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灵魂通透的淡然女子-柳如是 我见青山多妩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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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影水云间

    绛云楼。红豆山庄。

    只这两个名字,就让人心驰神往了。

    那是一缕云、几颗红豆的相思梦;是流水轻轻、时光静好的悠然安恬。

    站在如今斑驳陆离的尘事之前,想象那一抹淡雅别致的风情,总会不由自主地走进去,蓦然间发现,原来生活可以呈现那种色调。可也只是浅浅地一浮思而已,被俗事束缚的人们,总是挥不去沉重的灰色,也挥不去满身的尘埃。那样的雅致情怀,也就只有在想象中粗浅地掠过而已。

    在所有的时光记忆里,大部分的人都在喧嚣中,或走向晦暗,或走向浮躁,只有少数人留着最初的纯净与天真。拂去历史的尘埃,我们看到了一座红豆山庄,看到一座绛云楼。当然,我们还看到一个清雅精致的女子。

    那已经是明朝末年,尘世早已呈现出一片繁芜,所有的生命都在等待宿命的归结。当一个王朝走向尾声的时候,总能听到绵长凄厉的哭喊声。只不过,这样的声响无法唤醒沉睡的生灵。

    他们中的大多数,选择了随波逐流。

    于是,这样的选择便为一个朝代早早地竖起了经幡。

    谁也无法挽起一个王朝即将僵硬的手臂,让它复活。可是,当它覆灭的时候,人们不该立刻忘记它旧日的风华,心安理得地投入另一个王朝的怀抱。幸运的是,我们看到一些人还在坚守气节,其中就有那个住在红豆山庄的温婉女子。

    柳如是。在当时很多人的记忆里,她总是一身儒士的装扮,两弯如柳的秀眉,一双如水的眸子,当然还有一段天然的风雅。她就是这样一个女子,即使是在那样荒凉冰冷的年代,也能凭着一身的才气,一种让人难以抵抗的气质,傲然地站在人群中,让人自惭形秽。她只需站在那里,莞尔一笑,便是最美的风景。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她曾这样认为,并且从未改变。青山暮暮朝朝,就在她恬淡的心中;流水清清淡淡,就在她静美的魂里。现实那样不安,而她那样安详,如此的不匹配,却又那样自自然然。

    她将山与水、云与月深藏心中,点染成了最绚丽的画面。

    于是,世间一切的山水云月都看到了她当时的妩媚与多情。

    并且,因她而更加明丽动人,就像一首唯美的诗词,镶嵌在山水画中。

    互相映衬,相得益彰。

    柳如是,可以如画,身具万千风流;可以如诗,摧毁尘世荒凉。尽管,她曾是一个风尘女子。那样繁芜的年代,那样的喧闹混乱,她从风尘中缓缓走来,抖落一身的尘埃,瞬间就成了世间最绮丽的风景。微笑倾城,足以淹没所有苍白的偏见。

    一个生命,只要心底永远清净,纵然身处荒原泥淖,也总能借着那份清净回到最初。柳如是从青楼走来,走到了历史的风口浪尖,走到了绛云楼、红豆山庄悠闲的时光里,走到了我们景仰的目光里。她从未走出时光,当时光走过,她只是轻轻拂拭一下,然后随手拿起一支笔,写下一些淡淡的文字;或者坐下来抚一段琴,将琴声寄给云天和山水。

    她只是一个女子,只是人世间一粒最小的尘埃,可是在历史的巨浪面前,她选择了生命和信仰的庄严。在那些明王朝士大夫纷纷扔掉骨气的时候,她却保持着那份坚贞。这就是她,柔软也坚强。

    所有生命,都随时间的江水而去了。

    她仍在那段残破的记忆里,手牵一段月光,不肯离去。

    野桥丹阁总通烟。春气虚无花影前。北浦问谁芳草后,西泠应有恨情边。看桃子夜论鹦鹉,折柳孤亭忆杜鹃。神女生涯倘是梦,何妨风雨照婵娟。

    这首诗名为《雨中游断桥》,料想当时的柳如是,曾经无数次地漫游在西子湖畔。而那里,不仅有一湖清水、一片杨柳,还沉睡着一个和她一样翩若惊鸿的女子,她叫苏小小。或许,经过西泠桥畔的时候,柳如是也经常为那个远方的飘零女子叹息过。

    而我们却会不由自主地想象一个场景:断桥边,春风旖旎,柳色依依,一个神姿仙态的女子,将婀娜如柳、淡雅如兰的姿态和气息,静静地映在西湖柔丽的水波里。在她雅静的面容下,藏着淡淡的愁绪。这样的情景,无论何时,都会让人驻足。

    生命的颜色,从来都无须刻意去描绘。

    做真实而澄澈的自己,便自有了独特的风采和姿态。

    柳如是的生命,一方面呈现了诗情画意的绚丽,另一方面又因拒绝随波逐流而呈现了冰雪的净白。她不止是一个单调的名字,她有更多的生命气质让人迷恋。

    她也许不需要把那一生演绎得色彩艳丽,但她偏偏就住在那样的时光里,一个华丽的山庄,一座雅致的小楼,一段别致的爱情,一些悲伤的往事。当然,还有窗外那从未舍弃的山色水声、云情柳意。这样安恬的她,沿着大明王朝最后的叹息,走过了一段不平静的路。可是我们远远望过去,她从未改变当时的模样,一身儒服,一段风雅。

    在很多人眼中,柳如是是“秦淮八艳”之一。柔媚的秦淮河,纵然万种风情,却也比不了这小女子一身儒服下万千的才思。恐怕只有金陵那古旧的情怀,能配得上她黄昏时分那些琴声和忧伤。在那些流落江湖的岁月里,她就用琴声掩埋自己心底的伤痛和寂寥,而当她的琴声终于变得柔和,却又赶上了一个王朝的覆亡。她只想静静地穿过流年,却被岁月之河从小桥流水的恬淡中冲出,不得不面对离别和抉择。

    她不需要抉择,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属于什么,她甚至不需要言语,人们已经从她庄重的目光里看到了神圣。身为女子,她无须为一个腐朽王朝的尊严而坚持,可她却那样做了,只因她心存一份文人的骨气。

    而我们看到的情形是,众多汉族文人放下了尊严,很快就走上了满族人的考场和官场。顺应潮流虽然是一种不错的哲学,但别忘了,生命中还有一些看不见的东西,比如气节,比如尊严,比活着更重要。固然,为一个没落和腐朽的王朝陪葬,是不值得的愚忠,但至少不应该轻易放下骨气,只剩卑躬屈膝的模样。

    柳如是的坚持,就算有些盲目,至少为那些读书人留住了一丝颜面。当她退出历史的漩涡,回到田园之中,又是那个精致的女子,品茗写诗,抚琴作画。

    日子缓缓凋谢,她总是那副悠闲的模样。

    仿佛,从未离去。

    流年轻似水

    时间是最无情的江水。

    淘尽了英雄,淘尽了风流,也淘尽了兴亡盛衰。

    尽管那是一段摇摇晃晃的时光,一个王朝走到了日落时分,我们甚至不忍回到那时候,看王侯将相面面相觑、士大夫茫然不知所措的情景。可是远远望过去,一些身影飘飘洒洒,清清幽幽,如岸芷汀兰一般,倾泻着最美的芳华。就在那样晦暗的年月里,她们独自成为最独特、最绚丽的风景,陈列于江南,将一条秦淮河点缀得更加妩媚动人。

    和远去的唐宋相比,明王朝几乎可以说是一个诗情缺失的时代。我们能想起的,似乎只有唐寅酒醒花下坐、酒醉花下眠的迷醉身影。

    可就在最后的沉闷气息里,却有那么一个女子,从青楼悄然走出,走向人间,走向山水之间,走向红尘里最动人的风景。那是一个精致的女子,只是在水波潋滟的湖边,或者斜阳欲归的船上,那么静静地坐着,就已经用温婉牵住了柔软的时光。再将三两行诗句幽幽地吟出,天地间便只剩下那个娇俏的身影,让流年沉醉。

    关于大明王朝,我们记得威武的朱元璋,风流寂寞的唐伯虎,自缢于树上的崇祯皇帝,引清军入关的吴三桂,闯入北京城的李自成,还有一簇簇的太监,以及昏天黑地的政治斗争。那真的是一个思绪混乱,人性极度狰狞的时代。可我们还必须借着一点微弱的星光,回到那时候,不为看大明王朝濒临覆亡时悲惨的哀鸣,只为看那如风如月的身影。

    我们还是在秦淮河微弱的灯光里,隐隐看到了她。

    她是红尘里的一朵幽兰,长在秦楼楚馆之间,静静地望着远方。

    无论如何,“柳如是”这三个字还是很耐人寻味的。与同时期的李香君、陈圆圆、董小宛相比,她的名字带着浓厚的文人气息。当然,她还有过“柳隐”的名字、“我闻居士”的别号,可仔细思量,都没有“如是”二字更具韵味。

    那时候的人间,惨白的面孔上看不见几丝烟柳、几段霓虹,可是她看到的世界,却是妩媚动人、绚丽多姿的,因为她有一颗明净的心。

    其实,只要用心寻找,总能在寻常之处发现最美的风景。

    只是,我们往往忙于奔波,忘记了缺月疏桐,忘记了夕阳西下。

    童年的柳如是聪颖灵慧,明眸善睐,可是这样一个明澈的生命,却注定要经历命运的洗礼。因为家贫,小小年纪的柳如是,就被卖到吴江为婢。一朵含苞待放的幽兰,在她最美的年华无奈地出现在烟街柳巷。那样纷乱的世界,可想而知,人群中穿梭赔笑的柳如是,经历了多少酸甜苦辣。

    而我们知道的是,柳如是娇艳如花,才气过人,很快就成了秦淮河炙手可热的名妓。对于一个青楼女子,这似乎是无上的荣耀,可是对于柳如是这个明媚的女子,那样华丽地绽放在众人中间,虽然有种放浪形骸的美,却总是含着许多幽怨和无奈。

    风尘,那是一条喧嚣却又无比冷清的路。

    只有少数内心清澈的女子,能淡淡地说一句:也无风雨也无晴。

    柳如是便是这样。因为灵魂清透,虽然身在楚棺秦楼,始终是蕙质兰心。当然,她必须独自面对人世的冰冷。一个风雨飘零的乱世,一个柔如春风的女子,在人间最寂寞的角落里,飘飘荡荡,无处落脚。只是我们看到,在她后来终于停泊下来的时候,身上没有一丝尘埃,就像从未经过雨打风吹一样。

    那些飘零于江浙金陵之间的日子,对于柳如是来说,虽身如微尘,恐怕也是美好的。对于一些人来说,守着自己心中的日月,自由地行走,便是最好的生活。

    湖山之间行走的柳如是,一双秀目流转之间,见山柔媚,见水多情,尽管生活颠簸,却也能在偶然之间,卷起云水的温柔,剪成诗,向着更远的山水轻轻投去,那便是一次华美绝伦的对话。只不过,与她对话的,是秀丽的山水、清婉的云月。

    一个人,一颗自在的心,一段段洒脱的旅程。这样的旅程,有山和水的妩媚,有云和月的柔丽,飘飘荡荡,从日出到日落,从花开到花谢,走着走着,就走出了红尘,回到了时光深处。

    那里,没有尘埃,没有落寞和悲伤。

    只有,春花秋月、山水相依。

    谁家乐府唱无愁,望断浮云西北楼。汉佩敢同神女赠,越歌聊感鄂君舟。春前柳欲窥青眼,雪里山应想白头。莫为卢家怨银汉,年年河水向东流。

    这首《冬日泛舟》不知写于何年何月,但是只一个愁字就把那些旅途的静美击碎,本来明媚的天气瞬间变得阴雨连绵。望断天涯路,所见不过是“门前流水,念我终日凝眸”。流水东去是真实的,年华正好也是真实的,她却不得不飘零在尘凡最逼仄的地方。外面的世界,宽阔的天地间,哪些草木花鸟是为她而生?

    她是才情绝伦的。她的画笔能画出秀水青山。

    但是,夜凉时素手弹琴,总是弹出淡淡的忧伤,无处排解。

    虽然身为青楼女子,可是柳如是却眼高于天,对于一般士大夫,她最多只是逢迎一笑,然后就像拂去衣袖上微小尘埃一样,将其忘掉。她所结交的是那些才华出众、见识超凡的才子。只是那个时候,尘世一片荒芜,整个大地蔓延着一种萎靡的思绪,那样的人实在是凤毛麟角。可就是这样,柳如是还是从人群中找到了一个人。他叫陈子龙。

    那是一个风度翩翩、气质优雅的青年才俊,是当时复社有名的才子。也许,只是初见时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就注定了一段情缘。一个风华绝代,一个风流倜傥,在细雨和风的季节里,如约相见。那么荒凉的尘世,那么静美的相遇,那么令人心动!

    如果就此一直走下去,那么人间一定会多一段浪漫的爱情故事。可是这段爱情走着走着却走入了沉默。或许是性格不合,或许是心境不同,他们在经历了一段柔软时光之后,终于在一个细雨黄昏了断了情缘。没有太多言语,只是默默地背向彼此,走向各自的悲伤。

    若能守着对方,走过命运的荒原,多好。

    可是,世间许多美好,都会破碎和凋零在不经意间。

    在后来的日子里,柳如是也时常想起陈子龙这个名字,也知道他在反清运动中投江而死,可是那些往事早已杳如尘烟,一去不返了。每每拾起也只不过淡淡一笑,为生命中有过那样的相逢而欣慰罢了。

    总是有很多人在爱情结束之后心生怨恨,其实人生一世,如镜花水月,一晃而过。爱情纵然凋零,毕竟给过我们欢喜,足以让我们回味半生。与其怨念丛生,不如将往事好好珍藏,安放在心底。老去之时,若还能找到,定会觉得温暖,默然欢喜。

    最深的红尘,最美的年华,最动人的相逢,结束之后,留下一窗幽暗,供人唏嘘。失去爱情的柳如是,还得在那花月醉人、人影错落的地方徘徊。只因她有琴声为伴,诗画为邻,才不至于让静雅的性灵荒芜。

    她有一颗善感的心,一双清灵的眼睛,窗外的一切都在提醒她春去秋来、云开花谢,于是她一次次地提笔,写下自己无人能懂的心事:

    轻风淡丽绣帘垂,婀娜帘开花亦随。春草先笼红芍药,雕栏多分白棠梨。黄鹂梦化原无晓,杜宇声消不上枝。杨柳杨花皆可恨,相思无奈雨丝丝。

    这样的春天,暖风吹得人间柔媚,花开在心间,草绿在风前,雕栏玉砌的地方,她悄然站立着,听那风声和鸟语,看那春色和柳色。却在不经意间,生出些许恨意,不恨憔悴的从前和现在,只恨莫名而来的细雨。

    这样窈窕的春色里,她却任思绪飘荡出去。

    飘到秋光,飘到云天,飘到了一望无际的春愁黯黯里。

    云开半野堂

    或许,人间的一切都只是一缕烟。

    但至少,我们可以在这烟霭之中,活出清淡,活出风雅。

    三百多年前的江南,有过那么一个明丽的女子,手牵青山绿水的妩媚和温柔,一路悠悠荡荡地走着,经过烟花的绚丽、人世的缥缈、繁华的凋谢,走到了秦淮河清波的记忆里。江南那一片水波月色挽着她纤软的手臂,从未放开。她在最深的红尘里,在寂静里嫣然,她是柳如是。

    无论如何,那段时光里仍然有着无数的落寞惆怅。她只是一个风尘女子,像那绚烂的烟花,开着开着就会凋落成尘埃。尽管她往来穿梭于一群青年才俊之间,但是谁又能明白一个烟花女子内心最深的苦楚?谁能为她拂去漫漫的烟尘,让她心中明丽的春天开得无边无际?

    最绚丽的烟花,往往有着最幽深的寂寞。

    繁华逐眼而过,落幕后就是一窗黯淡,无限的寂寥。

    烟水之间,风吹着她衣袂翩翩;青楼之中,月照着她愁肠漫漫。那些似水的流年,一个清丽的女子,穿过尘寰的纷乱,告诉每一片花草,每一棵树木,每一片云彩,她为它们守护最美的时光。遥遥望去,她在烟水之间,又在月光之上;她在凡尘之中,又在云天之外。

    可是这样清雅的女子,却在安详的夜色下,听到了铁马过冰河的声音。大明王朝最后的光阴里,泛着一道道苍白的光。遥远的北方,朝堂之上的君臣,萎靡不振;波光里摇曳的江南,士大夫们晃晃悠悠,不知所谓。而风尘之中的一个弱女子,却分明听到了马蹄声远远地传来,似乎随时都能叩关而入,将明朝最后的腐朽身体轻轻推入历史的烟尘里。

    纷纷玄意领群姿,寂寞遥闻向楚时。文学方须重邺下,乘传今更属龙池。澄江历乱吴云没,洛浦皋烟帝子悲。不是君才多壮敏,三湘形势有谁知?

    扬舲历历大江阴,极目湘南才子临。楚水月明人澹黯,吴川枫动玉萧森。因看淮幕风云壮,未觉襄郧烽火深。顾吾相逢增意气,如今无事只遥吟。

    如果只是在云水之间看到那个清丽身影,谁能料想,这样柔情万种的女子,竟然能将文字雕刻得如此大气磅礴?后来的一切都证明,柳如是不仅有柔媚的一面让人怜惜,更有冷峻的一面让人景仰。在那样苍白的岁月里,她如露珠一般,闪着光华。

    对于柳如是来说,崇祯十三年那个冬天,无疑是美好的。那天,柳如是走出楼门,走向水波潋滟的地方。无人看见,在江南醉人的云水之间,一个弱柳扶风般的女子,驾着一叶扁舟,漂过涟漪一片,漂向一段相逢。

    她早已在那样的水波里漂荡过无数次,一次一次将心事说给湖光山色听,一次一次将身影镶嵌在轻柔水波里。而这次,她的扁舟漂过了尘烟,向着一个地方而去。那里,有一个人在静默的冬天里浅吟低唱。

    半野堂。这样充满野逸色彩的名字,却又分明满含着文采风流。当扁舟漂到这里,柳如是的心中有些惶然。那里有一个二十八岁便考中进士,诗才纵横的风雅之人。可是既然飘然来到这里,总是要面对那次相逢的。

    她敲响了那扇紧闭的门,开门的是一个白发的老者。

    他就是钱谦益,从这一刻开始,他将和柳如是的名字连在一起。

    那一刻,曾任大明朝礼部侍郎,并且身为东林党领袖的钱谦益有些惊讶。他削籍归乡之后,深居简出,很少有客人来,没想到这样一个冬天的午后,竟然迎来一位秀丽温婉的女子。柳如是却是慕名而来,她早已听说钱谦益诗词文赋非一般人可比,总想着要一睹真容。所以她从她寂寞的楼宇出发,经历烟水,走向了他的寂寞。

    世间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柳如是只是出于对钱谦益的仰慕,便毅然驾扁舟走向诗意盎然的半野堂,想必那一段云天下水波里的旅程,是充满了悸动和忐忑的。而一旦相逢,却又瞬间安然。

    一个妙龄女子,一个白发老者,就在那个冬天的午后,那个闲逸的地方,相遇了。柳如是早已期待这次相遇,尽管对面坐着的是一个鬓发苍白的人,可她只为那旷世的诗才而来,所以心里一片喜悦。

    恐怕,只有心中净澄的人,才能坦然面对这样的相逢。

    相逢后,风烟俱净,时光安详。

    这么相映成趣的两个人,将那个寒意凛凛的冬日午后,装点得清幽闲雅。只需一些文字,一段思绪,就能为苍白的冬天画上黛眉;只需一片云霞,一丝柔情,就能为荒芜的尘烟点上绛唇。

    那天之后,半野堂的气氛变了。原有的静谧被相谈甚欢所取代,可以说,柳如是改变了那一隅天地的色彩。她的到访,让钱谦益久已荒芜的内心又泛起了片片涟漪。面前这个女子,那样柔情婉转,又那样才华横溢,让他无法不怜爱。

    当冬天所有的惨淡被赶走,就剩下自在的云朵、安详的落叶,倾听着他们的欢声笑语。日子轻轻悠悠地流淌着,如门前安静的流水。踏雪寻梅,寒舟垂钓,试问这苍白的世间,几人能有这样的情致?可是当时,他们就在江南那安恬的冬天,用这样的诗情画意,丰富着他们相逢相知的记忆。

    垂杨小宛绣帘东,莺花残枝蝶趁风。最是泠冷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

    第二年,西子湖的画船上,他们完成了婚礼。是的,西子湖的湖水倒影着两个自在的生命,一个俏丽红颜,一个白发老者。无数人对钱谦益娶一个风尘女子颇有微词,在他们成婚当日,多有嘲讽和谩骂之声。

    但人们哪里知道,他们用怎样的情怀和心境,将彼此心中的空洞填满。这一年,柳如是二十四岁,钱谦益六十岁。红颜恋白发,就这样超越了世俗所有逻辑与规则,人们目瞪口呆。

    多年前的宋朝,八十岁的张先迎娶十八岁女子为妾,苏轼作诗调笑: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如今,人们拿这首诗嘲弄新婚的钱谦益和柳如是。当然,他们的嘲弄,除了两人年龄悬殊,还有身份的差别。一个是文坛翘楚,一个是风尘女子,在世俗的定义里,可以花前月下,却不该堂而皇之地成婚。

    然而,柳如是不在意。她从来都是为自己而活的,不屑于世人评说。

    她知道,她的心里,始终有草树清泉。自然,钱谦益也知道。

    他知道的不凡,也知道她的高贵。

    人们在不屑和茫然间,看着他们从西湖的画船走向了更远的山水。此后,人们经常看到两个身影,相依着,将柳色和月色、风雨和斜阳,揽入他们的故事里。江南那没有尽头的诗情画意里,他们任意地行走着,所有的山光水色,被他们游荡在湖水中的小舟,轻轻地载着,漂向快意和闲悠。山色妩媚,水波轻柔,人在画中,时光无比清浅。

    那些风轻云淡的日子,江南的记忆里有过这样两个人,一路欢笑,诗酒流连,从草长莺飞到秋风萧瑟,从荷叶田田到白雪皑皑。红颜与白发,徜徉在山水之间,岁月静好。

    当山水尽收眼底之后,他们回到了红豆山庄,这是他们最后的栖息地。钱谦益还在这里为柳如是建了一座“绛云楼”,把他的藏书都放在这里,也把柳如是那颗曾经颠簸的心放在这里。从湖山之间归来的他们,又回到了初见时的安闲日子。

    想必柳如是知道每一本书放在绛云楼的什么位置,想必他们也曾“赌书泼茶”,尽管年过花甲的钱谦益不如当年的赵明诚那样风度翩翩,可他满怀的诗情也为柳如是营造了一段安谧的时光。或者说,他们各自丰盈的才气,将那时的时光打磨得精致而清雅。

    清樽细雨不知愁,鹤引遥空凤下楼;红烛恍如花月夜,绿窗还似木兰舟。曲中杨柳齐舒眼,诗里芙蓉亦并头;今夕梅魂共谁语?任他疏影蘸寒流。

    日子原本可以这样静美,我们总是太忙,于是连清风明月也几乎忘记。我们总是看着远方茫茫地寻觅,却不知道最美的风景就在我们的身边,只因我们心中少了几分安恬和静谧。就算没有红豆山庄,没有绛云楼,他们还是那样悠然地度日,在风烟之中渔舟唱晚,在月色之下琴诗相和。

    只需一些情致,日子就可以过得幽雅清逸。可惜,奔忙的我们总是忘记生命中最本真的东西。

    苦苦寻觅,满目凄迷。

    残照最无情

    那些闲情逸致的日子,静静地落在秀色江南的衣襟上。

    可是,灵婉清致的柳如是,却听到了一个王朝即将坍塌的声音。

    马蹄声在远方狂乱地响起,鼓角声震动着大地上每一个生灵。烽烟早已弥漫,那没落的王朝已经抓不住一根救命稻草。公元1644年,沧海桑田里很寻常的一年,却留给满世界一片哀叹。

    李自成的军队闯入了北京城,崇祯皇帝离开龙椅,登上煤山,看一眼壮丽的万里江山,走向寿皇亭。就在这里,天子了断了一切,放下了江山和尘缘。

    不久后,金陵城留下了明朝最后的影子和记忆:南明。在这个残缺的朝廷,钱谦益获了个礼部尚书的职位,但是一切还没有结束。那段尘烟滚滚的历史,必定要将明朝最后的记忆扫除干净。战马嘶鸣,剑气冰凉,所有人都在迷惘中胆战心惊。柳如是和钱谦益那些清淡的日子,也被战争抖得纷乱。

    钱塘曾作帝王州,武穆遗坟在此丘。游月旌旗伤豹尾,重湖风雨隔髦头。当年宫馆连胡骑,此夜苍茫接戍楼。海内如今传战斗,田横墓下益堪愁。

    那个时候没有“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岳武穆,有的只是一群柔弱萎靡的士大夫。柳如是只是一个柔弱女子,可是在那样风雨飘零的岁月里,她心中还存着一份风骨和豪气。

    那些大明旧臣,揽着最后一丝温度,在金陵的古旧宫殿上做着白日梦,而清军的铁骑已经踏遍了万里河山。南明,这面旗子很快就被撕得粉碎,清军攻破了金陵。江南那一片风情,在马蹄下呻吟。

    作为旧朝遗臣,又是一方名士,钱谦益料想到那阵风雨会从自己身上经过。他有两种选择,投降或者为大明尽忠。钱谦益这个文人雅士,在这样关乎气节的时刻,徘徊不定了。而此时的柳如是,毅然决定与他慷慨赴死,以保全他的气节。

    这个柔弱的女子,在这样的重要时刻,如此坦荡,如此凛然,让那些畏首畏尾、瞻前顾后的五尺男子情何以堪!她是那样清澈明丽,却又那样冷峻洒脱,尽管时间过去了几百年,我们仍能想象当时她脸上那份坚毅和果敢。她只是为了成全丈夫的气节,就愿意陪他同死,哪个女子能有这种豪壮的气魄胸怀?

    那无疑是清凌凌的一湖水,照出了所有苟延残喘的士大夫的卑微和苍白。三百多年前的江南,那被清军铁蹄踏碎的烟水之间,有那样一个女子,来自风尘,却以最从容和冷傲的姿态,让人为之倾倒。只这一段情节,就足以让她的生命光耀很久。

    钱谦益虽然同意了为国尽忠,可是在那样的时刻,他作为饱读之士,须眉之身,竟没有身边那个女子爽快。他们说好投湖自尽,可是那天晚上,当柳如是在月光下牵起钱谦益的手,准备完成生命最绚丽的一次绽放时,钱谦益却退缩了。他伸手触到了水的凉,怯懦地缩回了身体。

    终于,还是把一抹圣洁的月光涂抹得清不清,白不白。

    很多时候,生命的闪光只需要瞬间,过去了,或许就会永远黯淡。

    当然,投水尽忠未必明智。关键是,有没有勇气以死明志。

    柳如是对身边这个软弱的男人失望之极,想要独自投水却被钱谦益拉住。最平凡的生命,在那一刻却有千军万马的气势。这样的柳如是,这样的生命意象,尘世中还有多少?

    既然钱谦益眷恋红尘,柳如是也无计可施,只好劝他远离是非,回到他们的红豆山庄,过安静的生活。钱谦益表面上答应着,却在暗地里投降了清朝。当柳如是知道这一切的时候,钱谦益已经收拾好行囊,准备赴京了。只不过,他没能得到愿望中的宰相之职,只讨得个礼部侍郎的虚职。

    对于柳如是来说,钱谦益既然尚未厌倦官场,多说无益,只好送他上路。可是钱谦益走后的那些日子,她着实是食不甘味,夜不安寐。还是当时的窗口,还是当时的山水,却平添了寂寞二字。

    这与当时未遇见钱谦益之时飘零于江湖的感觉不同,此时明明可以在田园之中安闲地数点时光,可是那人却在远方,只有一些书信带着北方的寒意飞来。窗内窗外,总是一段段的愁绪,无端涌起,难以排解。

    有怅寒潮,无情残照,正是萧萧南浦。

    更吹起,霜条孤影,还记得,旧时飞絮。

    况晚来,烟浪斜阳,见行客,特地瘦腰如舞。

    总一种凄凉,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

    春日酿成秋日雨。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

    纵绕有、绕堤画舸,冷落尽,水云犹故。

    忆从前,一点东风,几隔着重帘,眉儿愁苦。

    待约个梅魂,黄昏月淡,与伊深怜低语。

    斜阳的温柔光线里,那么落寞的身影,遥想着远方的人,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从前那些时光。泛舟湖上细雨初晴的情景,举杯对月共吟佳句的快意,都涌上心头,攒成一种情绪叫凄凉。这个憔悴的女子,任流年如水般逝去,总是独自向着黄昏的月色,独自愁苦。

    幸好,钱谦益终于厌倦了纷乱喧嚣的官场,回到了她身边。经历了那些波折,日子又像从前一样清静了。然而,顺治五年,钱谦益的门生黄毓琪因写诗讽刺朝廷而受责,钱谦益受到牵连,被总督衙门关入大牢。

    柳如是冒死上书总督府,要求代夫受刑。总督府感其诚意,并证实了钱谦益的清白,终于把钱谦益释放出来。柳如是这个花月一般的女子,总是让我们一次次惊讶,她那样纤弱,却又那样果决;她那样柔媚,却又那样硬朗。

    世间总有一些生命在无意间给我们惊喜。

    就像柳如是,身如微尘,却有重量。

    又过了十余年,钱谦益病死。年近半百的柳如是受到钱氏家族的重重倾轧,为了家产之事,那些人与她纠缠不休。这个弱女子,再次感到人世的冰冷和无奈。钱谦益死后,她本来就已经心如枯槁,无力承受那些折磨。

    她注定只是一片飘零的叶,经过人间,留给世人一片唏嘘。在抑郁中度过一段时间之后,柳如是选择了三尺白绫,将自己悲凉的生命吊在了昏暗的夜空。

    那么苍白的人间,那么鲜活的生命。一想到那些悠闲的时光,就想起了那些忧伤的过往。那烟花般绚烂的一生,匆匆逝去了。可她却留给我们无尽的想象空间,那样冰凉而残破的年代里,她将一个青楼女子的故事演绎得那样传奇。

    沿着江南那一缕月光缓缓行走,秦淮河、西子湖、红豆山庄……这些风物仍然静静地沉睡在那里,那个时候,她经过的时候,曾经遗落下一些琴声,一些诗句,一些叹息。她是柳如是。

    不需要历史为她竖起任何墓碑,写下任何铭文。

    她已经自成一处风景,幽雅地坐落在江南烟雨的清婉章节里。

    青山绿水,紫陌红尘,都知道有那样一个女子,曾用妩媚为它们命名。

    而她一缕香魂里的妩媚,还有那份侠气,山水都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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