舒二人并不像是坏人,所以还是怯生生地点了点头。

    谁知谢长安转身就拿了一大卷绷带,把少女绑在了床上。

    舒朗月放下药臼就冲了过来:“谢长安,你干什么?你这样若是打到了她的伤口怎么办?”

    “她知道疼啊,要是她再跑出去,在雪地里再一冻,这两条腿就要冻烂了。那时候再疼,我也没有办法了。”

    听到这话,舒朗月忙跑过来将被角掖好,又把汤婆子往中间推了推。他蹲在床头,笑了起来,眉毛一笑便弯弯的,像是一弯弦月,他本来就眼如星辰,这么一笑仿佛笑出了璀璨光芒。他说:“不要怕,我们真的不是坏人。我叫舒朗月,他叫谢长安。”

    “舒……朗月?”少女本来还有些挣扎,听到这个名字,忽然安静了下来,静静地看着舒朗月的眉目,又跟着念了一遍他的名字。

    “对。舒呢,是舒服的舒;朗呢,就是一个良字一个月字。月,就是天上的月亮啦。”

    少女在被子里,用力地掐了自己一下,然后很小声地说:“这个名字很好听。我……我叫小铜镜。”

    “肖铜镜?你姓肖吗?这个名字也很好听啊,我们那里很多好看的姑娘也姓这个呢。”

    小铜镜摇头:“不是的,是大小的小,我没有姓的。”

    “啊……这个名字很可爱,真的。你今年多大啊?怎么会浑身是伤躲在雪里?你的家人呢?要不要我们帮你找到家人?”舒朗月嘴巴不停。

    谢长安拿起一旁的药臼塞进了舒朗月的手里说:“你的话真的太多了,吵得我脑壳疼,病人的伤口也可能被你吵裂开的,还是安静地去捣药吧。”

    “伤口吵裂?你觉得我像是没读过书的样子吗?能信你这鬼话?”

    小铜镜看到药臼里的红色,问了一句:“那是红莲?”

    谢长安答:“是,红莲治疗失血这类的外伤很有用。”

    谢、舒二人原以为小铜镜会说这红莲是雪山上的圣物,不能用之类的话。没想到小铜镜淡淡地笑了起来,说了三个字:

    “用得好。”

    但对她为何沦落至此,绝口不提。

    三 “你有什么企图?”

    此后的日子也平静。

    舒朗月反正不想回家,谢长安也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两个人将治疗小铜镜当成了每天必做的功课。

    在如此精心的照料下,小铜镜已经能下床走动。因为之前的旧衣服都被剪碎,她只能套着谢长安的长衫,披着舒朗月的狐裘,一看就价值千金。

    这天,舒朗月去找商队老吴询问归期,只留了小铜镜和谢长安两人。小铜镜和谢长安都不是爱说话的人,两个人就在火炉旁各干各的事情。

    “呀。”谢长安的长衫太长,小铜镜踩在了衣服上,一个不稳撞到了一旁的壁橱。

    谢长安虽然刚刚正专心地泡茶,动作却十分迅速,一个箭步过去就抱住了小铜镜。

    小铜镜似乎已经习惯了率先认错,她立刻低头说:“是我太不小心了。”

    “没有的事,是我的衣服太长了。”

    谢长安从桌上拿过了剪刀,一把剪掉了长的部分。那件湖绿的长衫此刻如同一条合身的小裙子。

    “谢谢,你们真好……”

    “不要谢我,舒朗月可能是个纯粹的傻好人,但我不是,我是觉得你还有用处。”谢长安指了指小铜镜的胳膊问,“你是不是被红莲狱的人放过血?”

    小铜镜脸上的怯懦表情立刻变成警惕,沉默着往窗口退。她两只手上戴着一双别致的铜戒指,当时因为手指冻得肿大没能脱得下来。

    没人发觉那两枚戒指有什么特别,没人去仔细检查,所以更不会有人知道,那是小铜镜的武器——千机杀。

    小铜镜将手放在了戒指的机关上,摸到了最外环的铜针与里面盘着的线。

    剑拔弩张。

    空气中弥漫着不合时宜的杀气。

    在这杀气将要爆发的临界点,舒朗月突然猛地推门进来。电光石火间,小铜镜将出手的铜针抓了回来。

    这些动作发生得太快,以至于舒朗月丝毫没有察觉,他把谢长安拉到一旁说:“不好了!吴哥在采红莲时被两个朝圣的人抓住了!”

    采红莲,还被朝圣的人抓住,这基本上等于在说老吴要被烧死了。

    “其他人呢?”

    “都分散开来了,怕被一起抓住。老孙他们想去抢人,但他们其实都不会什么武功,人数也不多,就算去了肯定也是有去无回。我就想着我和你去。”

    “为什么带上我?我并没有答应你啊。”

    “你!”舒朗月几乎气得说不出话来,“你那日拿花生砸小铜镜时我就看出你有武功,我知道你没什么慈悲的心思,你就算帮我这个忙好不好?”

    “你知道人现在在哪儿吗?还是你准备等人绑到行刑柱上,在众目睽睽下去抢?”

    “我……我现在自然是不知道!但我们可以去查啊,要不是你这种人去买红莲,他们怎么会这么冒险去采?”舒朗月一激动,声音就不自觉地提高了。

    一旁的小铜镜走了过来,扯了扯舒朗月的袖子说:“不如我来帮你们吧。我也用了红莲,都是因为有我这样的病人,他们才会来采红莲的。”

    舒朗月忙摇了摇头:“怎么能让你这么小的女孩子去干这种危险的事呢。”

    谢长安却走到小铜镜身旁,认真地问:“你要怎么帮?”

    “我也许知道他被关在哪里。红莲狱有专门的卫教士,在每个镇子的镇口会建一个地牢,触犯教规的人就会放在那里。”小铜镜说。

    舒朗月还是不放心让小铜镜跟着,道:“你告诉我们那地牢的具体位置,我和谢长安去,你在这里等着我们就好。”

    小铜镜摇了摇头:“不行,地牢里都有机关,不熟悉的人可能会受伤甚至被困在里面。而且各个地牢下面有密道相连,如果被发现……也要被烧死。”

    舒朗月听得一愣,问道:“小铜镜,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着舒朗月清澈明亮的眼睛,小铜镜几乎说不出谎话来,“我……被关过。”

    舒朗月联想到小铜镜当日的伤,十分心疼地问:“什么?你什么时候被关的?他们为什么要关你?你是从那里逃出来才受的伤吗?你还能认出那些折磨你的人吗?告诉我,我舒朗月一定为你报仇。”

    “他们都死了,都过去了。”

    小铜镜原本是想说谎的,但面对舒朗月,她实在不敢虚伪得太彻底,所以她的话真假参半。真的是——他们都死了,假的是——都过去了。

    怎么可能过去。

    小铜镜回想起地牢里的每一件刑具,每一件都历历在目,每一种痛楚都如在肌骨。

    虽然如此,小铜镜看向舒朗月的眼仍旧是毫无波澜,她说:“当务之急是先救出你的那些朋友,我若能帮得上忙也算报了一点儿恩,况且我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柔弱。”

    “也……也好。我就是怕你回到那个地方,想起自己受的伤。”舒朗月有点儿犹豫。

    谢长安适时拦住了舒朗月,跟他说:“别再担心这个了,小铜镜能在那样的情况下重生,绝不是一般的孩子。若是小铜镜跟我们去,总不能穿成这样出去,你去镇上看看能不能买到合适的衣服。”

    “哦,对的,我记得上回还看到有一家店里挂着一条裙子,看起来很适合小铜镜。你们等等我,我去去就回。”

    舒朗月刚要开门,袖子却被小铜镜拽住了,她咬着嘴唇瞥了一眼谢长安说:“能不能让他去?”

    舒朗月弯腰揉了揉小铜镜的头说:“我认识那家店,去比较快。而且最重要的是,我有钱他没有,他买个药材都要讨价还价半天,肯定舍不得给你买好的衣服。”

    谢长安双手环抱,无奈地一笑:“是是是,毕竟舒公子浑身上下都是金银玉石,我们是不能比的。”

    小铜镜看谢长安的眼神带着强烈的警戒,舒朗月安慰道:“虽然他看起来不像是什么好人,但他为了治好你也花了很多精力,你不要害怕,我只出去一会儿,要是他欺负你,我手上的剑也不会答应。”

    舒朗月的笑有着过人的感染力,仿佛一剂安神汤。小铜镜轻轻地点了点头,说:“好的。”

    舒朗月关门下楼走了很久后,小铜镜还是用背抵着门。谢长安一脸泰然,坐到桌前开始泡茶。

    过了许久,不知道是为了缓解小铜镜的紧张,还是只是随口一问,谢长安说:“舒朗月是不是特别善良?”

    说到舒朗月,小铜镜整个人都柔和了下来:“他是个好人,有种不谙世事的天真快乐。”

    听到这句话,谢长安朗声笑了起来:“你像个老太太,明明自己还是个孩子,就评判别人不谙世事了。那你觉得我谙不谙世事啊?”

    小铜镜没有再搭话,还是直勾勾地看着谢长安。谢长安端着茶走了过去,小铜镜又迅速地摸到了千机杀。但他比她更快,更快地握住了她的手。

    “门口穿风,喝杯热茶。”

    谢长安在弯腰的那一瞬间,在小铜镜耳畔轻声说:“放心吧,我虽不是好人,但也不是敌人,说不定还是朋友呢。”

    “你有什么企图?”

    “对你?你都还没告诉我你跟红莲狱到底什么关系,我能企图什么?我不过是对红莲狱有所企图。”

    “我不可能告诉你的。”小铜镜语声坚决。

    谢长安将茶放在小铜镜的手中,转身又回到了桌旁,挑了挑眉毛笑道:“救你之前我并不知道你跟红莲狱有关系,你算是个意外之喜,没有你我自己也会去查清楚我想要知道的。”

    “你想查清红莲狱的什么?”

    “等你愿意告诉我的那天,我再告诉你。”谢长安顿了顿又继续说,“我若要害你,就没必要跟你说这么多了。我又不是舒朗月那个话痨。”

    谢长安的那杯茶,不烫不冷,将小铜镜的掌心温润得恰到好处。她喝下了一口茶,道谢:“还是谢谢你救我。”

    四 “云家的小女儿云拂露也死在血月之夜了。”

    舒朗月的确很快就赶了回来,带着一条鹅黄色的袄裙,和绣着雪青色花朵的小棉靴。

    “好看吧!我舒朗月的眼光可是一等一的好。没想到这边疆之地还有做工这么好的衣服,也是我运气好,店家说只剩下这一条了。”

    “舒朗月。”谢长安唤了一声舒朗月,然后猛地给舒朗月泼了一盆冷水,“你买的这套衣服是为了过新年,还是为了去救人啊?这么耀目的颜色,生怕别人看不见?”

    舒朗月被问得一愣,手里攥着小裙子,竟有些不知所措。

    小铜镜忙走过去接过了衣物,腼腆地一笑:“可我很喜欢。这衣服……真好看。”

    得了小铜镜的夸奖,舒朗月立刻又元气满满地笑了起来:“小铜镜喜欢就最好啦,那这件衣服就留着过年再穿。我再去买一套不鲜艳的。”

    “来不及了,先用我的衣服改一改吧。”谢长安说罢,就拿了剪刀把宽阔的袖子剪去了一截,用绷带把袖口和腿脚整齐地扎紧。

    谢长安如行云流水的一系列动作,倒是把舒朗月惊了片刻:“谢长安,你还会女工?”

    “在江湖上走,什么都要会一点儿。有些东西破了,我们又没多的钱买,只能补一补了。”

    “听着真是凄惨,不过你运气好,遇到我舒朗月,以后钱不够了,只要跟我说一声,保管你荷包不空!”

    小铜镜看着自己这一身新改的“劲装”,忽然想起了什么,旋即抬头问道:“我本来穿的那套衣服呢?”

    舒朗月回想起那套血水、雪水、泥水交杂的衣服,说:“那衣服上都是血污,而且也被剪碎了。应该扔掉了吧。”

    谢长安却从床底捧出了一个大布包,递给了小铜镜。

    “我那天拿着这衣服,觉得比平常的棉衣更厚一点儿。怕你有什么东西落在里面,所以留了下来。”

    小铜镜的确是有东西落下了,这东西不是别的,却是衣服内衬的线头。

    小铜镜将内衬冒出的线头一一抽出,抽出的线根根透明,却又闪着刀刃一般的光泽。

    “这是……傀儡丝?”舒朗月有点儿不敢置信。

    小铜镜点了点头,迅速地将傀儡丝一圈一圈地绕在了自己的手指上。

    看到小铜镜这么冷静娴熟地使用傀儡丝,舒朗月着实有些惊异:“小铜镜,你也会武功?”

    “不怎么会,带着这些傀儡丝只是以防不测。”

    “吓死我了,我以为我有眼不识泰山,错过了某个善于使用傀儡的女侠。我只看过镜花水月云家的人用傀儡丝,没想到昆仑山这里也有。”

    舒朗月看着那线,实在太熟悉不过,那是镜花水月云家每个人都有的东西。云家是傀儡世家,以机关傀儡之术闻名于世,所以傀儡丝就必不可少。

    舒朗月见过的傀儡丝都是连着傀儡的,这样单独的丝线,倒是第一次见。

    舒朗月像是发现新事物一样激动,小铜镜却回答得极轻描淡写:“只是觉得好用,就用了。”

    是夜。

    三人准备妥当,潜入了镇子口的地牢。

    据小铜镜说,地牢的入口是镇口存放萝卜的地窖,那萝卜很是巨大,最大的足有小铜镜半个个头高。小铜镜小心翼翼地将地窖口的萝卜抱出,有些摇摇晃晃的。

    谢长安生性不羁,在这种紧张气氛下还能轻松地笑出来:“你在这萝卜堆里,倒像是一个萝卜头。”

    舒朗月明显比谢长安更加有正义感,他斥责谢长安道:“都这种时候了你还开小铜镜的玩笑?真是没有良心!小铜镜,哥哥帮你!”说罢就想要去帮小铜镜拿她手上的萝卜,但那萝卜很重,小铜镜因为怕它掉下来所以抱得紧紧的,舒朗月猛地一提萝卜,结果把小铜镜整个人都连带着提了起来。

    这下原本努力绷着脸的舒朗月再也没忍住,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谢长安扶住几乎要笑得滚在地上的舒朗月,无奈地说:“舒朗月你话比常人多,怎么笑得也比常人长那么多?”

    “哈哈哈哈哈,我觉得我像个兔子,拔萝卜拔萝卜,拔出了一个小铜镜。”

    小铜镜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浅浅地露出了个酒窝,然后又去搬了一个萝卜。那个萝卜刚被搬开,就透出了烛火的光亮。

    “嘘。”

    小铜镜作势噤声,生怕被地牢里的卫教士发现。

    谢长安看舒朗月一时还控制不住自己,立刻搂过舒朗月的肩膀,捂住了他的嘴。舒朗月一个大男人唰地红了脸,幸好小铜镜和谢长安都没注意到。

    地窖口被清空后,三人小心翼翼地爬进了地窖密道,并把原来的萝卜复原。

    地牢的看守并不严,有的还是附近的村民。躲过看守并不是非常难,难的是地牢门口的机关。

    他们刚进了地牢门口,就看到了刻在墙壁上的教徽,两条蛇首尾相连驮着一朵红莲。

    红莲狱虽然是昆仑大教,但距中原千里,中原武林对红莲狱的印象只是一个魔教,真正了解红莲狱的人少之又少。

    所以舒朗月对这奇特的图案产生了兴趣,他摸着那两条连成一圈的小蛇问:“这两条蛇什么意思?怎么互相咬着对方的尾巴。”

    “这两条蛇叫‘无尽’,它们的头咬着对方的尾巴,代表着开始就是结束,结束亦是开始。它们驮着红莲,是红莲狱的教义,代表着红莲狱的无尽,无尽的轮回。”

    “那红莲狱的这个图案是不是就像中原武林有些家族的族徽,每个人身上穿的衣服都要绣上这么个图案?可是这个蛇真是有点儿丑,女孩子应该很不愿意穿吧。”

    “不是的,在红莲狱只有三个人有资格佩戴红莲纹样的衣饰品。”小铜镜正娴熟地拆卸着门侧的警报木械,反正拆毁这装置也要时间,就小声地给舒朗月讲了讲红莲狱的历史。

    红莲狱的信仰起源很早,也很混沌,主要来自昆仑各个民族的神话传说。这里的居民相信人生而有罪,生来就是赎罪的,这人世间本就是一片地狱。

    红莲狱首任教主无妄天赋异禀,少年时武功大成,中年盛极之时却家破人亡跌入谷底,之后便一直躲在雪山里悟道,但有一天无妄悟道的山洞忽然燃起大火,周围的居民都以为他葬身火海,谁知他毫发无损地从火中走出,自称在冰与火中得到了神启,遂创立红莲狱。

    红莲狱不同于中原的门派,为了防止红莲狱脱离初衷,无妄创立了三主共治的制度,即教主、祭司、圣女三主,所以在红莲狱只有这三个人才有资格佩戴红莲纹样。

    其中教主佩戴的红莲下启火焰上承冰山,寓意着教主在冰火之中得到的神启。祭司佩戴的红莲纹样就是无尽双蛇驮着红莲,寓意祭司掌握着这人世苦楚的轮回。圣女的红莲上面只有一滴水,是最纯净的红莲,寓意圣女由红莲净土诞生。

    红莲狱本来只是为了教导信徒行善赎罪,早日在这炼狱中赎清罪孽回到红莲净土。

    但即使是教主、祭司、圣女相互牵制,三主也是凡人,是凡人就会有欲望。当红莲狱对人心的把控达到巅峰时,它便开始想得到更多的信徒、更大的势力,所以红莲狱近年来增加了许多残酷的教条,甚至想染指中原武林。

    这让中原武林对红莲狱只有一个评价:魔教。

    “那这个纹样是属于红莲狱祭司的?”

    “嗯,是的,这附近的地牢都是现任祭司幽渊建造的。”

    说到幽渊,舒朗月还是有所耳闻的,甚至整个中原武林的人听到这个名字时,还会莫名地打个寒战。

    十七年前,幽渊打破了红莲狱延续百年的三主共治的传统。当时年仅二十岁的幽渊手刃老教主,软禁圣女妙善音,成为红莲狱唯一的掌权人。

    获得无上权力的幽渊开始频繁地废立教主,每个教主都是十几岁的孩子,基本上都是幽渊的傀儡。但幽渊似乎对每个傀儡都不满意,没有一个教主在任超过一年。而那些被废了的教主,再也没有人见到过。

    虽然幽渊在挑选教主的事情上极其任性,但在他的治理下,红莲狱确实是在以惊人的速度发展,不仅中原有了很多红莲狱的传教士,连相隔千里的西南也被其染指。

    七年前,幽渊的野心再一次膨胀,他倾红莲狱之力进攻镜花水月云家,欲夺取云家的传世秘籍——《傀儡戏》。那是一场很多人都不愿再想起的恶战,云家和红莲狱在那场大战中损失惨重,死伤无数,尸体的血水几乎漫过了云家的台阶。

    血几乎将那夜的圆月都染成了猩红色,因此江湖上都称那一夜为——血月之夜。

    那一战后,红莲狱退回了昆仑养精蓄锐。

    “云家的小女儿云拂露也死在血月之夜了。”

    舒朗月很少说话这么简短,谢长安与小铜镜特意看了一眼舒朗月,但舒朗月低着头,脸都隐在阴影里,看不清颜色。

    随着最后一根木柱“咔”的一声断开,墙壁里精巧的机关停止了转动。

    “走吧。”

    小铜镜手上攥了一把谢长安常吃的花生,每走一步就往前扔一颗花生。一旦花生落在地砖上传出空墙的声音,小铜镜便会带着谢长安和舒朗月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一块地砖。

    舒朗月很快从那一句“云拂露”的情绪中走了出来,笑着夸小铜镜:“小铜镜真是厉害得不得了,想不到我没采到红莲,竟然从雪地里扒拉出这么个宝贝。”

    谢长安边走边从小铜镜的手里“偷”出一两颗花生,一脸惬意地剥花生,全然没有潜入机关地牢的紧张感。他回舒朗月说:“你夸小铜镜倒是顺带夸了自己,你不觉得我的这把花生更有用吗?”

    小铜镜扭头叫谢长安和舒朗月小声点儿,却在扭头的一瞬间没有注意脚下,踩到了一颗花生。

    只是脚尖轻轻地歪了一个方向,磕到了旁边的一块地砖,瞬间就触发了机关。地砖迅速下陷,伸出了九根闪着幽蓝光泽的钢针,那幽蓝色便是淬满毒药的危险标志。

    舒朗月反应迅速,手一伸立刻就将小铜镜拦腰抱起,躲过了那钢针。

    但下一刻,四周就射出了短箭。

    舒朗月闪避不及,只得转过身来护住怀中的小铜镜。转身时,他已经做了必伤的打算。

    只听得“当当”几声,身后的箭啸声便戛然而止。

    再看谢长安时,他的手上只剩下几个空的花生壳。

    谢长安似乎很不甘心地扔掉了花生壳说:“刚刚那几个花生是最饱满的,真是可惜了。”

    舒朗月低头瞥了一眼掉下来的箭,都被打断。他暗自惊叹,仅仅用几颗花生米就将这些制作精良的短箭击断,臂力着实厉害。谢长安的武功远远超出了一个江湖大夫的水平。

    “那把我放下来,继续走吧。”

    舒朗月温柔地将小铜镜放在了前面的地砖上,小铜镜的脸骤然有些红扑扑的,她原以为她再也不会有这些少女的情绪了,没想到还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抱羞红了脸。她害怕被舒朗月看见,只得低头继续向前。

    好在之后的路一直很好走,因为没有什么重要的犯人,也到了深夜,只有一个看守趴在桌上打瞌睡。

    舒朗月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点了那看守的穴道,看守直接瘫软倒地。

    舒朗月转身小声地解释:“我只是点了他的睡穴,没伤害他,他过会儿自己会醒的。”

    谢长安看都没看,径直就往地牢里面走,边走边说:“你就算杀了他,我们也不会说什么的。”

    “怎么能这么说呢!他只是一个看门的,是个无辜的人,怎么能杀他呢?”

    小铜镜虽然想的和谢长安一样,但她听到舒朗月的话仍忍不住暗叹一声:真是一个可爱的好少年啊。

    老吴很好找,因为地牢里只关了他一个。昆仑山周围的居民都笃信红莲狱,甚少有人会明知教规还去触犯,所以地牢里常常是空着的。

    虽然很少有人被关进地牢,但一旦被关进来,那便是生不如死。

    老吴的手被用长钉钉在了绞架上,手心被烙了红莲纹,身上没有一块好肉。

    看到舒朗月,老吴混沌的眼中一下子燃起了生的希望:“舒公子你……怎么来了?我……谢谢……真的谢谢。”

    “快别说了,咱们先出去再说个够。”舒朗月忙上去解开了老吴身上的绳索,绳索虽然被解开,但最大的难题还是被钉在绞架的手。

    老吴是条铁骨铮铮的硬汉子,直接对舒朗月说:“舒公子,你帮我直接拔了吧。不过是两根钉子,还能难得倒我?”

    “不行。”谢长安拦住了舒朗月,接着说,“直接这样拔下来,手就废了。”

    “的确,在这里把钉子拔下来连个止血的东西都没有,到时候地牢看守循着血迹追上来就糟了。”

    舒朗月思索了片刻,最终拿起门口看守身上的刀,唰唰两刀,将钉住老吴手的两根木头砍了下来。

    那绞架的木头极硬,看守的钢刀直接被砍豁了口,但舒朗月却面不改色,仿佛这两刀只是削了两片叶子一般。

    舒朗月将脱力的老吴背了起来,随手扔掉了刀。

    刀落地的一刻,小铜镜听见一声砖块移动的轻响,墙角的一块砖被迅速弹开,然后整个地牢响起了绵延不绝的铃铛声。

    “糟了,快走!你刚刚扔刀的时候,触发了地牢里的警报机关!快!快!快!”

    小铜镜一连说了三个快字,但他们却不如地牢里训练有素的卫教士快,周围的几个密道里迅速响起了脚步声。

    眼看着后面的看守就要追上来,小铜镜却停了下来。

    舒朗月忙问:“怎么了?快点儿走,被追上我们就都要变成烤乳猪了。”

    “嘘,让她做。”

    谢长安让舒朗月不要说话,随手在地上捡起了一把刀,站在了小铜镜的身后。他知道小铜镜此刻停下来,要不就是周围有机关,要不就是有了逃脱的方法。

    他只要解决了靠近小铜镜的人就好。这对谢长安来说,实在太过简单。

    小铜镜其实比任何人都紧张,她一旦被抓住就不是被烧死的事情了。不过她虽然紧张,手下的动作却格外稳定,她从身上拿出先前准备的傀儡丝一一系在了旁边墙里的机关卡缝中。

    在灯光昏暗的地牢里,傀儡丝几乎就像是隐形的一般。

    “走!”

    舒朗月一行人往外才跑了十几步,就听到身后此起彼伏的惨叫。

    那惨叫声格外尖厉,尖厉得舒朗月几次都想回头看一眼,但都被小铜镜拦了回去:“快走,傀儡丝只能阻拦一会儿,如果周围地牢里的卫教士都涌到这里,我们就插翅难飞了。”

    五 他背负着这个江湖最神秘的秘密。

    直到回到客栈,确认后面没有追兵之后,小铜镜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老吴从舒朗月身上翻了下来,朝着小铜镜一行人用力地磕了三个响头。

    “大恩不言谢,日后各位在江湖上但凡有我能帮得上忙的,我吴有为在所不辞!”

    谢长安知道老吴一行人干的是刀口舔血的行当,混江湖都是用的化名或是外号,从来不吐露真实的身份。因此老吴将“吴有为”这三个字说出来的时候,是存了甘愿为他们赴死的觉悟的。

    在这个江湖上,虽然刀光剑影里有无数阴谋,但厮杀间亦有无数侠义恩报。

    也许这就是江湖的迷人之处。

    谢长安将老吴扶起说道:“你手上有伤,快起来。我给你简单处理一下伤口,你赶快出镇,以防那些卫教士来搜镇。”

    谢长安小心翼翼地拔出了老吴手上的钉子,掌心的血肉与钉子已经黏成了一片,拔钉子时几乎是连皮拔起,但老吴却一声未吭。

    处理完老吴的伤口后,舒朗月就连夜把老吴一行人送出了镇子。

    客栈里只剩下了谢长安和小铜镜两人,房间里安静得吓人。

    过了许久,谢长安看着小铜镜手上的半截傀儡丝,上面的刃边闪着寒光,便问:“那些人撞到傀儡丝会怎样?”

    “这些傀儡丝没有毒的。”

    小铜镜将剩下的傀儡丝卷好,停顿了片刻继续说:“不过,这傀儡丝跟云家的不太一样,傀儡丝都是柔钢制成的钢丝,起初傀儡丝选择柔钢是为了刚柔并济,更好地控制傀儡。但这种材质的傀儡丝本身就像是一种武器,于是我给傀儡丝开了刃。”

    “所以?”

    “所以那些看守如果跑得太快,很可能把腿割断。”

    谢长安看着一脸冷静的小铜镜,心想自己该重新认识一下这个倒在雪地里的少女。

    她比他想象中的更神秘,也更加有趣。

    小铜镜坐在客栈的外栏杆上,望着月亮的清辉洒在雪面上,突然想起了什么。

    她带着一点儿恳求的意味对谢长安说:“这件事可不可以不要告诉舒朗月?”

    “你怕他讨厌你?”

    “有一点儿吧。”

    “你认识他才几天,这就喜欢上他了?”

    小铜镜的脸在雪和月光的映衬下,没有一点血色,被谢长安这样问起,脸上也没有丝毫少女的羞赧潮红。

    她说:“没有。只是我很少见到那么纯粹的好人,他那样的人如果见到了一点儿污秽,就会崩溃的。”

    “你每次认真说话时,都不像个十几岁的孩子。”

    小铜镜扭过头来看着谢长安,然后弯起嘴角一笑,说:“你怎么就那么肯定我的年龄,兴许我只是长得矮呢?”

    “我倒是不在意你的年纪,不过你跟我说这么多,就丝毫不担心?”

    “谢长安,我看到你藏在客栈地砖下面的烛龙目了。堆在一起足足有十几包吧,要毒死一城的人都足够了。”

    谢长安站在小铜镜的身后,听到这话,目光一凛,立刻握住了袖子里的短剑。

    烛龙目是结在昆仑山冻土里的一种毒果,外表像是花生,但剥开后的果实是黑色,中心有一点儿赤红色,如同怪兽的眼睛。因为它长在地底,又毒性巨大,当地人就用神话里的恶龙“烛龙”为它命名。

    谢长安来昆仑,并不是为了收红莲,红莲只是一个掩饰毒药的幌子。

    他是很乐意见到别人的秘密的,听取别人的秘密,替别人保守秘密,或者暗中利用这秘密。这让他置身事外,有一种操控的快感。但一旦他的秘密被人知晓,哪怕只是秘密的冰山一角,那就如同触碰到了他的逆鳞。

    他背负着这个江湖最神秘的秘密。

    有心窥探者,死。

    当谢长安刚准备靠近小铜镜时,却发现狭窄的走廊间已经拉起了一根傀儡丝。若不是月光照在上面冰冷的反光,他这会儿必伤无疑。

    小铜镜还是背对着谢长安,说:“保守秘密也算是一种交易,我当然担心,所以我找到了和你交易的筹码。我们就守着对方的秘密,互不相扰。我伤也好得差不多了,过几天就继续往南走。我们反正不会再有什么机会见面的。”她的声音小小的,像是不想惊扰了这层层而叠的雪粒。

    谢长安蹲下来,弹出藏在袖子里的短剑,用力地对那根傀儡丝劈了下去。

    “锵!”

    短剑的刃口立刻缺了一块。

    谢长安起身,收起短剑,笑着应了声:“好,就互相保守秘密。其实……”

    “其实什么?”

    “其实如果你不是这么聪明,我真想你能为我所用。但你跟这根傀儡丝一样,太出挑了,出挑得有些危险。”

    小铜镜从栏杆上跳了下来,将傀儡丝收起,说:“我就是不想再为人所用,才弄得这么狼狈,差点儿死在逃亡路上的。还是很谢谢你们救了我,能让我继续往家逃。”

    “你还有家人?”

    “有的。”

    “那就祝你阖家团圆。”

    “快过年了,你这句话说得也很是应景。”

    “是啊,快过年了。”

    谢长安、小铜镜两个人很默契地转移了话题。他们都心知肚明,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人,又都聪明得可怕,像是两条毒蛇狭路相逢,互相吐了吐芯子,然后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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