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钦亭是校足球队的后卫。每次运动会,长跑的各项目都有名次。历史系是体育成绩最差劲的一个系,迟钦亭是历史系的体育明星。
班上的大龄学生都集中在迟钦亭他们的寝室。一共六个人,最大的是班长李浩,已结婚并且有了两个小孩,最小的是李文林,对象在中文系,比他低一届。迟钦亭是大龄学生中唯一没有女朋友的。
李文林那位在中文系的对象经常来,和寝室里的人都很熟。有时也和迟钦亭聊天,知道他没有女朋友,便要把她的一位同学介绍给迟钦亭。通过李文林把这意思向迟钦亭说了,李文林用的是半真半假的口吻。迟钦亭不置可否。李文林说:
“各人有各人的缘分,反正不是什么拉郎配,你们见一面,成不成,兄弟你自己看着办吧。”
那天,迟钦亭正在运动场练球,碰巧遇上李文林的对象。中文系的几个女孩子在那边打排球。排球滚过来,李文林的对象追着来捡球,她捡起球,一看面前是迟钦亭,眼睛往自己的同伴那边瞟了瞟,笑着做了怪脸,抱着球往回跑。迟钦亭心头不由一阵快跳,脸刷地红了,一边按着教练的吩咐继续练习带球过人,一边忍不住偷看那边打着排球的中文系的几个女生。
过了一会,中文系的那几个女生不打球了,说着笑着走上来。在离迟钦亭他们训练场不远处停下,看他们练球。迟钦亭只觉得说不出的别扭,所有的动作似乎都僵了,怎么样也控制不住脚下的球。一个不小心,脚下一滑,跌了个朝天跤,场外一阵哄笑。
教练吹了吹哨子,让队员们练习射门。中文系的那几个女生依然兴致勃勃地看。轮到迟钦亭射门时,李文林的对象在场外喊了一声,迟钦亭没听清,拔脚怒射,球总算进了。他抬起头来,看着中文系的那几个女生,见有一位长得极漂亮,是一张晒不黑的脸,额角上几缕汗湿了的头发,大眼睛含情脉脉看着迟钦亭。两人的眼锋一对上,迟钦亭触电似的麻了一麻,竟没有勇气再向那个方向望上一眼。
中文系的那位漂亮姑娘给迟钦亭留下很深的印象。多少年后,他眼前还会有意无意地飘过那含情脉脉的笑脸。到晚上,李文林嘻嘻哈哈和他说约会的事,迟钦亭发现自己很难再摆出无动于衷的样子。初次约会定在三天后,他却有些迫不及待。都在一个学校,不过隔了几幢楼,抬头不见低头见。约会非要放在什么三天后,真是有点多余的蠢。
三天说过去就过去。这天恰好是迟钦亭的生日。见面地点是在寝室,时间是晚饭后,由李文林的对象领来。吃晚饭时,迟钦亭在食堂碰到李文林的对象,她笑着说:“喂,别一毛不拔,去买几瓶汽水,多买几瓶。”
当李文林的对象的声音在楼道里再次响起的时候,迟钦亭突然觉得有些不安。开门的一霎那间,他产生了那种出了差错的预感。他的手开始发抖,发抖的手把门拉开,李文林的对象领进来一位陌生的毫不相干的姑娘。
迟钦亭的脸上是一种认错了人的尴尬表情,两只手僵在那,挡住了门仿佛不让人进。李文林的对象冲他看了看,笑着说:“怎么,第一次见面就想握手呀!”迟钦亭更尴尬,忙请二位进屋坐,惊惶不堪地去搬板凳。那开汽水瓶盖的扳头就在桌上,他却没头苍蝇似的乱找。背上湿漉漉的已是一层汗。
适当的笨拙有时候可以大占便宜。迟钦亭给人的初次印象很不坏,虽然他自己对人家的印象稀里糊涂。那种搞错了的遗憾太强烈,以致于初次见面的女朋友相貌到底如何,他都缺少一种准确的判断。不漂亮是无疑的,因为迟钦亭心目中原有的那位姑娘太漂亮。美是一种比较,一种最残酷的比较。
“你小子到底怎么想的,人家还等着回话呢?”李文林自从初次会面结束,捞着机会便这么问迟钦亭。
迟钦亭说:“我们彼此又不了解。她老问我你们足球队是不是天天训练?”
“废话,”李文林笑着说,“刚开始一准不是他妈的没话找话。不了解?睡一觉就什么都了解了,你当找个女人那么容易啊,见鬼,怎么样,继续了解了解吧。不要黏糊糊的,拿一点男子汉的气派出来。”
迟钦亭从来没和女人打过交道。进大学前和进大学以后,他无一例外地都是在看人家谈恋爱。作为大学四年级学生,在女人这个问题上,他不比别人想得多,肯定也不比别人想得少。虽然迟钦亭心目中有更中意的姑娘,但是他很现实地决定进一步了解另一位姑娘。另一位姑娘有个很特别的姓,姓沐。迟钦亭在学校办的墙报上,曾见过署名“沐岚”写的一首诗,诗好诗坏记不清了,沐岚这个名字想忘掉倒不容易。
迟钦亭和沐岚的关系就算马马虎虎地定下来。刚开始双方并不热心,大家都抱着了解了解再说的念头。沐岚是那种一眼望过去没有什么特别处的姑娘,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都是中间值。迟钦亭给沐岚造成了一种错觉,这错觉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沐岚一直以为迟钦亭对她一见钟情。她身上很有些女诗人气质,男女之间的事看起来都带点浪漫色彩。他们最初全靠介绍人传递信息。介绍人通常习惯两边说好话。李文林不用吹灰之力,便把迟钦亭塑造成一个痴心男子形象。
据说女大学生找对象,十有八九不满意。十有八九都是那种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如鸡肋一般的未婚夫。不过对象和未婚夫这类概念,对于沐岚似乎还嫌太早。开始的两个星期里,沐岚一方面不反对所谓目的在于进一步了解的逛马路游公园,另一方面,大谈独身主义又是她有意无意的话题。她扮演的角色,在施舍爱情方面非常吝啬,好像她之所以和不得不陪迟钦亭,只是不愿太伤他的心。可是两个星期以后,沐岚终于深深地伤了一次迟钦亭的心。那天,班上负责邮件的同学扔给迟钦亭一封字迹陌生又娟秀的信,打开一看署名,是沐岚。
迟钦亭同志:
您好!谢谢!
这封信思之已久,几次提笔,几次放下。真难呀!
我们经过初步接触,彼此有了一定的印象。我们之间交谈是令人愉快的。可是这封信里我要告诉你的也许会让你吃惊,但是希望这不会引起你对我的误解,我想我不说明你也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两个星期是很短暂的一瞬间,没有必要去追回,时间流逝,一切将在记忆中淡漠。你的一片真心我也知道,很感激,也使我不安。想来我这样突然与你分手没有刺伤你的感情,你也不会因此而恨我。请你相信我过去待你也是真心诚意的,究竟为什么分手这也就不要再追究了。我希望我们平静地分手,平静得像一潭古水,这很容易做到,我们毕竟才刚刚相识。
请原谅我!衷心祝你幸福!
再见了!
沐岚
另一张纸片上是首小诗,迟钦亭吃不准到底是不是沐岚写的。
常常,我为我的笔感到羞惭
它像一只无力的小鸟
囚禁在这片温柔的天地
突不破那隔绝了蓝天的栅栏
只是谛听着这颗爱恋的心
怯怯地轻轻地跳动;嘀嗒嘀嗒
描绘它兴奋时的鲜红
和失血时的苍白……
如果我是上一个世纪的姑娘
也许,我会安于柔情似水的谈吐
用褪色的丝带系上这束纸片,伴着
心跳和迷乱的眼光献到你面前
然而,一旦爱情已闪烁崭新的光彩
难道还要去拨弄那古老的琴弦
迟钦亭很有些摸不着头脑,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他发现自己被迫尝了一次失恋的滋味。中文系的学生干什么事都喜欢文绉绉的,虽然历史系也算近邻,迟钦亭无论如何也猜不透沐岚的本意。那信和小诗被翻来覆去读了无数遍,一切都莫名其妙,一切都太岂有此理。两个星期的交往的确不是很久,况且那种捉迷藏的谈话,不仅不能有助于进一步了解,反而加深了进一步的不了解。迟钦亭有一种叫人捉弄了的感觉,他傻乎乎陪人家散步,无目的地逛公园,听那种女强人的独身主义观点,包括毫不相干的对尼采的瞎议论。迟钦亭从来没读过尼采的一种著作,他只是听沐岚说尼采怎么怎么好,便从书店里抱了一大堆回来。叔本华也跟着沾光。因为沐岚曾说过,要读懂尼采就必须先读懂叔本华。这两位德国哲学家和迟钦亭显然格格不入。每次都是读不了几页就扔一下。尼采和叔本华的著作成了他第一次恋爱经历的讽刺。
寝室里只有一个大书架,每人有一层可以放书。崭新的哲学书放在书架上很好看,然而迟钦亭每次看到了都嫌别扭。中文系和历史系在一个食堂吃饭。自从迟钦亭和沐岚结识后,他们想不见面也不可能。有时各人排着各人的队。一侧过脸来,发现俩人正并驾齐驱。沐岚常见的表情是那种似笑非笑的歉意。这歉意最让迟钦亭觉得恼火,一天吃完饭回来,他坐在那生闷气,一眼瞥见整整齐齐排在书架上的尼采和叔本华著作,恨不能立刻点把火烧成灰烬拉倒。突然他产生了一个近乎恶毒的念头。在和沐岚交往的两个星期中,他们唯一的一次上馆子,因为迟钦亭身上带的钱不够,是沐岚掏的钞。当时总觉得以后机会多得是,迟钦亭也没有往心上去。如今想起来,他男子汉大丈夫的,也犯不着白吃人家一顿。干脆把尼采和叔本华的著作送给沐岚,权当着那次上馆子付的饭钱。说干就干,他夹了张条子在书里,说这书特地为沐岚买的,自己留着也没用。又找了张过期的旧报纸。包得方方正正的,托李文林的对象带给沐岚。
等到下一次遇到沐岚的时候,她脸上的歉意没有了,脸很红,眼睛不敢看迟钦亭。迟钦亭以为她会说一句致谢的话,但是沐岚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迟钦亭收到一封字迹娟秀却不陌生的信,字数不多:
小迟:
真后悔写那信。我干什么要折磨你呢。我知道你爱我。可是我偏偏折磨了你。无论谁折磨了一个爱她的人都是残忍的。我都不敢相信,你知道,真的不敢相信,我发现我可能已经爱上你了,真的。我们干什么要自己折磨自己呢。
明天在过去的老地方等我。对不起了。别再生我的气。
岚
对了,时间是晚饭后,和过去一样。
迟钦亭又一次哭笑不得。他产生的第一个冲动便是,根本不去赴约,让沐岚傻傻地白等一次没有比这更好的报复。想到能天赐良机地教训一下那位自以为是,又再三自作多情的女才子,迟钦亭顿时感到一种由衷的愉快。得好好地煞煞她的傲气,他心里暗暗盘算着,考虑了一套又一套方案。
那天,沐岚穿的是淡青色的羊毛衫,胸前是白细线绣的兰花,一条很厚的粗呢裙。迟钦亭印象中,这是沐岚打扮得最漂亮的一次。合适的打扮使沐岚身上的优点发挥得淋漓尽致,正是天黑非黑之际,沐岚站在一株小树边,安静得仿佛是座塑像。迟钦亭突然发现沐岚比他想象的迷人得多。
也许他们各人事先都准备了些话要说。事态的发展出乎大家意料之外。他们沿着校门前那条大路往下走,一直走到了大路尽头。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两人就这么走着,什么话也不说,默默地走,大家心里感到不错。路灯下,他们并排的影子一会长一会短。汽车远远地开过来,车灯猛地大亮,刺得眼睛都不敢睁。迟钦亭不止一次想走上前一步,挡住那直逼过来的灯光。
这一次他们再也没谈什么独身主义,也没谈尼采和叔本华。许多话不知不觉地便会涌到嘴边来,有些话事后想想并没有什么可笑的地方,但是他们当时确实开心得哈哈大笑。有个乡下口音的人找他们问路,他们瞎指点了一气。为那乡下口音的古怪乐了半天。他们走过的那条路长得近乎遥远,来回用了四个多小时,脚底下都长了泡,也没觉得累。
这以后的发展十分顺利。那个称之为缘分的玩意开始起作用。他们起码在有一点上是一致的,这就是并不觉得对方令自己最满意。好在谈恋爱不可求全责备的道理两人都懂。谁都免不了好高骛远。谁都不会永远好高骛远。沐岚以一种无可奈何的口吻说:“既然我们相爱,就爱下去吧。不过,有一天你也许要后悔的。”这话让迟钦亭疑惑了不少天,因为沐岚紧接的一句话更让人吃惊,“你要是知道了我的真面目,你可能真的会后悔的。”迟钦亭不知道她所说的真面目是什么,为什么要让他后悔。难道沐岚有过什么见不得人的恋爱经历,有过小说上常写的那种事。
中文系的男女人数比例有些失调,男的多女的少。历史系是近邻,近水楼台先得月,跑到中文系去找女朋友似乎也成惯例,中文系的男生因此忿忿不平,大有自家鱼塘被别人钓鱼的恼火,横眉冷对之余,既嘲笑历史系的女生不肯生得漂亮一些,又酸溜溜地夸迟钦亭钓鱼真会找地方。
鱼已经上钩毕竟是个事实。迟钦亭好像存心要气气中文系的小伙子们,越是当着人面,越对沐岚表示亲热。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迟钦亭和沐岚又都发现对方身上有不少意想不到的优点。秋高气爽,再下来刮了西北风,天气越来越冷。他们之间的吸引力,却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越滚越结实。
迟钦亭不是什么高材生,不过他的外语程度比沐岚好得多。沐岚选修了外语阅读这门课,期终考试是从《读者文摘》上选一段译成中文,当然是开卷。她吞吞吐吐地请迟钦亭帮忙,说有些句子不懂要请教。迟钦亭差不多逐字逐句为她讲了遍。文章太长,要一下子都记住也太难,迟钦亭索性越俎代庖,好事做到底,加夜班赶了个初译稿出来。
情场得意,迟钦亭一顺百顺。他把初译稿交给沐岚的时候,顺带又告诉她一个好消息。迟钦亭在学报发表的一篇论文提纲,引起一家省级刊物的重视,刊物的主编写了封热情洋溢的信来,要求刊登迟钦亭论文的全文。沐岚十分高兴,说了些祝贺之类的话,让迟钦亭赶快准备。她自己把那封主编来信读了又读,又去图书馆查那本有迟钦亭论文提纲的学报,偏偏这一期没有。迟钦亭手头有一本。但是要派用场,沐岚只好等他整理好全文再借来细看。迟钦亭干活很爽快,将近一万字的文章,加两个夜班便完成,得意地捧来给沐岚看。字迹有些潦草。涂改的地方也多,有的地方是用不同的稿纸拼贴的,黄是黄,白是白,看上去极不顺眼。隔了一天,沐岚把论文还给了迟钦亭,却是她亲笔重抄过的,一手娟字,干净得仿佛都能闻出清新的芳香来。
冬天来了,沐岚住的房间朝北,又靠窗,冷得出奇。一个大意便得感冒,沐岚和迟钦亭约会逛马路,不时地要掏出手绢来擤清水鼻涕。渐渐病加重了,头有种撕裂的疼,课也不能去上,只好躺在床上休息。这期间,迟钦亭每天都去看她。因为宿舍里还有别的女生,他总是坐一会就走。
一天,李文林的对象说:“小迟,小沐有一盆衣服在这呢,本来我想代她洗了,不过,这可是你立功的机会,我们不敢抢。”沐岚急忙从床上支撑起连连喊:“不。”
迟钦亭想,洗几件衣服算什么,端起脸盆拿了肥皂便走。
盥洗室紧挨女厕所,一个女大学生系着裤带往外走,差点撞上迟钦亭。迟钦亭目不斜视,略有些不自然地朝水龙头走去。女厕所是弹簧门,人进进出出,砰砰直响。迟钦亭一边搓洗衣服,一边想大家必定都注视着他,悄悄地议论着什么。
等沐岚病好,期末大考已经迫在眉睫。谈恋爱多少误了些功课。沐岚和迟钦亭不免临时抱佛脚。应付完了考试,两人都觉得好几天没在一起,要像补功课一样地补上。气象系大楼东头是个死拐角,虽然露天,却没有风。比较来比较去,这地方约会,比在寒冷的大街上来回走好得多。沐岚似乎瘦了些,然而更添了一层娇弱的可爱。月光慢慢地向西移,他们脚底下的树影也跟着动。
沐岚说:“我们班的同学,都夸你好。”
迟钦亭说:“夸我什么?就为了我给你洗衣服?”
沐岚用脚去踩地上的树影子,笑着说:“是又怎么样。告诉你,如今世道变了,女孩子都喜欢男的温柔一些。”
迟钦亭又笑着问,难道他不温柔。沐岚笑而不答。脚依然踩那树枝的黑影。突然树影没了,沐岚抬头看,只见那月亮已移到大楼顶部,四下里一下子黑了许多。迟钦亭迟疑了一下,手伸出去,找到了沐岚的手,搭在上面,用一种异样的声音说:“今天我要吻吻你。”
沐岚不说话。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人有些微微发抖。迟钦亭侧过身去,捧住了沐岚的脸乱吻一气。他第一次做这种事,干得很笨拙,想像电影上那样吻沐岚,好不容易找到了她的嘴,但是她一动不动,像座雕像一样傻在那。吻了一阵,沐岚还是没反应。迟钦亭急了,叹着气说:“难道你不乐意?”
沐岚噗嗤一声笑了,说:“我真的不乐意。你怎么办?”
迟钦亭说:“什么怎么办,你不乐意,我也照样吻你。你信不信?”
沐岚说:“那干吗还要问我呢?”
迟钦亭笑了笑,说:“这叫先礼后兵,先君子后小人。”说了,又要吻沐岚。
寒假里迟钦亭回老家探亲,他母亲知道儿子有个女大学生的对象,说不出的高兴。一有机会,便拉住了儿子问这问那。未来儿媳的相貌自然是要问的,不过,老人家最关心的还是对方的家庭条件。她曾听儿子说对方是干部家庭,这真是又好又不好。好是儿子果真有了出息,要不然干部子女怎么会看上他。不好的一点也明摆着,干部的千金可不是好伺候的。儿子老实,将来一定受委屈。她自作主张想了一大套能治服未来儿媳的办法,极认真地教给儿子。迟钦亭听了啼笑皆非。知道母亲也是个犟脾气,干脆不反驳,由她去说。
沐岚是本地人,父亲是省里的一个厅长。不过,迟钦亭从来不觉得沐岚身上有什么厅长千金的架子。也许这正是她的可爱之处。迟钦亭是那种靠自己努力闯出天下的人,一向很有自信心。虽然出身贫寒,但是作为名牌大学的大学生,门第观念对他已经没什么束缚。母亲的提醒充其量是增加了他的一点不愉快。他不承认自己会在做厅长的未来的老丈人面前怯场。然而当沐岚带他第一次登门拜访时,迟钦亭却免不了心慌意乱。
厅长家的房子并不像设想中那么好,那么豪华,唯一的特点就是比普通老百姓家的住处高级一些。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家具,大大小小的沙发好几只,都有点陈旧和俗气。沐岚小一岁的弟弟婚期已近,忙出忙进,正在布置自己的新房子。见了迟钦亭,不当回事地点了个头。火烧火燎地又去忙自己的事。
迟钦亭既未受到冷遇,也未得到什么热情招待。厅长陪他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借口有文件要看,一头栽进自己的房里。沐岚母亲不停口地抱怨保姆难找,系着围裙在厨房里转,不停地指使沐岚做这做那。迟钦亭穷极无聊,坐在沙发角落里读过期的报纸。熬了半天,总算到吃饭时间,沐岚母亲把沙发上的报纸理了理,塞进一个角落。回过头问迟钦亭要不要喝点酒,迟钦亭犹豫了下,客气地说不要。结果只有迟钦亭和沐岚两人捧着碗吃饭,厅长和沐岚弟弟喝低度白酒,沐岚母亲喝葡萄酒。除了迟钦亭不吭声,大家都争先恐后地谈自己的事。又争又吵热闹了一阵,沐岚怕冷落了迟钦亭,不断找话题给他撑场面,又向父亲大谈特谈迟钦亭发表的那篇论文。
下次见面时,沐岚问迟钦亭,为什么那天在她家不肯开口。迟钦亭赌气说:“在你那样的家里面,我怎么敢开口。”沐岚说:“你这人怎么这么说话,我们家怎么了?”迟钦亭赌气不说。沐岚又问一遍,说:“我爸我妈怎么了,难道对你不好,得罪你啦,看你生气的样子。你说,难道谁对你不好了?”迟钦亭恶狠狠地说:“好,好得不得了!”沐岚拿他没办法,只好说:“想不到你这人也会这么不讲理。你喜欢生气,那活该。”迟钦亭憋了一会,头昂起来说:“别以为我配不上你,你回去跟你爸你妈说,我既然看上你了,你想不做我老婆也不行。别说你是什么厅长的女儿,就是省长、国家主席的千金,我照样要娶!你去跟他们说好了。”沐岚忍不住笑了,说:“你这人莫名其妙地不讲理。告诉你,我爸我妈对你还是满意的。他们说你有出息。”说完,把手伸进迟钦亭的掌心,让他捏她。附近还有别的人,这是她能表示的最亲热的办法。
迟钦亭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不参加校足球队的训练。教练拿他毫无办法,一来他反正是毕业班的学生,派不了几天用场了,二来凡是恋爱的队员,球总是越踢越差。迟钦亭突然发现,毕业分配已迫在眉睫。
系里开始找毕业班的学生谈话。迟钦亭家在外地,系里一个领导和他谈活时说,凡是外地学生,原则上还是分外地,但不一定回原籍。系领导的意思再清楚不过,很显然迟钦亭的对象在中文系而且是本地人已不成为什么秘密,因此他必须做好棒打鸳鸯分两地的准备。沐岚觉得这事问题不大。她爸爸在省里的熟人多,打个招呼就可以。
迟钦亭说:“谁要你爸爸打什么招呼,我靠自己,分外地就分外地,没什么了不起的。”
沐岚觉得迟钦亭犟得可爱,也不跟他争,回去跟爸爸讲了,求他和历史系领导打个招呼。爸爸说:“其实分在哪里不是一样工作,你们这些人呀,优越感实在太强。”隔了两天,委托打招呼的人来电话说,历史系领导表示迟钦亭留校没问题,他成绩好,而且在校期间发表过有影响的论文,系里面应该把尖子学生留下来。迟钦亭有一阵情绪很不好,分配方案公布以后,各人的名单一对号入座,他竟然在留校之列,不禁喜出望外。他没去想沐岚是不是起了什么作用,沐岚也不说,因为她自己确实也说不清。迟钦亭是要面子的人,她向他祝贺,买了一大罐可乐请他喝。
迟钦亭说:“正好,我那笔稿费也出来了,两百块呢。我们一起去游黄山。我请客。”
沐岚说:“本来就应该你请,黄山我还没去过呢。”
两人定好在暑假中旬去黄山。迟钦亭毕业留校,新分了两人合住的寝室。没想到和他住的那位老兄古怪得出奇,一天到晚,除了上厕所洗澡吃饭,不离寝室一步,也不像个读书人,成天什么书都翻,半导体一开就是半天。迟钦亭有个难说出口的印象,就是这位同室存心不让他和沐岚单独留在房间里。有一次这位怪人总算买了张电影票去看电影,刚看了一半,突然杀回家来,大骂那电影不好看,搞得迟钦亭和沐岚十分尴尬,又哭笑不得。
倒是沐岚寝室的人渐渐走空。只剩下的李文林对象也要走了,走前一天,她笑着对沐岚说,她一走,这房间便是迟钦亭和沐岚的天下。沐岚脸大红,笑着要打李文林的对象。
女宿舍的大楼前。一到夏天,便有女学生手书的标语:暑假期间,男宾莫入。但这毕竟是非官方的,男大学生要去找对象,照样堂而皇之闯进去。假期中因为留校人数少,看楼老太婆把关极严,动不动就是审贼似的问。她对迟钦亭没什么好印象,迟钦亭每次像是熟人似的和她套近乎,也一概无动于衷:“不是我老太婆要存心刁难你。我知道你找女朋友。你想,这大热天的,如今这些大姑娘娃儿,露胳膊露腿的,你一个男的就这么闯进去,你想,你想呀。”
迟钦亭毫无办法,在楼道口站了好半天。那看楼老太婆放他进去。有许多寝室已经没人。迟钦亭一边出汗擦汗地上三楼,一边无意识地东张西望。他没想到沐岚正好出去,迎面却碰上那位极漂亮的曾造成过误会的中文系姑娘。她住在沐岚隔壁的房间。大约是午觉刚醒,只穿着条小三角裤,上身是件白衬衫,睡眼惺忪地去上厕所,见了迟钦亭大吃一惊,又不好再退回去。硬着头皮从他身边走过。迟钦亭大窘,一边高声呼唤沐岚的名字,一边敲门,心里却忍不住侧过脸去偷看。一道白光一闪,那位极漂亮的中文系姑娘已拐入盥洗间。白的印象深印在迟钦亭脑海里,白白的两条腿,和白衬衫浑然一体。沐岚很显然不在房间里,但是迟钦亭忍不住地还在敲门,只是越敲越轻,仿佛怕惊醒了沐岚一样。中文系的姑娘在厕所里屏了一会,总以为迟钦亭走了。偏偏一出厕所门拐进楼道,又和他打了个照面。
沐岚也在找迟钦亭。好不容易在校园里碰到他,埋怨说:“你到哪去了,到处找你!”迟钦亭支支吾吾地说:“哪去了,找你!”
沐岚说:“明天就去黄山,我还有些东西没买呢,你陪我上街。”
迟钦亭不乐意地说:“买什么呀。”拗不过她,只好陪她去。买了包东西回来,迟钦亭要去她宿舍,沐岚先是不答应,说他才去过,老去女宿舍不太好。迟钦亭很委屈地说,他刚刚跑的是个空趟。又赌着气反反复复地问:“怎么不好?怎么不好?”
到了女宿舍门口,恰巧看楼老太婆不在。迟钦亭脸上是一种“你无话可说了吧”的表情,跟着沐岚就进了楼道。一个人也没遇上。沐岚摸出钥匙开门,隔壁房间的收音机在响。楼道上没人。沐岚的钥匙已插进锁眼,迟钦亭一阵躁动,忍不住推了推沐岚,也不知是让她快一点,还是怕惊动别人让她轻一点。门开了,他们几乎同时挤进去,沐岚回过头来,还没有把门关上,迟钦亭已经迫不及待地抱住了她。
去黄山旅游是桩花力气的事。第一天的长途汽车就够呛,吭哧吭哧地颠了一整天,气候又特别闷热。沐岚一路想吐,到了目的地,人软得都散了架子,游客多得到处都像刚散了电影,人声鼎沸,谈笑的声音,找人的声音,吵架和旅馆电视里的声音,叽叽嘎嘎搅成一片。虽然吃和住都由旅行社负责,却依然有诸多不便。什么都讲究集体行动,统一吃早饭,统一出发,统一休息,统一这样和那样,到晚上睡觉也得统一,男的去男的大统铺一样的宿舍,女的也是,这情景仿佛是在战争年代,又有些像文化大革命中的学生拉练。
沐岚差点生场大病。女人生病,有一种别样的可爱。沐岚变得喜怒无常,动不动就发小姐脾气。每次发过脾气,又对迟钦亭无比亲热。迟钦亭也奇怪自己怎么被她治得服服帖帖。沐岚高兴时,便像小孩一般天真地与迟钦亭一起欣赏风景,不高兴了,嘟着嘴一声不吭,眉头紧皱着。就像谁得罪或欠了她什么似的。那天两人的兴致都很好,迟钦亭突然发现西边有一块云,因为夕阳的缘故,红得真像新流出来的鲜血,笑着指给沐岚看。沐岚脸一沉,冷笑着说:“你为什么一看见血就高兴呢?”迟钦亭顿时有些不自在,想到自己曾经说过的一句话,连忙讨好地向沐岚表示亲热,但是任迟钦亭怎么哄她也没用。第二天早上看日出,山坡上凡是能坐的地方都是人。天冷得出奇,太阳偏偏搭足了架子迟迟不出来。迟钦亭怕沐岚冻出病来,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紧搂着她。天色微亮,看不清楚人脸,就是看清也没关系,反正大家来自天涯海角,互不相识。迟钦亭老低下头去问沐岚冷不冷,趁机轻轻地吻她。
迟钦亭发现他远比想象中的自己更爱沐岚。从黄山回来,李文林的对象有一封信给沐岚,说是要比原计划迟返校。寝室里依然是沐岚一人住。迟钦亭的确没有少去纠缠过她,但是她每次都坚决拒绝。有一次沐岚忍不住哭了,怪迟钦亭只顾自己,她还有一年才能毕业。万一怀孕,怎么办。迟钦亭心里仿佛叫针刺了一下,不禁有些内疚。他和沐岚的关系,已到了一个很高的层次,为什么不能再熬一年呢。他心灵深处那根叫作圣洁的神经被触动了,举止陡然地就变得文明起来。文明得连沐岚都觉得有点怪。忍不住问他。他说:“你反正是我的人了,不怕你跑了。”说了,有些后悔,怕沐岚生气。沐岚用拳头轻轻捶他,忘情地说:“只要你喜欢我,我永远不会跑掉。”
一年的时间并不好熬。好在他们并没有什么机会,尽管住在一个学校,天天能见面,想不像修道士那样修行也不行。只是有一段时间是个考验,迟钦亭的同室带学生出去一个星期。这星期里他有些神魂颠倒。记得市中心的那家药店,显赫的地方有个柜台专供避孕药品。有一次,迟钦亭去买药,无意中发现一男一女扭扭捏捏进药房,女的假装东张西望,男的走向供避孕药品的柜台,掏出红塑料封面的工作证扬了扬。一本正经指指柜台下面,柜台的营业员是位年轻姑娘,不当回事地取了一包塑料纸包着的什么,递给男的。一男一女高高兴兴手拉手走了。记忆中一些印象有时会像石刻一样凸出来,迟钦亭身不由己地骑车去了那家药店,买了管眼药水,又在那特定意义的柜台前犹像。女营业员的白眼搞得他信心全无,他做了亏心事似的仓皇而去。
直到结婚以后,迟钦亭才把在药店里出的洋相说给沐岚听。沐岚无端地有些不高兴,突然变脸说:“你脑子里全是这些下流的事。”沐岚这时候大学已经毕业,分配在一家银行工作。
迟钦亭并不赞成沐岚去考什么研究生,女人只要能是大学毕业便足够。但是沐岚执意要考,考的结果是分数差一大截,她的锐气和傲气大减,委屈地哭了一场,把过错全推在迟钦亭身上。迟钦亭历尽安慰之能事,安慰来,安慰去,沐岚便怀了孕。她又是委屈地大哭一场。迟钦亭想结婚,沐岚不答应,找了个地方流了产。流产以后,迟钦亭一再催着要结婚,沐岚一再坚决地不答应。临了,迟钦亭整个地没了信心,沐岚却松了口。口松了,却还留着个小尾巴,是先领结婚证书。
从领结婚证书到结婚,时间短得他们自己都不敢相信。也是迫不得已,沐岚很快又一次怀孕。再一次流产双方大人不答应,迟钦亭不乐意,沐岚也害怕。于是只好结婚,草草地搞个仪式,仓促得就像去赶一场已经开场的电影,又像是无票上车的乘客被逮住了匆匆补票。
新婚的日子里,沐岚一直情绪不好。她这人满脑子现代意识,没恋爱时想的是独身,结婚前想的是不要孩子。偏偏迟钦亭不把标志着现代文明的避孕当回事,只图一时自在,全不为沐岚着想。沐岚觉得迟钦亭是存心想用小孩来捆绑住她的手脚。
新房就安排在学校里,是一个朝北的单间。大学已经毕业了。沐岚却改不了学生脾气,依然在学校听课。迟钦亭拿她毫无办法。女人的精力往往过剩,沐岚白天上班,晚上听课,十十足足像一位女强人。肚子里的胎儿已三个多月,她依旧穿条牛仔裤,赶来赶去,一头一脸的不知疲倦样。胎儿五个月的时候,一天晚上下课,她走得迟了些急了些,下楼梯脚下一滑,屁股在台阶上磕了一记,当时只觉得疼,回家便有了流产的先兆。于是慌忙去医院,医生瞎折腾了一气,配了些药,关照要卧床休息,保胎。
沐岚又一次大折锐气。迟钦亭因为她不听自己的劝,正好有了说风凉话的机会。沐岚忍不住说:“你这人怎么这么没出息,自己不求上进,也不让人家上进。真正俗气。”
迟钦亭便说:“我们是不上进,是俗气,不过你别以为上什么夜校,听那么几节课,就上进了,就不俗气了,没那么容易事!”
沐岚要保胎,不敢和他大吵,唯一的招数是赌气不理他。迟钦亭吃准了她不敢吵,趁机占便宜。沐岚没办法,只好哭,一哭,小夫妻便和好。迟钦亭上街买营养品,又买了价格极贵的荔枝给沐岚吃。
沐岚说:“荔枝这么贵。你买它干什么?”
迟钦亭说:“你跟了我尽过穷日子,吃几回好东西,也应该。”
沐岚不甘心自己独自吃,硬要迟钦亭一起享用,迟钦亭不肯。沐岚十分带感情地说:“你别以为我是厅长小姐,吃不了苦。只要你真心喜欢我,穷,我不怕。”
穷是迟钦亭的心病。他们两人虽然都是大学毕业,却是地地道道的无产阶级。读大学没工资拿,因此两人的个人积蓄都谈不上。迟钦亭一向靠家里省吃俭用地养着,一旦工作,脸皮再厚也不忍心向家里要钱。厅长总算给了女儿一千块钱,加上迟钦亭家里寄来的二百元,买了几样家具,添了些棉被和衣服,小两口的流动资金便是每月的薪水。好在大学是个宜于守贫的地方。大多数青年教师都穷,尽管知识不能当饭吃,然而大家都没有什么电冰箱彩电的,日子一样过。
沐岚的产期说到就到。厅长知道女儿女婿的窘境,又拿了一千块钱出来。又把一架因为买彩电淘汰下来的黑白电视机送给女儿坐月子时看。厅长夫人老是诉穷,迟钦亭陪沐岚回娘家,每次都得听她谈开支花销,抱怨涨价和钱不经用。
迟钦亭赌气不上老丈人家。沐岚知道他自尊心极强,穷得有骨气,凡是提到钱的地方都小心翼翼,就怕触到他那根犯忌的神经。可惜越想回避,往往越回避不掉。一来过日子不谈钱根本不可能,二来物极必反,沐岚越是表现出对金钱的无所谓,越是不在乎什么彩电冰箱之类,越是觉得穷日子反而罗曼蒂克,迟钦亭越是无法忍受贫困的窝囊。
沐岚正经八百地生了个儿子。这小孩承袭了他们两人的优点,极神气可爱。早在产房外徘徊等沐岚生产时,迟钦亭就打定主意,坚决不用沐岚家再次送来的一千块钱。他把钱存入银行,而且存的是定期。没有什么比养活不了老婆孩子更丢人的。他也知道自己是跟谁赌气。产房门口其他几位丈夫看他神态焦虑,小范围里来回一趟趟走着,只当他是在为产妇担心,又以为他是重男轻女的,怕老婆生不了儿子。沐岚折腾了一夜才生。护士出来报喜讯,让他去取糖开水。他突然感到十分疲乏,拖着沉重的步子去病房。黎明的阳光从东窗射进来,照在病房的走道上,映着角落里的氧气瓶和挂生理盐水的铁架,红红的,像是一幅画。
迟钦亭往家里拍了电报,一是报讯,二是让已经退休的母亲前来照顾产妇婴儿。迟钦亭的两位哥哥和一个妹妹都是生的千金,他母亲嘴上说男女一样,时代不同了,心里却按捺不住抱孙子的喜悦,得意扬扬地去买了车票,一路风尘仆仆。下火车是半夜,他母亲知道儿子接不到电报不会来接,独自一人大包小包又怕有些不安全,在火车站坐到天亮,总算有人帮着挤上公共汽车,问来问去,一直问到迟钦亭的房间。
三个儿子中,迟钦亭自小最不得宠。偏偏越宠爱的小孩越没出息。迟钦亭的母亲似乎有了悔过之意,一门心思想对小儿子好一些。沐岚从医院回来,看不过婆婆里里外外老农民一般的忙,讨好着说:“妈,有些事你让钦亭做,儿子是他的,他应该忙的。”
因为只有一间房子,解决问题的办法便是迟钦亭去住学校的学生宿舍,借地方借床睡觉。月子里沐岚名正言顺地卧床休息。婆婆和媳妇初次遭遇,又像住旅馆似的天天在一个屋里挤着,客客气气相处了一阵。迟钦亭的母亲一向是做主脾气,凡事皆喜欢她说了算。她因为儿子媳妇是大学生,喝的墨水多,处处注意到了谦让。嘴上说:“你们都是新派,我不跟你们争的。”看不顺眼的地方忍不住还是要说。迟钦亭和沐岚过惯了集体生活,天天吃食堂,到时间泡开水,锅碗瓢盆都不齐全。考虑到要生小孩的缘故,新买了一个小煤油炉。月子里炖鸡汤,小煤油炉玩具一样地不禁烧,一会就没了油,火焰发红,锅底熏得漆黑。迟钦亭的母亲看看这小夫妻实在不像会过口子,一定让儿子去买了煤炉和蜂窝煤回来烧。她又嫌食堂的菜贵而无味,索性叫儿子陪她去菜场认了地方,然后天天自己去买,买回来又是自己忙自己烧。儿子便把整个家托给她管,反正是吃现成,而且吃得好,高兴时就说几句好话表扬她。沐岚却不以为然,觉得把时间都花在吃上,不值得。
矛盾是从经济开始的。小两口的死工资有限,月底总是银粮紧缺。况且自家开伙并不比食堂省钱。食堂的大锅菜不好吃,毕竟是在公家菜场买。价格相对合理。大学的食堂向来以价廉物美著称,不像私人菜场上的小贩,素菜卖了肉价钱,还要笑话顾客吃不起别买。迟钦亭的母亲开始把自己的私人积蓄投资在伙食账上。迟钦亭和沐岚起先浑然不知,后来知道了,也不客气,只说还是吃食堂好,省事,省钱。老太太觉得儿子媳妇是嫌她多花了钱,心里一千个不痛快。吃辛吃苦地维持了这个家,结果反倒吃力不讨好。
沐岚的产假满了,要去上班,便对婆婆说,她一人又带孩子又烧饭,显然忙不过来,干脆吃食堂算了。做婆婆的无话可回,赌气说:“就舍不得个食堂,也不知有什么好吃的。”脸色极难看地把托她当家的钱还给儿子,背后到处对邻居说:“我们大老粗的,那食堂都吃不来,她一个干部家的小姐,倒吃得津津有味,真亏她的。省那几个钱干什么?”
这话自然会传到到沐岚耳里,她叹着气对迟钦亭说:“想不到你妈这人这么俗气。我吃食堂是吃得津津有味,怎么样?”
迟钦亭尴尬地打圆场说;“其实妈妈的意思也不坏。”
沐岚说:“真想不通。我不在乎穷,倒有什么不对的。本来就穷么,有什么办法。”一句话触动了迟钦亭的心病,不耐烦地说:“反正她是你妈,你不要跟她吵。”沐岚冷笑道:“你也太看错人,我会跟她吵,跟她一般见识?”
迟钦亭因此心烦意乱,动不动就发火。为了老婆的面子,他和母亲吵。为了母亲的尊严,他又和老婆吵。有时弄不巧,婆媳两人都和他吵。吵来吵去,加上小孩的哭,家里从此没了安静。他赌气住在学生宿舍不回来,他母亲舍不得,去找,去哭。搞得全校都知道。
接下来,是迟钦亭的母亲要走。她觉得自己做了不花钱的老妈子,越是能吃苦耐劳,越被儿媳妇看不起。对媳妇自然更是一肚子不是,既看不惯她那不会过日子的小姐脾气,又恨她那整天爱理不理的活死人模样,有好几次成心和媳妇干一架,似是沐岚冷冷地就像听不懂她的活。临走,沐岚照样不冷不热地送她,该说的客气话都说了。
送去了母亲,迟钦亭闷闷不乐。问沐岚接下来的日子怎么过。沐岚仿佛早有准备,看着他皱眉头的苦脸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找个小保姆就是。”找小保姆要多花钱,沐岚的意思是父亲给的一千块钱该用就得用。迟钦亭有一种屈辱的感觉,但又没有别的选择。
找保姆也不是桩容易事。几乎所有的保姆都嫌他们家条件太差,住房太紧,没卫生设备,没煤气,没彩电冰箱,没洗衣机。在保姆介绍所,大多数一问沐岚家条件就摇头,也有的说是去看一看,看了以后,有当场走的,有干了一两天就走的,长的也不过十天半个月。有个年轻不漂亮看上去老实敦厚的小保姆做了一星期后,突然问沐岚什么时候买彩电。当时的彩电供应还不像几年后那么紧张,进口原装货付了钱就可以扛回家,沐岚支支吾吾地同答说:“买了彩电,要影响读书的。”小保姆反问说:“黑白电视不是一样影响吗?”沐岚和迟钦亭哭笑不得,事实上他们自己忙得很少看电视,厅长家淘汰下来的十二英寸黑白电视一向是个摆设,小保姆来了,怕她寂寞,便成了她的专利,没想到她想看的是彩电。
有一天,沐岚从外面回来,发现小保姆正在房间里用痰盂大便,心里有些不高兴,说了她几句。小保姆回嘴说:“谁叫你们家没卫生间的。”沐岚生气说:“厕所就在楼梯口,为什么不能走几步。你想想,我们还在这房间吃饭呢,臭不臭呀。”小保姆说:“当然臭,屎还能不臭!”沐岚想到找保姆难,只好不理她。到晚上,小保姆去洗碗。手上一滑,一摞碗除了搪瓷的,都碎了。迟钦亭发火,训了她一顿,她便哭着要算工钱,要走。小保姆正巧干了十四天,沐岚打算给她半个月工钱,迟钦亭执意不答应。十四天就十四天,一点便宜不让小保姆赚。小保姆没想到遇上这么吝啬的主人,顺手牵羊拿了沐岚一双八成新的红皮鞋。
再下来的保姆是熟人介绍的。小姑娘因为受了后娘欺负,赌气跑出来。这是他们遇到的最好的小保姆,人老实。又特别喜欢他们的儿子。可惜不多久小保姆的父亲便找了来,不由分说,拉了女儿就走。
过日子想不到会这么难,他们对找保姆整个地失去信心。请教境遇和他们差不多的青年教师,都说最好的办法是把小孩托给人带。附近的几个街道居委会迟钦亭都去打听,得到的回答几乎都一样,现在的口子都富裕了,没人愿意给人家带小孩。乐意带小孩的都是些年龄已大的家庭妇女,这些人现在要么是自己小孩大了,要带孙子和外孙女儿,要么是家里的第三代虽没出世,但是第二代考虑到面子问题,不让自己母亲给人家带小孩。帮人家带小孩怎么说也不是桩光彩的事。幸好历史系一位老师有熟人。所谓熟人,就是曾经带过她女儿的一个家庭妇女。这位家庭妇女的两个儿子在外地工作,两个女儿还在上学,男人已退休。沐岚和历史系的那位教师横求竖求,说了一大堆好话,又是辅导他们女儿考大学,又是认亲戚,最后算是答应。说好了星期二把小孩送去。
想到马上要把六个月的儿子送给陌生人去带,小夫妻很有点舍不得。沐岚说:“想想也没什么,反正是白天送去,晚上要回来的。”又说:“看看那家很干净,那奶奶人也和气,肯定会对我们的儿子好。”说了,竟暗自落下眼泪来。她心里想,要是迟钦亭的母亲肯帮忙,他们不至于把这么小的小孩托出去。自家人毕竟是自家人,自家人不帮忙,有什么办法。
小两口带儿子去儿童乐园玩,儿子太小,只能看别的小孩玩。
到送小孩的那天早上,迟钦亭和沐岚一起去送。小孩一到奶奶手上就哭,奶奶是有经验的,不当回事地说:“不要紧,不要紧,你们走。”沐岚心疼地又要流泪,她银行的上班时间快到,硬着心肠走,关照迟钦亭无论如何陪一会儿子。奶奶说:“小孩都这样,刚开始哪能不哭!”迟钦亭搭讪着留了一会,奶奶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连忙告别。一出门,他儿子的哭声响得整幢大楼都听得见。他折回去,奶奶说,他这么一来一去,小孩只有哭得更厉害。迟钦亭商量说:“我偷偷走,不让他看见。”
中午吃了饭,迟钦亭刚要睡午觉,沐岚哭着回来说:“你倒有心思睡觉,儿子在那,嗓子都哭哑了。那奶奶也是,太不好说话,我自己的儿子,凭什么不让看。”
迟钦亭牢骚满腹地说:“有什么办法,只有这条路,不求她也不行,我们总得做事。”他后悔当初不听沐岚的话。一结婚就要小孩真是个错误。沐岚在一旁哭个不停,迟钦亭说:“哭有什么用,又不能把小孩重放回肚子里去。”
沐岚哭了一阵,还要去上班。上班时顺带又去弯弯。她不敢进屋,只在远处听。远远地仿佛听见了儿子沙哑的哭声,偷偷走近,才知是错觉。到晚上,儿子接回来,怎么哄他都不笑。半夜里无缘故地死哭,嗓子是哑的。
这样的日子直到儿子两岁,让人心酸的事实在太多。迟钦亭住的那个楼道,有一家的情况和他们绝对相似。男主人是数学系的讲师,女主人在省级机关工作,小孩也托给一个老奶奶带。两家碰一起,有意无意便会讲到小孩给人带的种种不好。
都是有一肚子意见不敢提,借背后议论发泄发泄。都抱怨大学毕业生的工资太低,除了名气好听之外,一点好处都没有。都恨自己死板不灵活,学校的奖金可怜,偏偏书呆子脾气挣不到一点额外收入。都和社会上的同龄青年比,同混得好的熟人比。越比越穷,越比越潦倒。人穷志短,想怄气都不敢。
迟钦亭的儿子学走路时,有一次奶奶没看好,竟从楼梯上滚了下来。跌得不轻。颧骨上皮搓了一块。迟钦亭心痛地说了几句责备话,奶奶忍气吞声听了,第二天便找借口,说是不能带小孩了。奶奶说:“我那两个女儿一直不让我带,说还当真缺那几个钱呀,是我自己不好,硬要撑着带。其实我这身体也不行,你们另找人吧。找个保姆就是了,又多花不了几个钱。”那天正好是沐岚送儿子,听了奶奶的话,陪笑说现在保姆不好找。奶奶说:“没这话,有钱还怕找不到保姆。你们都是大学毕业,还在乎这几个钱!”
沐岚忍无可忍,冷冷地说:“那好,我们找找看。”
回家和迟钦亭说了,要他拿主意。迟钦亭发火说:“我有屁的办法,没听说现在小保姆比过去更难找。你也是的,答应奶奶找保姆干什么!你就跟她说我们找不到。”
沐岚很委屈:“我没法不答应她。”
迟钦亭说:“什么没法,你答应的,你去找。我反正找不到。”沐岚觉得他太不讲道理。人是他得罪的,他一时痛快,擦屁股的事却要别人来做。迟钦亭不以为然地说:“我当然应该教训她,她把我儿子摔成那样,凭什么不能说她。”
结果是小夫妻两人吵一架,都说气话,说狠话。吵过了便和好,两人恩爱一番,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商量对策。对策是上街买些东西,到奶奶家赔礼道歉。沐岚眼睛红着,克制着不让泪水流出来。奶奶过意不去,说:“我哪是这意思。娃儿我带好了,礼物你们带回去。”迟钦亭和沐岚执意不肯,奶奶又说:“娃儿跌了。老实说我也心疼。唉,人老了,手上滑,连我都差点摔了。如今都是独生子女,都宝贝得不得了,你想我能不怕负责任吗。我也不是逼你们,我也知道,你们也难。大家说过就算。”说着,见沐岚的眼泪已流出来,心头也跟着难过,哽咽着说:“你们放心,娃儿我喜欢,我就是拿他当孙子一样看的。人老了。脾气犟,你们别在意。”
沐岚很感动。迟钦亭回家酸溜溜地说:“有什么好哭的。我们出钱,她拿钱,凭什么涎着脸去求她。”沐岚好好的心情又让他搅坏,嫌他死要面子活受罪,赌气不理他。迟钦亭开始让步,说好话哄她。他从内心不愿意为小孩一天吵两次架。
他们的居住环境要想不吵架也难。十二平方米的一间北屋,没阳光,整日在阴郁的气氛中。小孩一回来,高兴时笑,不高兴时闹哭,房间里没有一刻的安静。空间太小,放个屁都没有不臭的地方。也不能有一个人心境不好,坏心境传染起来,比流行性感冒传得还快。结婚两年多,他们吵架怄气的日子和恩恩爱爱的日子一样多。总算不像一般夫妻吵架那么大声嚷嚷。迟钦亭急了有时会高声大叫,但是沐岚从不。沐岚是一种文明的吵,冷战,真有气或者假有气,动不动就是三天不理迟钦亭,周围的邻居情形仿佛。恶劣的生存环境使夫妻间无法不吵不闹,男女双方像是置身于一个小小的蛐蛐罐中,物价问题孩子问题乱七八糟的问题,刺激得人发疯似的好战。正在吵架的夫妻往往被暂时休战的夫妻劝,表面上是说服别人,实际的对象是自己:“何苦呢,大家过日子这么不容易。”
吵架怄气和恩恩爱爱是对孪生兄弟。民间有不打不骂不成夫妻之说,又所谓打是疼骂是爱。就一个房间一张床,想不吵架避一避的地方都没有。怄气时也想到离婚。离婚的念头又很快叫各式各样的困难吓倒吓退。大家得睡一张床,了不得是一人睡一头,背朝背……结果都一徉,轰轰烈烈吵架,上床!甜甜蜜蜜和好,下床。
沐岚的绝招是逃回娘家。一住三天,有时带儿子,有时不带,住在娘家也怄气,她弟媳妇气量极小,外面虽然有一套住房,一天三餐都吃在公婆处。沐岚为弟弟找了个小市民老婆感到惋惜。
迟钦亭有一天照镜子。无意中瞥见鬓角之际有根白头,用手指摘了半天,捉不住,让沐岚帮忙。沐岚捧着他的脑袋,看了一会,说:“呀,不得了,好多根呢。”迟钦亭顿时有了感叹,说:“不知不觉中,人竟老了,三十功名尘与土,镜中衰鬓已先斑。”沐岚说:“你别掉书袋了,我才是真老呢。前几天我把那牛仔裤找出来穿,你知道,简直套不上。”迟钦亭说:“那是胖。”沐岚说:“废话,女人的胖,就是老。”迟钦亭说:“那小姑娘胖呢?”沐岚说:“不跟你说了,你这人不懂。”隔了一会,沐岚极有深意地说:“那你说,我有没有老?”
“你——”迟钦亭迟疑了一下,笑着说:“没注意。”这话滑头到恰到好处,迟钦亭知道不论肯定与否定,沐岚都不会满意。果然她说:“你滑头。”想了想又笑着说,“你根本不注意我,我知道,你对我早没什么兴趣了。”
“哪能呢。”迟钦亭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我正是太注意了,所以看不出。所谓熟视无睹嘛!”其实他心里倒喜欢沐岚的变化。纯情少女形象的沐岚并不出色,起码是风韵上有些欠缺。各方面看上去都单薄。迟钦亭喜欢成熟些的女人。
迟钦亭的老同学李文林分配在出版社工作。近水楼台先得月,人在出版部门,熟人多,信息准确,出书便容易。李文林拉着迟钦亭一起翻译外国通俗小说,说好了稿费从优,而且可以顶支。迟钦亭一口答应。沐岚知道他要译书,总觉得是在干什么大事业。千鼓励万支持,家务事不要他碰。尽量给他创造条件。眼见着翻译好的稿纸一张张多起来,沐岚感叹说:“外语到底有用的,你看,可以译书。”她这话是针对迟钦亭一向认为外语没用而发的。迟钦亭说:“这能算什么用,翻译点通俗小说,骗几个稿费是真的。”
大学的教学任务并不重。迟钦亭笔头很快,一个多月就把自己的一份译好了。能者多劳,他又帮李文林翻译。李文林的水平显然不行。有不少地方译错了,迟钦亭核对了原文,能改的地方都改过。接着稿子交给出版社,很快就发稿,而且征订的印数极高,畅销已经没有疑问。出版社依约预支了稿费一千块。又向他约稿,翻译另一部通俗小说。李文林知难而退,说下一部你一个人干吧。
迟钦亭把一千块钱捧了回去,心头止不住有些乱。大学教师实在太穷,一千块几乎是他一年的工资。小夫妻合计了半天,吃不准是先买彩电,还是先买冰箱。沐岚受到小保姆的气,厅长给的那一千块尚未动用,凑在一起正好买彩电和洗衣机。迟钦亭想了想,摇头说:“不,先买冰箱,我就是不想动那一千块,都熬到今天了。”沐岚说:“钱是你挣的,随你。”
书出版以后,很快销售一空。紧接着重印第二版。有一家刊物打听到迟钦亭正在赶译另一本畅销书,跑来找他,要求现在刊物上连载他的译稿。当时那书已译了大半,迟钦亭便让刊物抓紧连载,他自己又和外地的一家出版社联系第三部译稿。结果二、三部译稿几乎同时交给两家出版社,原著的档次虽然很低,但都是因为能嫌钱,出版社欢迎得不得了。
迟钦亭因此在翻译上小有了些名气。好几家出版社纷纷和他订约稿合同。他也变得越来越精明,懂得了怎样谈条件,怎样要挟出版单位。不过一年多时间,迟钦亭名利双收,经济上翻了身,只差套房子。沐岚单位正在建造。算来算去,横竖她一套。
书稿多得来不及翻译。迟钦亭在翻译第三部书时,历史系的两位学生曾来帮过忙。这两位学生是迟钦亭的得意弟子,一男一女,正悄悄谈着恋爱。迟钦亭和他们说话,下一部书与他们一起翻译。没想到恋爱谈着谈着谈崩了,男弟子中途退出,不再介入翻译,结果这部书变成了迟钦亭和女弟子合译。
女弟子经常来向迟老师请教,于是和沐岚也十分熟悉。她属于那种没多少信心的女孩子,动不动便非常惶恐地说:“迟老师,算了,别签我的名吧,我不行。”迟钦亭和沐岚都觉得极其可笑。沐岚背后说:“这小丫头怎么这样,没信心,干脆别干算了。”迟钦亭说:“其实她还是不错的。”又说,“小女孩都这样。”沐岚笑着说:“你怎么知道都这样?”
迟钦亭成了一架翻译机器。历史系领导开始有意见,迟钦亭是青年教师中的尖子,人的精力毕竟有限,他一心扑在翻译上,个人业务水平当然受影响。失恋的男弟子又有失体统地告自己老师一状。系领导更加慎重其事,把迟钦亭找去谈话,既要他能耐得住清贫,不可赚钱赚昏了头,又要他在和女弟子的交往中,掌握分寸。分寸一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系领导拍拍迟钦亭的肩膀,相信他全懂。
迟钦亭一肚子牢骚回家,后一个问题比较敏感,他不敢提,只是反反复复说系里看不得他赚钱:“我怎么了,这钱是我一个格子一个格子爬出来的,他们妒忌也没用。”沐岚说:“我看你们领导也没什么错,你呀,就是一下子栽到钱眼里不肯出来。”她接着举例说,迟钦亭每天译完了一定字数以后,从来不说译了多少,只说是又赚了多少多少钱。迟钦亭顿时语塞,十二分不满,憋了一会爆出来说:“你讲什么现成话,赚钱怎么了,你说怎么了,别摆出人家俗气自己清高的腔调来。这钱你也用的。”
沐岚说:“你本来就是俗气嘛。”
迟钦亭恨得咬牙切齿,瞪着的眼珠子像子弹似的随时会脱膛而出。沐岚说:“用不着这么凶,你想吵架,吵就是了。”迟钦亭恶声恶气地说:“吵就是了,你早就想吵了。”
结果沐岚回娘家住了一星期。这一次的隔阂最深,表面的和好消解不了已有的矛盾。潜在的危机躁动不安,大地震的前兆开始出现。迟钦亭和沐岚决定心平气和地坐下来,慎重其事谈一谈。迟钦亭认为,贫贱夫妻百事哀,他们的毛病出在生存环境太差,动不动就吵已成习惯,老是吵,很自然就伤了感情。迟钦亭觉得自己拼命赚钱,有了足够的钞票,坐下来做学问也不晚。难道我不知道这些畅销书没什么意思,这是叫生活逼的,你若不理解,还有谁能理解。”
沐岚说:“我说问题还在我们自己身上。感情这玩意,要不断发展才行。你好好想想,你心里还有没有我了。”
迟钦亭觉得沐岚永远改不了那种罗曼蒂克的女才子脾气。夫妻就是夫妻,这关系是特定的,所谓继续发展感情,在理论上是通的,有意识的实践便变得滑稽可笑。感情怎么发展,到了尽头却还要走回头路,难道再谈一次恋爱,再结一次婚。太太平平地过日子比什么都强。还有什么比过日子更难呢?他们好不容易熬到今天这一步,大家很好地珍惜过去就足够。
沐岚单位的新房子分配了。银行是有经济实力的单位,沐岚这样的一般干部,也分到一套比大学副教授好得多的住房。迟钦亭突然发现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都有了,不禁有一种失落感。失落了什么,他也不清楚。
儿子满了三岁,因为外公的缘故,进了全省最好的一家幼儿园,全托。
该有的都有了。想实现的也实现了。迟钦亭不知道沐岚有没有类似的失落感。他们开始像谈恋爱时期那样去逛公园,看通宵电影,甚至计划重游黄山。
有一天,迟钦亭正在家翻阅译稿的校样,沐岚领回两个人来,一男一女,男的叫李银,是沐岚单位的同事,长得极其瘦小,文绉绉地戴一副高档的平光镜。女的是沐岚中文系时的同学,就是那位曾让迟钦亭产生过误会的美人儿。美人儿毕业后也是留校,和迟钦亭是大范围内的同事。他知道她丈夫是物理系的教师,正在美国攻读博士学位,过去在校时因为不住一幢楼,常见面却从不曾打过招呼。他奇怪沐岚怎么会领了这一男一女来。
沐岚说:“巧了,今天来的这两位都是有事求你。噢,他们不认识,偶然碰到的。这是李银,我们办公室的,他对外语有兴趣,非要叫你指导指导他。这位呢,我们老同学,唉,你们见过吧,她叫庞鉴清。”
庞鉴清笑着点头,迟钦亭也跟着点了点头,转向李银说:“其实我外语极差,哪能教你。”
李银说:“哪能呢,沐老师说,你都翻了好几本书。”迟钦亭第一次听人称沐老师,“迟老师你别客气。”李银又说。
迟钦亭说:“这有什么客气的。”眼睛望了望庞鉴清,又望沐岚。沐岚说:“庞鉴清,老同学了,你自己和他说吧。”庞鉴清笑着摇摇头,眼神极亮,四处打量着,不说话,怔了怔,突然说:“你们家真漂亮,”一边去拉正忙着泡茶的沐岚,“唉,沐岚,还是你帮我说吧。”
沐岚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膀,说:“好吧,非要我说,就我说。”原来庞鉴清教书之余写了部长篇小说,知道迟钦亭和出版社方面的人熟悉,请他帮着推荐推荐。
两个客人先后走了,沐岚向迟钦亭大谈李银:“我跟你说,这小家伙用功着呢,就可惜差一张文凭,你真该好好教教他。”迟钦亭有些想不透,学外语可以去上夜校,可以跟广播学,为什么偏偏找他这个非科班出身的半瓶醋呢。他不忍心在同事面前驳沐岚的面子,但是很快就发现李银根本不是什么读书的料子,原先说好,由迟钦亭为他排难解疑。可是他连疑难的问题也提不出,而且一点谈不上用功。迟钦亭很快明白他的本意是来找沐岚聊天的。
庞鉴清由迟钦亭领着去见李文林,李文林笑着说:“呦,都是老同学嘛,有什么不好说的。”迟钦亭突然想起李文林的老婆和沐岚包括庞鉴清都是同班,脸不由地红了一下,说:“真是,要我介绍什么,你完全可以直接来找他嘛!”庞鉴清说:“你现在名气大了,当然要找你。”
事后,沐岚又一次无意问起庞鉴清的小说写的怎么样。迟钦亭说:“我怎么知道,又没看过。”沐岚说:“哼,保证好不了。”迟钦亭问为什么。沐岚又说:“她那人,那么轻浮,能写出好东西来。告诉你,当年她是我们系有名的系花,上大学时,谈的男朋友多着呢。”迟钦亭相信沐岚说的是真话,庞鉴清的性格一眼就能看出来。在出版社,她几乎一下子就和李文林打得火热。迟钦亭因此和沐岚开玩笑,说她不应该把这样的女人带回家来。沐岚说:“就你这样,她才不会看上呢!你别做梦。”
迟钦亭的女弟子毕业分配去一个边远城市,心绪极不好地来向老师告别。她没想到自己的分配去向会这么不如意,既没有留校,也没有留在本市。很显然迟钦亭帮了倒忙。虽然他和女弟子的关系经得起最严格的挑剔,但是系领导为了防患于未然,早就有了把女弟子分得远远的设想。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分配结果一旦公布,便彻底失去了讨价还价的余地。迟钦亭望着凄凄惨惨的女弟子,除了安慰她来年可以考研究生,竟找不到更好的更恰当的话说。女弟子忽然伤心地哭起来。
沐岚回家时,女弟子依然泪痕未干。迟钦亭十二分的狼狈,极其尴尬地送女弟子走。下了楼,女弟子迟迟不去,迟钦亭心烦意乱。
仅仅是凭直觉,迟钦亭便知道有一场暴风雨要来临。沐岚的脾气是让人横不好,竖不好。迟钦亭知道自己无论解释不解释都讨不了好。沐岚虎着脸等在那里,迟钦亭见了一肚子窝囊,一肚子恼火,故意不看她说:“真正岂有此理,那么远的地方根本轮不到她去。”说了,抬头看沐岚,她已经忙别的去了,迟钦亭冲她的背影喊道,“我跟你说话,听见没有?”
沐岚白了他一眼,冷冷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和谁说话。”迟钦亭光火说:“见鬼,这房间就我们两个,我能和谁说话?”沐兰说:“那谁知道。”又说,“你发什么火。”
吃晚饭时,沐岚只拿了自己的碗筷,独自一个人闷声不响地吃起来。迟钦亭打内心里不想吵架,又取了一副碗筷,一边盛饭,一边笑着搭讪说:“你这人,吃醋都是邪门歪道。”
沐岚说:“你别得意,我吃什么醋啦。”说了,低头只顾吃饭,吃了一会,斜着眼睛说:“你这人也能让人吃醋?”
迟钦亭解嘲说:“是呀,像我这样的,哪能让老婆吃醋。”沐岚极其厌恶地瞪他一眼,他没察觉,以为一场暴风雨躲过去了,一本正经地又说:“其实,我们应该讲些平等才是。”
沐岚不说话,等他说下去。
“你看看我的表现,每次你单位的那个李银来,我表现怎么样?”
沐岚不懂地问什么怎么样。迟钦亭说:“换了别的男人,早打破醋坛子了。我多好,那小子跟在你后面,屁颠屁颠地,心术绝对不正,我只当没看见。”沐岚带点挖苦地说:“是呀,你真宽宏大量,人家勾引你老婆也不急的。”
迟钦亭一时改不了口,只好说:“能勾引就好,说明你还是有吸引力嘛!”
沐岚差点跳起来,继而转为冷笑,幽幽地说:“我吸引你不容易,吸引吸引别人恐怕不难。我跟你说,李银就等着你和我离了婚娶我呢,你信不信。”
迟钦亭变脸说:“当然信,有什么不信的。”沐岚说:“你当然相信。你那可爱的女弟子,今天还不就是来说这样的话吗。难怪你还要讲什么平等。可惜呀——”
“可惜什么?”迟钦亭的脸变青了。沐岚咬牙说:“可惜还不够漂亮!”迟钦亭恨不得扬手打沐岚一记耳光,两眼充满敌意地看着她,足足一分钟。生气时的沐岚忽然十分难看,头发蓬乱,满脸倦容。迟钦亭一股恶意油然而生,忍不住脱口说:“你说不漂亮,我看还可以,起码不比你差到哪里。没听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吗?”沐岚眼里要喷出火来,发着抖说:“好,好,是你说的。”迟钦亭说:“是你逼的。”
两人都动了肝火,索性大吵一场,或许倒好一些。偏偏两人像伫存能量似的把怨气都积蓄起来。到睡觉时,沐岚把迟钦亭盖的那条被子,扔到长沙发上,独自蒙头就睡。按照惯例,只要迟钦亭把被子重新捧上床,便是和好了一半。惯例的另一组成部分,是他钻进沐岚的被筒。这晚上积怨太深,迟钦亭赌气在长沙发上睡。沙发的海绵太软而且高低不平,他翻来覆去地睡不舒服。沐岚同时也在辗转反侧。夜深人静,偶尔也可以听见汽车在马路上高速行驶的声音。正是月色最浓的时刻,银灿灿的光风一般地吹进来,房间里黑是黑,白是白。迟钦亭突然翻身站在地上,走向录音机,把音量钮调至最低,摸出一张磁带来放,是沐岚最爱听的一位台湾歌星的抒情歌曲。沐岚下意识地裹了裹被子,迟钦亭转身走回长沙发,重新躺下。音乐声像泉水一样在房间里汨汨流着。
今天的行为太过分,无论是自己还是对方。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大家硬着头皮斗来斗去,仔细想想何苦。感情这玩意脆弱得像张薄纸,一戳一个洞,一折一道痕。歌声越来越轻,倦意越来越浓,两人脑袋昏沉沉,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似梦又非梦。
第二天,沐岚匆匆忙忙去上班,迟钦亭还在睡觉。恰好是星期六,接儿子回来的日子。小孩是夫妻和睦的催化剂。儿子接了回来,尽管还保持着冷战,两人的斗志已是强弩之末,暴风雨即将过去势在必然。一周不见,儿子有许多话要和爸爸妈妈说。爸爸长、妈妈短,迟钦亭和沐岚在儿子的追问下应接不暇。
谁也没想到李银会突然来。很显然,不速之客来得不合时宜。迟钦亭第一次注意到李银不是称呼“沐老师”,而是极其亲切地叫“小沐”。他一进门,就神色匆忙地看了迟钦亭一眼,然后目光转向沐岚,叹了口气,双手一摊,嘴里含糊不清说了句什么,想说又不方便说的样子。迟钦亭起身走向卧室,卧室门砰的一声。
沐岚和李银说了一会话,儿子在一旁无聊,便进卧室找爸爸玩。迟钦亭问儿子李银走没走,儿子说:“没走,李叔叔还要在我们家吃晚饭呢。”
这顿晚饭是历史上最窝囊的一顿晚饭。沐岚似乎存心气气迟钦亭,旁若无人地与李银说笑。李银有时找出话来和迟钦亭说。迟钦亭只当没听见,一声不响。吃了晚饭,李银要告辞,沐岚白了迟钦亭一眼,赌气着说:“干嘛,你别走,”一边起身收拾碗筷,一边又说,“我还有话呢。”
李银坐在沙发上为迟钦亭的儿子说故事,沐岚在洗碗,迟钦亭坐在一旁等着说一句话。这句话直到李银告别时才说,他用的是极其平静的语调,一点都不激动:“在我们还没有最后离婚前,希望你下次不要来。”他的食指微弯,指点着李银戴的那副考究的眼镜,就像平时吓唬儿子不许做什么事一样。李银大惊失色,想笑,笑不出来。沐岚也是惊得无话可说。事后才想到她当时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房子是以她的名义分配的,她想让谁来,就可以让谁来。这句话不说,沐岚后悔一辈子。
迟钦亭毫无疑问地又睡了一星期长沙发。因为睡不自在,腰酸背疼。白天趁沐岚不在家,迟钦亭才有机会上床睡午觉。夫妻之间的冷战最无聊。大家还在一个房间里,都做出怄气的样子。样子摆久了,不仅像是做戏,而且压根在做假。两个人搞得兴趣全无,气还在怄,硬做出气鼓鼓,其实都已是走了气的皮球,憋塌塌的。一周以后儿子回来。迟钦亭领着他去儿童乐园,到晚上睡觉,儿子吵着要和他一起睡沙发。迟钦亭说:“沙发这么窄,两个人怎么睡?”儿子要沐岚和迟钦亭换地方,沐岚只当没听见。
迟钦亭因此说:“老这样做戏大家都累,我们好好谈谈怎么样?”
沐岚没好气地说:“谈,有什么好谈的,我等着你‘最后离婚的日子呢’。”这句话一直让沐岚耿耿于怀。
两人都在等台阶下,偏偏又都不给对方台阶。只要一闹别扭,心里想的嘴里说的实际做的,全不是一回事。迟钦亭已经上床,在哄儿子睡觉。沐岚站在一旁,毫无表情地看着他。迟钦亭说:“要睡沙发,你睡,凭什么老该是我。”沐岚一阵冲动,上前抱了被子就走,迟钦亭想拉住也来不及,嘴上只好说,“我可没叫你去,这是你自找的,别怨我。”
沐岚看穿他似的狠狠一个白眼,赌气在沙发上睡了。迟钦亭有些恼火,说:“我们要吵,就吵个痛快,这样不死不活的,太难过。”沐岚猛地坐起来,冷笑说:“离婚就离婚,干吗要吵个痛快呢!”迟钦亭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又觉得自己话太软,赶紧补一句,“离婚,离婚吓唬谁?”
儿子半夜醒来,突然要妈妈,迟钦亭睡意朦胧地敲了他两记屁股,小家伙索性放声大哭,一定要沐岚陪他睡。夫妻两个只得忍气吞声换地方。迟钦亭这一忍,直忍到天亮。气越忍越足,早上起来,他气鼓鼓地这样,气鼓鼓地那样,又上街买了张小床,气鼓鼓地搬回家,放进他那六平米的小工作间。
最初的分居像游戏。在喜剧气氛中,沐岚参观什么似的,极认真地研究了那张小床,半真半假地说:“我们是不是还应该分开来吃?”她仿佛早看透了迟钦亭迟早会不睡这张小床,似笑非笑地拍了拍床板,“既是买,何不买一张好点的呢?”迟钦亭也是似笑非笑。两人纯粹在闹着玩。两人在同一个房间吃饭,看电视,配合默契地分工做家务,最后像外国夫妇那样各自回房间睡觉。只差相互道声晚安。两人孤零零地上床,正是因为孤零零,孤零零的滋味提醒大家还在怄气。怄气已到了尾声,谁也没想到这场分居会长,长得像细细的风和流水,像小蛇游过的踪迹,而且最终可能导致离婚。
儿子从幼儿园放假回来,对老子的小床羡慕得不行,爬上去乱蹦一气,质问迟钦亭:
“爸爸,你不是说这间小房间将来是我睡的吗?”
迟钦亭说:“你急什么?”
儿子说:“不,我要睡嘛!”
迟钦亭说:“好,你一个人睡!”
儿子想了想,说:“我跟妈妈睡,就你一个人睡这儿,让大灰狼来拖你。”
迟钦亭叫儿子画图画。儿子用老子的笔老子的纸,画了个头上竖着辫子的小女孩,两只眼睛一大一小,嘴和鼻子是两个差不多的圆圈,迟钦亭笑着说:“丑死了,这腿和膀子像树棍。”
夫妻俩不在一张床上睡觉,实实在在可以省掉许多事。迟钦亭和沐岚的脸色红润了不少。都觉得这样也好,各自好干些事。自从儿子进了幼儿园,沐岚一直有那么点精力过剩。再去考研究生,这是她几年前的旧梦,如今不敢重温。将就的办法就是去读夜校,上公共关系课。公共关系近几年颇时髦,招生广告上说如何如何,沐岚缴了学费,听了几次再也不乐意去。教学质量差得不像话。一位刚死了老婆的特聘先生,主讲的内容是如何与异性交往。特聘先生有些口吃,除了亮出他那印着一长串头衔的名片时有几分威风之外,结结巴巴地讲课,更像是在法庭上交代问题。来听课的大多是工厂的轻工和机关中没文凭的干部,沐岚觉得自己一个正牌大学生,和这帮人酱在一起,真正没那个必要,况且天天晚上迟回来,也怕迟钦亭多心,醋意大发。
迟钦亭想写一部书,学术性强一些的。这年头由来已久。过去心总是定不下来。翻译小说毕竟不属于正业,他翻的都是蹩脚的畅销书。好像有一股惯性在拉着人走,他的目的既然是在稿费,自己也就成了架造币机,只要机器运转,钞票便会哗哗地淌出来。钱不是什么坏东西,出版社盯着他索稿,读者喜欢看,钱的诱惑总使他撒不了手。他老想着有一天自己会赚足了钱,然后定下心来做学问。
沐岚借了厚厚一叠的琼瑶作品回来消磨时间,结局是迟钦亭也成了琼瑶的读者,一本接一本地和沐岚换着看。沐岚说:“琼瑶的书是写给我们女人看的,你来什么劲。”迟钦亭说:“就是因为给女人看的,所以男人也得看。”沐岚鼻子里哼的一声,看透似的白了他一眼。
类似的小斗嘴不断。本义显然是为了和好,结束怄气。偏偏事与愿违,抬杠子的话一扣扳机就从嘴里面射出来。有一次,迟钦亭甚至服软说:“我们和好算了,老这么做戏,也累。”
沐岚有些吃不透,脱口说:“原来你是一直在游戏?”
迟钦亭说:“我不想和你吵,这一阵,这一阵我心情不好。”
沐岚说:“心情不好不想吵,那心情好的时候,还得吵了。”她不想和迟钦亭再斗嘴,因此采用不开口的绝招。迟钦亭脸色有那么点难看,她不愿意在他心情不好的时候惹他,两人都在等对方说话。僵了一会,迟钦亭叹着气回自己的小工作间继续译书。
第二天,趁迟钦亭去上课,沐岚为他收拾房间。房间里乱得像单身宿舍。臭袜子只剩了一只,另一只怎么也找不到。翻开枕头,沐岚发现几本外国画报,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是有裸体女人的那种色情意味的画报。她体验到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有些赌气,又有意无意地忍不住要翻开来看。
楼下有人叫了一声,隔了片刻,沐岚才突然想到似的奔下楼去。送信的人刚刚走。信箱里有两封信,沐岚发现自己忘了带信箱钥匙。
信都是迟钦亭的。一封来自出版社,一封来自迟钦亭的女弟子去的那座边远城市。沐岚一阵冲动,两封信全拆了。女弟子的信绝对经得起沐岚的挑剔。很显然,迟钦亭就心境不好诉了一大通苦,女弟子根据这话题,反过来对老师说了一大通安慰的话。
沐岚陡然间有了一大堆后悔。后悔不该拆信,这事至少有点失她的身份。后悔不该拆两封信,两封信都拆了,失手拆错信的借口也不可能成立。后悔去读那封信的内容,没抓住把柄,反而落下了把柄。后悔该她说的话,却让一个小毛丫头去说了,把安慰男人的专利拱手转让实在有些不心甘。迟钦亭的心境明摆着不好,他的脸上藏不了什么事。沐岚前些日子遇到历史系的一位领导,这位领导以爱给人穿小鞋闻名,爱穿小鞋的领导叫沐岚劝劝迟钦亭。
最后悔的,是沐岚把女弟子的信就那么留在迟钦亭的写字台上。这一着棋大错特错。索性作弊,把拆过的信原样封起来。索性撕开脸训斥几句,拼着吵一场。偏偏沐岚选择了一个最窝囊的办法。女弟子的信偷偷放在那,偷偷地就没了。也许沐岚还指望迟钦亭会老实坦白交代。她真是太傻。
秋天很潇洒地就到了。沐岚买了套惹人注目的衣服,烫了发,在房间里旁若无人地走来走去。这架势有些咄咄逼人,迟钦亭感到自己快招架不住。
求和的信号弹已经发射,但是沐岚似乎在等待对方的无条件投降。
迟钦亭千方百计地想唤起自己往日对沐岚有过的激情。他知道她在想什么,正如沐岚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大家都在硬着头皮做戏。天真的可笑和可笑的天真,像是那种老牌的没了油的打火机,除了啪啪冒出的无效的火星外,再也燃不起能够点着情感的火焰。也许本意都是为了维护两人共同创造的一切,然而事与愿违,越是想守的东西越守不住。迟钦亭极力使自己去想结婚以后过过来的不容易的日子,总以为会有些感伤,实际却是无动于衷。
老是这么僵下去真正无趣。不战不和,不死不活。迟钦亭打定主意要尽快结束这场闹剧。夫妻分居造成了性欲的很大压抑。迟钦亭发现自己这方面的要求时而像快喷发的火山,时而像千年古井中的死水,冷战使人成了非人,夫妻成了非夫妻。他想到译书时曾遇到的一句名言,那是情场屡屡得意的男主人公说的:“男人对付女人,只要再野蛮一些,再温柔一些,就行了。”
迟钦亭不知道自己是该野蛮一些还是温柔一些,反正主意已定,不战不和的局面一定要到此为止,他打算对沐岚好一些,不失身份地对沐岚再温柔一些,甚至那天晚上李银突然来了以后,迟钦亭也没有最后放弃自己的想法。那天晚上李银来得太突然,当时他正在小工作间里翻大厚本的字典,听到那个不想听到的男人声音,他最初的冲动是闯出去。这念头在他捏紧拳头的一刹那就已经消失。他不想自己太可笑太丢脸。天毕竟刚刚黑,而且李银的高声恰是故意让他听见的。他既不愿去研究李银在说什么,也不想再一次使那文绉绉戴着高档平光镜的小伙子狼狈不堪。小伙子胆敢再来的勇气就该佩服。迟钦亭才发现自己直想哭。
李银刚走,沐岚进了迟钦亭的小工作间。看得出,她想解释什么。迟钦亭有一种大获全胜的预感。沐岚在他身边站了一会,看了看他译的草稿,搭讪着问他要不要喝水。迟钦亭点点头。沐岚拎起水瓶,倒了水,带些不满地说:“你哑啦!说了,到外间去看电视。”
迟钦亭心不在焉地胡乱翻了半天书,才到外间去。沐岚正极认真地在看电视,丝毫没有意识到迟钦亭来的表示。迟钦亭在长沙发的另一头坐下,一起看电视。电视上正播健美比赛,男女运动员鼓起了一块块失去了真实感的肌肉,对看电视的人做表情。摄像机拍特写时,镜头始终围绕着女运动员的上半身转。看了半天,迟钦亭弄明白的唯一一桩事就是运动员的胳肢窝里没有毛,没有黑的汗毛。
“这有什么好看的?”迟钦亭把脚搁在长沙发上,看着沐岚说。
沐岚侧过头来,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继续认真看电视。隔了一会,才说:“当然没什么好看的,你要看的,都是光屁股的,藏在枕头底下,一个人偷偷看,多有趣。”沐岚脸冲着电视,有些赌气,有些讥笑,仿佛是议论电视机里的人。
迟钦亭感到有盆冷水从头顶上浇了下来。他的腿本来想去碰沐岚的,却僵在途中再也伸不出去。这是潜意识中已经预料到的结局。迟钦亭像个局外人一样,猛地看清了自己。他没有表情地看着沐岚,似乎有些没看透她,又似乎太看透她了。大家都是既看透又没看透。
突然,沐岚起身,说:“对不起,我睡了,请你关关电视。”迟钦亭还没反应过来,只听见一阵乒乒乓乓的碰撞声。沐岚在卫生间忙了一气,走出来,径自走进卧室,砰地一声,门关上了,插销刺耳地响了好几下。
迟钦亭不愿意去琢磨卧室的门到底有没有插上。他只觉得好笑,觉得自己好笑。电视里正在进行发奖仪式。一位胖胖的赞助单位的西装笔挺的企业家十分尴尬地在发纪念品。迟钦亭直到电视机里的最后一个频道对他说再见,才把电视关掉。
刺耳的插销声似乎一直在响。连续几天,都这样。
从阳台上,看得见楼前的马路。下班时分,迟钦亭有意无意地会在阳台上往下看。沐岚和李银总是一同过来,分手,两人都习惯性地往阳台上望,匆匆忙忙的一瞥,像是完成一个规定动作。迟钦亭明白沐岚的用心所在。不知怎么的,他觉得自己时时想笑。
庞鉴清的长篇小说终于没能出来。出版社的借口是这样的小说不赚钱。庞鉴清自己倒不觉得怎么样,迟钦亭却有些帮不上忙的内疚。两人好歹算是熟悉了。庞鉴清的家就在学校附近。迟钦亭有课去学校,正碰上她有课。下了课,走在一道,庞鉴清发出邀请,迟钦亭很自然就去做了客人。
一个小套,又是在最高层,庞鉴清的家让人有一种超脱的宁静感。家具简单却极有风格,两只小半圆沙发,一张席梦思很随便地放在地上当床。床上的被子没有叠,凌乱而不破坏整体的和谐。适当的不整齐往往比过度的整齐更能体现生命意识。正午的阳光从南窗射过来,明亮得逼人。庞鉴清问迟钦亭要不要把窗帘拉上,他摇摇头。
连迟钦亭自己也没想到他会在庞鉴清家里吃饭,虽然已不是第一次来,虽然他和庞鉴清已是相当的熟,电饭锅煮的饭,炒鸡蛋,炒青菜,午餐肉罐头。吃了饭,庞鉴清冲了两杯咖啡,雀巢咖啡。满屋的咖啡香味。
庞鉴清说:“什么时候,你带着沐岚一起来玩。”
迟钦亭不说话。庞鉴清说:“你们吵架了?”
庞鉴清又说:“其实我丈夫在国内时,也经常吵,吵吵就好了。你——”
迟钦亭盯着贴在墙上的照片看。庞鉴清的丈夫正在美国的一幢高层建筑盯着他们看。
庞鉴清说:“我丈夫倒好,他一个人在美国,连家都不想要了。”
咖啡喝完了。庞鉴清问他还要不要。
迟钦亭突然说:“我想瞎说几句,你不会介意吧?”庞鉴清一怔,看着他,眼睛已经没有了吃惊,很随便地一笑,仿佛是在鼓励他说。
迟钦亭想说是她造成了他和沐岚的姻缘。想说没有她,自己的故事就得改写。想说她给他带来的美妙瞬间和永远的失落感。想说得含蓄些,又想说得大胆些。想拐弯抹角,又更想直截了当。无数个念头同时碰撞,冒出五颜六色的火花来。他说了,结结巴巴,说了什么,自己也弄不清。
庞鉴清缓缓地走到窗前。她有些脸红,情不自禁用手去搓。阳光照在她身上,女人的线条显得更突出。风吹着她额前的头发,轻轻地动着,动着。很久,她才转过脸来,看着迟钦亭,迟钦亭也对着她看。要是能永远这么看下去就好了。
迟钦亭回家,天已黑下来。他很疲倦,说不出的疲倦。沐岚捏着他女弟子的一封来信正在等着她。一推门,一张毫无表情的脸对着他。这场面实在是有些荒唐滑稽。沐岚脸上没有一丝激动。迟钦亭伸出手去,要那封信。沐岚盯着他看了一会,把信给了他,好像是准备研究他到底怎么拆那封信。
但是,迟钦亭没有拆女弟子的信,转身,想往小工作间逃。沐岚在后面说:“我和李银在一个办公室。不说话,大家也难处。”
迟钦亭很奇怪沐岚会说这些,忍不住掉头问:“你们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沐岚气汹汹地说,“我们没怎么,自从那次,那次我拒绝和他一起看电影,他是聪明人,也该明白我的意思了。”
“什么意思?”
沐岚狠狠白了他一眼,脸有些紫涨。迟钦亭不在意地又问:“电影,什么电影,他请你看什么电影?”
“《克莱默夫妇》内部票。”
迟钦亭想说什么,无从开口。
沐岚说:“我让他和他女朋友一起去看,他说他女朋友看过了,他女朋友……”说到这,迟钦亭已走进小工作间,猛地一下,坐在小床上。嘭的一声吓了沐岚一跳,自己也吓了一跳。小工作间的灯没开,一种灰蒙蒙的黑。沐岚站在那,人倚在门框上,看着迟钦亭,迟钦亭坐在那黑暗里,手上捏着女弟子的信,看着沐岚。夜光台钟上的阿拉伯数字放着微光,暗绿色的光,秒针吃力地走着,走得很慢。每走一小格,轻轻地跳一下,轻轻地抖一下。
原载《上海文学》1989年第2期
点评
这是一篇现实感极强的小说,叶兆言将目光聚焦于青年一代的成长烦恼和心灵阵痛,迟钦亭的人生经历犹如路遥笔下的高加林、孙少平,都在人生的道路上左冲右突却又充满迷茫。叶兆言的叙述从迟钦亭的大学恋爱开始,然后是毕业、结婚、生子、追求事业,从结构来讲十分简单甚至有些流水账的意味,但平实的叙述掩不住情节的波澜,迟钦亭作为一个普通家庭的孩子在成家立业道路上所面临的生存压力以及他面对妻子沐岚高干家庭时自卑又自尊的矛盾心情,都体现出作者对一代青年人深层精神的关切和挖掘,而迟、沐两人从恋爱到结婚的情感历程也是插曲频出、火花不断,是对青年人情感观念不断变更的有力呈现。另外,作为一篇写实小说,它的主题和人物都是“小”的,小人物、小事件、小结局,没有宏大的主流话语,也没有任何的道德说教,作者的立场和情感态度完全隐去,仅仅是客观呈现生活的真实面貌和人物的内心情感,这是80年代“新写实”小说的典型特征,它的巨大贡献是成功将小说从巨型话语的规训下解放出来,将日常生活和平凡人物推向小说的舞台,这篇小说是这一思潮的代表之作。
(崔庆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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