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风-天堂的门其实不在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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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你是个不太笨的人,读到这里,一定会猜到前边说的那个像猎人和牧人的男人是谁了。没有错,他就是洪汉。洪汉没有死,他不可能死。就算他要死,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死。他一定要活着,他要是死了,这个故事也就死了。不过,既然他没有死,他为什么要等到五年后才出现呢?现在我们不得不让时间这条河往回流,一直流回到五年前的那一天。让我们看看洪汉在坠落雪水河后到底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

    一片开阔的河岸,生长着如浪的青草。一个年轻的女人赶着一群羊走在河边的草滩上。她的名字叫水芹。她边放着羊边唱着歌,唱着当地流传了多年的民歌。老跟在她身边的一只狗,很爱四处乱跑。这一天的下午,乱跑的狗,跑到了河边的一个地方就叫起来。水芹说,叫什么叫,别乱叫。狗不听,还是叫。水芹知道这狗不乱叫,这么叫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水芹走过去,狗带着水芹朝水边走。快到水边时,水芹看见一个人趴在水边,上身趴在沙滩上,下半身淹在水里。水芹走过去,看到是一个男人。是的,这个男人就是洪汉。水芹说,喂,喂。洪汉不吭声。水芹说,你怎么不说话,你是个死人,还是个活人呀?水芹蹲下来,用羊鞭捅了捅洪汉。洪汉一动不动。水芹说,是个死人,死人不管,走。水芹喊了一声狗,要带狗离开。可狗不走,绕着洪汉叫。水芹回头再看洪汉,看到了洪汉的身体动了一下。水芹说,啊,这个人还没有死呀。水芹朝远处叫了起来说,土根,土根,快来呀,这里有个人。远处那个叫土根的男人走了过来。

    两个人把洪汉从河水里拖了出来,拖到了草地上。洪汉满脸是血,浑身是伤,看上去,就算是没有死,也离死不远了。水芹拿出毛巾,擦洪汉脸上的血。血很多,一下子擦不干净。水芹去河水里把毛巾洗干净了,继续擦,擦干净了洪汉脸上的血。土根说,看这个样子,活不成了。算了,咱们别管了,谁知道是什么地方的流浪汉。要不,去公社报告一下,让公社来管。水芹说,公社离这几十公里,来回差不多得一天,把他扔在这里,就算他不会流血死去,也会被狼吃掉。土根说,那你说怎么办?我们总不能把他弄到家里去吧?水芹说,为什么不能?快把他弄回家。他马上不行了,虚弱得厉害,身子都快凉透了。土根说,他只剩一口气了,万一死在家里怎么办?水芹说,只要还有一口气,我们就要把他救过来。见死不救,缺大德,老天爷会报应的。土根说,好好,听你的。水芹说,别啰嗦了,先把他救活了再说吧。

    毡房里,洪汉躺在床上,水芹给他清洗包扎身上的伤口。在水中的翻滚碰撞,让他全身伤痕累累,血迹斑斑。土根作为助手,帮着水芹。水芹说,伤成这个样子,真是太惨了。土根说,这条河里冲下来的人,没有见过活的。水芹说,去煮一锅羊肉汤,他需要好好补一补。土根说,有一只羊,腿坏了,就把它宰了吧。水芹说,行,就把它宰了。土根走到毡房外边去烧羊肉汤,水芹继续给洪汉包扎伤口。

    毡房里,土根端了一碗汤过来。水芹接过来,给洪汉喂汤。水芹说,来,喝点羊肉汤。随着一匙匙的羊肉汤喂进了洪汉嘴里,洪汉的脸不那么灰白了。水芹说,好了,没事了,土根,他活过来了。土根说,他的命可真大。水芹说,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洪汉眼睛仍然闭着。水芹说,你怎么不说话呀?你说话呀。洪汉的眼皮子好像动了一下。水芹说,你听到我的话了吗?洪汉看着水芹,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活过来的洪汉,这个时候看起来,好像还是个死人。

    十五天过去,洪汉活着,可以吃东西,可以喝水。可不会说话,对他说什么,他也没有反应。土根说,他会不会得了脑溢血了?我们村子里有一个人,得了脑溢血,一下子在床上躺了二十多年。水芹说,咋,你不想管了?告诉你吧,是老天让咱们碰上了他,这是缘分,别说是躺二十年了,就是躺三十年,四十年,只要我不死,他还有一口气,我们就不能不管。土根说,你放心,我会和你一块儿管他的。水芹说,你敢不和我一块儿。土根说,我听你的。水芹说,不过,羊不能不放,这样吧,以后,白天放羊我就不去了,你去。我在家照顾他,给你做饭。土根说,行,你怎么说,我怎么做。水芹说,这还差不多。土根说,如果公社干部来了,看到了他怎么说?水芹说,就说他是我哥。

    水芹给洪汉喂水,边喂水边和洪汉说话。水芹说,来,刚吃过饭,菜有点咸吧。这会儿,你一定口渴了,想喝水了。其实不管饭菜咸不咸,都该喝点水的。喝些水,会觉得舒服的。洪汉仍然闭着眼,可是当水触到了嘴唇时,还是能马上张开嘴唇,把水喝了进去。水芹说,是不是舒服了?来,再喝几口。不着急,慢慢喝。水有一点热,喝急了,会烫你舌头的。是不是?我的话,你都听到了是吧?我知道,你都听到了,你只是睡着了。你不说话,不是不能说,你是太累了,受伤受得太重了,你要休息,你在睡觉,你还没有睡好,等睡好了,你就会醒过来了,是吧?一碗水,全喝了进去。水芹说,你真棒,这么一大碗水,全喝下去了。好,好,太好了。现在吃好了,喝好了,可以好好睡觉了。睡觉会让你的伤口好得更快。已经快全好了,再等几天,就会全好了。睡吧,我要去忙了。土根那个家伙,干活不如我,我得去干一会儿活儿,再来做饭。你想吃什么呢?好,今天,我给你做羊肉抓饭。水芹给洪汉盖好被子,走出了毡房。

    毡房外,天很高,没有几片云。水芹拿起斧头劈柴。一个很大的树根,不一会儿就被水芹劈成了一块块木柴。水芹朝着远处的土根大喊说,土根,土根。土根带着狗走过来。水芹说,土根,杀个羊吧。土根说,这些羊是集体的,不能乱杀了。杀了以后,干部会找我们的麻烦。水芹说,就说是让狼咬死了,没事的。土根说,那好吧。这个家伙,可真能吃,已经吃了两只羊了,莫非他就是狼变的?水芹说,胡说什么,你要快一点,我要给他做羊肉抓饭。土根拍了拍狗的脑袋说,高兴点儿,杀了羊,不是一个人吃的,我们都可以跟着改善一下生活了。

    水芹给洪汉用毛巾擦脸。水芹说,你看,你看,你好多了,你的脸色不再是灰白了,已经透出红红的血色了。还有你的脉搏,也跳得越来越有力了。可是你为什么还不睁开眼睛,还不开口说话呢?你在等什么呢?你躺了多久了,今天是七月九号,你躺了有一个月了。一个人躺一个月,不睁眼,不说话,谁信呀。你不知道,我有多少话想给你说呀?可你老是这么睡着,我怎么给你说呀?是不是我做得不好,你不高兴了,所以你就一直睡着不肯醒来?水芹坐在那里,有些发愁地看着洪汉。看了一会儿,去洗毛巾。洗毛巾时,透过开着的门,看到了外面的天空,她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什么,转过身朝洪汉走去。水芹说,知道了,知道了,我知道你为什么不高兴了。一个月多了,你没见到天空,没有被风吹拂,没有晒过太阳,你怎么会不生气呢?是我错了,我早就该让你出门了。不过,不要紧,从今天开始,我每天都会让你出来晒太阳的。来,来来,我们到外面去,看看阳光有多好,空气有多新鲜。水芹边说着,边半抱着洪汉走出了毡房。

    房门旁边有一堆干草,水芹把洪汉放到了干草上,让他靠着墙半坐着,温暖明亮的阳光落在了他的身上。水芹坐在洪汉旁边。水芹说,现在是上午,太阳刚出来时间不长,照在身上很舒服。等到了中午,太阳就热了,像火一样,到了那个时候,就不能这么晒了,那样会把你晒坏的。现在多晒一会儿,没事。等一会儿,我们再进屋子里去。阳光的光芒,像针一样,刺在了洪汉身上。洪汉的眼皮子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接着,眼睛就慢慢睁开了。洪汉醒了。水芹不知道洪汉醒了,还在自说自话:多晒太阳好,身子骨越晒越硬朗,晒治百病,这是我爷爷说的。

    醒过来的洪汉看到了水芹,他说,你是谁?我怎么会在这?洪汉说话的声音很小,可是却像一个炸雷把水芹吓了一大跳。水芹跳了起来,看着洪汉说,你醒了?洪汉说,你是谁?水芹朝着远处大喊说,他醒了,他醒了,土根,快来看呀,他醒了。水芹的喊声在很大的草滩上回荡着。

    草滩上,毡房前。醒过来的洪汉坐在木墩上,朝远处看着,似乎还在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水芹在一边的炉子前烧奶茶。烧好了奶茶,端了过来说,喝点奶茶吧。洪汉看着水芹说,我怎么会在这?水芹说,你是被水冲来的,当时以为你已经死了。洪汉说,我是从什么地方冲来的?水芹说,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洪汉摇摇头,他想不起来了,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水芹说,那至少你叫什么,你该记得的。

    可洪汉还是想不起来自己叫什么。一个人醒着,却什么都记不起来了,连自己叫什么都记不起来了,这种事可真是少见。土根放羊回来了,看到这种情况也说,只是听说,有的人病了或受伤了,一下子把过去的事全忘了,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了。过去的记不起来了,倒也罢了,可是没有名字,这可不好办。水芹说得给他起个名字。想了一会儿,水芹说,就叫傻汉吧。土根说,这个名字好,就叫傻汉。

    记不住过去的事,可好像并不影响做眼前的事。很快,洪汉伤口好了,可以站起来了,可以走了,可以跑了,别人能做的事,他也能做了。只要不问他过去的事,看不出他和别人有什么不同。坐在毡房前的草垛上晒太阳。水芹说,今天的天气真好。洪汉说,是啊。水芹说,好好晒晒太阳。水芹劈起了柴火。洪汉看了一会儿,站了起来。走了几步,腿有些软,不过,他还是坚持走到了水芹跟前。洪汉说,来,让我来劈吧。水芹说,你不行,你身体还没有养好。洪汉说,我行的。洪汉拿过了斧头。举起来,落下去,却没有力度,柴火没有劈开。水芹说,来,还是让我来吧。洪汉说,我这个男人,真是没用了。水芹说,你这会儿,要把自己当病人,别把自己当男人。洪汉说,干点活儿,对我有好处。洪汉继续劈着。水芹说,那你就慢慢劈吧。我去做饭。想吃点什么?洪汉说,你做的什么都很好吃。水芹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口味,都有想吃的东西,你说,不要客气,就把这当你的家。洪汉说,真要说想吃什么,倒没有,不过,倒是真想喝几口酒。水芹说,嗨,酒,家里是没有,不过,供销社有,吃过中午饭,我去给你打壶。洪汉说,很远吧,算了,不喝也没什么。水芹说,不远,骑马,半天就回来了。

    水芹骑马走过来,停在供销社门口,拿了个酒壶,走进去。里边是一个店铺,东西很少。水芹说,有白酒吗?售货员说,有,要多少?水芹说,把酒壶装满。拎着装满了白酒的酒壶,水芹走了出去。刚要上马,看到墙上贴了一个通告。风吹雨打,有些破损。水芹凑近了看,看到了通缉令三个字。上面还贴了照片,是洪汉的照片。上面写着,反革命分子洪汉在押送途中,逃跑时落入雪水河。沿线的干部群众如果发现该犯的踪影,应马上将其扭送交给公安机关,估计该犯已经死亡,若发现该犯尸体后,请立即向当地公安机关报告。不得知情不报或藏匿。水芹站在通告前看了一会儿,又朝四周看了看,看到了四周没人,就把通告揭了下来,装进了口袋,然后就骑着马离开了。

    洪汉拿着扫帚清扫着门前的空地。水芹骑着马走过来。水芹下马,刚要说什么,洪汉挥了一下手说,你不用说,我知道你已经把酒打回来了。水芹说,你怎么知道,我告诉你,供销社没开门,酒没有买上。洪汉说,不,你把酒买上了,因为,我闻到了酒味了,嗯,好香的酒味。水芹说,看来,你真是爱喝酒呀。水芹拿出了酒壶,洪汉接过来,马上大大地喝了一口。洪汉说,来劲,好喝。水芹走进毡房,把那张通告拿出来,塞到了毡房顶上的夹层里。喝了酒,洪汉有了力气,拿起了斧头,劈起了木头。水芹说,柴火够用了,不劈了。洪汉说,我不是劈柴火,我要给自己盖个房子。水芹说,这不是有房子吗,你住在里边就行了嘛。洪汉说,不行的,我在里边已经住了一个多月了,再不能住了,再住,土根就真的要撵我走了。水芹说,行,你走,你知道往什么地方走吗?真是个傻汉。洪汉说,不知道。你连家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你怎么走?洪汉说,我也想一个人住,那样更自在些。水芹说,行,你一个人住,来,我帮你盖房子。到处是大树,是野草。搭建一个房子并不难,用了半天时间,一个小木屋就建成了。洪汉说,水芹,我这身体,已经完全恢复了,能干活了,你也每天给我安排一些活儿,我不能白吃白住啊。水芹说,行,给你安排活儿。

    小木屋里,月光照进来,照在洪汉身上。洪汉拿出了柯楠给他的手绢,看着。可洪汉只是看着,既想不起这个手绢是怎么来的,也记不起手绢上的人名是个什么人。他知道这会儿,他一定是把很重要的一些事和一些人给忘了,可这些事是什么事这些人是什么人,他却没法知道。

    毡房里,没有了洪汉,土根自在了,扯着水芹,把好些天没有干的那个事干了。水芹也想干,就放任着土根折腾,折腾完了都像散了骨头架子一样,躺着一动不动。身子不动,嘴却在动。土根说,这个傻汉,啥时候让他走?水芹说,不能让他走。土根说,你要养着他呀?水芹说,他比你干活还多。土根说,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水芹说,只能这样了,他把家,把亲人全忘了。让他走,他连路都找不到。土根说,要不,把他交给政府?水芹说,别胡说,咱不能给政府增加负担。土根说,那只能这样了。水芹说,不会一直这样的,可眼下只能这样。

    冬天快到了,要储备饲料。洪汉和土根拿着大的扇镰在草坡上割草。土根说,到了冬天,这个地方全都是雪,很厚,没过膝盖。那个时候,羊就找不到草吃了?就把这些草拿给它们吃。洪汉说,你们为什么不种地,光是放羊?土根说,那是不一样,这里是草原,不种地的,除了放牧,不干别的活儿。两个人边说话,边干活,一会儿就打起了好大一垛草。土根说,歇一会儿吧。两个人坐到了草垛上。土根说,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洪汉说,是的。土根说,女人,和女人好过了没有?别的能忘了,女人总忘不了吧?洪汉说,女人应该是有的,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土根说,真是太奇怪了。不过,这样也好,想不起来,也就不那么难受了。

    牧业队的队长来了,看到了洪汉,问是谁?水芹说,是我表哥。队长说,过去咋没见?水芹说,刚从老家来,老家太苦,吃不饱。队长来了,要好好招待。杀了一只羊,还打了白酒,让洪汉陪他喝酒。队长问一些话,一说到过去有关的事,洪汉就呆呆地答不出。队长说,水芹,你这个表哥,是不是有点儿傻?水芹说,要不,咋叫傻汉呢?队长要带一只羊走,土根去抓羊了。队长趁机去摸水芹的奶子。水芹说,我哥在呢,你咋这么胆大?队长说,你哥不是傻吗?队长说着,手还在水芹胸上纠缠。不想,洪汉一掌打过来,疼得队长哇哇乱叫。水芹却大笑起来。水芹说,我哥再傻,好坏还是分得清的。

    很快,有一大半的活儿,都是洪汉干了。土根没有事了,老往镇上跑,那里热闹,时间好打发。水芹也不那么累了,有了心情,就想做母亲了。再和土根做那个事,就像换了一个人,恨不得,把土根变成个小人,塞到肚子里。不多久,水芹就怀孕了。知道水芹怀孕了,洪汉更是什么活儿都干了。连做饭烧菜的事,洪汉都会去做。好多次,土根和水芹说悄悄话,说到洪汉,都说,这会儿,真是离不开他了。还说,要是一直能这样多好。

    孩子生下来,水芹要下奶。要吃鱼,洪汉就去河里捉鱼,要吃鸡,洪汉就去捉野鸡。不管是什么,只要是野的,水芹要吃,洪汉总是能搞到。吃了这些东西,水芹的奶,就像河水一样,流个不停。孩子吃饱了,不吃了。接了一碗,让洪汉喝。洪汉接过来,真的一口喝光了。水芹说,傻汉,我不给土根喝,给你喝。洪汉听了,笑笑。土根要想喝,用不着给,看水芹涨得厉害了,就凑上去,直接叼住了奶头喝。好几回,就当着洪汉的面,土根撩开了水芹的衣服。洪汉看着,样子很平静,像看牛羊吃奶一样。

    很快,水芹的孩子三岁了,会说话了,只是还不太会说,比如说,见了土根喊爸爸,见了洪汉也喊爸爸。一听孩子这么喊,水芹就笑得不行。不能怨孩子,眼前的两个大男人,在他眼里,洪汉更像他爸。土根老不在,常抱他带他玩的,是洪汉,自然会和洪汉更亲。土根听孩子这么叫,也不生气。当然洪汉听孩子这么叫,也不会不高兴。孩子一这么叫,他就说,叫伯伯。可孩子老是改不了口。水芹就说,傻汉,他这么叫,你就让他叫吧,你就当他的干爸爸吧。

    三岁的孩子还吃奶,不在屋子里吃,想吃了,不管水芹在什么地方,拱到水芹怀里,掀开衣服就吃。水芹正和洪汉说着话,孩子也一样。水芹也不避,掀开衣服,一边让孩子吃,一边还和洪汉继续说话。孩子吃完了,吃饱了,去一边儿玩去了。水芹说,你要想吃,也过来吃两口。洪汉坐着没动。看洪汉没动,水芹走了过去,坐到了洪汉怀里,抓过洪汉的手,放到了她怀里。可洪汉的手,没有在里边待,很快又抽了回来。同时站了起来,去羊圈那边干活了。剩水芹了,水芹不生气,还在笑。心想,这个傻汉,看来真是傻了。

    想着洪汉会一直这么傻下去了。不曾想到有一天,他会突然醒了过来。这一天,看起来和平常一天,没什么两样,没有雨,没有风,一大早,土根又去了镇里。这次是点名让他去的,说青壮年都要去。到了下午,土根回来了。和去的时候不一样,回来的时候,土根的身上背一支步枪。一问,才知道,给好多牧民都发了枪,一是说近来狼多,用它可以打狼,不过,主要不是用来打狼的。近来,和苏联关系不行了,说要和苏联打仗。既然是全民皆兵,当然是人人要发一支枪的。土根并不太喜欢枪,拿回来后,让洪汉看见了,眼睛一下子亮了。拿过来后,翻来覆去看,不肯放下。土根说,这么喜欢,你就放一枪吧。

    荒山野谷间,放枪不用找地方,端起枪就能放。洪汉端起枪,朝着远处就扣动了扳机。枪响了,子弹飞了出去,飞到了什么地方不知道,可洪汉却觉得这颗子弹钻进了他的脑袋里,把许多东西都在瞬间击穿了。透过这些弹孔,他看见了他正奔跑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他扔掉手中的枪,抱着正在爆炸的脑袋,在地上翻滚。同时大叫着,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我是八路军,我打过鬼子,我是解放军,我打过蒋匪军。我是开荒队的队长,带着人开过荒,还打过猎。

    在地上翻滚了一阵,洪汉像死了一样,躺下不动了。土根和水芹跑过来,大声喊着,傻汉,傻汉,你怎么了?洪汉慢慢睁开了眼睛,看了看土根,又看了看水芹。他说,我知道我是谁了,我不叫傻汉,我叫洪汉。我有家,我有老婆,我老婆叫柯楠。说着还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手绢,说这是她送给我的。我还有两个兄弟,一个叫宗义,一个叫程山。不过,宗义跑掉了,跑到外国去了。我就是因为他,被抓了起来。在押送我的路上,车子翻了,翻到了河里,我被冲到了这里,被你们救了。这个时候,洪汉站了起来,说要马上走,他要回家去,去找他的老婆。可水芹一听他要走,马上说,你不能走,不能走。说着,跑回了毡房,拿出了那张她藏起来的通告。洪汉盯着通告看了好一会儿。接着问水芹,这么说,你当时就知道我是什么人了?水芹说,是的。洪汉说,你当时,为什么不把我交出去?水芹说,你的面相很善,你不是坏人,你干不了坏事。说你是坏人,肯定是搞错了,是冤枉了你。洪汉说,你们是我的恩人。水芹说,你别这么说,这几年,有你在,我们不知有多快活。土根说,是啊。大哥,你别走了,你们一块儿过吧。洪汉说,不,我一定要走,老婆一定还在等着我呢。水芹说,五年了,她还在等吗?洪汉说,别的女人会不会等,我不知道,可我知道,她一定会等。

    十天后,洪汉是怎么从一个很远的荒山里走进了都市,这个过程就不多说了。只说一件不能不说的事,因为这件事直接影响到了洪汉以后的生活。

    很大的戈壁滩上,洪汉大步走着。天很大,地很大,一人走在天地间,显得很小很小。身上背了一个袋子,里边装的是干粮。水芹一夜没睡,为他烙了许多饼子。他的靴子里,还插了一把刀子,也是水芹给的。水芹说,这是把好刀,是爷爷传给她的。爷爷是左宗棠的兵,收复了新疆后,再没有离开过。有了这些东西,再远的路,洪汉也不会觉得远了,更不会觉得怕了。水芹还要给他把满脸的胡子剪掉,说不把胡子剪了,别人就不会认出他是谁了。一听这个话,洪汉不让剪了。

    从雪水河边离开,走了并不太久,遇到了一条水渠,渠里流着水。洪汉觉得热了,累了,渴了,也饿了。走到了渠边,坐下来,先洗了个脸,又捧起了水,喝了几口,又从袋子里拿出了饼子,吃了起来。正吃着,身后响起说话声,喂,你是干什么的?洪汉有些慌乱,回过头,一下子呆住了。站在渠堤上和他说话的人,竟然是杜胜。看着杜胜,洪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杜胜说,你从哪里来的?洪汉心想,难道我走到开荒队了?杜胜说,你要找谁?洪汉想,他没有大变化,只是变得更成熟了。杜胜说,你要去什么地方?洪汉想,这么说,他一点儿也没有认出我。杜胜说,你这个人,怎么一句话都不说,你是不是个哑巴?洪汉想,他把我当哑巴了?也许,现在我做个哑巴,倒是最合适的。洪汉朝着杜胜点点头。杜胜说,真是个哑巴呀。你是不是想到这里来找活儿干?洪汉摇摇头,朝着远处指了一下。杜胜说,噢,是路过。洪汉点点头。杜胜说,那就早点赶路吧,这会儿还早,天黑前还能赶到沙湾。杜胜扛着坎土镘走了。洪汉看着杜胜的背影,像做梦一样,还没有醒过来。过了好一会儿,洪汉才醒过来,把手里的馕饼子吃完后,走到了渠堤上。站在渠堤上,看到了一片很大的绿洲。这片绿洲是他带着人开发出来的,实在是太熟悉了。他沿着渠堤慢慢走着,同时看着地里大片的庄稼在风中摇荡。

    洪汉也不是一直走到城里的,他在半路上搭了一个车。朝着开过来的卡车伸手招停,可是大卡车从他身边呼啸而过,没有一辆停下来的。不会有哪个司机,愿意拉一个流浪汉的。洪汉只能顺着公路往前走。一辆大卡车抛锚了,司机在路边修车。洪汉走到了他的身边,看着他修车。司机说,妈的,天太热了,开锅了。洪汉拍拍他,指指远处,做了有水的动作。司机说,你是个哑巴?洪汉点点头。司机拿了水桶,给洪汉,让他去提水。洪汉没有马上去,做手势,让司机明白,他打来水后,得让他坐到大卡车上。司机说,都说哑巴心眼儿多,真是不假。行,去打水,打来水,让你坐车。洪汉朝戈壁滩跑去。他知道有一个地方有一眼泉。到了泉水边,洪汉先喝了几口,后又打了一桶水,提回了大卡车旁边,把水桶给了司机。水倒进了水箱,车子重新发动着了。洪汉往驾驶室里坐,司机却让他上到了车厢里。司机说,又不是大姑娘,还想坐驾驶室,想得美。大卡车几乎跑了整整一天,坐在大卡车上的洪汉,才看到了时隐时现的边城。洪汉有些激动,站在车厢前边,朝城里望着。快进到城里时,路上出现了一群人,带着红袖章,拿着红缨枪,把车拦了下来。司机拿出了证件,让这群人检查。红缨枪说,哪一派的?司机说,一直在跑车,哪个组织都没有参加。红缨枪说,回去,马上参加造反派。司机说,好好。红缨枪说,车上拉的人是谁?司机说,是个哑巴。红缨枪扒着车厢看,看到一脸胡子的洪汉,说,你是干什么的?洪汉用手乱比划。红缨枪不理洪汉了,让洪汉下了车。

    就这样,在一九六八年的某个黄昏,洪汉走进了他曾经很熟悉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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