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长锁一大早儿推了几车土垫好猪圈,然后回到豆腐房来帮忙。
豆腐房里,张铁栓正忙着做豆腐,一头驴被蒙着眼睛在一圈一圈地拉着磨,张铁栓娴熟地把泡好的黄豆倒入碾心里,不一会儿,黄澄澄的黄豆便被磨成了汁儿,他把磨好的豆汁儿放进大铁锅里过掉渣子,然后用酸浆开始点豆腐,只一锅烟的工夫,大铁锅里的豆汁儿就开始慢慢变成大坨大坨的豆腐,张长锁见状,赶忙帮着撑开豆腐包,张铁栓用瓢把豆腐舀进夹着木板的豆腐包,张长锁一摇一摇地,把多余的水过滤掉,随后把豆腐包好,在上面压上模板和石块。
豆腐做好了,张长锁帮张铁栓把豆腐放在独轮车上,看着他推着车向十里店村走去,他要利用早上这段时间把这一锅豆腐全卖掉,然后才回来吃早饭。
二哥带着长工和短工下地干活去了,张长锁走出豆腐房,拿起了扫帚开始打扫院子。二嫂来到鸡窝前,把鸡窝门打开,十几只鸡顿时“扑棱棱”跑了出来,其中一只公鸡竟然一下飞到了树上,二嫂吓了一跳,进而“嘎嘎”地笑着。
相亲的队伍来了,一共三个人,分别是刘媒婆、康银花和她的父亲。父亲和刘媒婆是走着来的,康银花骑的是小骟驴。
张元启一家人把刘媒婆和康家父女迎进了屋。几个人在春凳上坐好后,张元启给刘媒婆点了一锅儿烟,刘媒婆便又开始眉飞色舞、口若悬河地白话开了,什么康银花百里挑一、心灵手巧啦,什么长锁人长得一表人才、办事稳重啦,两个人在一起“天生一对,地配一双”啦,等等。
其实张长锁早就知道这一天会来。自打那年正月他从王庄村回来不久,老姑就和母亲说起自己的婚事,而且还把自己的生辰八字要走了,并找人看了康家丫头的八字,说是两个人的八字能合得上。
康银花今年二十一岁,比张长锁小五岁。在延庆,姑娘到了这个年龄已经属于老姑娘了,老姑说康家虽然不如张家这么财大气粗,但在王庄村也算得上比较讲究的人家,以前给康银花说了几个,康银花都死活不同意,康家父母也都属于那种老实人,见女儿性格如此刚烈,也不好再说什么,心想“强扭的瓜不甜”,听天由命吧,说不定哪天女儿能自己看上个顺眼的!没想到女儿还真自己看上了张长锁,竟然缠着父母找刘媒婆来给自己说媒。
张长锁看到刘媒婆和父亲说得热火朝天,自己也插不上话,便出了街门。
张家的大门外面就是县城通往永宁的小道,再往北是一条小河沟,平时没什么水,到了夏天雨季才有膝盖深,一旁是个大水坑。此时张铁栓正站在小河沟里抓鱼,而老丫头头上戴着一个花草编的花环,在小河边上采着野花,不时跑来跑去,一脸无忧无虑的样子。
一队骆驼走了过来,驼峰晃动着,脖子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拉骆驼的穿着有些发黑的白布衫,头上戴着树枝编成的凉帽,一脸疲劳,看样子是长途跋涉而来。不过他们仍然伸着脖子唱着西北梆子,歌声传得很远。张长锁听不清那些唱词,只感觉那腔调有些凄凉。
天渐渐热了起来,张长锁蹲在河边的一棵小树下点了一锅烟,看着北边的棺材山,一个劲儿地发愣。其实康银花哪点儿都好,就是脚有点儿忒小了,将来下地干活儿咋办,连老丫头都开始不裹脚了!张长锁一直秉承父亲老实本分的做人准则,庄稼人嘛!谁都得下地干活儿,一双小脚放在家里中看,但一阵小风就能刮倒了,将来还咋过日子?
忽然,张长锁感觉好像有人轻轻咳了一下,他一回头,首先看到的是一双粉色的绣花鞋,再往上看,是康银花的粉袄绿裤和一张俊俏的脸,张长锁赶忙站起身,笑道:“你咋不在屋里待着呢?”
康银花冲着张长锁一笑:“屋里忒闷了,出来透透气儿,让他们聊吧。”
张长锁上下打量着康银花,想着,这就是将来要和自己过日子的人吗?他不知道父亲和刘媒婆说得咋样了,但从刚才刘媒婆那张能说会道的嘴里,他已经看出,康银花是不达目的不会罢休的。
康银花见张长锁正怪怪地看着自己,脸腾地一下红了,赶忙收回目光,去看自己的脚尖儿。
张长锁随着她的目光看了下去,当看到银花的小脚时,不由得叹了口气。
傍晚的时候,一辆摩托车在张家门前停了下来,来的是王河营大乡的乡长王成仁和两个伪军。三个人进了门,直奔张元启的上房而去。
张元启一看来者不善,又是点头哈腰,又是沏茶点烟,一点儿也不敢怠慢。
王成仁把手枪往八仙桌上一放,晃着大脑壳说道:“张小辫,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个儿我来,为一件事。”
张元启满脸堆着笑,颤巍巍道:“王乡长,有事您捎个话儿不就是了,还用您亲自来一趟,我只管办就是了。”
王成仁点了一支烟,慢慢说道:“你们村的马祥林病了,当不了村长了。”
张元启一听,寻思着王成仁莫不是要自己当村长,赶忙想把话岔开:“马村长的病也许过两天就好了,他这个村长当得挺好的,大家都挺服他的。”
王成仁干笑了两下:“张小辫,你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吧,我看这个村长你家来当吧。”
听了这话,张元启吓了一跳,赶忙推辞道:“王乡长,您看,我都这么大岁数了,都快走不动道了,整天在药罐子里面埋着,咋给皇军办事呢您说。”
此时张长锁正一挑帘跨了进来。刚才他正和张铁栓说着话,听见有摩托车的声音,接着就看见王成仁进了父亲的房门,心想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王成仁这个满肚子冒坏水的家伙晚上来,一定没什么好事,他担心父亲吃亏,便来看个究竟。王成仁瞟了张长锁一眼,又看着张元启,奸笑道:“张小辫,你走不动道了,可你有儿子啊,那这个村长就由你儿子当吧,他的腿脚利索,一定能给皇军办事。”
张长锁听了这话,刚想辩解几句,便被两个伪军一下按在了板凳上。
张元启顿时一惊,赶忙求饶:“孩子还小,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再者说啦,让俺们十里墩的人到十里堡去当村长,人家也不服呀。”
王成仁哈哈大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十里堡大半个村的人都向你张小辫借过粮食,凭什么呀,还说和十里堡没交往,你蒙鬼去吧。”
张元启终于明白了王成仁让他当村长的用意,立刻就跪下了:“王乡长,我求求您啦,这个村长还是让别人当吧,我求求您啦,王乡长。”说着,一个劲儿地给王成仁磕头。
看到父亲被王成仁欺负成这样,张长锁想站起身跟王成仁拼命,但他看了看摆在八仙桌上的手枪和两个伪军横眉立目的样子,便忍住了,他决定先看看事情的发展再作打算。
王成仁噌地站了起来,拿起枪指着张元启:“张小辫,你个老不死的,敬酒不吃吃罚酒,给你脸了不是?这个村长,你儿子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明天一早,我就召集村民开会宣布这件事,噷。”王成仁说完话,一挥手出了门。
张元启跪着想去抱住王成仁的腿,让他收回这话,不料却被两个伪军推倒在地上。
夜深了,老丫头和母亲到老二家房间去了。老张家几个男人围坐在煤油灯前唉声叹气。
二叔把烟锅里的烟灰儿磕了磕,说:“一定是马祥林使的坏,他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嘛,这年月,给日本人当村长难呢!他嫌当这个村长得罪村里的乡亲,咱就不怕啦?你想啊,都是乡里乡亲的,给日本人做事,今个儿要粮食,明天要民夫,谁愿意去啊。可如果不当这个村长,王成仁是不会饶过咱们的。要搁我说,咱们先这样,这个村长先当着,等马祥林病好了,咱再托托人,找找王成仁,这个村长还让他干,反正他在乡里有后台,他的儿子是大乡豆子。”
张元启道:“拉倒吧,你没看出来,马祥林要是愿意当村长,还至于让王成仁来跟咱说这事?明摆着嘛,柿子专拣软的捏,他见咱好欺负,在捉咱的冤大头啊。”
三叔想了想,说道:“他是见咱张家人老实巴交的,好欺负。咱犯难呀,当村长就得给日本人办事,这样就把乡亲们得罪了,李家庄的村长就是把乡亲们得罪了,被八路军弄到山里打死了。不当这个村长吧,王成仁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张铁栓挠着头皮,突然一拍脑门儿:“爹,二叔三叔,要不让我三哥跑吧,听说南山上有八路军,让他当八路军去。”
二叔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不成,不成,三儿跑了,咱这家咋办,咱老张家可是一大家子人呢,那个王成仁可恶着呢,要是知道三儿投了八路军,还不带着日本人来闹腾,这么一来,咱们张家这么大一个家业不就完了?唉。”
在人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一家人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让三儿先干着这个村长,等以后有机会再把这个村长让出去。
刚刚到吃早饭的时候,王成仁就坐着摩托车又来了,这次带了十多个伪军,个个都背着大枪。
乡亲们被伪军赶到了村头的大树下。乡亲们不知道发生了啥事,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有几个起早儿打柴的刚回村,看到大树下聚了好多人,刚想站下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就被伪军赶了过来。王成仁清了清嗓子,晃动着肥大的脑袋说道:“今天把大家召集到这儿,就为一件事情,你们村的村长马祥林病了,一时半会儿好不了,村里不能没有主事的,打今儿起,张长锁就是你们十里堡的村长啦,大家欢迎!”
王成仁满以为宣布这个消息时大家会鼓掌,可他等了半天,也没见一个搭茬儿的,只好尴尬地自己鼓了几下掌,接着说道:“张长锁可是咱们乡最年轻的村长,也是皇军最为看中的村长,大家有啥事情都要向他汇报,特别是有了共党和八路的消息,都要立刻向他报告。下面就请我们的新村长讲话。”
张长锁看了看王成仁,又看了看乡亲们有些不情愿的表情,慢慢说道:“王乡长让俺当这个村长,俺就先干吧。大家都知道,俺们老张家祖祖辈辈都是老实人,不会玩歪的、邪的,我只想能凭老张家的为人、德行,为乡亲们做点事,请大家放心,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们张家人是不会干的。”
乡亲们感觉张长锁说得有些在理,开始七嘴八舌起来:“老张家在村里的为人没的说,可他毕竟是十里墩的人呀。”
“十里墩的咋啦,我看不赖,咋也比马祥林那个杂种肏的强,这些年,马祥林没少欺负咱们老少爷们儿。”
“马祥林咋不当啦,是不是捞足了?王乡长你应该带人把马祥林抓起来,这些年他敲诈了我们好多钱呀。”
王成仁朝天放了一枪:“大家不许瞎说八道,马祥林是个好人,也是皇军忠实的朋友,这些年为皇军做了很多事情,皇军很满意,现在他病了,乡里才让张长锁当村长的。”
枪声把一个刚吃奶的孩子吓哭了,孩子母亲赶忙走到一边,解开怀,把奶头塞进了孩子嘴里,但孩子仍然大哭不止,孩子母亲赌气指桑骂槐道:“你个没出息、不要脸的东西,哪辈子欠下你的了,今世托生来跟老娘要账!还哭!再哭就拧拦你的嘴,一会儿也不让老娘消停。”
大树下的人们开始骚乱起来,王成仁生怕发生意外,赶忙宣布散会。
散会后,张长锁被领进了破烂不堪的村公所。
王成仁点了一支洋烟,又发给张长锁一支烟,皮笑肉不笑地说:“打今儿起,你就是这个村的村长了,既然是村长了,就要给皇军做事,给大乡当差,现在最主要的是给皇军征粮和搜集八路军情报。”
张长锁拿着王成仁给的洋烟卷,琢磨着王成仁的话,他不知道会从王成仁嘴里还能说出怎样的话,再出什么幺蛾子来。
王成仁看着张长锁:“为了防备八路,皇军要在县城修工事,这样吧,从明天开始,你们村先出五个民夫,要壮劳力啊。”
张长锁一脸苦相:“王乡长,我刚当上这个村长,您就让出民夫,您看能不能缓几天?”
王成仁两眼一瞪:“不行!明天,最迟后天早上民夫必须到,要不然日本人怪罪下来,到时候我可不好为你讲话呀。”
“这……”张长锁一时噎住了。
王成仁见张长锁被震慑住了,又立刻换了一副笑脸:“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你可怜那些穷鬼,他们可不可怜你呀。你要记住喽,给日本人做事你就得心狠,心狠才能办大事,这些穷鬼才能听话,张村长,好好干吧,干好了我会奖励你的,说不定我还会给你配这个呐!”王成仁说着,拍了拍自己的手枪,又拍了拍张长锁的肩膀。
王成仁在十里堡村抖够了威风,然后一挥手,带着十来个伪军走了。
回到家,张长锁把王成仁派夫的事向父亲说了,张元启琢磨了半天,才说:“发昏挡不住死,让村里的乡亲去应夫,还不让乡亲们骂死咱啦?这样吧,咱们先到马祥林家去探探风声。”
张元启到柜台上包了二斤点心,带着张长锁敲开了十里店村马祥林的家门。
护院的家丁看了看张元启父子,冷冰冰地说:“原来是村长呀,你找我们掌柜的有啥事?”
张元启笑着说:“我来看看马村长。”说着他扬了扬手中的点心。
家丁不屑一顾地说:“我们家掌柜的病了,不见人,你们爷儿俩请回吧。”
张元启笑道:“烦你再通禀一声,我们是专门来看他的。”
家丁进去不久就出来了:“我们家掌柜的让你们进去。”
张元启父子跟着家丁来到马祥林家的上房,走到院里的时候,正遇上马祥林家的长工李焕满正在用扫把打扫院子,李焕满只顾低头干活儿,竟然一扫把把草叶扫到了张长锁的脚上,他赶忙说:“对不住,对不住,实在不好意思。”
张长锁看了一眼李焕满,说道:“没事的。”然后跟着父亲进了屋。
马祥林此时正躺在炕上,头上还敷着个毛巾,“哎哟哎哟”叫个不停,马祥林的老婆正在屋里忙着什么,而邻居马寡妇则在炕上给马祥林不停地扇着扇子。
这个马寡妇叫王桂芝,还不到三十岁,丈夫是马祥林的侄子,活着时在大乡队里打杂儿。王桂芝的娘家在邻村,她在娘家的时候就不安分,嫁到这个村不久,就开始和马祥林眉来眼去的,丈夫不在家的时候,马祥林接长不短地朝她家跑,没过多长时间就钻进了王桂芝的被窝。事有凑巧,王桂芝的丈夫在一次打仗时被打死了,马祥林一看机会来了,就趁机把王桂芝霸占了,开始的时候,马寡妇还有所顾忌,怕乡亲们说三道四的,后来经不住马祥林软硬兼施,便破罐子破摔,和马祥林明铺暗盖起来。
马祥林的媳妇为人老实,开始还和马祥林大吵大闹,寻死觅活的,但经不住马祥林的一阵拳打脚踢,最后服软了。马寡妇一看马祥林的老婆软了,便来了精神,俨然成了这家儿的主人,甚至对马祥林的媳妇喝五吆六起来。这件事尽管全村人都知道,有的大骂马祥林是畜生变的,扒灰头,连自己的侄媳妇都敢霸占,还有的怪马寡妇不守妇道,不要脸,败坏了村风。但说归说,人家做归做,时间长了,村里人也见怪不怪了,毕竟那是马家的家事。
马祥林上下打量了张元启父子,赶忙坐起来:“哎哟,您瞧瞧,您这么大岁数了,还来看我,都是乡里乡亲的,还买东西干吗?”说着朝自己的媳妇一瞪眼,“还不快给村长沏茶去。”
马祥林媳妇把茶水放在炕桌上,又到外屋忙去了。
张元启看了看马祥林:“咋不舒服啦?”
马祥林摇了摇脑袋:“不知咋回事,一说话脑仁儿疼,心口也疼,没办法,才把这个村长给辞了,三儿今天上任了吧?”
张长锁答应了一声。
“来来来,你们爷俩儿快坐呀。”马祥林拉着张元启坐在了炕桌前。
张元启看了一眼儿子:“你也上来吧,让你大爷给你说道说道,咋当这个村长。”
张长锁脱鞋上了炕,盘腿坐在了炕桌前。
马寡妇从侧面看了张长锁那高挺的鹰钩鼻子,心中顿时颤了一下,她笑了笑:“哟,张村长真够可人的,来,抽嫂子一袋烟。”说着装了一锅儿烟,递给张长锁,并闪着一双杏眼,摄人魂魄地看着他。
马祥林一挥手:“别犯骚劲儿了,一边儿去,没看见俺们要说正事!”
马寡妇不高兴地哼了一声,甩了个脸子出溜下炕沿,出去了。
张元启一看屋里只剩下几个男人了,便讪笑着对马祥林说:“王乡长非让三儿当这个村长,其实俺也不愿意当啊,这不是戗您的行吗?”
马祥林呵呵一笑:“不是戗行,我是确实不想干了,天天脑仁儿疼。王成仁让三儿干,我没意见。”
张元启想了想说:“既然不是戗行,老哥哥,你可得多帮三儿一把儿,俗话说‘姜还是老的辣’,您当了这么多年村长,就跟三儿说道说道。”
“您就介绍介绍经验呗,告诉告诉俺,咋当这个村长?”张长锁赶紧补充到。
马祥林点了一锅烟,然后晃动着烟袋说:“我哪有啥经验呢!都是乡里乡亲捧的场。”他嘴里喷出一股烟儿,笑了笑说道,“其实给日本人当村长也没啥,得学会三样儿,一是骗,二是蒙,三是吓唬。”
张长锁听了这话,鼻子险些没气歪,这算是啥逻辑?
马祥林慢慢说道:“这骗是专门对付日本人的,你想呀,日本人到咱们这儿来了,除了杀人抢东西,什么都不懂,靠的是王成仁这些人来和咱们打交道,咱们就得骗取王成仁这些人的信任。怎么骗呢,你就得琢磨啦。你就得给他送,堵住他们的嘴,这样他们才能到日本人那里给你说好话,这样你才能两头做好人。这个蒙呢,是对付村里人的。”
张元启一听不禁张大了嘴。
马祥林继续说:“这话你还别不爱听,村里人见识少,根本不懂得外面究竟是咋回事,你就拿大乡豆子的那些话蒙他们,比如说征粮啦、应夫啦啥的,他们碍于情面,也不敢跟你瞎折腾,他们不折腾,上面就不知道,这样不显山不露水的,你这个村长就当好了。这个吓唬呢,就是赶上有挑头闹事的,你就得动真格的啦,让大乡队的人过来吓唬吓唬他,如果他不服,就把他抓起来诈唬诈唬他,然后你再出面把他保回来,这么一来,没准儿他还会感谢你。”
听完马祥林的介绍,张元启一个劲儿地点头:“说的有道理,有道理呀!”
张长锁倒感觉,这个马祥林忒坏了,坏得都浑身上下冒坏水。
回来的路上,张元启见儿子还闷闷不乐,便说:“跟你二哥说一下,咱家的地先别锄了,咱家先出五个苦力吧,你再跟厨房说一下,这几天给他们加点细粮,修工事是个苦差事。”
张长锁道:“啥,咱们家应夫?爹,咋能这么办呢?”
张元启道:“咱家好赖比村里那些乡亲多挣几个,你没见吗?这两年,村里的人苦着呢,有好多家都揭不开锅了,让他们出劳工,等于把他们往绝路上逼。”
张长锁苦笑道:“爹,这也不是个长法呀。”
张元启也叹了口气:“唉,没办法,能挨一天算一天吧,实在不行了再想别的辄。”停了停,他又说,“三儿呀,别听刚才马祥林的瞎咧咧,你还年轻,有些事理你要时刻记住,就是恶人遭罪、断子绝孙的事,就是他说出大天来,咱也不做,还有就是对那些大乡豆子你得多防备着点儿,那些王八蛋都坏透了。”
“嗯。”张长锁点了点头。
一轮明月挂在夜空中,张元启清了清嗓子,慢慢唱了起来《宫老爷劝善,一百二十四忍》,苍老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着:
混沌初分世难学,谁知地厚天多高,
日月穿梭催人老,又争名,把力劳,
难买生死路一条,八个字造就定难逃。
树大根深长得牢,人受教条武艺高,
井淘三遍吃甜水,劝明公,忍为高,
千万别跟小人学,小人他过河就拆桥。
不忍之人祸先招,马要能行备鞍桥,
不结籽鲜花君莫采,无益友,要少交,
嘴赛砂糖心似刀,当面顺情暗使坡脚。
……
整整一个上午,张长锁都在带着长工们锄地。而在地头的空闲地上,两只小马驹正在时而奔跑、时而嬉戏着,引得张长锁等人不断伸长脖子看。
一场大雨过后,棒子开始拔节了,地里的野草也长了不少,庄稼人自古以来都不怕吃苦受累,更何况是看着茁壮成长的棒子、想着秋天的收成呢,浑身上下总有使不完的劲儿。
张长锁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教会了他如何种地,过了二十岁,对于耕耘锄耪他样样都是好把式,甚至比那些长工做的还地道,逼得长工们喘吁吁、汗流浃背地才能追上他。
张长锁带着长工和短工锄了十多亩地,看看快晌午了,正盘算着带人回家吃饭,然后痛痛快快睡个午觉,等下午天气凉快了接着再干的时候,村公所看门老王头一步一瘸地来了,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村公所的房子着火了。
张长锁抬眼望去,只见十里堡的方向果然冒着滚滚的浓烟,他扔下手中的大锄,赶忙向村里跑去。
十里堡的村公所虽然也是个独门独院,但房子却是老辈留下的,有三间正房和两间东配房,早已经破烂不堪,连门窗都不全了。马祥林当村长这几年,几乎都是在家里做事,很少到村公所里来。张长锁当了村长后,白天派老王头看门,晚上没有人管。昨天晚上村里来了两个老讨吃,晚上没处去了,便从墙豁子进了村公所,钻进屋里。谁知道老讨吃在抽烟时引燃了屋里堆放的杂草,突然就着起了火,两个老讨吃一看惹了祸,一溜烟不知了去向。
当张长锁赶到村公所时,房子早已被烧得落了架,没有烧尽的木头还冒着烟。看着一片残垣断壁的景象,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没想到,刚当上村长没几天,竟然摊上了这种事情。可还得把村公所重新盖起来呀,他找到马祥林和几个乡绅商量对策。
不料,马祥林瞪了一眼张长锁:“现在你是村长,村里的一切你说了算。”
张长锁试探着说道:“乡亲们都挺苦的,要么咱们几家攒点钱,把村公所重新修一修?”
马祥林呵呵一笑:“这叫火烧旺运,你刚当上村长,就着了一把火,你修才对呀,正好树一树你的威信呀。”
几个乡绅听了马祥林的话,不禁都点起头来:“马村长说的是呀,火烧旺运。”
张长锁心里明镜似的,马祥林是不愿意出这钱,他又走了几家乡绅,大家都不情愿掏钱,他只得返回家和父亲商量,看来只能自己盖了,谁让自己是这个村长呢!
第二天,张长锁从城里的徐木匠铺雇请来木匠,又把自家的几个长工弄过来当小工,把三间正房和两间东配房,全部翻修一新,把那个墙豁子也堵好了,然后把临街已经歪歪扭扭的门楼也彻底拆除,用蓝色的砖头垒成两个粗壮的四方门柱,然后安上两扇漆成黑色的宽大门板。在右首的门柱上,挂出一块白底黑字的牌子:延庆县十里堡村公所。
看着多年来一直破败不堪的村公所焕然一新,村里的乡亲们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但张长锁看得出,乡亲们嘴里虽然一个劲儿地说好,但眼神中却是另一种表情。
狼来啦!
夜空中传来一阵毛骨悚然的喊声。
正是盛夏季节,延庆川区闹狼了,四里八乡都传来关于狼的故事,而且越传越邪乎,引起人们的阵阵恐慌。
狼的足迹已经到了十里堡村,那是一只灰毛老狼,两只眼睛闪出绿幽幽的光,先是叼鸡,叼小猪,随后进了村边老王头家的猪圈,咬死了母猪,一窝出满月的小猪也未幸免于难,人们从老母猪脖子上留下的几个被狼牙咬透的血窟窿里,猜想着这只狼的凶恶程度,乡亲们纷纷把猪赶进自家院子的马棚里,但这丝毫没有减轻人们的恐惧感,每天晚上刚到点灯的时候,十里堡村家家闭户,谁都不敢串门儿了。
但这只老灰狼竟然在大白天袭击人了,一天大白日的,把在大坑边上正在锄地的张洪武扑倒在地,正待老灰狼张口咬向张洪武的刹那,恰好赶上扛着猎枪的李大根路过,李大根开了一枪,才把那只老狼吓走,当人们把张洪武抬回村,才发现张洪武的后背已经被狼抓得不像样子了。不仅如此,乡亲们还听说,在王河营大乡的所在地,一个乡亲带着自己八岁的女儿去甜瓜地干活,稍微不留神,女孩子竟然被狼叼走了,地上只留下一摊血迹。
每每提起狼,十里堡的乡亲无不感到一种莫大的恐惧。有一天晚上,几个住在村边的人还看到了这只狼瞪着绿幽幽的眼睛在围着院墙打转儿,直到乡亲们用土火枪向狼开了一枪,这只狼才被吓跑。
几个年长的乡亲来到了老张家,请求张长锁赶快想想办法,把这只狼除掉,免得它再来骚扰乡亲。
听了乡亲们的诉说,张长锁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儿,自己毕竟是一村之长。他把乡亲们召集到村公所,听着乡亲们关于对付狼的种种办法。有的说,狼最怕火,晚上咱们在村边多笼点儿火,狼就不敢来了,这个主意刚提出,就被大家否定了,现在自己家做饭都快没柴火了,上哪儿找那么多柴火去,再者说了,白天呢?
还有的说,干脆到大乡去请兵吧,他们有快枪,让他们把狼打跑,但这个意见也被否定了,那些大乡豆子鱼肉乡里糟蹋百姓还行,狼到了王河营村边上了,他们都看着不管,让他们来到十里村打狼,白日做梦去吧!
看来自己的事情还是自己解决吧,张长锁想了想,说出了自己的主张,这只狼不除掉,早晚会再次危害乡里的。一是防,把十里堡村把边的住户外边全打成土墙,只留下几个出口,免得狼随便骚扰住户。二是轰,十里堡村的百姓有柴草的出柴草,柴草不够了再从老张家拿,在路口笼火,把全村的青壮年都组织起来,夜夜巡逻放哨,防备狼来袭,一旦发现狼,敲锣打鼓,把狼吓走。三是打,十里堡村家里有土枪的都贡献出来,白天外出的时候要两人以上,手里还得拿这家伙,老弱病残的最好不出门。到了晚上,安排人拿枪趴在高处,轮流守夜,一旦发现狼来袭,把它打死,以绝后患。
一到夜幕降临,十里堡村就开始热闹了起来,村口点火,村中巡逻,火光照亮了村树和街路,烟雾弥漫了夜空。
俗语说,狼走熟路。这只狼还真的来了。这天晚上,张长锁和几个人正在守夜,那只灰毛老狼又出现在村口,闪着绿幽幽的眼睛在向村口看着什么,当狼进了村,探头探脑地四处张望的时候,张长锁安排五支土枪同时对准老狼开火,“嗵嗵”几声火枪响过之后,那只狼被打得翻了几个滚儿,没影儿了,第二天早上,人们在不远处发现了那只被打死的老狼,浑身上下被打成了筛子眼儿。
打那以后,狼再也不到十里堡来了。
让张长锁感到庆幸的是,正是修理村公所和打狼这两件事情,给自己提供了展示能耐的机会,因为十里墩和十里堡毕竟是两个村,十里墩的人到十里堡去当村长,乡亲们肯定不服的,虽说这个村长是王成仁封的。与此同时,也让十里堡的乡亲们认清了自己,他张长锁就是张长锁,和原来的村长是两回事。
由于打狼的成功,张长锁成了十里堡的名副其实的村长,人们感觉张长锁干了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谁家有个大事小情的,都愿意跟他唠叨唠叨,哪家发生了矛盾纠纷,也都愿意让他帮助说道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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