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词偶得 清真词释-温飞卿《菩萨蛮》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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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唐诗》十五首,《花间》十四首。)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解释〕

    小山,屏山也,其另一首“枕上屏山掩”,可证。“金明灭”三字状初日生辉与画屏相映。日华与美人连文,古代早有此描写,见《诗·东方之日》、《楚辞·神女赋》,以后不胜枚举。此句从写景起笔,明丽之色现于毫端。

    第二句写未起之状,古之帷屏与床榻相连。“鬓云”写乱发,呼起全篇弄妆之文。“欲度”二字似难解,却妙。譬如改作“鬓云欲掩”,径直易明,而点金成铁矣。此不但写晴日下之美人,并写晴日小风下之美人,其巧妙固在此难解之二字耳。难解并不是不可解。

    三、四两句一篇主旨,“懒”、“迟”二字点睛之笔,写艳俱从虚处落墨,最醒豁而雅。欲起则懒,弄妆则迟,情事已见。“弄妆”二字,“弄”字妙,大有千回百转之意,愈婉愈温厚矣。

    过片以下全从“妆”字连绵而下,故于上片之末以;”示之。此章就结构论,只一直线耳,由景写到人,由未起写到初起,梳洗,簪花照镜,换衣服,中间并未间断,似不经意然,而其实针线甚密。

    本篇旨在写艳,而只说“妆”,手段高绝。写妆太多似有宾主倒置之弊,故于结句曰:“双双金鹧鸪”,此乃暗点艳情,就表面看总还是妆耳。谓与《还魂记·惊梦》折上半有相似之处。

    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藕丝秋色浅,人胜参差翦,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

    〔解释〕

    以想像中最明净的境界起笔。李义山诗:“水精簟上琥珀枕”,与此略同,不可呆看。“鸳鸯锦”依文法当明言衾褥之类,但诗词中例可不拘。“暖香”乃入梦之因,故“惹”字妙。三四忽宕开,名句也。旧说“‘江上’以下略叙梦境”,本拟依之立说。以友人言,觉直指梦境似尚可商。仔细评量,始悟昔说之殆误。飞卿之词,每截取可以调和的诸印象而杂置一处,听其自然融合,在读者心眼中仁者见仁,知者见知,不必问其脉络神理如何如何,而脉胳神理按之则俨然自在。譬之双美,异地相逢,一朝绾合,柔情美景并入毫端,固未易以迹象求也。即以此言,帘内之清秾如斯,江上之芊眠如彼,千载以下,无论识与不识,解与不解,都知是好言语矣。若昧于此理,取古人名作,以今人之理法习惯,尺寸以求之,其不枘凿也几希。

    此二句固妙,若以入诗,虽平仄句法悉合五言,却病甜弱。参透此中消息,则知诗词素质上之区分。读者若疑吾言,试举二例以明之。大晏(殊)《浣溪沙》曰:“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词中名句也;但晏尚有《示张寺丞王校勘》七律一首,其五六即用此两句。张宗曰:“细玩‘无可奈何’一联,情致缠绵,音调谐婉,的是倚声家语,若作七律未免软弱矣,并录于此,以谂知言之君子。”(见《词林记事》三)小晏(几道)《临江仙》曰:“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亦词中名句也,而在他以前,五代时翁宏早有宫词(五律)一首,其三、四两句即此。是抄袭还是偶合?不知道。若就时间论,翁先而晏后也;若就价值言,翁创作而晏因袭也,而晏独传名,非颠倒也,侥幸也,以全作对比,晏盖胜翁多矣。此固一半由于上下文的关系,一半亦诗词本质不同之故(翁作见《五代诗话》引《雅言系述》)。

    过片以下,妆成之象。“藕丝”句其衣裳也。温《归国谣》“舞衣无力风敛,藕丝秋色染”,可证。“人胜”句其首饰也。人日翦彩为胜,见《荆楚岁时记》。这是插在钗上的。温诗集三,咏春幡,“玉钗风不定,香步独裴回”。可见这是作者惯用的句法,幡胜亦是一类之物。“双鬓”句承上,着一“隔”字,而两鬓簪花如画,香红即花也。末句尤妙,着一“风”字,神情全出,不但两鬓之花气往来不定,钗头幡胜亦颤摇于和风骀荡中。曾有某校学生执“玉钗头上风”相询,竟不知所对。我说:“好就好在这个‘风’字上”,而他们说:“我们不懂,就不懂这个‘风’字。”

    过片似与上文隔断,按之则脉络具在。“香红”二字与上文“暖香”映射,“风”字与“江上”二句映射,然此犹形迹之末耳。循其神理,又有节序之感,如弦外馀悲增人怀想。张炎《词源》列举美成、梅溪词曰,“如此等妙词颇多,不独措辞精粹,又且见时序风物之盛,人家宴乐之同”,是知两宋宗风,所从来远矣。此点今不暇具论。点“人胜”一名自非泛泛笔,正关合“雁飞残月天”句,盖“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固薛道衡《人日诗》也。不特有韶华过隙之感,深闺遥怨亦即于藕断丝连中轻轻逗出。通篇如缛绣繁弦,惑人耳目,悲愁深隐,几似无迹可求,此其所以为唐五代词,自南唐以降,虽风流大畅而古意渐失,温、韦标格,不复作矣。

    翠翘金缕双。水纹细起春池碧,池上海棠梨,雨晴红满枝。绣衫遮笑靥,烟草黏飞蝶,青琐对芳菲,玉关音信稀。

    〔解释〕

    ,鸳鸯之属,金雀钗也。上二首皆以妆为结束,此则以妆为起笔,可悟文格变化之方。“水纹”以下三句,突转入写景,由假的水鸟,飞渡到春池春水,又说起池上春花的烂缦来。此种结构正与作者之《更漏子》“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同一奇绝。“水纹”句初联上读,顷乃知其误。金翠首饰,不得云“春池碧”,一也,飞卿《菩萨蛮》另一首“宝函钿雀金。沉香阁上吴山碧”两句相连而绝不相蒙,可以互证,二也。“海棠梨”即海棠也。昔人于外来之品物每加“海”字,犹今日对于舶来品,多加一“洋”字也。

    上云“□□”,下云“春池”,非仅属联想,亦写美人游春之景耳。于过片云“绣衫遮笑靥”乃承上“翠翘”句;“烟草黏飞蝶”乃承上“水纹”三句。“青琐”以下点明春恨缘由,“芳菲”仍从上片“棠梨”生根,言良辰美景之虚设也。其作风犹是盛唐佳句。琐训连环,古人门窗多刻镂琐文,故曰琐窗,曰青琐者宫门也,此殆宫词体耳,说见下。

    杏花含露团香雪,绿杨陌上多离别。灯在月胧明。觉来闻晓莺。玉钩褰翠幙,妆浅旧眉薄。春梦正关情,镜中蝉鬓轻。

    〔解释〕

    “杏花”二句亦似梦境,而吾友仍不谓然,举“含露”为证,其言殊谛。夫入梦固在中夜,而其梦境何妨白日哉。然在前章则曰:“雁飞残月天”,此章则曰:“含露团香雪”,均取残更清晓之景,又何说耶?故首二句只是从远处泛写,与前谓“江上”二句忽然宕开同,其关合本题,均在有意无意之间。若以为上文或下文有一“梦”字,即谓指此而言,未免黑漆了断纹琴也。以作者其他《菩萨蛮》观之,历历可证。除上所举“翠翘”、“宝函”两则外,又如“凤凰相对盘金缕。牡丹一夜经微雨。”殆较此尤奇特也。更有一首,其上片与此相似,全引如下:“牡丹花谢莺声歇,绿杨满院中庭月。相忆梦难成,背窗灯半明。”一样的讲起梦来,既可以说牡丹,为什么不可以说杏花?既可以说院中杨柳,为什么不可以说陌上杨柳呢?吾友更曰,飞卿《菩萨蛮》中只“闲梦忆金堂,满庭萱草长”是记梦境。

    “灯在”,灯尚在也,“月胧明”,残月也;此是在下半夜偶然醒来,忽又朦胧睡去的光景。“觉来闻晓莺”,方是真醒了。此二句连读,即误。“玉钩”句晨起之象。“妆浅”句宿妆之象,即另一首所谓“卧时留薄妆”也。对镜妆梳,关情断梦,“轻”字无理得妙。

    竹风轻动庭除冷,珠帘月上玲珑影。山枕隐浓妆,绿檀金凤凰。两蛾愁黛浅,故国吴宫远。春恨正关情,画楼残点声。

    〔解释〕

    “竹风”以下说入晚无憀,凭枕闲卧。“隐”当读如“隐几而卧”之隐。“绿檀”承“山枕”言,檀枕也;“金凤凰”承“浓妆”言,金凤钗也;描写明艳。“吴宫”明点是宫词,昔人傅会立说,谬甚。其又一首“满宫明月梨花白”可互证。欧阳炯之序《花间》曰:“自南朝之宫体,扇北里之倡风”,此二语诠词之本质至为分明。温氏《菩萨蛮》诸篇本以呈进唐宣宗者,事见《乐府纪闻》,其述宫怨,更属当然。末二句不但结束本章,且为十四首之总结束,韵味悠然无尽。画楼残点,天将明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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