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扇-血龙瓶(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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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在银库中放了七八口黑漆大柜,全都上着大锁,墙上挂着钥匙,海瑞叫陈山与鲁柯将这些柜子全都打开,不一会儿,耳边就响起了鲁柯与陈山的声音:“大人,这些柜子里上面装的是银子,下面则尽是一些铅条。”

    “库银被盗了。”

    四

    秋夜漫漫,寒凉如水,院子里的梧桐落了一层白霜,远处街上传来更点之声,已然是二更了。

    海瑞放下手中的碗筷,轻出了一口气,道:“却原来陆光韶是为了这个而死的。”海禄一边收拾碗盏一边道:“陆大人为了什么?”海瑞道:“看来他是私盗库银,畏罪自杀,他暗中将银库里的银子换成了铅条。因为那银库的门只有他才可能一个人开启。”

    海禄道:“陆大人身为知县,自是明晓法令,私盗官银,罪可当诛,他岂敢以身试法?”海瑞道:“这话原也不错,但如果因此便无人以身试法,那么世上也就没有人为财死的事了。有时候为了钱财到手,法令便抛在九霄云外了。”海禄道:“刘知府那封手令上又写些什么呢?”

    海瑞道:“那上面写的是发现他私盗库银,着他去应天府听审,想必他早已知道库银之事败露,故此畏罪自杀。”海禄道:“可是这库银每年都要向上交割的,到时岂不露馅?”

    海瑞笑道:“你怎么忘记了?这库银都是知县亲自押送,而在去应天府的路上,他大可编造缘由,说成是意外失窃,那样的话只会罚他半年至一年的俸禄,不过几十两银子而已。”

    海禄道:“既是如此,那么他又如何知道事情败露的呢?想必是有人揭发了他。”海禄只顾着说话,不小心将一只酒杯摔在地上,碎成几片,他也未在意,反正是县衙里的东西,用不着心疼,他接着道:“这件事看来也并无什么复杂之处,明日交代应天府一声,就可以结案了。”海瑞眉头紧锁,道:“我看不那么简单,你想,陆光韶虽死,但他盗窃的银子却在何处?还有没有其他同党?而他又是如何将银子盗走的?这些都成了未解之迷,要结案只怕还早呢。”

    海禄道:“这些迷团都不是老爷的事了,我看应天府近几天就会来人查办,看看刘大人的本事吧。”

    他讲了几句,将碗盏等拿到外面交仆从洗涤,海瑞站起身子,到了桌边,想要倒一杯茶,他刚拿起茶壶,突然发现脚下的地面上有一小片白色粉末,他心中一动,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的东西,他连忙俯下身子,用手轻轻捻了一小撮放在手心,却发现那不过是方才那只玉杯的碎末,而他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种东西呢?竟一时想不起来。

    就在这同时,他的心里莫名的产生了一种恐惧,仿佛自己就是陆光韶,而他面前的杯子里就有那致人死命的毒药。他现在就身处陆光韶的屋子里,死亡仿佛随时都可以降临到他头上。

    “老爷!”一声呼叫将他从梦境般的魔魇里拉回来,海瑞定定心神,见海禄正在身前,疑惑的看着他:“老爷,你在想什么?”海瑞看了看手中的杯子,道:“我突然产生了一种疑问,陆光韶跟我相知多年,以我看来他志向远大,胸怀磊落,有很强的上进心,绝不是这种见利忘法的贪婪之徒。”海禄想了想,道:“也许他的亲戚或祖上有这种人,逼迫他不得已做这种事。”

    海瑞看了他一眼,微微点头,道:“或许也有这个可能,但我素知他祖上几代都在山中采药,淡薄名利,而他父亲还是当地一位非常有名望的雕刻家,如果一心求财的话,想必已是富甲一方,但陆家一直过的都是清贫的生活,看来财富对他没有什么吸引力。”

    海禄歪着脖子闷了片刻,又道:“那会不会是为了女人?”海瑞闭上眼睛,轻轻道:“这也是一种可能,但事情没有最后清楚之前,我们最好不要妄加猜测,以免乱了心绪。”他叹息一声,道:“看来我们得在这丽水县耽搁几日了。”海禄会意,道:“明天一早我就去了解一下陆光韶平日的交往与为人,看一看从中可有什么线索。”

    海瑞点头,又吩咐了几句,海禄退出门外,叫八名干办夜里轮班看护海瑞,因为在他看来,这已是一间凶宅,如果不是海瑞执意要住在这里,他宁可陪同海瑞睡在马车上。

    夜色更沉,海瑞却没有什么睡意,他在陆光韶的画室中走来走去,一会儿看看那屏风,一会儿看看桌案,又拿起桌子上的每一样东西,有时在灯下照照,有时在手里掂掂,看似淡然无意,其实他在努力理顺着自己的思路。

    陆光韶写信让他来看这白玉屏风并不是一时兴起,这里面定有文章,因为一个心中有鬼的人绝不敢节外生枝,再去招惹像海瑞这样明察秋毫的人,如此一来岂不是自寻死路?

    那么陆光韶写信竟难道还有别情?

    海瑞想到这里,又从怀里将那封短信取出,放在灯下细细读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语病或破绽,再取出信封看过,亦无发现,不禁有点沮丧,他将信抛在桌上,随手拉开了桌案下的抽匣,想要看看陆光韶的遗物,突然他的眼睛一亮,他发现抽匣里还有几封未发出的公文短佥。

    这是几封形式不同的信件,有催赋减租的,也有与外县公干的,唯一的相同点是都用火漆封口,与自己那封信用的火漆一模一样。

    海瑞忙将自己那封信的信封取过来,在灯下看了半天,突然在桌案上重重一击,叫道:“原来如此!”他将这几封信件公文在怀里一揣,然后急匆匆的出门,大步便走,倒将门外的几个干办吓了一跳,也紧紧跟在后面,怕海瑞出什么意外。

    海瑞一阵风般的来到前宅,唤起了海禄,海禄见了海瑞神情,就知道他有发现了,顿时身上也来了劲头。海瑞道:“速去通告潘华,将昨天与我们送信的那信差找到,我要问话。另外,你与陈山知会四城守兵,严查过往人等,尤其是县衙中的人,一个也不许放出城。如果有人想要出城,让他来见我说明。”

    海禄不知就里,但也没有问,答应一声,就去照办了。

    海瑞松了口气,转头看了看身边四个干办,微一皱眉,道:“你们都跟来做什么?速速回去两人,看守陆大人的卧房,不得离开。”两名干办奉命而去,海瑞看了看漆黑的天宇,发现已过三更,他这才感觉到有些困倦了,于是就没回陆光韶的后宅,在前宅睡下了。

    五

    等到他一觉醒来之时,天已大亮多时,从人取来温水给他净面,海瑞一边洗脸一边问道:“海禄回来没有?”那人道:“已经回来了,正在吃饭。”海瑞道:“叫他吃完之后速来见我。”他的话刚说完,神情阴郁的海禄已一步跨进门来。

    海瑞忙问:“事情办得如何?”海禄道:“我与陈班头分头知会四城,另外也已告知了县衙里的每一个人,但是那个信差……”海瑞一惊,道:“那个信差怎么样了?”海禄道:“那个信差已经死了。”

    海瑞正在擦脸,听了这话,猛地将手巾向铜盆里一抛,溅起了不小的水花,他的眼睛里闪出一种奇怪的光芒,道:“那信差死了?”

    海禄道:“是的,今天一早,几个樵夫发现一匹马前蹄断折,倒在城北三十里处的山路上,他们认得是驿马,之后又在不远处的陡坡下发现了这信差,头上被撞了个大洞,早已死了。看来他是因为奔马失蹄,摔下陡坡而死的。”

    海瑞跺了跺脚,道:“看来还是晚了一步。这信差并不是因为意外死亡,想是被人谋杀的。如果我猜测不差,陆光韶也不是自杀。”海禄一头雾水,道:“大人因何猜测陆光韶不是自杀?”海瑞道:“就是因为他的这封信。”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那些公文信件,放在桌上,海禄逐一拿起,看了半天,才道:“这些信件想必都是出自陆大人一人之手。因为封皮上笔迹相同。可这又说明了什么?”海瑞淡淡一笑,道:“除了相同的地方,还有什么不同么?”海禄搔了搔头,道:“这个……我可看不出来了。”

    海瑞拿过陆光韶给自己的信,又拿起另一封公文,道:“这两封信唯一的不同就是这火漆。你可曾细看?”海禄道:“这两封信用的是同一种火漆呀?”海瑞道:“火漆相同,但上面手指的纹路却是不同。”

    海禄恍然大悟,忙仔细看了看,叫道:“对,对,对,这两封信上的火漆虽为一种,但显然一封信是用……中指亦或……食指封的,而给老爷的这封信却是用拇指封的。而且火漆用的也较多,较厚。”

    海瑞点头道:“只有给我的这封信与众不同,封火漆时用的是拇指,其他的都用的是食指,这上面的纹路十分清楚。而一个人的习惯是难以改变的,就如同用筷子,用惯了右手就绝不可能用左手。而且我一直在奇怪,这是一封普通信件,为什么陆光韶会以公文的形势送给我呢?”

    海禄道:“也许因为他手头上没有普通信封,只得用公文信件。”海瑞摇摇头,道:“陆光韶是个极重规矩的人,不会犯这样的常识性错误,他这样做的目的也许只有一个,那就是他早知道这封信会被人偷看。”

    海禄怔了一下,道:“老爷的意思是,这封信被人偷看过了?”海瑞点头道:“我可以肯定,偷看者用刀沿着信封口将火漆划开,看完信件后又放回,然后再用火漆从新封存,所以火漆看起来比较厚,那是因为它有两层。”海禄点点头,道:“老爷分析的有道理,但又是谁会偷看信件呢?”海瑞道:“那一定就是随身带着火漆的人。你想想,什么人会随身带着火漆呢?”

    “信差!”海禄叫了起来。

    “不错。”海瑞道:“所以我让你去找那个信差,就算他不是偷看的人,也一定知道是谁偷看了,因为照理讲,信差的公文是从不离身的。”

    海禄懊恼的叹息道:“只可惜这个人现在也死了。纵使怀疑他偷看,也无从查对了。”海瑞笑道:“不要灰心嘛,信差的死我看恰恰露出了冰山一角,一个经常来往于城内城外的人,怎会不熟悉附近的道路?而他死的又这么巧,我看定是有人故意置他于死地,想断了这条线索。”

    他等脸上的水气全干了,才道:“如此看来,陆光韶是他杀而非自杀,偷看信件的人得知我要来这里,怕陆光韶向我说出什么,所以才毒害了他。”

    海禄眉头拧成了个疙瘩,道:“这可复杂了,如果陆大人是他杀,那到底是谁盗窃库银呢?而我最不明白的就是,凶手如何毒杀的陆大人。要知道那房中没有窗子,只有一个门,而且听潘华说早晨他去时,内室还是从里面上了闩的,那么凶手下毒之后又是如何离开的?”

    海瑞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仔细听着海禄的话,不住的点头。最后道:“这些疑问都是我们要弄清楚的,你现在去向县衙里的人了解一下,看看陆光韶与潘华平时都与什么人来往,其中有没有与他们两个都关系密切的人。还有那个主薄杨真的情况。一并报上来。”

    此时早餐已送上来,海瑞草草的用了饭,将那班头陈山找来,问道:“潘华一直在县衙么?”陈山道:“没在县衙里,他的下处离县衙不远,所以每天回家,今天不知为什么还没有来。”

    海瑞道:“你识得他的下处么?”陈山道:“去过一两次。”海瑞点头,道:“你现在就去找他,告诉他一个时辰以后,来县衙见我,我要问他一些事。”陈山应声走了。

    海瑞忽然想起那信差的死,于是他叫了两个贴身干办,骑了三匹马,出城直向北方奔去。他早已得知出事地点,就在官道的一个折弯处。

    三个人奔驰了片刻功夫,来到了出事地点,海瑞下了马,仰头看了看天空,两边并无高山,又见这里一边是密林,另一边是一片陡坡,坡下全是乱石,其中的两块大石上还沾染着血迹。看来那信差就是在这里马失前蹄的。

    海瑞看了一会儿,仿佛对这密林边的几棵树产生了兴趣,道:“你们二人将林边的树检查一下,看有没有树皮上有擦痕的,那痕迹在什么方位。”两名干办应声去了。海瑞又走到官道另一边的陡坡旁,用手轻轻拔开地上的枯草,仔细的观察着。

    就在此时,两名干办齐声叫道:“大人,有了。”两人站在一棵大腿粗细的杨树下,道:“这棵树上有擦痕,几乎离地面不到三尺,看印迹还新得很哩。”海瑞却没有过去,只是移了移身子,正对着那棵杨树,在地上又翻了一阵,脸上露出了喜色。

    那两名干办过来,见海瑞正捧着一把新土,不禁问道:“大人,你挖这些土做什么?”海瑞笑了笑,道:“以后你们就知道了。现在没事了,回县衙吧。”说完自顾自的上了马,那两名干办如入五里雾中,也没敢多问,保护海瑞回到了县城。

    三个人刚回到县衙,潘华早已等候了。

    海瑞让两个衙役在门外守着,自己单独在前宅与潘华会面。潘华看上去有点不自然,两手不知放在哪里好,脸绷得紧紧的,眼睛一直有意无意的逃避与海瑞对视。

    这些神情海瑞看在眼里,他并不动声色,只是淡淡的道:“这两天县内无主,可要多劳动你这县丞了。”潘华忙道:“小人份内的事,份内的事。”海瑞笑道:“不知潘县丞祖上是什么哪里人?做这丽水县丞之职多久了?”潘华恭恭敬敬的道:“小人祖籍杭州,做丽水县丞之职已快两年,尸位素餐,惭愧惭愧。”海瑞摆手道:“哪里,我看这座县城繁荣富庶,人民宁乐,潘县丞居功甚伟,何必妄自菲薄?”

    潘华道:“这些都是陆大人的福荫,小人怎敢居功自傲?”海瑞道:“说起这陆大人,昨夜你好像有些难言之隐,今日可以向本官说个清楚了。”潘华欲言又止,海瑞道:“潘县丞,有话不妨直讲,我与陆大人虽然同年及第,相交甚厚,但他若是作奸犯科,我也一样铁面无情。绝不会向你报复。”潘华听了,才定定心神,道:“大人不知,这陆大人确是有些……有些不可告人的勾当。”

    海瑞眼睛一动,道:“什么勾当?”潘华道:“说起来已有半年,那是初春时候,有一晚我有事来找陆大人,可他屋内无人,我便坐等起来,不一会儿陆大人回来,突然见我在屋内,脸上竟变得十分不自然,就在此时主薄杨真也跟进来,说了一句‘大人,这钥匙……’猛见我在座,立时停住不说了。然后马上又接着说道‘这钥匙我想交给大人几天,因这几日小人有事要出门。’那时我心中便起了疑问,隐约觉得他们两人在做什么不轨之事,因为他们二人乃是同乡,有这一层关系,想必来往极密。杨真口中提及那钥匙,我想多半与那银库有关。于是后来的日子里我便注意起那银库来。终于被我发现,陆大人原来在私盗库银。”

    海瑞道:“那你说一说,他们是如何私盗库银的?”潘华道:“因为没有当场撞见,我也只是大略知道,细节就不清楚了。只知道如果杨真头一天进入银库,那么陆大人第二天必定也去一次,没有人怀疑过这一点,因为杨真是主薄,他主管钱粮事务,去银库查点是份内之事,而陆大人为一县之主,复查一次也是必要的。然而每当他们进入一次银库后,杨真就会买一件贵重的东西给瓦子巷的兰香,但以他的俸禄,是绝买不起的。所以我推断,他们是在私盗库银。”海瑞哦了一声,道:“那瓦子巷的兰香是什么人?”

    潘华道:“是一个暗娼,与杨真相好,那杨真没有家室,住在城南玉林巷,一得空便去找她,听说那兰香也有意嫁给他,但那杨真身为朝庭官员,断不敢娶这种女子,可他又舍不得推开,只好用贵重物件暂时讨兰香喜欢。”

    海瑞微微点头,道:“你又怎知杨真平时的行踪?莫非你总是跟踪于他?”潘华倒不否认:“小人确曾跟踪过他,因为小人觉得此人行止不端,有点鬼鬼祟祟,所以才想弄清楚。”海瑞突然一拍桌子,喝道:“你既早知道此事,为何隐瞒不报?”潘华吓得嗵的跪在地上,道:“小人本想上报,但念及平日陆大人对小人十分看重,又出面为小人调停了不少麻烦,我又怎么忍心将他的仕途毁灭?望大人体谅一二。”海瑞道:“你可曾查点清楚,一共失了多少银子?”潘华道:“小人已查清了,共失了两千两白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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