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大教堂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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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银行一位很重要的意大利客户第一次来访,K奉命陪同他参观本市的文化景点。换作以前,K会将此视作一种荣誉,却偏偏赶在这个节骨眼上,眼下他连保住自己目前在银行的职位都很是困难,所以心不甘情不愿地接下了这项任务。

    离开办公室的每个小时都令K焦虑不安。他无法跟过去一样,可以在办公室里尽情打发时间。待在办公室时,他总是装出一副日理万机的样子。可越是这样,一旦他离开办公室,只会越发焦虑。

    有时,K的脑海中甚至会浮现出这样的场景:总在监视他的副行长溜进了他的办公室,坐在他的办公桌上,审阅他的文件,接待那些同他亲如故人的客户,用花言巧语将他们骗走;副行长还有可能挑出了他的差错,在他外出陪游期间,这些差错似乎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在这威胁之中他已避无可避。因此,哪怕是外出公干,甚至是短期出差,无论这些美差看似有多光荣——最近这种差事刚巧频频落在他头上——总让他心中起疑,觉得其中暗藏阴谋,为的是暂时将他从办公室支走,趁机检查他的工作,至少也表明他在银行已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了。

    推掉此类差事,对K而言并非难事,可他却不敢这么做。倘若他的忧心只是捕风捉影,那么拒绝外派便等于承认自己心存忧惧。出于这个原因,K从未对外派任务提出过异议。哪怕此时正值阴雨连绵的秋季,上头要派他出一趟为期两天的苦差,他都不敢声张自己得了重感冒之事,唯恐上头不派他去。当他带着剧烈的头痛出差归来之时,又得知自己被选中第二天去陪同意大利贵客游览。

    K想拒绝一次委派的念头本就十分强烈,更何况陪同客户与业务并无直接关联。然而,这项任务无疑关乎交际义务,这义务本身就很重要,只是K不看重这点而已,因为他深知要想保住自己的职位,就得做出点成绩来。不然的话,就算他设法讨得那位意大利客户的欢心也无济于事。他一点都不想离开自己的办公室,哪怕只是一天,他实在害怕有去无回。尽管他心里清楚这有些杞人忧天,却仍为此焦虑不已。

    不过,这次选K作陪完全是情有可原。K的意大利语虽然谈不上精通,但也说得过去。最关键的原因是他之前了解过一点艺术史,这事儿早在银行内部传得神乎其神了,而且他还曾是市遗迹保护协会的会员,尽管只是出于业务需要挂名的。据说这次的意大利客户是个艺术爱好者,选K作陪也就理所当然了。

    这天清早大雨如注,一想到接下来的一天,K就怒火中烧。他早在七点就赶到了办公室,打算在客户到来之前至少处理掉几项工作。昨晚,他花了大半夜研习了一本意大利语语法书,多少有了些准备,弄得整个人疲惫不堪。比起坐在办公桌前,他近来更喜欢依窗而坐,已经因此耗费了太多时间。不过,他强忍住了这一诱惑,坐到了办公桌前开始工作。

    不巧就在这时,助理走进了办公室,汇报说是行长派他过来的,看看襄理是不是到了办公室;如果到了的话,就劳驾襄理去行长的会客室,意大利客户已经到了。

    “我马上就去。"K答道。他装了本袖珍词典在口袋里,腋下夹着自己专为来客编写的城市景点手册,穿过副行长办公室进了行长办公室。他庆幸自己提早到了办公室,能够随传随到,没人能料到他会来得这么早。

    副行长的办公室自然空无一人,如同夜半时分一般。助理很可能也被派去传过副行长,不过很明显寻而无果。当K走进接待室时,两个坐在沙发上的男人连忙起身迎接。行长朝K友善一笑,显然很高兴能召到K,立即把他介绍给了意大利客户。意大利客户热情地握了握K的手,还打趣说某人真是早起的鸟儿。

    这话说得有点儿奇怪,K有些摸不着头脑,过了一会儿才猜到了意大利客户说的是谁,然后客气地回了几句套话。意大利客户听了又是一声大笑,不停捋着自己浓密的蓝灰色小胡子。他的胡子明显喷了香水,诱人凑近细嗅。

    三人落座后先是初步聊了几句,K发现自己只能听懂这位客户的只言片语,心中忐忑不已。当他语调平静时,K大致能听懂所有内容,可这种情况少之又少。大多时候他都在滔滔不绝,摇头晃脑,似乎很是乐在其中,还常夹杂着某种方言,搞得K一头雾水。倒是行长不但会听,而且能说,不过K之前就该料到这点。这位客户来自意大利南部,行长曾在那儿待过几年,所以都不成问题。无论如何,K意识到能和这位客户沟通的可能性是不大了。另外,K还发现这位客户的法语也同样令人费解,那嘴胡须又刚好遮住了他的唇部动作,没法据此猜测他到底说了什么。

    K预感接下来将面临不少麻烦,他不再试图弄懂意大利客户说的到底是什么了。反正行长与意大利人沟通无障碍,他就不用白费力气了。眼下K只是不悦地打量着意大利客户,只见他正舒服地瘫坐在沙发上,一直拉扯自己剪裁得当的短外套,还一度扬起了双臂,随意地比画着手势,试图描述什么K听不懂的东西。饶是K一个劲儿地往前倾,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双手,还是没能弄明白他的意思。

    K只能在一旁无所事事,呆愣愣地盯着他们俩交谈,最终还是敌不过倦意。恍惚间,他几欲起身离开,幸亏他及时反应过来,心里着实一惊。

    终于,意大利客户看了眼时钟,然后一跃而起。与行长道过别后,他又转身朝K紧挨了过去,K不得不把椅子往后挪了挪以便活动。想必是K的眼神出卖了他内心的焦虑,行长显然察觉到了K难以应对意大利客户的方言,于是设法巧妙而自然地加入了他们的谈话。表面上看,他只是在意大利客户说话之时补充了点小建议,实际上他是在耐着性子见缝插针似的将后者的意思向K解释清了。

    K从中了解到,意大利客户先是要处理些公务,遗憾的是可自由支配的时间很少,可又不想将市里每处遗迹走马观花似的逛一遍。因此,他更倾向于只参观大教堂,但前提是必须里里外外转个遍。不过这至少得要K同意,完全交由K决定。另外,他很高兴能有一位博学多才又亲切有礼的先生作陪——这是他对K的评价,不过K没有费神听他讲,而是在认真听行长转述——意大利客户还提出,如果时间合适的话,能否请K在两个小时后,大约十点钟的样子在教堂会面。他自己也会准时到达。

    K有礼地应允了。意大利客户先是握了握行长的手,接着又跟K握了手,之后再度和行长握手道别。然后,在行长和K的陪同下,他一边往门口走着,一边侧身回头说个不停。

    客户离开后,K又和行长待了一小会儿。不过行长今天看上去心情很不好,他觉得自己该给K道个歉,并告诉K——他们此刻正亲近地站在一起——他本想亲自陪同这位客户,可转念一想——对此他没有详细解释——还是决定由K去陪他更好。如果K一开始听不懂客户的话也不必惊慌,他很快就能适应过来。即便他真的听太不懂也无所谓,反正这个客户也不在乎别人懂不懂。更何况K的意大利语已是好得出奇了,行长相信他能应对自如。行长说完这些让K离开了。

    剩下的时间里,K继续翻阅起了词典,他抄录了一些生词,以防带领意大利客户参观教堂时需要用到。这真是个烦人透顶的活。助理送来了邮件,职员又跑来请示各种问题。他们见K忙得焦头烂额,都站在门口赖着不走,非要听候他答复。副行长也不肯错失“良机”,时不时进来拿走他手中的词典,漫不经心地翻了翻,只是想骚扰骚扰他。接待室的门打开时,隐约可见昏暗的房间里还有几位客户在等候,他们谦卑地朝K鞠躬致意,以期吸引他的注意,但又不确定他是否看到了他们。这些活动都以K为中心在周围进行着,而K只顾着列出可能有用的单词,然后查查词典,再写出来,练下发音,最后试着记熟。然而,他原先的好记性好像不知哪里去了,都怪这个意大利客户给他招了这么多麻烦。有几次,他一怒之下甚至把词典塞进了一堆文件下面,坚决不想再准备了。可他转念又想:和客户里里外外参观教堂之时,自己总不能一言不发、一声不吭吧。于是,他怒气更甚,又把词典从文件堆里抽了出来。

    刚好在九点半,K要出发之际,他接到了一通电话,是莱妮打来向他问候早安,打听近来情况的。K匆匆道了谢,告诉她自己正要赶去大教堂,此刻不方便和她聊天。

    “去大教堂?”莱妮问道。

    “是的,去大教堂。”

    “去大教堂干吗?”

    K想简要解释一下,可他刚要开口,莱妮突然说道:“他们又使唤你。”

    K不能容忍别人在他不想要的时候贸然表示同情。他草草应付了几句,就与莱妮道了别,却在挂断电话的同时嘟囔了句:“对啊,他们是在使唤我。”这话既是说给他自己听的,也是说给电话那头已经听不见的莱妮听的。

    这时已经不早了,迟到也是在所难免,于是K叫了辆出租车。临上车前,他突然想到刚刚没把准备好的旅游手册送给客人,现在只好自己带着了。他把手册放在膝盖上,一路上不耐烦地用手指在上面敲来敲去。雨虽下得小了点,但天色依旧晦暗,空气仍旧湿冷,要看清大教堂里的全貌会有困难。然而,K过会儿还得站在冷冰冰的石板地上,想必会让他的感冒加重不少。

    大教堂前的广场异常空旷。K不由想起了小的时候,那时他就注意到了,在这个狭小的广场周围,几乎所有房屋一天到晚都会拉着窗帘,不过碰上了今天这种天气,看着倒没那么奇怪了。教堂里看起来也空荡荡的,在这种天气自然没人会想到这里来。K急匆匆穿过教堂的两个侧殿,却只看见一个裹着披肩的老妇人跪在圣母像前,正抬头凝望着圣母。然后,他又看到远处有一个教堂司事一瘸一拐地走进了墙门。K踏入教堂之时,十点的钟声刚好敲响。他已经按时到达了,意大利客户却仍不见踪影。

    K又走回了大门口,站在那儿踌躇了片刻,然后又冒雨绕着大教堂外围走了一圈,以防意大利客户等在了别的入口,却依旧没有看见他的踪影。难道行长搞错了约定的时间?话说回来,怎么可能有人准确无误地听懂那个意大利客户说的话呢?不管怎样,K至少也得等上半个小时。他有点乏力,想到找个地方坐坐,于是走进了教堂。他看到台阶上有一块形似小地毯的东西,就用脚把它挪到了临近的长椅上,用外套紧紧地裹住了自己,然后立起衣领,坐了下去。为了打发时间,他翻了几页旅游手册,可光线越来越暗,没多久只好停了下来。他抬头看了看周围,都快辨不清侧殿里的东西了。

    远处的圣坛上烛光闪烁,排列成了一个巨大的三角形烛阵。K也拿不准之前有没有看到过这些蜡烛,说不定它们是刚刚才点上的。教堂司事一贯轻手轻脚,来去无声。K转过身,看到了一支粗大的蜡烛,插在了离他不远处的柱子上。这支蜡烛虽然漂亮,但是远远不够照亮墙上的画,任由它们留在黑暗之中,反倒显得这黑暗更加深沉了。意大利客户没有如约而至,真是有失体统;但这也不失为明智之举,毕竟这里已经没什么可看了,顶多只能打着K的手电从黑暗中找几幅画看看了,而且每次只能照亮一点点。

    K去了附近的小礼拜堂,想看看里面有什么可参观的。他拾级而上,走到低矮的大理石围栏前,打着手电探出身去,看了看圣坛画。手电的光在画上晃来晃去。K半看半猜着,最先在画面边缘看到了一个身穿盔甲的魁梧骑士。这位骑士倚剑而立,剑尖没入面前贫瘠的土地,似乎在全神贯注地看着眼前发生的某件事情。最令人不解的是,他坚定地站在那儿,半步都不往前走,或许他的职责就是站岗。K很久没有赏过画了,尽管手电的绿光刺得他直眨眼,他还是端详了骑士好一会儿。然后,他用手电照了照画上的其他部分,这才发现画的是基督的葬礼,完成时间算不上久远,表现手法也没什么可圈可点的。他把手电放回了口袋里,转身回到了原来的座位上。

    虽然再等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了,但外面大雨滂沱,教堂里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冷,K决定暂时待在这里。不远处有一个很大的布道坛,小小的圆形坛顶几乎是平的,上面斜放着两个纯金十字架,顶端相互交叉。从布道坛的围栏外向下一直到支撑的柱子上,都覆盖着一层绿色簇叶雕花。很多小天使在叶子间穿梭着,有的活泼,有的恬静。K走到布道坛边,将各处都细看了一番。只见这石刻工艺极为精细,叶子中间和背后都是一片漆黑,仿佛被这片簇叶囚住了。K把手伸进了一个凹痕里,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石头的纹路,直到这时他才完完全全感受到了这个布道坛的存在。这时,K意外发现这里还有一个司事。此人站在K的身后,与K隔着一排长椅,身上套着一件皱巴巴的黑色教袍,左手拿了个鼻烟壶,正盯着K.

    “他想干什么?"K琢磨道,“我看上去很可疑?他难道想要我布施?”

    司事见K已经发现了他,便举起右手大概一指,两指间还夹着一撮鼻烟。这个动作让人摸不着头脑。K又等了会儿,可这个司事还是不停指来指去,甚至还点起了头。“他到底想怎么样呢?"K喃喃自语道,他不敢在此处大声喧哗,然后掏出了钱包,穿过最近的长椅走到了司事面前。然而,司事立即做了一个拒绝的动作,耸了耸肩,一瘸一拐地走了。K小时候也学过这样走路,像是模仿一个骑马的人。

    “幼稚的老头,"K暗自想道,“他的智商也就只配在教堂里干干活了。瞧这一路上我停他也停,还等着看我是否会继续走。”

    想到这里,K露出戏谑的笑。他一路上跟着这个老头,从侧殿走到了主圣坛附近。老头一直在指着什么,K却坚决不移开目光,心知老头此举只是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最后,K还是决定不跟下去了,一来不想把老头弄得过于紧张,二来也不想把老头吓跑了,万一意大利客户最后还是来了呢?

    K又回到了中殿,去找那个放着旅游手册的座位。这时,他发现了一个小布道坛,就在圣坛旁挨着唱诗班座位的柱子上。这个石制纯白小布道坛设计简单。从远处看,它小到让人觉得是个本该供尊神像的空壁龛。牧师肯定没法从围栏处后退一整步。拱形坛顶上面虽然没什么装饰,却建得出奇地低,以至于一个中等身高的人站在布道坛上都直不起腰,必须得上半身趴在围栏上才行。总而言之,这个布道坛的设计像是故意难为牧师。实在令人费解:既然已经有了精美的大布道坛,还要这个小的干什么?

    要不是小布道坛上方点了盏灯,K铁定发现不了它。这盏灯点亮时通常表明布道即将开始,所以说马上要开始布道了吗?在这个空荡荡的教堂里?K低头望着那条通向布道坛的楼梯,它紧贴着柱子盘旋而上,窄得更像是装饰柱子的,而不是供人行走的。然而,在布道坛下面——K诧异地咧嘴一笑——果真站着个牧师,他扶着扶手准备爬楼梯,正望着K.然后,牧师朝K微微点头示意,K连忙画十字鞠躬,不过这时已是慢了一拍。牧师轻轻摇晃着身体,迈着小碎步迅速登上了布道坛。真要开始布道了吗?或许刚才那个司事的本意是想将K带到牧师这里。在如此空荡的教堂里,这种指引很有必要。在教堂某处,还有一个老妇人跪在圣母像前,也该让她过来听听布道。可是要是真有布道的话,怎么不先奏管风琴呢?它还一点动静都没有呢,只能从黑暗中隐约辨别出它高大的琴管。

    K此刻考虑的是他该不该抓紧离开,不然布道一旦开始,他中途可就没机会走了,必须待到布道结束了。他本该在办公室工作的,现在已经浪费了不少时间,也没有必要继续等那个意大利客户了。他看了看表,已经十一点了。不过,真的会有布道吗?K一个人能代表全体教徒吗?如果他只是个参观教堂的陌生人,又怎么能代表教徒呢?不过这也基本符合他的情况。现在是工作日上午十一点,天气又如此恶劣,布道之说简直荒唐可笑。这位牧师——这个面部光洁、皮肤黝黑的年轻人无疑是位牧师——登上去肯定只是为了关灯罢了,那灯应该是谁点错了。

    然而,这里并未弄错,牧师上去后,却检查了下灯有没有点好,还把它调亮了些。然后他缓缓转过身,面朝前方,倾身向下,双手抓在了有棱角的围栏上。他一动不动地站了会儿,转动眼珠朝四下看了看。K已经后退了一大截,手肘撑在前排座椅上。在教堂的某处——他说不准具体位置——K能想象出刚才那个驼背司事正静静地弓着腰休息,像是已经完成了任务。

    此刻,教堂内一片死寂!

    然而,K必须打破这片寂静,他早已无意多留;如果这位牧师的职责是不论外界环境如何,也要在规定时间布道,那就算K不配合也无关紧要,况且K的在场也不会增强其布道的影响力。于是,K踮起脚尖沿长椅一点点往外挪,走到了宽敞的过道里,然后顺着过道不受干扰地走着。唯有K轻踏石板的脚步声,和拱顶产生的微弱回声,连续不断、节奏稳定地回荡着。K独自走着,或许还在牧师的注目下,两侧是空无一人的长椅,他感到了一丝丝孤单,这教堂之大似乎到了令人难以忍受的程度。他终于走到了刚刚坐过的地方,一把拿起落在那儿的旅游手册就走了。就在他快走出长椅区,接近出口前的一块空地时,他第一次听见了牧师的声音。那声音训练有素,充满力量,瞬间穿透了这个渴求声音的教堂!然而,牧师并非是和教徒说话,而是清楚地喊道:“约瑟夫·K!"

    K定住了脚步,低头望着地面。从理论上来说他还是自由的,他可以继续走自己的路,只要走到前面不远处的三扇小黑木门那里,随便穿过一扇就行了。这仅仅表明他没听懂牧师的话,又或者是听懂了却不放在心上。然而,一旦转过了身,他就走不了了,等于承认自己完全听懂了牧师的话,他就是牧师口中的约瑟夫·K,也甘愿服从于牧师。如果牧师再喊一次,K肯定会继续往出口走。可这会儿偏偏安静了下来,K忍不住稍稍偏过了头,想看看牧师在做什么。牧师明明已经看到K转头了,却还是像之前一样站在布道坛上。如果K此刻不彻底转过身,倒成了在玩捉迷藏的小孩子了。

    于是,K转过了身,牧师勾了勾手指,示意他过去。既然已被牧师识破,K也就不扭捏作态了,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一方面是出于好奇心,另一方面也是想尽快了结此事。K走到前排长椅处就停了下来。可牧师似乎觉得他们之间相距还是太远,只见他伸出了手,用力向下指了指布道坛跟前的一处。K照做不误,站到了那里,可这样的话,要想看到牧师,就得狠狠朝后仰头。

    “你是约瑟夫·K."牧师说罢,从围栏上抬起一只手,做了个意味不明的手势。

    “是的。"K答道,他想起之前自报姓名之时是何等坦然,如今却成了一大负担,很多素未谋面的人知道了他的名字。之前那种经过自我介绍而相知的美好已不存在了。

    “你被起诉了,”牧师把声音压得格外低。

    “嗯,"K说,“我知道。”

    “那你就是我要找的人了,”牧师说,“我是监狱牧师。”

    “明白了,"K说。

    “我叫你过来,”牧师说,“是想跟你谈谈。”

    “我一点也不知道这事,"K说,“我是来这儿给一位意大利先生做导游的。”

    “别说那些题外话了,”牧师说,“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是祈祷书吗?”

    “不是,"K说,“是本介绍本市景点的手册。”

    “放下,”牧师说道。

    K用力一掷,册子在空中散开了,从地上滑了过去,有几页脱落了。

    “你可知你的案子情况很糟吗?”牧师问。

    “我也有同感,"K说,“我花了很多精力,迄今都未见成效。可能是因为我还没递交辩护书。”

    “你认为这个案子的结果会如何?”牧师问。

    “起初我坚信它会圆满解决,"K说,“可如今我心存疑虑。我不知道它会如何收场,您知道吗?”

    “我也不知道,”牧师说,“恐怕结果不妙。你被认为有罪。你的案子甚至可能会永远滞留在初级法院。已经有证据证明你有罪了,至少暂时是如此。”

    “可我是清白的,"K说,“这中间有误会。人怎么可能会有罪呢?我们不都是人嘛,彼此都一样啊。”

    “说得没错,”牧师说,“可有罪之人都会这么说。”

    “你也认为我有罪?"K问道。

    “我对你没有过多的偏见。”牧师说。

    “谢谢,"K说,“可每个与我的案子有关的人都对我怀有偏见,都认为我有罪。不仅如此,他们还影响到了那些局外人。我的处境变得越发艰难了。”

    “你还是没搞清楚,”牧师说,“判决绝非一蹴而就的,从诉讼到判决的过程是缓慢推进的。”

    “我懂了,"K说着低下了头。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牧师问道。

    “我还得继续求助,"K抬头看了看牧师的反应,继续说道,“还有几个人或许能帮上忙,我还没试过呢。”

    “你太过依赖于不了解的人了,”牧师不以为然地说道,“尤其是女人。你需要的不是这种帮助,你真的看不出来吗?”

    “有时候,实际上是很多时候,我都赞同您的话,"K说,“可有些话我无法苟同。女人有很强大的力量,要是我能说服几个相识的女士一同帮助我,那这场官司我就赢定了。尤其是对付当前这个法院,里面的人几乎个个都是好色之徒。要是让预审法官看到个女人,就算隔着大老远他也会直接扑上去,哪管什么审判桌和被告,只想尽快追上她。”

    牧师朝着围栏低下了头,仿佛现在才感受到布道坛上拱顶的压迫。也不知道外边的鬼天气怎么样了,昏暗的白天已然逝去,深沉的黑夜悄然而至。大窗户上彩色玻璃没有透出哪怕一丝光亮,四周的墙壁上一片漆黑。这时,教堂司事开始一支一支地熄灭了主圣坛上的蜡烛。

    “你生我气了?"K问牧师,“可能你压根儿不知道自己在为一个什么样的法院干活。”没有听到回答,于是K继续说道,“好吧,这只是我个人的经验之谈。”头顶上方依旧是一片寂静。“我无意冒犯,"K又说。

    这时,上方传来了牧师的怒吼:“你就不能把眼光放远点吗?”虽是怒吼,却又像是看到他人跌倒后,下意识发出的惊叫。

    之后,两个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牧师可能无法透过一片黑暗看清下方的K.K却能借着那盏小灯,将牧师看得一清二楚。为什么牧师不从布道坛上下来呢?他没有布道,只是跟K说了点事情。要是K真的对他言听计从,恐怕对K弊大于利。不过,牧师肯定是出于好意,要是他能走下布道坛,和K好好谈谈,K甚至有可能从他那儿得到某个合理又有用的建议。例如说,牧师可能不会教K太多影响诉讼程序的方法,而是教K如何摆脱它们,如何逃脱它们,如何远离它们。K最近一直在盘算着这件事。如果牧师也认为有这种可能,他可能会在K的恳求下如实相告,尽管他自己也是法院的一分子,尽管听见K对法院大加指责,他也会一反常态大发雷霆。

    “您可以下来吗?"K问,“您要是不布道的话,就下来到我这边吧。”

    “我马上下来,”牧师一口应允了下来,许是为刚才那声失礼的咆哮感到抱歉。他一边把那盏小灯从钩子上摘下,一边说道:“我得先跟你保持距离。不然我太容易受影响,忘了自己的职责。”

    K在楼梯底下等着。牧师还没下完台阶,就忙不迭伸出手,要和K握手。

    “能占用您点时间吗?"K问。

    “多久都行,”牧师边说边将手里的灯递给K拿着。即便两人离得那么近,牧师依旧是那般凛然庄重,这仿佛已经成为了他性格的一部分。

    他们肩并肩,在黑暗的侧殿里踱来踱去。“你对我很友善,"K说,“跟法院里的其他人都不一样。那么多人里,我最信任你。我愿对你坦露心迹。”

    “别自欺欺人了,”牧师说。

    “这话从何说起?"K问道。

    “在法院这方面,你是在自欺欺人,”牧师答道,“法典的序章就对这种心理进行了描述:‘法’的大门前有个守门人。一个乡下人走到门前,向守门人请求放行,守门人却告诉他现在不能放行。乡下人考虑片刻,问他待会儿能不能进去。守门人说:‘有可能,但现在不行。’通向法的大门像往常一样敞开着。见守门人已经退到了一边,乡下人便猫着腰,一个劲儿往里瞅。守门人见状,笑着说道:‘你要是真想进去,就进去试试,哪怕没有我的允许。不过你要谨记:我是有权力的。而且在所有的守门人里,我的权力最小。每扇门前都有一个守门人,他们的权力一个大过一个。第三个守门人,我看着都害怕。’重重困难让乡下人始料不及。他本以为法的大门每时每刻都对所有人开放,而现在,他仔细瞧了瞧面前这个穿着毛皮大衣的守门人,看着他那又大又尖的鼻子和又长又疏的鞑靼胡,还是决定等到获准后再进去。守门人给了他个凳子,让他坐在门边。乡下人经年累月地坐在那里,想方设法让守门人放行。他接二连三的请求已令守门人不胜其烦。守门人经常像大人物似的问乡下人一些类似于‘你来自哪里’之类无关痛痒的问题,说到最后总是那句话:还不能放他进去。乡下人出行时本来装备齐全,却将所有东西,哪怕再值钱,也都拿来贿赂守门人了。守门人收下了所有东西,却说道:‘我收下这些只是为了让你心安,免得你落下什么遗憾。’多年以来,乡下人几乎时刻紧盯着守门人。他忘了还有其他守门人,开始觉得挡在他和法之间的,就只有眼前这位。早些年,他还会骂骂咧咧说出自己的不满。可后来上了年纪,他只能自己嘟囔嘟囔。他已经变成老糊涂了。多年下来,他连守门人皮草大衣上的虱子都混熟了,还请它们帮忙劝守门人改变主意。最后,他老眼昏花,分不清到底是天慢慢黑下来了,还是双眼在捉弄自己。然而在这一刻,他似乎从无边的黑暗中看到了一道永不熄灭的光,从法的大门后投射出来。他已时日无多。临终前,他回顾了这段时间的所有经历,从中归结出了一个从未问过守门人的问题。他示意守门人过来,因为他已经身体僵硬,动弹不得了。由于乡下人身形萎缩,在魁梧的守门人面前更落下风,守门人不得不深深伛着腰。‘你现在还想知道什么?’守门人问,‘你还不甘心啊。’‘所有人都想进入法的大门,’乡下人问道,‘为什么这么多年,就只我一人要求进去呢?’守门人见这位老人行将就木,耳朵也不听使唤了,为了能让他听清楚,便在他耳边吼道:‘除你之外,没人能走进这扇门,因为它专为你而开。现在我要去把它关了。’”

    “这么说,是守门人骗了乡下人。"K立即说道,他被这个故事深深吸引住了。

    “别急于下定论,”牧师说,“不要人云亦云,自己先掂量掂量。我已经把这个故事原原本本给你讲了一遍,里面自始至终都没有欺骗。”

    “可这显而易见啊,"K说,“你一开始解释得很对。守门人只是等到真相再无价值之时,才将真相告诉了乡下人。”

    “乡下人之前并没有问过守门人这个问题,”牧师说,“而且别忘了,他也就只是个看门的,他已经尽了自己的本分。”

    “你怎么会觉得他尽职了呢?"K问道,“他并未做到。他或许尽责地赶走了门口不相干的人,但这扇门既是为了乡下人而开,他就该让他进去。”

    “你不够关注原文,还篡改了故事情节,”牧师接着说,“原文说得很清楚,守门人已经对是否能进入法的大门,做了两点重要解释。一点在开头:当下不能放乡下人进去;一点在结尾:大门只为乡下人而开。假如这两句话前后矛盾,那你说得没错,是守门人欺骗了乡下人。但实际上,二者并不矛盾。相反,开头那句话甚至隐含了结尾那句。守门人都可以说是有些越职了,毕竟他给了乡下人有朝一日能够进门的希望。整个故事中,守门人的职责似乎只是将乡下人拒于门外;此外,守门人竟会给出提示,许多法典注释家对此都很惊讶,因为他看上去就是个循规蹈矩、忠于职守的人。毕竟他坚守岗位多年,直至最后一刻才关上了门。他深明职权,因为他说:‘我是有权力的。’他尊敬上级,因为他说:‘我只是权力最小的守门人。’他不善言谈,因为他这些年来都只是问些无关痛痒的问题。他清正廉洁,因为他收下礼物时说:‘我收下这些只是为了让你心安,免得你落下什么遗憾。’他忠于职守,不因怜悯或生气而感情用事,因为故事中提到:‘乡下人接二连三的请求已令守门人不胜其烦。’他甚至面貌正直:长着又大又尖的鼻子和又长又疏的鞑靼胡。还有比他更恪尽职守的守门人吗?不过,守门人的性格里又夹杂着些其他特质。这些特质对那些试图进入法的大门的人来说,或能大加利用。当他暗示将来会有准许进入大门的可能性时,很明显他是有可能越职的。不可否认,他有些头脑简单,这让他显得有点狂妄自负。就算他那样形容自己和其他守门人的权力,坦言自己连看都不敢看其他守门人——我是说就算他所言属实,从他的表述方式中可以看出,他这人过于头脑简单和狂妄自负,以至于理解能力出现了问题。法典注释家对此的解释是:‘对同一事物的正确理解和错误理解互相之间并不排斥。’不论这一解释正确与否,我们都必须承认守门人头脑简单、狂妄自负,不论有多不明显,它们确实影响到了他履行自己守门的职责,也是他性格的缺陷所在。我们还得考虑到,守门人看起来本性友善,绝不会一直摆出一副官老爷的嘴脸。一开始他就开玩笑说请乡下人进去,同时又坚持对他下了不准入内的禁令。之后他也没有赶走乡下人,而是——正如故事中所述那样——给了他一只小板凳让他坐在门边。这么多年来,乡下人一直苦苦哀求,他都悉数容忍,还跟他聊了几句,接受他的礼物。即便乡下人当着他的面大骂自己命运不济时——虽然是守门人一手造成的——守门人也不愠不怒。以上种种似乎是想让我们心生同情。不是每个守门人都会这样做。最后,他还遵从乡下人的召唤,弯下身子听他最后的问题。只有那句‘你还不甘心啊’里——守门人知道一切即将结束——流露出了一丝不耐烦。许多法典注释家甚至深入解释了这句话,认为这是对乡下老人的一种友善的钦佩,虽然夹杂着些傲慢之感。不论如何,守门人的形象与你想象的有很大出入。”

    “你比我要熟悉这个故事,毕竟你研究了很久。"K答道。两人又陷入了沉默。K又接着问道:“所以你认为乡下人没受骗,对吗?”

    “别误解我,”牧师说,“我只是给出不同的解读。你不必太过重视别人的看法。故事本文是无法篡改的。人们之所以会提出不同的见解,通常只是心中绝望的表现。甚至还有一种说法——受骗的其实是守门人。”

    “这似乎太离谱了,"K说,“他们为什么这么说呢?”

    “这个说法,”牧师答道,“根据在于守门人头脑简单。他们认为守门人并不知道法的大门里有什么,他只知道自己来回巡视的那条路上的情况。守门人对于门内事物的设想也很幼稚,他用来吓唬乡下人的,恰恰也是他自己所畏惧的。没错,他甚至比乡下人还害怕门内的一切,因为乡下人一心只想进入门内,即便是在他听说了里面守门人更可怕之后。相反地,守门人根本不想进去看,至少没听他说过。另外,还有些人说守门人肯定已经进去过了,毕竟他是已受雇为法服务,而且只有内部人士才可能进去。这一说法遭到了反驳,他可能是站在外面由里头的某个人任命的,而且他最多也就到过第三道门,因为他说自己连看都不敢看第三个守门人。此外,故事里也没交代,这么多年他除了提及其他守门人以外,有没有向乡下人说了关于门内的情况。或许是有规定禁止泄露相关信息,但他也没说过有这样的规定。这一切似乎都在显示:守门人并不知道门内的情况,也不知道法的含义,这就是他被欺骗的原因。然而,他也被乡下人骗了,因为他实际上从属于乡下人,却不知道这一点。从许多故事情节中可以看出,守门人是将乡下人当作下级对待的,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但是持有这种观点的人会说守门人明显从属于乡下人。首先,自由人位居服务他人的人之上。乡下人确实是自由的,他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仅仅不许进入法的大门;此外,只有一个人阻拦他进门——守门人。即使他端着小板凳在门旁坐一辈子,那也是出于自愿,因为故事里并未提到他受人强迫。然而,守门人受雇任此岗位,未经允许不得擅自离岗,似乎也不允许进入法的大门,即便他想进去也不行。此外,虽然他为法服务,但他只负责看守一个大门;换言之,他就是为乡下人服务的,因为这个大门,只为乡下人而开。这也变相证明,他从属于那个乡下人。我们可以这么看,守门人在这项徒劳无益的工作上耗尽了一生的大好时光。故事里说会有一个‘男人’来到门前。这意味着守门人至少得等到这个人成年,不然就没有‘男人’来,就没法儿履行自己的职责;这意味着在此之前,他能做的就只有漫长的等待;直待某一天那个‘男人’自愿来到门前。就连他的职责何时终止也取决于乡下人的生命何时终结,因此守门人从头到尾都从属于乡下人。故事中一再指出:守门人似乎对这事一无所知。虽然看起来不是很明显,但持有这种观点的人认为守门人受骗更为严重,关乎他的职责。故事结局提到法的大门时,守门人说,‘现在我要去把它关了’,虽然故事开头就交代了法的大门常开,但如果大门真的永远敞开,就意味着大门的开闭与乡下人的生死无关,即便是守门人也不能将其关上。至于守门人为什么说这句话,大家看法各异。有些人认为他只是想给乡下人一个答复,或是想体现自己的尽忠职守,又或是想让乡下人临终时带着遗憾和悲伤离去。许多人认为他关不上门。他们甚至认为,直到最后一刻,守门人仍然打心底里认为自己从属于乡下人,因为乡下人看到了从法的大门里射出的光芒,而守门人却得背对大门站着,他的话里也没有表明他觉察到了任何变化。”

    “真是有理有据,"K说道,他刚才一直在小声重复牧师的一些解释,“真是有理有据,现在我也觉得受骗的肯定是守门人。尽管如此,我依然没有抛弃自己最初的看法,因为这两种说法在一定程度上并不矛盾。守门人到底是心知肚明,还是当真受骗,这一点并不明了。我还是要说,受骗的是那个乡下人。若说守门人对此心知肚明,肯定会招来一些怀疑;若说守门人当真受骗,那他就是在以讹传讹,势必会危害到乡下人。如此来看,守门人不是个骗子,而是个头脑简单之人。像这样的人就该立即被辞退;毕竟守门人当真受骗的话,对自己倒是没什么影响,却会对乡下人造成不可估量的伤害。”

    “这就涉及另外一种观点了,”牧师说,“很多人说从这个故事本身来看,没人有权评判守门人。无论我们如何看待守门人,他终究是在为法服务,所以属于法,人们也就无权对他进行评判。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不能说守门人从属于乡下人。即使他得寸步不离地待在法的大门前把守,也比自由地生活在世上要强得多。乡下人第一次来到法的大门前时,守门人就已经在那里了。他的职位是由法授予的,怀疑他的价值就是怀疑法。”

    “我不是很认同这种观点,"K边说边摇着头,“因为如果接受了这种观点,就得承认守门人说的都是实话。可您已经充分论证过了,这是不可能的。”

    “不,”牧师说,“你不必认为一切都是真的,只需承认一切都是必然的。”

    “可悲的观点,"K说,“生生把谎言说成了普遍准则。”

    K说这句话的时候,像是在总结发言,但这并非他最后的结论。他实在是太累了,无力逐一分析从这个故事引出的各种观点。加之,这类思路带给他的都是些不熟悉、难捉摸的东西。K觉得这种东西更适合法官讨论。这个简单的故事已经走了样,他不想再为此劳神。牧师此刻表现得相当体贴,他默默地听取了K的评论,尽管他自己的观点与K的大相径庭。

    他们又默默走了一会儿,K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是紧紧挨着牧师。他手中的小灯早已熄灭。有一刻,就在K的眼前,一尊圣徒像上似乎闪了一下银光,随即又湮没在黑暗之中。K不想再完全依靠牧师了,于是问道:“我们现在快到大门口了吧?”

    “没有,”牧师答道,“还远着呢,你想走了吗?”

    K本来没想到要走,经他一问,立刻答道:“当然,我得走了。我是银行襄理,还有好多人在等我回去办公。我来这儿是为了陪一位外国客户参观教堂。”

    “好吧,”牧师边说边朝他伸手道别,“那你走吧。”

    “可这里太黑了,我一个人找不到路。"K说。

    “走到左手边的墙那儿,”牧师说,“沿着墙一直走,就能走出去了。”

    牧师才走了没几步远,K就大喊道:“请等等!”

    “好,”牧师说。

    “你还有别的事要问我吗?"K说。

    “没有了,”牧师答道。

    “您刚才对我那么友好,"K说,“还给我解释了所有问题,可现在就这么随随便便地让我走了。”

    “你得走了,”牧师说。

    “哎,是啊,"K说,“您得明白,我也是迫于无奈。”

    “首先,你得知道我是谁,”牧师说。

    “您是监狱牧师呀,"K答道,又朝牧师走近了几步,其实他也没必要马上回银行,完全可以继续待在这里。

    “所以说我是法院的人,”牧师说,“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向你提要求呢?法院不会向你提出任何要求。你来,它就让你进来。你走,它就让你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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