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扇-血龙瓶(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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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禄道:“这屏风么?平素都是木质纱芯的,白玉做的屏风,倒是满珍贵的。”海瑞笑道:“我说这陆光韶爱卖弄,并不是说这扇屏风,他的真正意思是要我去看他的画。你知道,屏风上都是要作画的,而我这位陆贤弟平生引以为傲的就是一手丹青,这也是他自称唯一能胜过我的地方。想是他最近又做了好画,让我去向他当面夸奖一番吧。哈哈。”

    海瑞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对海禄道:“告诉车仗快行,明晚之前,务必要赶到丽水县城。”

    海禄答应一声,发出了命令,然后他举起头来,看了看前方的路径,但见秋云四合,遍野凄寒,泉流呜咽,古道生烟,好一幅深秋光景,身上不自由的生了一种寒意,他暗地里取出几个铜钱,袖子里占了一课,心中猛的一惊,封象显示的分明:大凶!

    二

    丽水县在应天府西北,属应天府统辖,户口三万,士民约有十二万,三教九流,百六十行,无所不具,已算当时一个大去处。陆光韶在京师时与海瑞相知,海瑞知此人颇有才干,而且心灵智巧,所以荐举他为丽水知县,到此已有二年,而他也显示出相当的才能,将这丽水县城治理的井井有条,士民称讼。

    海瑞一行车仗到达丽水县城正是酉时,城里已掌起了灯火,大门由几个城兵推动,正要闭合,海禄急催座马,冲上前去,跟几个兵丁一讲,吓得几个人忙不迭的跪迎。

    海瑞没有停留,命令车仗直奔县衙,但见一路上酒肆茶楼,歌馆舞榭,热闹非常,喜得他面露春光,不住点头称赞。对海禄道:“我看陆韶光非百里之才,这丽水县令之职,可能还是荐得小了。”海禄也点头道:“老爷说的是,我到过的县城几有百十,也没见过如此繁富的街面,想来并非陆大人故意摆出的排场。”海瑞摇摇手,道:“我深知陆贤弟其人,摆场子做样子的事,他是从来不做的。呵,前面已到了县衙,停车。”

    与繁荣富丽的街面相比,这县衙的气派可要差得多了,只见门前冷清,门楼低窄,门前那面鸣冤鼓已落了一层灰尘,看来久已没有人敲响了,只有那两盏气死风灯挂在门檐下,猩红的大字表明这里是丽水县的最高机构。

    海瑞又满意的点点头,道:“富民而薄官,以丽水县的财力,足以将衙门修得富丽堂皇,可陆光韶却不肯这样做,足见百姓在他心中才是至重的呀。”说到这里他又微有点奇怪,为何不见陆光韶出外迎接?照理说海瑞一进城,他就应当得到了讯息,却为何至今未见动静?

    想到这里,海瑞吩咐余人将车子停在衙外,他只带了海禄和八名干办,径直而入,真奔内堂。

    那八名干办四前四后,手中都执着回避牌,鱼贯而入,等到过了二门,迎面正碰到一人,那人身着公服,眉目清秀,是个年轻后生,只是眼中青光闪烁不定,他迎头撞上海瑞一行人,不禁呼出一声:“你们来……海大人……海大人!”

    他冲过来跪在海瑞身前,呼天抢地的大哭起来。海瑞一惊,道:“你是何人,因何啼哭?陆光韶现在何处?”

    那后生哭道:“小人姓潘,是陆大人手下县丞,陆大人他……他……他死了……”

    海瑞猛吃了一惊,与海禄对望一眼,海禄心中也吃惊非小。海瑞急忙问道:“陆大人何时身故,尸身何在?”那姓潘的后生哭道:“尸身已入尸房停殓,听仵作说,陆大人死于昨夜子时前后。”海瑞道:“快引我去看。另外,叫那仵作速来。”

    尸房就在公堂侧面,潘师爷带着海瑞等人来到门前时,仵作也足不沾地般的跑来,开了房门,点起了蜡烛。海瑞一眼看到,在正中央正停着一具尸体,上面盖着白单。仵作扯去白单,海瑞便看到了陆光韶那张青灰僵硬的脸。

    海瑞心情极为沉重,本来想到此地之后,会杯酒言欢,畅叙离情,谈诗论画,一醉方休,没想到却是如此光景。他看罢多时,才问道:“尸体是谁最先发现的?”那姓潘的师爷道:“小人潘华,老爷的尸体是我最先发现的。”海瑞道:“尸体发现于何处?”潘华道:“老爷的内室之中。”海瑞道:“陆大人是一个人在内室中么?”

    潘华道:“是的,老爷妻前已丧,又无子嗣,平素只是一个人在内室之中作画,小人有时想要陪同,老爷却道作画必求心静,不让小人入内。”

    海瑞点点头,向那仵作道:“你已验过尸体了?”仵作道:“回大人,已验过了。”海瑞道:“陆大人是如何死的?”仵作道:“回大人,陆县令是服毒而亡的。”

    这一句话令海瑞等人都睁大了眼睛,海瑞厉声道:“是服毒而亡还是被人下毒?”仵作道:“这个……这个小人亦不敢断言,不过陆县令死前显然没有什么挣扎举动,手中拿着一枝新笔,室内摆设完好无损,面容表情安详如常,如果被人下毒,绝不是这个样子。”

    海瑞道:“如此说来,陆大人是自杀了?”潘华接道:“老爷究竟是不是自杀,至今无有说法,小人已快马飞报应天府,不知海大人如何到此?”海瑞道:“我受皇恩浩荡,来此巡查十府,路上接到陆大人手书,说他有一扇白玉屏风,足是珍贵,想让我开开眼界,故此我才来到这里,谁想到却出了这种事情。”他长叹一声,言语之中含着无尽的伤感。

    潘华想了想,道:“对了,老爷房中确有这么一扇屏风,而且他还在上面做了几幅画。海大人想必知道,老爷平生最爱作画。”海瑞道:“那屏风在何处?”潘华道:“就在老爷内室之中,老爷昨夜面对这白玉屏风,几乎着了魔一般。”

    海瑞盯着潘华,道:“陆大人并不让别人进他的内室,你又怎知他昨夜面对屏风,像着魔一般?”

    潘华躬身道:“请恕小人大胆,因小人见这几日老爷神情有点恍惚,夜里灯光通宵达旦,怕老爷的身体受不住,正好昨日起草了一份送应天府刘大人批阅的公文,便让老爷的一个贴身侍女送进去,并带进我的字条,让他好好休息。我听那侍女讲,老爷面对屏风,挥笔作画,有时却看似极不满意,又将画作擦去。”

    海瑞看了他一会儿,才轻轻的道:“那屏风现在何处?我想去看看。”潘华道:“还在老爷的内室之中,并没有人敢动里面的一草一木,海大人请随我来。”海瑞走出尸房,临出门时,他又回头看了看陆韶光的尸体,仿佛那尸体还要告诉他一些什么似的。

    陆韶光的居室就在大堂后面的第三层院子,是个极为幽静的处所,正面三间屋子,正中为会客厅,左面的是餐厅,右面才是他的卧房,院子里遍植花木,一小片竹林掩映之下,显出一条石子小路,路上落英处处,真有些许曲径通幽之感。

    海瑞一行人走过院子,来到这间居室之中,海瑞见卧室门上已贴上了封条,心中不由得又是一酸,他走上前扯下封条,走进屋子里。

    这屋子并非一间,外面放着一张床,几把椅子,一个小小的茶几,都擦的一尘不染,极是洁净。床单白的像是刚下过的雪。而里间用木窗隔出一个小室,看来那才是陆韶光作画的画室。而小门也用封条封了。海瑞照旧扯下,走入内室。

    他第一眼就看到了一扇屏风,白玉屏风。

    三

    海禄并没有进卧室,他站在会客厅,吩咐潘华去给海瑞准备晚膳,又叫那仵作去将衙门里所有人丁全部到外堂候着,依据他跟随海瑞多年来养成的惯例,他知道海瑞已经对陆韶光的死产生了怀疑。

    他是海瑞身边的亲信,跟随海瑞已有十余年,从海瑞开始做官起就在他身边,见识了不少奇案疑案,也学了不少断案方法,另外他还极好易学,经常占课卜卦,以为消遣。

    潘华去了不到片刻,就又返回,说是已经吩咐厨下,而他担心海大人会问他详细经过,故此急急返回。又过了一会儿,仵作回报说一应人等都已到了外堂,听候问话,只有县衙主薄杨真前些时日回乡探亲,至今未归。海禄满意的点点头,听了听内室没什么动静,不放心的走进去。

    海禄走进内室,见迎面放着一扇很大的白玉屏风,屏风前是一张桌案,上面放着文房四宝,另外还放着一只木碗,里面还有少许的清水,看来像是洗笔用的。桌案上放着一只旧笔,笔上的墨汁已然干枯变硬,使得这支笔看来如一柄枪一般。而另一侧放着一支新笔,没有沾染墨汁,看来正待要用,可能就是仵作说的那枝笔。

    而海瑞则站在那扇屏风前,正仔细的看那上面的画。

    这是一座八扇屏,其中四扇上已有画作,第一扇画的是蔺相如完璧归赵的故事,上面蔺相如执璧倚柱,怒发冲冠,而秦王则惊惶失措,举手摇动,正在阻止,殿下群臣表情各异,实是一幅佳作。

    第二扇画的是班超投笔从戎,只见班超拔剑而起,神情英挺,目光坚毅,一股磊落之气扑面而来,令人叫绝。

    第三扇画的是舌战群儒的孔明,但见孔明轻摇大扇,指点江山,而周围群儒面面相视,张口结舌,表情沮丧。画中人物极是传神。

    第四扇上有两人围坐棋枰,一人正在读着一封短书,神情淡然,似有意无意之间,微露喜色。却是谢安石过门折屐的故事。

    这四幅画作故事不同,却同是一个意思,画的都是古来文人中的英杰,看来陆韶光虽也是文人,但心中敬仰的却是这些不留或少留遗作的安邦之士。

    只有这四扇屏风上有画,而另外四扇则光白一片,全无一笔墨痕。看来陆韶光还没有完成这八扇屏,就已驾鹤西去。

    海瑞端详这八扇屏已有半个时辰,觉得虽是画的极好,但也没有脱出一般屏风作画的老套,更加看不出这里面与陆韶光的死有什么关系,于是他转回头来,看着那张桌案。见那桌子上除了文房四宝以后,还放着两本书,上面的是一本《迷情记》,下面的则是一本《对韵》,他拿起来随手翻了翻,也没有发现什么涂改或特别注明之处,不由得怅然若失,对海禄道:“叫潘华进来。”

    潘华站在海瑞身前,用眼睛扫了一眼那屏风,然后便低下头,等着海瑞问话。海瑞围着那张桌案走了几步,道:“你可对我详细说一说此事的情况。”潘华忙道:“是,小人今天早上有公事来找老爷,见门还未开启,心中疑惑,本来老爷十分勤政,一直起得很早,就算作画一夜也从不例外。而今天的情形在小人看来极为异常,小人便推门而入……”

    海瑞打断道:“等一等,陆大人夜里从不关外门么?”潘华道:“是的。因为这院子的大门口总有两个衙役守卫,所以老爷从不关外门。只是将内室的门关起。”海瑞挥挥手,叫他说下去。

    潘华道:“小人进得门来,见内室屋门紧闭,内里全无一丝声响,便以为老爷是在熟睡,便轻轻叫了几声,不见回答,心中便有一点不安,于是去将门口两个守卫叫来,他们两个撞开了门,小人走入外间,不见老爷睡在床上,便入画室一看,见老爷倒在桌前,满脸青灰,早已逝去多时了。”

    海瑞道:“当时这内室可有什么异状?”

    潘华想了想,道:“并无异状,只是……”他住了口,凝神思量了一下,才道:“只是老爷喝茶的那杯子有异,仵作发现里面所剩的小半盏茶水中有剧毒,而茶壶里却没有毒。”海瑞道:“可是有人投毒?”潘华道:“这个似乎不太可能,海大人也看到了,这内室并无窗子,别人如想进来,只有通过内室的门,而这扇门在早上我来之时,还是从里面插上闩的,而且这杯子向来是老爷来时自带的,绝不可能事先下毒,况且如果有人投毒,一般都是投入茶壶里,再由受害人倒入杯中,如此一来壶中杯中都有毒,才是正理,如今只是杯中有毒,看来的确是老爷服毒自杀身死的。”

    海瑞凝神思索片刻,才道:“如此说来,陆大人真是自杀了?”潘华低头道:“看来确是如此。”海瑞突然睁目咤道:“他为何要自杀?是受人逼迫,亦或畏罪而亡?你这县丞乃是县令之左右手,就中缘由可知晓一二?”

    潘华听了这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突然跪倒哭泣道:“个中缘由,小人确是知道一二,但是……但是陆老爷对小人甚厚,小人又岂忍心将这事披露出去,实是有些为难。”

    海瑞挥了挥手,海禄点头,退出门外,又将门紧紧关起,海瑞道:“现在只你我二人,语出你口,言入我耳,再无第三人知道,讲!”潘华站起,擦了擦头上的汗水,道:“此事当从半年前说起……”

    他刚说到此处,忽听得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然后有多人快步闯入,有一人大呼道:“知府大人手令,陆光韶快快出迎。”潘华脸上掠过一阵说不出是惊恐还是悲哀的表情,嘴里喃喃道:“来了……来了……我就知道……”海瑞看着他,心中疑惑,正在此时,来人已到了外屋,海禄当头拦住,喝道:“大人正在屋中问话,你等少待。”那人也不示弱,骂道:“你是哪里来的,快叫陆光韶出来,我有知府刘大人手令。”

    海禄哼了一声,道:“刘大人便如何?纵使他亲到,也只当打秋风,我家海大人在屋中问话,岂是你等可以打扰的?”那人听了猛吃一惊,道:“海大人?哪个海大人?”海禄胸脯一挺,道:“就是当年抬榇上书,冒死以谏先帝,如今的右佥都御史十府巡检海大人,天下哪个不知,你没有耳朵么?”

    正在此时,海瑞跨出屋门,脸色一沉,道:“海禄,你大呼小叫什么!”海禄吓得一缩脖子,退到一边。海瑞打量来人,只见此人一身武官打扮,相貌粗豪,一脸的大胡子,面如黄柑,倒也不像奸诈之辈。便问道:“你是何人?来此做甚?”那人见了海瑞这身打扮与气派,料想就是海瑞,忙躬身一揖,道:“小人姓鲁名柯,是刘知府手下干办,特送一封手令给陆光韶大人,请他去应天府公干。”

    海瑞道:“手令何在?”鲁柯怔了一下,道:“不知陆大人……”海瑞道:“他已经去世,将手令送我便是。”鲁柯听说陆光韶已死,也吃了一惊,忙将手令递于海瑞。海瑞将手令拆开,匆忙看过,突然脸色变得极为凝重,问潘华道:“丽水县衙的银库何在?”潘华道:“就在左近。”海瑞道:“速引我去看。”

    县衙银库在后堂右侧一个单独小院的密室之中,院门口常年有四个衙役看守,而那密室包裹着铁皮的大门又厚又重,门上的铁链粗逾手臂,上面挂着三把二十余斤重的大锁,看来便是大刀巨斧也难以砸烂。

    海瑞等人来到门前,见了这般情形,海瑞问道:“银库钥匙共有几把?”潘华道:“回大人,共有六把,每只锁上两把,县令大人自有一套,只是在县令更替之时才可交割给下一任县令,另三把一把给了小人,一把给了主薄杨真,还有一把放于老爷书房之中。事发之后,小人抖胆将那把钥匙也带在自己身边了。而老爷手中的那一套钥匙小人已招集全衙人等寻找,终于在屋中铁柜里找到,小人因这几把钥匙事关重大,所以将那一套送交应天府了。等到下一任县令来时再行交割。”

    海瑞道:“这三把锁各自不同么?”潘华道:“是的,只有一人集齐三把钥匙,才能把门打开。短一把也无济于事。”海瑞道:“那么现在来看,你一人身上两把,另一把在杨主薄处,那杨真可曾在县里?”

    海禄道:“那杨真不在县里,方才听仵作说他前些时日回乡探亲了,至今未归。”海瑞脸上闪过一阵疑惑之色,道:“那把钥匙也随身带走么?”潘华道:“没有,他走时将那钥匙给了老爷,而老爷又将它交给了班头陈山,此时那钥匙必在陈山手中。”海瑞道:“速叫陈山将钥匙取来。”

    陈山是个精壮汉子,当差已有一年,潘华看他手脚麻利,办事机警,故向大人推举,荐他做了班头。那钥匙事关重大,他总是随身携带,不一刻三把钥匙集齐,开了银库的门,海瑞叫余人在外面等候,自己带同海禄,潘华,鲁柯,陈山等人,进入银库。

    此时夜色已临,银库中黑漆漆的不见五指,陈山点起火折子,照见了墙壁上的油灯,将灯点起,这才看清了银库内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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