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色连波-内心藏着魔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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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夕到达镇上的时候,已经黄昏。

    这一天坐飞机赶火车又坐汽车,一路颠簸下来,她已经疲惫不堪,拎着行李走出车站时,她总算是松了口气。

    暮色下的景象让朝夕颇有几分不适应,矮塌塌的房屋,狭窄的马路,空气中弥漫着腥味,估计是靠近海边的原因。车站门口挤满了卖水果的摊贩和载客的摩托车,她一出来就被众多摩托车围堵在中间,“姑娘去哪?”、“我来载你”、“上我这上我这”、“还是上我这吧”、“来来,我便宜点载你罗”……在京城的摩天大楼中待久了,猛然置身这样乱糟糟的环境中,朝夕本能地有些畏惧,几乎脱不开身。最后她瞅准一位面相憨厚的大哥,跳上他的摩托车,报出地址,那位大哥一溜烟地载着她突出了重围。耳边是呼呼的风声,更多的腥气扑面而来,朝夕只觉胃一阵阵地往上翻。

    付了车钱很久,朝夕仍站在红星小学门口徘徊。

    这就是连波上班的地方?

    一张锈迹斑斑的铁门内,只有矮矮的几间破败平房,中间是个操场,小得可怜。学校可能已经放学,校园里空无一人。

    “姑娘,你找谁?”朝夕正张望着,旁边的门房内走出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汉子,背着手,也在打量朝夕。

    朝夕惶恐地看着他。

    “我都瞧见你好一会儿了,老在这走来走去。”那汉子看上去倒还和气,笑容可掬地说,“你是不是找人?”

    朝夕点点头:“我想打听下,你们这有个叫连波的吗?”

    那汉子的眼睛一下就亮起来:“有啊,他是我们这的教导主任。”说着很热情地迎上来,“你是连老师的什么人啊,他不在呢。”

    “不在?”朝夕一惊。

    “嗯,走了好几天了,说是去看他父亲,他父亲是部队上的。”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昨天他有打电话过来,说是要迟几天,他去北京办点事。”

    “去,去北京了?”

    “可不是,今儿早上应该就到了北京。”

    “……”

    朝夕彻底无语,她就是今天早上从北京飞过来的,他们竟然在机场错过了!到底是缘分浅了,即便擦肩而过,也看不见对方。今生今世,他们还能见面吗?只觉凄惶,真是凄惶,人生的规则如此残酷,一旦走错路,就只能朝着错误的轨迹一路走下去,就如此刻,他躲了她三年,她执意追过来,千山万水地追过来,她在想她是不是又错了?其实她也不知道她此番来G省见他是为了什么,质问他,骂他,扇他耳光,抑或是跟他同归于尽?

    那位跟朝夕打招呼的汉子就是杨校长,见朝夕一身城里人打扮,拎着行李,料想她肯定是远道而来,连忙很热情地接过朝夕的行李,招呼道:“来来来,跟我走,到我家去吃饭,都这么晚了。”杨校长显得很兴奋,一边引着朝夕往前走一边说,“我家就住学校后面,正好要开饭了……”

    杨校长一家都很欢迎朝夕。可是他们越热情朝夕越局促,因为杨校长家的境况让享受惯了城市生活的朝夕心里很不好受,一家五六口人挤住在三间低矮的平房内,家里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连吃饭的桌子都瘸了一条腿,用砖头垫着的。再看杨校长的三个儿女,衣衫旧得都看不出颜色了,老大是个小伙子,连鞋子都没穿光着脚,两个妹妹体格粗壮,一看就是经常干体力活磨砺出来的。朝夕不能理解,好歹也是个校长,家境竟是这般艰难,连波呢,他这几年怎么过来的?

    吃完饭,杨校长跟朝夕在他家院子里的榕树下聊天,朝夕这才得知杨校长是四川那边过来的,六十年代上山下乡就在这里扎了根,算是老知青了。也难怪,在老杨的身上有很明显的六七十年代知识分子的烙印,非常朴实,得知朝夕是连波的“妹妹”,杨校长颇有些诧异。

    “怎么没听他说过哩?他从来没跟我说过他有妹妹……”杨校长说话的口音很重,他的疑惑本没有恶意,但朝夕听来却心里很不是滋味,心想他当然不会说,做了那样的事他怎么会说?

    “他来这多久了?”朝夕问杨校长。

    杨校长伸出一个指头:“一年多哩,可感谢他了,这镇上没有人不感谢他,自打他来后学校日子好过多了,上头经常拨钱下来,给学校添置教学设备,还免了很多贫苦学生的学费,真是太感谢他哩。”

    朝夕很无心地问了句:“为什么上头经常拨钱下来?”

    “因为连老师呗,我听县教委的人说,连老师上头有人,背景大着哩……”杨校长的表情很夸张,皱纹舒展开来,颇有些诧异地问朝夕,“咦,他是你哥,你应该晓得吧,连老师到底是啥来头?”

    “这个……”朝夕错愕地摆摆头,笑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因为我跟他不是亲兄妹,所以很多事情……”

    “哦,没事没事,我就是随便问问。”杨校长的口头禅就是“没事没事”,听朝夕说跟连波不是亲兄妹,更加好奇,“你们不是亲兄妹?”

    “嗯,他是我继父的儿子。”

    “哦,没事没事。”杨校长不时拍打蚊子,一边又朝屋内喊,“拿盘蚊香来,点上,别让蚊子咬着客人。”说着不好意思地说,“没法,我们这里就是蚊子多,还欺生,你莫见怪。”

    朝夕笑笑,表示没关系。

    脸上笑着,心下却一片凄然,她当然明白上头经常拨钱到红星学校是因为谁的背景,除了樊世荣还能有谁?果然首长一直就知道连波的下落,却偏不告诉她,不告诉她的原因,朝夕当然也清楚,无非是怕连波跟她在一起后刺激到樊疏桐。可见人都是自私的,连波到底不是樊家的亲生儿子,否则首长不会让他待在这穷乡僻壤教书,一定会千方百计把他弄回城市里去的,首长这么暗地里通过关系网拨钱下来,无非是让自己心里好过点吧。可笑!

    杨校长还在说连波,一打开话闸就滔滔不绝:“连老师的脾气真是莫话说,好,真是好!从来莫见他跟学生发过火,可学生们都服他,也都喜欢他。他的文化底子也很深,字写得那个漂亮哩……我家二丫头就很喜欢看他写字写文章,经常莫事就跑去他房里看他写,他人也热心,镇上有谁找他写字啥的他有求必应,小邓你真有福气哩,有个这么有才的哥哥……”

    因为口音的问题,听杨校长说话,朝夕觉得很吃力,但她仍然听得津津有味,三年杳无音信,突然距离他的生活这么近,朝夕激动异常,一句话都不肯漏过。只是她总听杨校长提到“二丫头”跟连波如何如何,不免留了心,二丫头是杨校长的二女儿,二十岁上下,模样还算端正,就是皮肤黑了点,靠近海边紫外线强,皮肤肯定都黑。老杨家都叫这姑娘“阿霞”,吃饭的时候朝夕就注意到阿霞老是拿眼光偷偷瞟她,特别是刚才听到朝夕不是连波的亲妹妹时,她在不远处的小桌上切西瓜,差点切到手……

    恰在此时,阿霞端了切好的西瓜过来,很腼腆地放到朝夕面前的桌子上。朝夕注意到,她的手臂很粗,看得出来她肯定经常帮家里干活。从傍晚进门到现在,朝夕几乎没有听见她说过话,她好像很喜欢低着头,特别是面对着朝夕的时候,端着盘子的手都有些轻微的抖。

    朝夕不免笑起来:“谢谢阿霞,你也坐下来吃吧。”

    阿霞瞥了眼她,迅速摇头,逃也似的到一边去了。老杨叫住她:“你把你房里收拾下,朝夕今天晚上就住这了。”

    “不不不,不麻烦了,我住旅馆。”朝夕连忙摆手。

    “你是嫌弃我家吧?”热情的杨校长不依,“虽然家里挤点,可总比外边住着踏实,你一个姑娘家的单身住外边出了事咋办,我没法跟连波交代的。再说镇上哪有什么像样的旅馆,这儿穷……”

    朝夕面露难色,她实在没有住陌生人家的习惯。

    杨校长见她很为难的样子,想了想,马上又说:“哦,对哩,我这有连老师宿舍的钥匙,他在学校有间宿舍,你要是嫌我家挤可以去他宿舍将就下。”

    “可以,可以,我住他宿舍!”朝夕忙不迭地点头,继而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我是怕……怕给您家添麻烦,住我哥的宿舍就省事多了……”

    “没事没事,你只要不嫌弃额们学校条件简陋就好哩。”杨校长一点也不介意,还招呼女儿,“阿霞,带你朝夕姐去连老师宿舍,带上手电筒,路上小心点。”

    阿霞一声不吭地进了屋。

    ……

    小镇的夜晚非常宁静,夜风带来潮湿的海腥味,吹在身上黏乎乎的,估计跟空气中的盐分有关。也许是太静了,偶尔传来突突的摩托车声音和狗吠声时,显得很刺耳。这里的人们似乎都有早睡的习惯,虽然才晚上八九点,镇上大部分人家都已熄了灯,只有路边的南货店偶尔亮着昏黄的灯,店主多半坐在门口边看着小黑白电视,边啪啪地打蚊子。脚下是历经岁月沧桑的石板路,凹凸不平,但走在上面很踏实,就是没有路灯,四下里黑灯瞎火的,难怪杨校长要阿霞拿手电筒。

    阿霞打着手电筒走在前面,步伐很快,朝夕穿着高跟鞋磕磕绊绊,有些跟不上。隔着两米的距离,她一路都在观察阿霞,她发现这姑娘虽然不多话,但心眼很好,每到有坑或者格外不好走的地方,阿霞就会停住站在坑边,将手电筒照向朝夕,等朝夕安全走过去后再领着她朝前走。

    “这儿离海边有多远啊?”朝夕试图跟阿霞搭讪。

    阿霞就两个字:“不远。”

    “你们平常去海边多吗?”

    “多。”

    “明天可以带我去海边看看吗?”

    “可以。”

    “你觉得连老师人好不好?”

    “好。”

    “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时候回来?”

    “没有。”

    “……”

    朝夕彻底泄气,放弃沟通,怏怏地跟着阿霞到了连波的宿舍。很小的一间屋子,灯也不亮,但收拾得很干净,屋子里就摆了张床和一张桌子,门口的架子上搁了个大木箱子,不知道装的什么。朝夕注意到靠窗的桌子上还摆着盆仙人掌,这倒有点像连波,到哪都搁不下那点文艺的调调。窗户开了一半,让朝夕惊喜的是,竟然可以听到海水声,凑过去一看,屋外是一片黑森森的树林,她判断树林那边应该就是海,她想明天自己就可以去看海了。正要跟阿霞说呢,扭头一看,顿时有些不自在起来,阿霞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门外的屋檐下收了衣服进来,默默坐在床沿帮连波叠衣服,她叠得很认真,每叠好一件还要用手压压。甚至,包括连波的底裤。

    朝夕忽然觉得自己是多余的。

    她都没有碰过连波的内衣,从来没碰过。

    心里那种五味杂陈很不好受,她很想跟阿霞说不用叠了,由她来叠,阿霞却抱着叠好的衣服轻车熟路地放到门口的木箱子里……显然,她很熟悉这里的一切,连波日常起居应该都是她照应着的,因为她准确无误地从床底下摸出一个搪瓷脸盆,又从墙边的毛巾架上取下毛巾,搁脸盆里,然后倒好开水端到朝夕的脚跟前。她的意思是要朝夕洗了脚好睡,朝夕没动,她又忙不迭地整理床铺,摊开被子,还细心地去木箱子里摸出一条干净的枕巾铺到枕头上。完了,还从桌子的抽屉里找出蚊香,又是准确无误地在桌子上的一个小盒子里摸出打火机……

    “够了!”朝夕突然发声,声调很高,连她自己都吓一跳。

    阿霞也吓着了,愣愣地瞅着她。

    空气顿时有些僵。

    朝夕这才意识到有些失态,忙挤出一丝笑容:“不麻烦你了,我来吧。”说着拿过阿霞手里的蚊香和打火机,自己点上了。她将蚊香放地上,站起身盯着阿霞,眸光一闪,阿霞本能地后退两步。

    她倒一笑:“阿霞,谢谢你照顾连波。”

    她是笑着的,的确是笑着的。可是注意她的眼睛,朝夕她自己可能没有觉得,因为她看不到自己的眼睛,大多数时候,她的眼睛跟常人没有两样,但她到底是个内心藏着魔鬼的人,每每情绪外露的时候,那黑黝黝的瞳仁,仿佛浸在深海的奇异宝石,冷冽的光芒即便在夜色中也能幻化成妖魔,夺人呼吸,摄人魂魄。

    而此刻她虽然笑着,可是眼底迸射出的寒光,足以让怯弱的阿霞战栗,仿佛受惊的小鹿,阿霞几乎就要夺门而出了。

    朝夕被她的样子逗乐了,忽然有点喜欢这个憨厚的姑娘了,她伸出手搭住阿霞的肩膀,笑问:“多大了?阿霞。”

    “二,二十。”

    “那我比你大呢,我可以叫你妹妹吗?”朝夕随和地笑着,目光中自有一种凛然的气势,因为她自认这丫头对她构不成威胁,她根本没把这丫头放在眼里,但面子上她却表现得很热络,“你很喜欢连波哥哥吧?我很高兴你能喜欢他,因为他会是你未来的姐夫哦,可是他这人很害臊,一定没有跟你说起过我,是不是?”

    至此一句,阿霞就低下了头。

    “没关系,现在你叫我姐姐还来得及的,等你连波哥哥回来,我让他给我们拍张照,我要带回北京去。”

    阿霞依然低着头,沉默不语。

    然后,她魂不守舍地离开了房间,始终低着头。朝夕站在门口目送她消失在无边的夜色中,脸上的笑容转瞬即逝……

    连波,我又有一个恨你的理由了。

    朝夕在心里说。

    早上,林染秋给朝夕打了个电话,询问她在G省那边的情况,几乎是有些愠怒地抱怨:“你怎么搞的嘛,昨天晚上就打你电话,一直不通,害我担心了一晚上,不知道你在那边出了什么事。”

    “我下了飞机手机就一直关机。”朝夕说。

    “你多大的人了,该想到我们会担心你啊?即便我不是你男朋友,也是你朋友,是你的老板吧,现在外面这么乱,出了事怎么办?”林染秋一般不唠嗑,一唠嗑起来那就跟娘们似的,颇有点没完没了。朝夕只是在电话里轻笑,转移话题:“今天的展览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吧?”

    “你还说呢,明知道今天展览,还一个人往外跑,忙得我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林染秋的抱怨又来了。朝夕连忙打断他:“我会尽快回来的,对不起,老板,我确实是有私事等着处理。”

    “哟,你都叫我老板了,我好不习惯!”

    “你本来就是我老板啊。”

    “甭搞得这么生分好不好,我们还是不是朋友啊?”

    “是是是,我们永远是朋友,这够了吧?”

    “得,不说了,再说我更受打击,还还还永远朋友呢。朝夕!大清早的你干吗这么打击我,待会展览就要开幕,你存心让我出糗是不是?”

    朝夕在电话那边咯咯地笑。

    “你还笑!”

    “好了啦,你还是忙展览去吧,别出差错就是。”

    “行行行,不跟你扯了,我有朋友来了。”林染秋站在展厅门口,远远地就看见唐三的银色跑车很拉风地驶了过来,紧随其后的是蔡四平和康盛文他们,“朝夕,一个人在外面小心点,回头再联系,我先挂了。拜拜!”

    说着他就挂了电话,朝唐三他们迎过去。

    林染秋对于唐三这些公子哥的大驾光临一点也不意外,因这几个人哪里有热闹总少不了他们,不过跟其他各路神仙过来捧场是看在老爷子面子上不同,唐三他们完全是当作死党聚会过来找乐子的。

    “哟,要迎宾也轮不上你吧,你们公司那么多小妹,还用得着我们林总花枝招展地站门口招蜂引蝶啊?”唐三说话从来就没遮拦,一脸坏笑。

    林染秋也不是省油的灯,一句话回过去:“那你是蜂呢还是蝶啊,穿得这么花花绿绿,还指不定谁花枝招展呢。”

    唐三的确穿得很抢眼,一件草绿色衬衣就足够扎眼了,还配了条白裤子,头发梳得溜光,整个公子哥儿形象。跟随其后进来的蔡四平拍着他的肩膀,一本正经地说:“没办法,我们唐三生得如花似玉,他不是蜂也不是蝶,是蜜糖……”

    “哈哈哈……”

    “去去去!”唐三一把推开蔡四平。

    “嗯嗯,蜜糖这名好!很衬唐三!”这样的场面,康盛文从来就不会忘了煽风点火,旁边的赵学兵当然也要添把柴,马上建议:“得,我们以后就叫唐三蜜糖算了,多甜蜜蜜啊,昨儿电视台的王小姐都跟我说,跟你们一起的那个唐少嘴巴真甜啊……”

    “唔,这话有两层意思。”连不苟言笑的蔡四平都掺和进来了,他推推眼镜,明明是玩笑话,却说得一本正经,“以我的理解,一是唐三说的话甜,二是他的嘴巴确实甜,至于怎么个甜法,估计只有王小姐知情……”

    不愧是大律师,很会分析问题的关键。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康盛文凑近唐三,搭住他的肩膀笑问:“是不是啊,唐三,王小姐试过你的嘴巴了?”

    “那肯定的啰。”赵学兵大笑。

    唐三没办法,只好一把拽过林染秋,试图转移矛头,“呃,呃,染秋才是今天的主角啊,你们干吗找我的茬?”

    “欢迎光临!”林染秋做了标准的请的姿势。

    大家说笑着正准备进去,蔡四平突然指着马路对面:“哟,你外公的嫩崽来了。”可不是,阮丘雄正在马路对面泊车,林染秋颇感意外,印象中他这个舅舅一向低调,极少出现在人多的场合,所以也没有打电话通知他,没想到他还是来了。

    阮丘雄的确很低调,没有把车停在展馆门口,而是停在了马路对面的树影下,一件深灰色大衣很好地衬托了他的高个,戴了副墨镜,不慌不忙地从马路对面走过来,大衣的下摆扑扑地翻飞在风中。

    “你们也太隆重了吧,都站门口迎接我?”阮丘雄操着手走过来,很奇怪的气场,即便他神色淡然,笑吟吟的,仍给人一种不露痕迹的距离感。林染秋诧异地打量他:“我说今天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出来了?你怎么有空过来欣赏艺术?”

    “我一向很艺术。”阮丘雄看上去心情不错。

    唐三点头表示认同:“包括恋爱。”

    “恋爱?”

    “嗯,你问他自己,每次把别人甩了的时候还让人家姑娘对他感激涕零,我问他什么诀窍,他说这是艺术。”

    “哈哈哈……”

    正说笑着,又一位大神降临展馆,一身黑色便装英气逼人,泊好车拿着车钥匙晃悠悠地朝这边走过来,是樊疏桐。本来林染秋也没想到要请他来,是昨儿在机场碰到他,顺便提了下今天展览的事,樊疏桐当时说“有空我过去看看”,林染秋只当当他随便说说的,没想到真的来了。

    樊疏桐是这样,并不是很热衷交朋友,相反他对朋友很挑剔,不是谁都可以和他交上朋友的,但若碰上了又觉得投缘,他会很认真地把对方当回事。虽然跟林染秋不过见了两次面,但说不清为什么,樊疏桐觉得林染秋身上有种他很熟悉的气息,吸引着他,好像认识很久似的,一点也不觉陌生。至于这种气息是林染秋本人身上的,还是他身边人的,樊疏桐并没有深想。

    “又一个‘艺术家’大驾光临!”唐三最爱热闹,人越多越喜欢,瞅见樊疏桐过来,脸上笑开了花。

    林染秋忙热情地迎上去跟樊疏桐握手:“谢谢捧场,没想到你会来。”

    “我说了来就肯定会来嘛。”樊疏桐潇潇洒洒地一笑,又觉得纳闷,“你们为什么叫我艺术家?我可是文盲一个。”

    唐三一本正经地解释:“你跟阮少都是恋爱的艺术家!”

    樊疏桐这才注意到阮丘雄背着手站在旁边,正冲他笑呢,于是也伸出手跟他握了握,自己也有些忍不住笑:“我总没办法把你想象成林老弟的舅舅。”

    “没办法,谁让他是我外公的嫩崽呢,来来来,快进来,别在门口吹风了。”林染秋边说边引着他们往里走。阮丘雄瞥他一眼,故作长辈姿态:“没大没小,跟你舅舅就这么说话的?”

    林染秋叫苦:“阿雄,辈分上你是比我大,可你要我叫你舅实在太让我为难了吧,这么多兄弟在这里,你让我叫得出口?”

    阮丘雄只笑不语,眼睛却四处张望,但见展厅并不大,有点类似于艺术沙龙,布置得非常雅致文艺,而展品多为画作,同时还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些雕塑,有的是明码标价的待售品,有的是非卖品。展厅的灯光非常柔和,亮度恰到好处,将各件艺术品映照得熠熠生辉,置身其中,让人不由自主地沉静下来。

    陆陆续续有人进来参观,男男女女,乍看都非等闲之辈,但都没有顾上看展览,而是忙着跟林染秋和阮丘雄打招呼、寒暄,林染秋因此忙得不亦乐乎,穿梭于各色宾客中分身无术。阮丘雄却显得颇有些冷淡,刻意避开人群,别人跟他打招呼,他顶多点个头,不苟言笑。他的注意力显然没有在那些展品上,先是将展厅来来回回溜达了遍,然后瞅准时机将林染秋拉到一边:“问你,朝夕今天没来?”

    林染秋一愣,恍然大悟,指着他:“哦,敢情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阮丘雄耸耸肩:“问下而已。”

    林染秋“哼”了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花花肠子,不过我提醒你,朝夕是我的人,不是我女友,也是我的朋友,还是我的员工呢,你最好少打她的主意,她可不是你平素接触到的莺莺燕燕……”

    “所以——”阮丘雄扬扬眉,露齿一笑,“她在我眼里很特别。”

    “舅舅——”林染秋难得叫一次舅,双手作揖,“你就收敛点吧,算外甥求你了,朝夕是个苦命的女孩,我不希望她受伤害。”

    “谁说我会让她受伤害?”

    “舅——”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扯得不可开交,丝毫没有注意到他们身后不远处站着的樊疏桐,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一尊泥塑发呆,表情震惊不已……

    那泥塑是个半身人像,雕塑得栩栩如生,连细微的发丝和衣服的褶皱都清晰可辨,问题就出在那脸上,除了脸型的线条是明朗的,脸部的五官却是模糊地雕了个大概,所以根本看不清五官,但脸部的轮廓摆在那里,别人看着可能一眼就带过了,但樊疏桐不会没有感觉……他微微眯起眼睛,死死盯着那尊雕像,从小长大的手足,不用看脸,闻味都认得对方,这不是连波吗?!

    他骇得冷汗涔涔,目光渐渐下移,在雕塑的旁边搁着块小铭牌,上面标明了这尊雕塑的作者及其作品情况:

    《消失的脸》

    作者:邓朝夕

    该作品曾获巴黎蒙尔登艺术展览金奖。非卖品。

    樊疏桐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仿佛灵魂出了窍般,完全不能相信眼前的事实,他一遍遍告诉自己,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哦,不,不应该以这样的方式相见,太突然太离奇太悲怆,他满世界兜兜转转,她凭什么可以以如此冷静的姿态来雕刻她的爱情?还摆在这里展览?见鬼的爱情!

    他的目光凝视着那雕塑和铭牌,深层的痛楚不可遏制地沿着脊椎放射开来,下巴亦可怜地抖着,几乎听得见牙齿咯咯的撞击声,他觉得他真是可怜,太可怜了,三年剜心掏肺的思念,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她了,不想她原来一直就在他的周围……他看不到她,他还没有失明,为什么就是看不到她?上天如此残忍,以如此惨烈的方式隔绝着他和她的世界,他在这边因绞心断肠般的思念每天都饱受煎熬,而她,在他目光之外的角落若无其事地雕刻、雕刻,偏偏……雕刻的是另一个人的脸,没有五官,却分明是那个人的脸,她置他于何地啊!

    有风,自遥远的旷野呼啸而来。

    他伫立在这荒芜的人世间,除了耳畔呼啸的狂风,再也听不见其他的声音,所有爱过的恨过的都已模糊不清,他不明白自己是因为什么而存在,因为这世上没有人真正惦记他,他惦记的人偏不惦记他,还雕刻别人的脸……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悲哀,这般绝望,这般软弱而茫然,仿佛面对的不是一尊雕像,而是坍塌的一个世界,他被无情地掩埋,现在站在这明净光亮的大厅中的只是他腐朽的遗骸……

    “怎么,你也喜欢这尊雕塑?”肩上搭过来一只手,是林染秋。

    樊疏桐神色恍惚,目光是虚的,仿佛穿透了雕像,落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两个模糊不清的字节:“朝夕……”

    “哦,她是我们公司的员工,这尊雕像就是她的作品,她很喜欢雕塑,也算是我的学生吧,但她只是业余创作。其实她很有天分的,我曾试图引导她走专业创作路线,她一直不怎么上心,她说她只会雕刻脸,可是却从来没有见她雕刻过完整的脸。”

    林染秋见樊疏桐好像很喜欢这尊雕塑的样子,喋喋不休地介绍起来,“我问过她,为什么不把整个的脸刻出来呢,她说她不记得了,越是拼凑越是模糊……”

    “她现在在哪里?”樊疏桐打断他。

    “去G省了,说是去看一个朋友。”林染秋不由得叹口气,“她没说去看谁,但我想也想得到是去看谁,昨天去机场就是送的她。”

    樊疏桐心里咯噔一下,昨天?

    他吸口气,转过脸迷茫地看着林染秋:“送朝夕?”

    “没错,你不也接了你弟弟嘛。”林染秋一想觉得不对,打量樊疏桐,“你……认识朝夕啊?”

    樊疏桐不作答。

    沉吟片刻,又问:“这雕塑卖多少钱?”

    “不卖,你没看是非卖品吗?这是朝夕私人的作品,她讲了不卖的,只是贡献出来给大家欣赏下。”

    “我要买。”

    “这我做不了主,嘿嘿。”

    “我要买!”樊疏桐有双深黑如夜色的眼睛,紧盯着林染秋,“你尽管开价,我一定要买,必须买!”

    林染秋诧异地看着他:“我说了我做不了主。”

    “我——要——买——”樊疏桐的混世样子又显出来了,眉毛拧着,目光坚定毋庸置疑,“我说过的话从来不会重复超过三遍。”

    林染秋不免也来了脾气:“我说了不能卖就是不能卖,因为这是别人的私人艺术品,只作欣赏,我做不了主。”

    “我也要买!”话音刚落,旁边一直观战的阮丘雄也加入进来,走到雕塑边仔细打量,尤其是看到刻有作者名的铭牌时他眉开眼笑,转过脸对林染秋说,“你早说这是朝夕的作品嘛,否则我根本不会让你摆出来……”

    “你来掺和什么,嫌我不够闹心是吧?”林染秋跺脚。

    樊疏桐却将视线转移至阮丘雄,目光刀子似的剜过去,逼出一句话:“阮兄……这是什么意思?”

    阮丘雄根本不朝他看,直接跟林染秋说:“五十万,我买下了,明天我会让公司会计将钱打到你们的账户。”

    林染秋顾不上跟他辩驳,望向樊疏桐……

    周围人很快觉察到了这边的火药味,纷纷将目光投向这边。不远处正说笑着的唐三他们面面相觑,赶紧走了过来。

    樊疏桐的脸绷得像石膏,双手握成拳状,直视着阮丘雄:“我跟你无冤无仇,阮少。”他没有再叫“阮兄”,而是直呼“阮少”。

    阮丘雄显然是见惯了场面的人,双手抱臂从容地踱到樊疏桐的跟前,两人的个头不相上下,亦都是颇有气场的人,只不过阮丘雄比樊疏桐更多了份淡定,但说出来的话却霸气十足,他忽而一笑:“你太严重了,不过是尊雕像而已,都扯上冤仇了?我喜欢,仅此而已,对于我喜欢的东西,我从来就是不计代价的。”

    “那也不必跟我争吧?”樊疏桐丝毫未露怯意。他自小浑球,又在码头上混过来多年,可不是什么善茬,大多时候在场面他还保持着一定的风度和涵养,但若撕下脸皮,收敛多年的混世魔王必会显出原型。

    而阮丘雄自小被家族长辈捧在手心长大,他从来不知道什么是“让”,他的字典里没有让的概念,当他听到林染秋和樊疏桐的谈话,得知这尊雕塑是朝夕的作品时,毫不犹豫地就要据为己有。他想要,就必须得到。

    “我只是很想要这尊雕像,没有跟你争的意思。”阮丘雄抬抬眉,笑了笑,不露痕迹地彰显着他的霸气,他拍拍林染秋的肩膀,“就这么说定了啊,明天把雕像送我住处去。”说着拢了拢大衣,不慌不忙地准备离开。

    如此的藐视,樊疏桐还从未经历过。

    众人看他的样子不免捏着把汗,尤其是唐三,深知樊疏桐的底子,连忙一把拉过他,好言相劝:“士林,走走走,我们喝酒去……”

    樊疏桐甩开他的手,目光凛冽如冰雪寒彻,可是嘴角轻轻一扬,倒牵出一丝笑容:“不愧是阮少,做事不留余地的。”

    阮丘雄拱手作了个揖,也笑:“改天请你喝酒,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那风度,那气势,很对得起他的王者风范。

    所有人都不在他眼里,没有人可以和他争。

    樊疏桐也没有输风度,知道他此时面对的不是普通公子哥儿,这样的人他惹不起,京城这地方还轮不上他撒野,所以这回他大约只能让了,哪怕让得极不情愿。他真的就让了,退后一步,让阮丘雄从他身边过去,阮丘雄微微颔首,拍拍他的肩膀,表示很感谢的意思。樊疏桐看似无所谓地笑笑,笑得像个大男孩,一脸无邪。

    在场的人顿时松了口气,林染秋也松了口气,筹备半年的展览差点就让这两个家伙给搅黄了。可是,站一边的唐三和蔡四平对视一眼,一丝恐惧浮上唐三的眼底,他太了解樊疏桐了,这魔王在笑着的时候,尤其是还笑得这么无邪的时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情。相反,那是狮子发怒前的征兆。果然,当阮丘雄走到大门口的时候,猛听到身后“砰”的一声巨响,待他回头一看,目瞪口呆,那尊雕像已经坠落在地,断成了几截。

    众人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樊疏桐……

    但见他若无其事的样子,朝阮丘雄耸耸肩:“抱歉,失手,失手……”说着又朝脸都白了的林染秋摊手,“真是失手,很抱歉。但我还是认赔,明天打五十万到你账户,如何?别生气别生气,我是失手,真的是失手嘛。”

    他什么时候下手的,没有一个人看到!

    唐三眼皮一翻,知道这浑球的匪气又来了,认识他两三年,听闻了他从前的种种劣迹,这还是第一次亲眼见他犯浑。可是,他要犯浑也要看对象啊,阮丘雄绝不是在场这些人惹得起的。在京城,只要是在这个圈子里混的,谁不知道阮丘雄的底子,惹了他,那就得自个去八宝山挖好地,自个跳进去吧,等阮公子来埋你,只怕尸骨无存。

    阮丘雄盯着樊疏桐足有两分钟没动。

    樊疏桐亦望着他,神色自若,一副我是禽兽我怕谁的浑球劲。

    结果,阮丘雄抬起手,冲他指了一下,就那么一下,让在场所有的人鸦雀无声,眼睁睁地看着阮丘雄转身离开展厅。

    他什么话也没说,就指了下樊疏桐。

    但这比直接跟樊疏桐干一架要严重得多,那一指,后患无穷。而樊疏桐收回目光,低头望向地上碎成七八块的雕像,可能是灯光的原因,他的半边脸都陷在阴影里,眼眸深邃如海,喃喃的,似在自语:“碎吧,看谁碎得彻底。”

    连波回到酒店的时候,已是晚上十点多。

    连波见到了叔叔,聊了很久,还跟他一起吃了晚饭。年迈的叔叔极力劝说连波跟他一起去匈牙利定居,称他的一切都是连波的,如果连波拒绝,那他辛苦半辈子创立的家业就只能被妻舅那边接管,这是叔叔极不情愿的。连波很为难,说事情太突然,根本没有这方面的思想准备,何况他一不懂外语二不懂经商,过去了也帮不上忙。

    连波的叔叔在国外是经营连锁酒店的,生意做得很大,在世界各地都有产业,他和妻子曾经有过一个儿子,不幸在14岁那年意外身亡,妻子因此抑郁成疾,几年后也病逝。酒店的生意一直是由叔叔本人和妻子那边的两个兄弟经营,眼见叔叔患淋巴癌不久于人世,妻舅那边对叔叔的这份家业虎视眈眈。连波感觉得出来,叔叔跟妻舅的关系很紧张。叔叔说他们贪得无厌,在他身上捞够了油水,现在又要霸占他半辈子的心血,他真的不甘心。好在叔叔终于找到了唯一的侄子连波,无论如何也要连波过去继承遗产,否则他死不瞑目。

    叔叔现在住的这家酒店就是他旗下的连锁店之一,超豪华的套房内摆满医疗设备,二十四小时有医护人员看护,没办法,叔叔的身体非常虚弱,跟连波谈着这些事时很吃力,中途还吸了半个小时的氧。连波看着叔叔老泪纵横的样子,狠不下心当面拒绝,只好答应说考虑考虑。临走时,叔叔还拉住连波的手托付他,希望连波在他去世后将他和妻儿的骨灰葬回家乡,在海外漂泊半生,叔叔说,他最惦记的就是故土亲人。连波含泪应允,泣不成声。

    回到下榻的酒店,连波一个人在酒店外面的喷泉池边抽了好几根烟才稳定情绪,他知道他肯定是不会去匈牙利继承遗产的,但叔叔的境况又实在让他心痛,他懊恼得不行,也非常焦虑,出门这么久学校的课已经耽误很多天了,他必须先回去,叔叔这边只能再慢慢想办法了。他想打个电话到学校问问学生们上课的情况,但他没有手机,也抗拒用这种时髦的通信设备,他不想被人随时随地掌控行踪。当然,没有手机他也仍被人掌控行踪。他决定回房间给学校打电话。可是上了楼,他连叩了几下门都没人应,以为樊疏桐不在,正准备去大堂等,门却开了,是樊疏桐的助手阿斌开的门,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轻打开门让他进去。

    房间里一团漆黑。连波问这是怎么回事,阿斌低声道:“灯被砸了。还不准人来修,也不肯换房间。”说着点燃打火机,举着微弱的火光朝樊疏桐的房间指了指。

    连波心想,这人又犯浑了吧?他摸索着走到紧闭的房门前,轻叩两声:“哥,你在里面吗?我是连波啊……”

    “进来吧。”一个浑浊的声音从房间传出来。

    连波这才推开门进去,也是漆黑一片,窗帘是拉着的,他眯着眼睛找了好一会儿才在墙角的沙发处发现了一个红色的小火星。房间内弥漫着烟雾,连波呛得连连咳嗽,摸着墙壁走进去:“哥,你怎么了?”

    “没事,就是有点困。”那个浑浊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瓮瓮似有回音。连波站在门口,呛得眼泪都出来了,“哥,出什么事了?”

    “说了没事。”樊疏桐显得很不耐,声音干涩而嘶哑,问连波:“秀才,我问你个问题,你可以选择不回答,但就是别说假话,可以吗?”

    连波扶着门框站着,有些不知所措,“什么问题?哥,你问吧。”

    “连波,我很想知道,如果三年前老头子没有介入朝夕的事,你会离开吗?是离开,还是娶了朝夕跟我对立?”

    “哥,这事都过去了就别提了吧。”连波不想回答。

    “不,这个问题对我很重要,你必须回答。”

    “为什么?”

    “现在是我问你。”

    “我……我都不记得了,真的,那些事太痛苦,我不想去回忆。哥,你也不要去想了吧,那个时候大家都失去理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有一点请你相信,就算我当时没有离开,娶了朝夕,也并不表示是要跟你对立,我只是作为哥哥想保护朝夕,给她安定的生活……”

    “你就不用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吧!”樊疏桐打断他,在黑暗中擦亮一根火柴,衰弱的火光短暂地映亮他的脸,憔悴不堪,然后瞬间又重归黑暗。

    他一直就在黑暗中。

    此刻,他毫不掩饰地冷笑:“连波,如果你仅仅是站在哥哥的立场,你会为了她站到我的对立面吗?你明知道她就是我的命,你还要娶她,你爱她,所以才会那么做吧?什么借口都是假的,你又何苦自欺欺人?爱就爱了,没有谁能管住自己的心,这个我不怪你。只是连波,你我之间终有一日还是会面对那样的对立的,我的意思是,在朝夕和我之间,你必定还要选择一次,无论多么艰难多么残忍,你都必须要选择,这是我们三个人逃不了的宿命。”

    “我永远不要这样的选择!”连波突然扬高声音,斩钉截铁,“我哪怕一辈子单身,都不要这样的选择!哥,如果你爱她你就继续找她,直到找到她为止,我保证我永远都不会出现在她面前!”

    “你想得简单,你不见她,就可以回避得了她?你不选择,她也会逼着你选择的,连波,你根本就不曾真正了解过朝夕!因为你跟她不是同类,她十六岁时就可以把自己变成一只蝎子,你想象过她会做出什么事情吗?你想象不到的,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因为这是我跟她之间的共识,很可笑吧,我们居然还有达成共识的时候。原因很简单,我们都不想伤害你,所以才破天荒地在这件事上达成了共识,哪怕我们彼此怨恨,势同水火,但在对待你的问题上始终保留着最原始的善意,而且始终如一……”

    “十六岁……”连波不知所云,莫名地心慌起来,“哥,你在说什么啊?”

    “别问了,我不会告诉你的,我会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她也一样。你只需要做好准备,未来的某个时候,你得在我和她之间做出选择,你逃避不了的。三年前你不辞而别,撇下她杳无音信,你以为她会轻易放过你?如果是别人,也许就算了,哪怕心里怨恨也还是一样会嫁作他人妇,但她是邓朝夕,你就等着她把你拽入地狱吧,不是我吓唬你,三年来我疯了似的找她,她也在找你!连波,我变成今天这个样子都是因为她,是她把我拽进深渊的,至今都爬不出来……可能是因为习惯了黑暗,我反倒觉得黑暗让人更有安全感,谁让这个世界这么险恶呢,从来就不会有人顾及我的死活,哪怕是我的亲爹也弃我不顾,而我最疼爱的弟弟,三年前还不是一样站到了我的对立面……”

    “哥!求你别说了,别说了……”连波捂着脸顺着门蹲下了身子。他只觉虚弱,非常非常的虚弱,三年来他避免自己涉及或谈论那些事,每次触及那个伤口,他就疼得连呼吸都没办法继续。此刻他只觉心上的伤口汩汩地涌出鲜血,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从来没有为自己想过,却反倒落到被亲人憎恨的地步。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樊疏桐大约是被屋子里的烟雾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在黑暗中挪动了下身子,声音愈发的嘶哑浑浊了:“我必须要说,因为她马上就会来到我们中间,我都听到她的脚步声了,所以有些话我必须先跟你说清楚,我们兄弟是兄弟,但若我面临跟你同样的选择,我会选择她,对不起,连波,我只能选择她……哪怕我跟她走到了这个地步,我恨不得自己死掉,还是没办法让自己少想她一点,我就有这么贱!而且,我活不了多久了,兄弟我们来世可以再做,但我跟她,这辈子的恩怨只能这辈子了。如果注定要碎了大家的心,那就碎了吧,一路碎下去,碎个彻底就全结束了。连波,我是真的受够了,让这一切结束吧。”

    早上连波走的时候,樊疏桐还没有醒。昨晚他絮絮叨叨很久,头疼到最后意识不清,不得已连波只得叫来医生给他打了止疼针,慢慢地他才昏睡过去。连波在他床边守了一夜,凌晨时实在倦了,只得缩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好像才眯了会儿,睁开眼睛天已大亮。因为惦记着学校的课,他决定赶最早的一趟航班飞G省,再从省城坐车赶回镇上。

    收拾好东西,连波先给叔叔打了个电话,说回去会好好考虑继承遗产的事,要叔叔安心在北京养病,他过些日子再来北京。叔叔似乎很不放心,再三恳求连波无论如何得去匈牙利定居,叮嘱了又叮嘱,就差没要连波立保证了。

    连波原本没有这个打算,想都不愿意去想,可是昨夜跟樊疏桐长谈后,他觉得倒是可以考虑了,远远地离开这里,谁也逼不着他,不用面临那样的选择,也不用害怕伤害到最亲的人,这样哥哥应该放心了吧?可是目前他还只是动了这个念头,真的要定下来,恐怕没那么快,学校里还一堆的事情等着他去处理……跟叔叔打完电话,连波又回到樊疏桐的房间,在床边伫立良久,发觉昏睡不醒的哥哥眼角隐约还有泪痕,连波心中一搐,不由心下一片凄然。

    “哥,我永远不会和你争的,你放心好了。”这是他的心里话。

    连波心想,我有什么资格和你争呢?我卑微懦弱至此,我根本不配拥有朝夕,在她最需要的时候我那么无耻地逃开她,躲着不肯见她,我早就没有了勇气站在她面前。哥,不是只有你才有恨的,我心里也有恨,我陷在怎样的黑暗世界里不是你可以想象得到的,父亲屈死,母亲病逝,其实我跟你是同病相怜,同病相怜啊。

    从房间里出来,阿斌脸色怪怪的,看着连波欲言又止。

    “有事吗?”连波问。

    阿斌神秘兮兮地指了指门外,“楼下大堂有人找你。”

    “谁啊?”

    “你下去就知道了。”

    “……”

    连波诧异,会是谁到这儿来找他?于是赶紧拎着行李出门,结果下楼出了电梯,一眼就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文质彬彬的军官朝他点头微笑,连波当然认得,是樊世荣的秘书小刘。一般情况下,见到刘秘书就等于见到首长,连波四顾一张望,果然看见在富丽堂皇的酒店大堂一侧,樊世荣坐在沙发上跟几个穿西装的中年男人说话,旁边亦毕恭毕敬地站了好几个酒店工作人员。

    不用说,首长大驾光临,酒店高层自然不敢怠慢。

    樊世荣见到连波马上露出笑容,不慌不忙地起身,背着手踱了过来。樊世荣是那种很有气场的人,哪怕不说话,往大堂中间一站,那种无形的威严足以让周遭停止喧哗。只是他终究老了,两鬓斑白,脸上布满沟沟壑壑,加之长期病痛的折磨,气色其实并不大好,步履也不似从前那般稳健。

    “连波,你没事吧?”樊世荣走到连波跟前,笑容可掬地打量他。

    连波的态度不冷不热:“您怎么来了?”

    “不放心你嘛,你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正好我过来看看两个老战友,顺便就来瞧瞧你,昨儿晚上就到了,怕打搅你就没有跟你通电话。”樊世荣话说得很圆满,丝毫没有破绽,又问,“怎么样,见到你叔叔了吧?”

    “见到了。”

    “那你会跟你叔叔去国外定居吗?”樊世荣完全是以长辈的姿态问的,问得很直接。到底是军人出身,不习惯转弯抹角。

    樊世荣觉得作为长辈问问这件事很正常,不想连波心思细密,极其敏感,想法跟樊世荣南辕北辙。他心想,你这么不想看到我,这么巴不得我滚得越远越好,你还好意思说当我是亲生儿子?而且你来北京,真正不放心的怕就是你的亲儿子吧,不然会找到酒店来?但连波不好点破,淡然道:“我暂时还没有这个想法,谢谢首长挂念,哥还在睡,您现在可以去看看他。”

    樊世荣似是而非地点头,目光落在了连波的行李上,“怎么,你就要急着走?”

    “嗯,学校那边的课耽误了很多,得赶紧回去补上。”连波说着就准备走,他觉得自己留在这儿是多余的。

    果然樊世荣也不留他:“让小刘派司机送你吧。”

    “不用了,到酒店门口打个车很方便的。”

    “连波,一定要这样吗?”

    “……”

    “我到底还是你的父亲,你认不认我是你的问题,但我跟你母亲终究是夫妻一场,我对她有过承诺,你何苦让我这么难堪?”樊世荣说话的语气很平缓,语调亦不高,却自有一种震慑人的力量。

    “首长,这些事情就不必在这里说吧。”不提母亲还好,一提母亲连波的脸色就阴了下来,因昨夜一夜未眠,他的眼睛已经凹陷下去,眼底净是血丝,“我只是不想麻烦您而已,没有别的意思。”

    樊世荣像是受到了打击,直视着连波,嘴角微动:“连你都这样了,我还能指望谁?”他深吸一口气,别过脸,“你走吧。”

    连波二话没说拎起包就走,可是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背转身看着樊世荣,又道,“对哥好一点吧,您只能指望他了,别人……包括我……就算了吧。”

    说完扭头就走。

    “连波!”樊世荣跺脚,如果不是在大厅广众之下,他真会失控,但他到底忍了下来,叫住连波,重又走到他跟前,压低声音道:“你……就这么恨我吗?”

    “我已经无爱也无恨了。”此时的连波再也不是昔日那个温良的连波,自三年前被逼得发疯,他就整个的变了,脸上再难见昔日的温暖笑容,目光中亦是死灰般的沉寂,令人灰心至极。人若不绝望,又如何会心灰呢?

    “首长。”连波的声音也尽可能地压到很低,毕竟是公共场合,他不想让人看笑话,只是他的表情冷得结冰,语气亦不带一丝感情,“我会保守秘密的,如果您不放心我可以考虑去匈牙利定居,一辈子不回来客死他乡都可以;如果您还不放心,您觉得死人才可以守住秘密,您现在就可以一枪崩了我……”说完不容樊世荣反应,他大步朝门口走去,门僮殷勤地拉开门,他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一刻,樊世荣犹如万箭穿心,几乎站立不稳。

    “首长!”刘秘书赶忙过来搀扶住他。

    “没事,没事,”樊世荣摆摆手,心痛到麻木倒没有感觉了,他虚弱地指了指电梯,“我们上去吧,晚了,他醒来我就见不到他了。”

    父子……

    竟沦落到如此地步!父亲要见儿子居然只能等儿子睡着的时候偷偷去看上两眼,而这偷偷的两眼,竟让这个父亲等了快两年。

    樊世荣上一次见到儿子,还是回聿市开会时见到的,下飞机后被寇振洲接到家中做客,结果一进门就看到在屋里跟寇海打牌的儿子。父子相见都有些吃惊,但樊世荣更多的是惊喜,非常非常的惊喜,因为自从朝夕的官司后他就没有再见过儿子,每次回聿市,知道儿子就住在这座城市,就是没法见上面。而那次寇家相见,无疑是寇振洲刻意安排的。谁知樊疏桐见了他一句话也没说,起身就走人,寇海怎么拉都拉不住,两分钟都不到,他就驾车冲出了寇家的院子……

    自此以后,樊世荣再也不敢贸然去见他,虽然樊疏桐的一举一动他都了如指掌,对他来说却只能遥望。这小子连姓都改了,他还能怎样?

    昨晚,樊世荣突然就接到北京这边的电话,说是樊疏桐病发,他急得差点心脏病发作,偏偏昨夜暴雨,飞机被迫取消飞行。他一夜未睡,好在凌晨天气好转,他不顾医生的劝阻执意登上专机直飞北京,到达樊疏桐下榻的酒店,确定樊疏桐还在昏睡后,他才迟疑着上楼,心情仍是难以自控地激动,阿斌当然认识樊世荣,很识趣地退出去了。刘秘书先去房间看了看,跟樊世荣点点头,表示没有问题可以进去,樊世荣这才忐忑不安地走进房间。窗帘只拉开了半边,光线很暗,空气中还残留着呛人的烟味,一定是这孩子昨夜抽烟所致。

    但见樊疏桐蜷缩着睡在床上,眉头微微蹙着,似乎昨夜的疼痛让他在睡梦中仍摆脱不了那折磨,而樊世荣自认这折磨是他带给儿子的,这么多年了,每每想到儿子头部的创伤他就不能释怀,此刻看着儿子睡着的样子,他禁不住潸然泪下。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几次伸出手想抚摸儿子的脸,最后还是缩回了手。他不由想起儿子小时候,每次因为闯祸挨揍,晚上睡着的时候樊世荣就会到他房间察看他的伤痕,心里不是不疼痛,他也想好好和儿子相处,可是这小子一次又一次的离经叛道总是让父子间的隔阂越来越深,每次他拼命相拉近彼此的距离,结果往往适得其反。

    樊世荣觉得他这辈子真是失败,不仅婚姻失败,对儿女的教育上更是一败涂地,无论他在战场上曾有过多么大的功勋,可他终究会老,而且是已经老了,他最终还是要回归家庭颐养天年,过往的显赫只能是属于过往,慕然回首已是过眼烟云。可是现在除了相濡以沫的老伴阿珍,没有一个儿女在身边,亲生的也好,不是亲生的也罢,都没有把他当父亲,就连从小最为疼爱的连波也视他为陌路,他究竟还拥有什么?他已经到了风烛残年,人生已经没有什么希冀了,纠结于心的只有对自己所犯过错的忏悔,问题是如果忏悔有用的话,这世上就不会有罪孽了。他犯下了多大的罪孽,只有他自己清楚,都到了这把年纪了,还要面临如此残酷的抉择。

    他以为可以将那个秘密带进坟墓,孰料天不遂人愿,还是被人知道了,而且还是自己的养子。其实连波孩子心底善良,如果不是三年前受到那样的逼迫,他现在也不会以如此冷漠的姿态对待自己的父亲。可是疏桐当时已经是那个样子了,如果不让连波退出,还指不定这小子会做出什么更疯狂的事情来,樊世荣以为连波多少会体谅他这个父亲,因为他从小就懂得谦让,知书达礼,不想三年前他让是让了,却翻出了心底郁积多年的怨恨……

    三年前连波在机场用枪指着自己头的场景樊世荣虽然没有亲眼见到,但手下部将的详细汇报足以让他心惊肉跳,表面温顺内心执拗,这一点连波像极了他的母亲任缪玉。对于这场婚姻,樊世荣并不怨连波对他的指责,他的确忽略了当时作为妻子的任缪玉,那个时候他日夜忙工作,夫妻之间沟通极少,加之性格迥异,夫妻处得跟上下级似的,夫妻间那种相濡以沫的感情一直难以建立。

    那个时候其实连波还小,樊世荣即便跟妻子冷淡生疏,但对连波却一直视如己出,他觉得大人间的事不能牵涉到孩子身上。但是樊世荣后来才明白,他跟任缪玉的冷战连波全看在眼里,而且深藏于心,不知道是连波隐藏得太好,还是樊世荣疏忽了,这么多年他对此竟毫无察觉,还庆幸养了这么个孝顺通情理的儿子,做梦都没想到连波的内心郁积着对他的憎恨,三年前机场的那一幕,就是连波积怨太深的一次必然爆发。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樊世荣种下了恶果,他遭了报应了,只能这么理解。

    从儿子的房间出来,守候在走廊上的刘秘书给他递过手提电话,“首长,朴总参谋刚刚打来电话……”刘秘书迟疑着,欲言又止,表情很悲恸,“他女儿刚刚过世,您回个电话过去吧。”

    樊世荣怔住:“过世了?”

    “是的,就在今天凌晨过世的,朴总参谋长……很悲恸……”

    “老朴啊!”樊世荣好不容易平复的情绪再次崩溃,身子摇摇晃晃,刘秘书赶紧扶住他,他摆摆手,声音哽咽,“我们都这个年纪了,竟然还要白发送黑发,老朴……我们这辈子造的什么孽啊……”

    “首长,您要保重身体!”刘秘书和旁边两个警卫都过来搀扶住樊世荣,将他扶进电梯。一直到出了酒店,坐上军部的车,他才稍稍缓过来,朝坐旁边的刘秘书伸出手,“电,电话给我。”

    刘秘书示意司机开慢点,拨通了号码才将电话递给樊世荣。樊世荣一手捂着脸,一手颤抖着接过电话,算起来他跟朴远琨也是几十年生死与共的老战友了,年轻的时候一起打仗冲锋陷阵,不想临到半截入土了还要承受老年丧子的悲恸。老朴宠爱儿女在大院里是出了名的,尤其是两个女儿,一直是他的骄傲,二女儿梦欣自犯病,老朴几乎是一夜之间头发就全白了,每次回聿市,几个老战友只要碰上面就会为老朴难过,毕竟孩子太年轻了,都准备结婚了竟然突遭这样的变故,樊世荣一声“老朴,你要节哀啊……”,电话那边就传来朴远琨的号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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