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萌说，克隆作为生物学界一个重要的研究成果，由于它关系到人类自身的生产和未来，其意义已经远远超越科学成为社会普遍关注的热门话题。科学技术的加速度发展，使得人类命运最终成为科技的实验品，人类摘取了生物学上的禁果，篡夺了上帝的权力。很多社会学者对此持悲观态度，但是作为一个生物科学研究者，我以为科学的发展终归离造福人类越来越近。何小萌讲解了所谓克隆的意义以及发展的前景，她讲得通俗易懂，因为她知道台下的听众很多并不是生物学专业的，他们之所以在一个五月的下午不约而同地聚集到这个阶梯教室来，一方面是出于对人类前途的关注，另一方面也不排除有对演讲人的好奇。一个爱情传奇的女主人公，她所能够引发的联想、冲动以及由此带来的精神的愉悦和享受，往往是局外人所难理解的。何小萌站到讲台的一刹那，就从教室里空前热烈的气氛和台下复杂的眼神中读懂了他们。她有些悲哀，但是她却无力改变别人的想法，她除了保持一颗平常心，别无选择。因此，何小萌面带微笑，显得平静而从容，完全是一副教授优雅的派头，谁能看出她此时心底的波澜呢？她的目光柔和如五月暖暖的春风，撒向全神贯注的听众。刘国平因兴奋而红光满面；曹利民尖钩般的鼻子上渗出细细的汗珠，与灰暗无光的眼神恰成对照；戴丽丽在记着什么，当她抬头时她们的目光正好相遇，戴丽丽慌忙避开了，作为大学的同窗，她要逃避什么？何小萌感到自己在一分为二，一个自我站在讲台上，滔滔于生物工程的伟大前景，一个自我从肉体中飘飞出去，悬浮于空中，超脱于尘世，它长着一双无比锐利的眼睛，似乎有穿透人心的力量，它冷冷地俯视着尘世，没有一个丑陋的欲望和滑稽的表演能够从它的眼皮下逃脱。但是令她大汗涔涔的是，它不仅看到了别人的荒诞冷漠，同时也看到了自己灵魂中隐藏的可怕欲望。

    何小萌突然想到一个故事。一个不出名的作家，为了经济利益，用笔名出版犯罪小说，小说畅销后，他承认用笔名写犯罪小说的人同用真名写作严肃作品的人其实都是他，并且决心从此不再写犯罪小说。但是这时候他的头疼病发作了，有一个声音老是对他说：继续写你的犯罪小说！他怀疑是不是在他的胚胎时期吞下过另一个胚胎？何小萌记起来，那是斯蒂芬·金的一部恐怖小说，叫《隐秘的一半》，斯蒂芬·金试图提醒人们：我们灵魂中隐藏的某种欲望也许就来自灵魂中隐秘的一半。何小萌终于明白了，即使剥夺了上帝造人的权力，也无法改变上帝的旨意，人们不得不为获得人性的完美而处于永无止尽的追求之中。那一刹那，何小萌意识到她还有一件事没做，而这件事才是她回来的真正目的。

    何小萌的心境平和下来，感悟的力量在瞬间改变了她对人生的看法，她在人世间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她感到一阵轻松和愉悦。教室里热烈的气氛在听众随意的提问和讲座者机智与幽默的回答中达到高潮，不时爆发出的会心的大笑像不断撞击的石头，撞击之处闪烁出点点火花，那火花终于冉冉升起，将所有的距离和隔阂融化。

    讲座结束后，刘国平走上讲台，他激动地称这次讲座为F大学多年来少见的成功讲座之一。我很高兴自己为F大学做了一件好事，就是引进了何小萌教授这样杰出的人才。刘国平大声说，有人曾经私下里说过，一个年轻的女人，不过有个洋博士的头衔，她到底能做什么？现在没有人怀疑她的能力了，她不仅在基因工程研究上走在前列，而且她还作为一个榜样，会为F大学招募来更多的留洋博士。再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校211工程的初审已经通过了！一阵惊叹声，接着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刘尘面带嘲讽的微笑轻声对坐在身边的何小萌说，他这下算是功成名就了，不用再担心校长干不长了。何小萌说，他是个想干事业的人。名留青史嘛，中国的文化人谁不是这样？刘尘不以为然地说。然后拉拉她的手，示意悄悄溜出去。何小萌跟在他的后面轻手轻脚溜了出来。教室里，刘国平还在慷慨激昂地发表治校纲略，他已经做好连任的准备了。你一直不喜欢他吗？何小萌问刘尘。也许是吧。刘尘耸耸肩，不过他是个运气不错的家伙。

    清明节的天气一如人的心情，哀婉而冷清，霏霏淫雨更加重了惨淡的氛围。何小萌在公墓门口下了车，随扫墓的人流，踏上碎石铺就的道路向墓地走去，道路两边种满苍松翠柏，在不是扫墓的日子里，这里除了轻微的风声怕是听不见任何动静。在喧闹的尘世经历了种种纷争烦恼痛苦焦虑欢乐幸福的灵魂，能够找到一处安宁静谧的居所，也算是幸事。何小萌曾多方打听，终于从一个退休的工勤人员口中了解到小卫墓地的确切位置。小卫死后，他的老师韩子勤教授托这位校工将他葬在天子山下。八十年代天子山被规划为公墓，不知何人出钱为小卫买了一块基地，小卫住进了公墓朝阳的一面。但是老校工也不知道买墓地者的姓名。细雨绵密而清凉，很快便打湿了何小萌的头发，何小萌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感到了肃静凝重和对死神的敬畏。她看了看手中的鲜花，娇艳的花朵托着雨珠更带着生命的鲜活，在绿色的背影里点缀着亮丽的色彩，她把花儿贴在了胸口。天子山向阳的一面密密匝匝排满了石碑，一样的大小一样的颜色，哪怕生前再具个性，到了这里也还摆脱不了雷同的处境，唯一有所区别的只是石碑上不同的名字以及生卒年代。

    何小萌按照老校工指点的方向，在接近山顶的地方，终于找到了小卫的墓。何小萌诧异地看到，小卫的墓前，放了一捧盛开的鲜花！何小萌向周围张望，在追悼亡灵的队伍中发现了一张熟悉的脸，那是曹利民。曹利民蹲在不远处的一座墓碑前，用手轻轻摸着碑上的字，一棒同样的鲜花放在碑前。何小萌顿时一切都明白了。她走过去，果然看见黑色的碑上刻着几个字：王丽1950—1973，没有碑铭，没有落款。曹利民抬起头，说：你来了。他并没感到意外，好像就知道她一定会来。何小萌似乎看到了小王老师油黑发亮的大辫子和阳光般灿烂的笑颜，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泪滚滚而下。你不要恨她，曹利民的声音十分苍老，是我要她那么做的，我想保护她，但没想到是那样的结局。何小萌说：我没有资格说我恨她，我不能原谅自己。曹利民站起来说：那是个特殊的年代。何小萌说：难道我们的过错都是时代造成的，就没有我们自己的原因吗？曹利民叹息一声说：是啊，我是有罪的，我对不起小卫，也对不起王丽。

    从墓地下来，曹利民问何小萌：听说你要走？何小萌反问他：走？到哪里去？曹利民说：当然是远走高飞。何小萌笑了说：不，我哪里也不去，我喜欢这里的生活。这时候曹利民看到了在大门口等候的刘尘，他尴尬地站住了，犹豫该不该同刘尘打招呼。刘尘已主动伸出手同他相握，问他给谁扫墓？曹利民犹豫了。何小萌替他说：给两个最好的朋友。曹利民朝何小萌投去感激的一瞥，真诚地对刘尘说：小萌是个善良宽厚的好姑娘，我祝你们幸福。

    一起走吧，刘尘说：曹利民摇摇头：你们先走，有些事情我得好好思考思考了。何小萌同刘尘向他告辞。

    接近傍晚时分，天气突然放晴了，一道彩虹从山脚处腾空而起，直通天际。一辆返城的公交车在他们面前停下，何小萌同刘尘上了车，尘土混合着雨后清新的空气钻进敞开的车窗，让这对久居城市的乘客再次感受到自然的魅力。前排座位上，是一个父亲带着女儿，小孩子八九岁，圆圆的脸，一双美丽的大眼睛。

    爸爸，彩虹桥通向哪里？

    通向很远很远的天边。

    那里有什么？

    ……

    肯定有很高很高的山，有很大很大的草原，有很多很多的花，勇敢的辛巴和它的朋友们在地里游戏玩耍。小孩子认真地说，大眼睛里闪现出对远方的憧憬。

    何小萌同刘尘相视一笑：难道孩子说的不对吗？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