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初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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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K接到了一通电话,得知这周日关于他的案子有一场小型庭审。对方通知他庭审将定期举行,一场接着一场。可能不是每周都有,但会相当频繁。一方面,考虑到各方利益,要让诉讼程序尽快了结;另一方面,庭审的方方面面都要细致而彻底,随之而来的工作压力就会陡增,每个环节不宜耗时太久。综合上述原因,已经确定会有数场小型庭审相继举行。时间选定在周日,以免影响到K的工作。对方料想K不会有异议,不过,若是K想另择时日,会尽可能予以协调。比方说,庭审甚至可以放到晚上,但那时K可能精力不足。总之,只要K不反对,庭审就会安排在周日。届时他理应到席,也就无需说明。对方会给他审判大楼的楼牌号,大楼位于城郊的一条街上,离市中心很远,K从没去过那儿。

    K接到这一通知后,未作答复就挂了电话。他当即决定周日去一趟,而且势在必行,既然诉讼程序已经启动,他必须认真应对,也许这场官司在初审就会画上终止符。正当他呆立在电话旁思索时,身后传来了副行长的声音——他想打电话,但是被K挡住了。

    “有坏消息?”副行长随口一问,并不想打探什么,只是想让K让出电话。

    “不,没有,"K说着,让到了一边,却没有完全走开。副行长拿起了话筒,在接通之前转过头和K搭起话来:“K先生,我想问你,周日上午我安排了帆船游,可愿赏光同乘?有不少人要来,其中几个你一定认识,州检察官哈斯特勒就是其中之一。你意下如何?来吧!”

    副行长说话时,K费力排开之前的思绪,凝神倾听了起来。一直以来,他和副行长的关系都不甚融洽,如今对方向他发出了邀请,显然是想拉近彼此的关系,此事非同小可。这就表明了K在银行是多么重要,银行的二把手又是多么重视同他搞好关系,至少希望不是互相对立。虽然副行长只是站在电话旁,趁着电话没有接通的时候和K说话,但发出这次邀请,他已然是放低了姿态的。

    只可惜K又得拂他的面子,婉言谢绝道:“非常感谢,不过我这周日恐怕没空,之前已经有约了。”

    “真遗憾。”副行长说罢,转头打起了刚接通的电话。

    这通电话打了好一会儿,然而自始至终K都站在一旁发愁。直到副行长挂了电话,他才回过神来,为自己无缘无故地杵在这儿找了个牵强的借口:“我刚接了一个电话,让我去某个地方,但是他们忘了告诉我时间。”

    “那就再问问他们。”副行长答道。

    “也不是很重要。"K说道,显得他本就牵强的借口更无说服力了。

    K临走前,副行长又跟他谈起了其他事情。K回答得很吃力,他满心惦记着周日的事,想着最好早上九点赶到那儿,因为法院在工作日都是这个点开庭。

    周日这天,天色阴沉。昨晚,K在酒吧和几个常客喝酒庆祝,熬到了深夜,早上醒来疲惫不堪,还差点睡过了头。他急忙穿上衣服,无暇回想和汇总这周制定的各种计划。没顾得上吃早餐,他直接赶到了之前通知里说的那片城郊。

    说来也怪,虽然他无暇四顾,竟还是撞见了与他的案子有牵连的三个银行职员——哈本斯戴纳、库利奇和卡米纳。前两个人搭乘的电车正好与K的路线有交集,卡米纳则坐在一家咖啡馆的露台上,K经过的时候还探出身子,好奇地盯着他。彼时,这三个人似乎都很关注他,看到他们的上司赶得这么急,惊讶不已。

    一股骄傲劲儿促使K选择了步行。这是他自己的事,他很排斥指望陌生人帮助的想法,起一点念头都不行;他也不想求助于任何人,因为这多多少少会把他们牵扯到这件事里。

    说到底,他就是不想到得太准时,会在初审委员会面前失了威风。纵然不情愿,此刻他还是跑了起来,虽然没有约在九点,但这样就有可能准点到达了。

    K原以为审判大楼上会有某种标志,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样子的,或者在入口处会有某种特殊活动,远远一眼就能认出来。根据对方的通知,那幢大楼在尤利乌斯大街,然而,当K站在街口时,发现街道两边几乎只有清一色的灰色建筑和高大的公寓楼,而且里面住的都是些贫穷百姓。

    正当是周日早晨,窗边大多站着男人,他们穿着衬衫,或探出身去抽烟,或小心翼翼地扶着窗台上的小孩子;其他窗边则堆满了寝具,偶然会有女人顶着一头乱发一晃而过。人们隔着街道互相打招呼,其中一声招呼,惹来对K的一阵哄笑。K沿着这条长街而行,每走几步就会看见一个小商铺。这些商铺位于街面以下,贩卖着各色各样的食品,下几步台阶就能够到。女人们在商铺里进进出出,或站在台阶上拉家常。一个水果贩子正把水果摆上橱窗,和K一样没留神,推着小车差点把K撞倒。就在那时,一台留声机开始奏出尖锐刺耳的魔音。在城里的富裕人家看来,这留声机都可以报废了。

    K慢悠悠地往街道深处走去,仿佛时间还很充裕,又仿佛法官就站在楼上的某扇窗边看着他,知道他已经找到了地方。此时九点刚过。审判大楼还在街边很远的地方,占地面积之大令人咋舌,尤其是正门,又高又阔,显然是专为货车进出方便而设计的。货车分属于院里的各个仓库,这些仓库都上了锁,门头有各家公司的名字,其中几家K算是认识,因为跟银行有业务往来。不同于往常的习惯,K没有急着进去,而是先在院子的入口处站了一会儿,细细观察着,不放过所有外在细节。

    不远处,有个打着赤脚的男人,正坐在一个货箱上读报纸;两个男孩坐在一辆手推车上摇来摇去;水泵前面站着一个瘦弱的小姑娘,穿着一件短衫,一边用罐子接着水,一边打量着K.院子的一角,有人在两扇窗户间系了一根绳子,上面晾着一些洗好的衣物,绳子下方站着一个男人,正在大声指挥着上面的人晾衣服。

    K走到了楼梯口,想要前往审讯室,却不得不再次驻足,除了眼前这个楼梯口外,竟还能看到其他三个楼梯口,而院子尽头似乎还有一条小路通往另一个院子。可他并没有收到更详细的指示告诉他审讯室该怎么走,顿时火上心头。如此看来,他们若非特别怠慢他,就是冷漠至极,他到时一定要响响亮亮、清清楚楚地向他们指出这点。最后,他打定主意上楼,他记得那个叫威勒的警察说过:法院受罪行吸引——言下之意就是:身为被告的K,大可任选一道楼梯,审讯室必在这道楼梯之上。

    上楼时,K打扰到了一大群正在楼梯上嬉闹的孩子。当K从他们中间穿过去的时候,这群孩子都气鼓鼓地看着他。“下次来的时候,”他喃喃自语道,“我要么就带些糖果讨好这帮小兔崽子,要么就带根棍子教训他们。”就在他要踏上第一层台阶时,一只球滚了过来,两个一脸淘气的小男孩无赖似的抱住了他的裤腿不让他动弹,他不得不顿了一会儿,等球停了下来。K没有立即甩开他们,一来是不想伤着他们,二来也担心他们大吵大闹。

    上到了二楼,他开始认真寻找。他想问问初审委员会在哪儿,却还是开不了口向他人求助,于是编造了一个叫做兰茨的细木工人——他之所以会想到这个名字是因为格鲁巴赫太太的侄子,那个上尉,就叫兰茨——如此一来,他就能挨家挨户地询问细木工人兰茨是否住在这儿,借机查探屋里的样子。

    结果,K发现其实不需多此一举,因为多数人家都随意敞着门,还有小孩子跑进跑出。这里的人家大多是只有一扇窗户的小户,生火做饭也是在屋里。女人们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在灶台上做饭;未长大的少女们似乎只穿着围裙,跑前跑后地忙得团团转。每间屋子的床上都有人,有的卧病不起,有的呼呼大睡,还有的大剌剌地和衣而卧。

    遇到关着门的屋子,K就会敲敲门,向主人打听细木工人兰茨是否住在这儿。通常是女人来开的门,听了K的询问,会转身问屋里的男人,那男人便从床上直起身子。

    “这位先生问是不是有一个叫兰茨的细木工人住在这儿。”

    “细木工人?叫兰茨的?”床上的男人问道。

    虽然这时K已经达成了目的,知道初审委员会不在这儿了,仍会应道:“没错。”

    很多人都以为找到细木工人兰茨一定对K非常重要。有的人寻思了许久,说出了另一个细木工人的名字,或是和兰茨有些相似的名字;有的人会问问邻居;有的人则领着K去了很远的一户人家,因为他们觉得这人可能会住在大楼后部,或是去那儿找某个更能帮K支招的人。最后,K只好放弃找人这个幌子,免得被一层楼一层楼地带来带去。他后悔自己用了这招,虽然一开始似乎很管用。当K上到六楼时,一个好心的年轻工人本想带他去更远的地方找人,K谢绝了,决定放弃寻找,向楼下走去。可是,他一想到在这件事上浪费了这么多时间,又心有不甘,于是回到了六楼,敲开了第一户人家的门,向里面望去,狭小的房间里,一块硕大的时钟首先映入眼帘,上面显示着十点整。

    “细木工人兰茨住在这儿吗?"K问道。

    “对不起,您说什么?”一个年轻女人应道,眨着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眸,正在洗着桶里的儿童内衣。她抬起湿漉漉的手往隔壁敞着门的房间一指。

    K走了进去,觉得自己进了一间会议室。这个房间中等大小,有两扇窗户,坐满了形形色色的人——没有人注意到刚刚进来的是谁。天花板下方紧挨着一圈旁听席,同样是座无虚席,座位上的人站起来时不得不压低脑袋,饶是如此,后背还是会碰到天花板吊顶。K觉得里面闷得慌,又退了出去,对那个很可能误解了自己的年轻女人说道:“我是要找一个细木工人,叫兰茨的。”

    “没错,”那个女人答道,“请进去吧。”说罢,她走上前,握住了门把手,对K说道:“您进去之后我就会关上这扇门,不再让其他人进去。”见她如此,K也就照做了,否则他很可能不会进去。

    “很明智,"K说,“可是这大厅已经太多人了。”话虽如此,他还是进去了。

    门边有两个男人在说话——其中一个伸出双手做着数钱的动作,另一个人则紧盯着他——K刚从他们中间穿了过去,就被一只手抓住了,对方是一个身材矮小、面色通红的年轻人,口中说着:“进来,进来。"K任由他领着,惊讶地发现这里虽然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而且这些人都在四处走动着,但他们中间却有一条狭窄的过道,把他们分成了两派。在他左右两边前几排的人里,没什么人朝他这边看,只见这些人背对着他,朝着各自一方的人走动或说话。见状,K更加确定这帮人是分派系的了。他们大都身着长款黑色旧礼服,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要不是这着装不太对劲,K还以为这里是在举行地方政治集会呢。

    K被领到了大厅的另一端,那边有一张小桌子,斜放在一块讲台的一角上,和其他地方一样,讲台上也是拥挤不堪。一个小个子胖男人坐在小桌子后面,挨着讲台边缘。他喘着粗气,正与身后的人说话,后者双腿交叉站着,手肘撑在椅子的靠背上,与他谈笑风生,不时将手举到空中比划着,好像在戏仿某人的样子。此番情景下,那个领着K的年轻人难以上前向坐着的男人汇报,他曾两次踮起脚试图同他说话,可那胖子坐在上面的讲台上,根本注意不到下面的情况。直到有人踏上讲台提醒,坐着的胖子才注意到了这个年轻人,转向他这边,俯身听他轻声道来。听罢,他拿出了怀表,瞟了K一眼,说道:“一个小时五分钟前你就该到的。”

    K刚要回答,却来不及了,因为那人话音刚落,大厅右手边的人纷纷发起了牢骚。“一个小时五分钟前你就该到的。”那人抬高了嗓门,又重复了一遍,同时飞快地将整个大厅扫视了一圈,牢骚声也跟着大了起来,那人没再说话,下面的声音又渐渐消失了。现在,整个大厅比K进来时安静多了,只有坐在旁听席上的人还在交头接耳。看得出来,上面那些人坐在尘雾蒙蒙的阴影里,衣着比下面的人寒酸。许多人都带了枕头,垫在头和天花板之间,以防顶到天花板时把头弄疼了。

    K决定多观察少说话,因此没有为自己迟到之事辩解,仅仅说道:“好吧,我或许迟到了,可我现在已经在这儿了。”随之从大厅右手边传来一阵响亮的喝彩声。“要左右这帮人真是太简单了,"K想道。然而左手边的人就在K的身后,却是一片安静,只有少数几个人鼓了掌,这让他有些忐忑。他动起了脑筋,想着说些什么能把所有人都拉拢过来,就算不可能,至少也要暂时获得其余人的支持。

    “确实如此,”那人说,“但是我现在已经没有义务要听你陈词了。”人群中再次响起了牢骚声,不过这回是他们误会了,只见那人摆了摆手,消除了众人的异议,接着说道:“不过,今次的审判就继续进行下去。下不为例,你不可再迟到。现在,走上前来!”

    从讲台上跳下了一个人,给K空了一个位子出来。于是,K走了上去,紧挨桌边站着,身后的人群使劲朝他压过来,他又不得不顶回去,除非他想把那位预审法官的桌子,甚至是连人带桌一起推下平台。不过,法官对此不甚在意,倒是舒舒服服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和身后的男人交换了几句意见,拿起了桌上唯一的东西——一本很小的笔记本,看起来像本旧的学校练习簿,翻阅了太多遍已经不成形了。

    “那么,”预审法官翻着这本笔记本,用知根知底的口气对K说道,“你是房屋油漆工?”

    “不是,"K说,“我是一家大银行的襄理。”闻言,大厅下方右手边的人大笑不已,气氛如此热烈,K也忍不住跟着笑了。那些人双手撑在膝盖上,笑得浑身颤抖,那姿态就像在剧烈咳嗽着,甚至连旁听席上的一些人也在笑,惹得预审法官相当生气。可他似乎管不住大厅下方的人,只能试着恢复旁听席上的秩序,于是跳起来威慑他们,他眼睛上面挂着的两条眉毛本来不显眼,此刻却猛地扬了起来,变得又大又粗、乌黑浓密。

    尽管如此,大厅左手边的人依旧波澜不惊,他们成排站着,目不转睛地盯着讲台,听着上面的人说话,对大厅另一侧的哄闹冷眼视之,甚至连自己这边的一些人走到另一边也不阻挠。他们不仅人数比右边少,可能地位也和右边一样低,只是他们的举止更冷静,更显气势不凡。

    这时,K开口了,他深信自己说这话时和左手边的人一样冷静持重:“法官阁下,您问我是否是房屋油漆工,实际上这不算是一个问题,您不是在发问,而是在强制我回答这个问题,根本是在表示:这场审判开始了。也许您会反驳我这句话,坚称这不是审判。您说得很对,因为只有我承认了,这场审判才可称为审判。不过此刻,我是承认这场审判的,这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对在场诸位的同情。面对此情此景,怎么会不起同情心呢?我并不是说这场审判不够郑重其事,我是想让各位明白,没我的承认,这就算不上是审判。”说到这儿,K停了下来,向下看了看大厅里的人。

    他方才言辞犀利,犀利得超出了自己的预想,但是句句在理。这些话本该收获一些掌声,可场内却一片安静,显然他们都在等着听他接下来的发言,也许这一刻的安静是在酝酿下一刻的爆发,继而为这一切画上休止符。有点恼人的是,偏偏这时候,大厅一端的门突然打开了,刚才的年轻女人似乎已经洗完了衣服,走了进来,尽管她很小心翼翼,却还是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而唯一能令K高兴的事就是法官似乎被K的一番言辞镇住了。彼时,法官还将注意力放在旁听席上,听了K的话,一时间呆若木鸡,就这么站着听完了。此刻,趁这个空当,他慢慢吞吞地坐了下去,似乎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又拿起了那本笔记本,可能是想借此塑造一个更冷静的形象。

    “阁下看也没用,"K接着说道,“即便是你那本小笔记本也会证实我的话。”满堂陌生人鸦雀无声,只能听见K从容地发言,这让K很满意。他甚至敢随意拿起预审法官的笔记本,像对待恶心的东西那样只用指尖去碰,拈着中间一页纸提起来,任由两侧那些写得密密麻麻又污迹斑斑的泛黄书页垂下。

    “这就是预审法官的工作笔记。”话毕,K一松手,本子落到了桌子上。“阁下尽可以看您的笔记本,里面的内容我真的没什么好怕的。尽管我无权翻阅,但那又如何?我可不想把它拿在手里,顶多会用两根手指碰它。”

    闻言,法官一把将笔记本从桌上抓了起来——一副受了奇耻大辱的样子,至少在众人眼中是如此——试着把它弄干净一点,再一次拿到身前,以便阅读。

    前排的人仰头看着K,个个神色紧张,引得K也低头回望看了他们一会儿。这些人都上了年纪,其中几位已是胡子花白。他们会是左右这场审判的关键人物吗?在K陈词之时,他们都一动不动,即使见到法官受辱,他们也没有要扭转这种被动局面的意思。

    “我所遭遇的,"K继续说道,比起之前少了些气势,他不断扫视着前排人的脸色,说话间流露出了一丝紧张和恍惚,“我所遭遇的并非一桩孤立个案,否则我不会将它看得这么重。然而,许多人与我有着相同的遭遇,这反映了司法程序中的某种弊病。此刻我站在这儿,代表的不仅仅是我个人,更是那些受审之人。”说到这儿,K不自觉地抬高了嗓门。大厅某处,有人高举双手,大声喝彩道:“太棒了!说得对!太棒了!好样的!”

    第一排里有些人摸起了自己的胡子,没人去找那喝彩声的源头。即使是K也认为这喝彩意义不大,不过确实振奋了他的士气。他不再认为有必要去博得大厅里所有人的喝彩,只要多数人开始思考这件事,只要偶尔有一个人被他说服,也就够了。

    “我不是来这卖弄口才的,"K想了一下说道,“而且我也没有演说家的本事。我相信预审法官阁下的口才必定远胜于我,毕竟这是他的工作内容之一。我只求诸位对一个执法不公的行为进行公开讨论。十天之前,我被捕了,这次逮捕行为在我看来实在可笑,不过这是题外话。被捕之时我还未起床,或许他们是受命逮捕某个房屋油漆工——就法官阁下刚才所言也不无可能——某个像我一样的无辜之人,但是他们找上了我。这两个警察败类占用了我隔壁的房间,对我严加防范,比对待穷凶极恶的劫匪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就是肆意妄为的无赖,在我面前大放厥词,令我反胃;还妄想收受贿赂,企图诱骗我把自己的衣服交给他们,当着我的面明目张胆地吃了我的早餐后,竟然还以帮我买早餐的名义向我索要钱财。不只如此,之后,我被带到了另一个房间去见监察官。那是一位女士的房间,我十分尊敬这位女士,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监察官和那两个警察将她的房间弄得凌乱不堪,纵然这不是我的错,却是因我而起。在当时的情形下,要保持冷静实属不易,不过我做到了,而且是在完全冷静的状态下向监察官询问逮捕我的缘由。若那位监察官在此,当可证实我所言不虚。他那时的样子我记忆犹新,就坐在我刚提到的那位女士的椅子上,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愚蠢之相。你们认为他会如何回答?先生们,他说的话等于白说,也许他真的对此一无所知,就这么逮捕了我,便心满意足了。除此之外,他还从我工作的银行找来三个低级职员一同进了那位女士的房间,任由他们乱动那位女士的照片,又是弄得一团糟。当然,他把这些小职员带来是别有用心,想让他们像我的房东太太和她的女仆一样,对外散布我被捕的消息,诋毁我的社会声誉,更是要把我从银行高层的职位上拉下来。好在他们没能得逞,一丝都没有。甚至连房东太太这样一个非常单纯的人——在此我要满怀敬意地道出她的姓名,她就是格鲁巴赫太太——甚至连格鲁巴赫太太都能看透,这次逮捕就和一些缺乏管教的小青年在街头打架一样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要再次强调,目前整件事只是造成了我的不悦和一时愤懑而已,但在这之后难道就没有更坏的后果吗?”

    说到这里,K停住了,看向了沉默不语的法官,后者似乎目光闪烁,向人群中的某个人递了个眼色。他了然一笑,说道:“就在刚才,我右侧的法官阁下,向你们中的某人传递了一个秘密信号,看来你们中有人在依照上面人的指示行事呢。我不知道他此举何意,是让人冲我喝倒彩呢,还是叫好呢?不过法官阁下这么急着传递信号,我是不会揣度其用意的。这对我来说真的不重要,而且我要向法官阁下公开授权,他可以直接向下面那些被他收买的手下下达口头命令,不必再偷偷摸摸传递信号,让他说出来吧,先是:‘嘘他!’再来:‘鼓掌!’”

    不知是因为难堪还是难熬,法官坐在椅子上烦躁不安地前后晃动着。在他身后,那个先前和他说话的男人再度倾身向前,对他说了几句话,可能是鼓励之言,也可能是应对之策。大厅下方的人小声交流着,气氛却很热烈,之前还水火不容的两派人,现在开始走到了一起,有的人指指K,有的人点点法官。大厅里空气闷热,升起蒙蒙烟雾,变得异常压抑,甚至于看不清那些站在最边上的人。坐在旁听席上的人想必尤为苦恼,他们一边胆怯地偷瞄着法官,一边小声向下面的人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下面的人用手掩着嘴,压低了声音回答他们。

    “我快说完了,"K说罢,见桌上没有铃,便用拳头捶了捶桌子,惊动了法官和他身后正在出谋划策的人,两个凑拢的人这才分开,抬起头朝K看去。

    “这些事我都不在意,所以能冷静地发表评论。假设这所谓的法庭真有什么意义的话,那么就听听我的话,对你们大有好处。如果诸位想就我的发言讨论一番的话,请先记录下来,庭审之后再讨论,我可没时间在这儿耗,我马上就会走。”

    大厅里立刻安静下来,K很好地把控住了这帮人。此刻,没有了刚开始的喧哗,甚至没有人叫好,就算他们没有被K说服,也已经相当动摇了。

    见这帮人在听自己说话时流露出了紧张之色,K很高兴,这一片沉寂之中,哪怕是一丝响动也比最狂热的叫好声更能鼓舞他。

    “无疑,"K平静地说,“有某个庞大的机构左右了这个法庭的审判,对我的逮捕和今次的审判都出自它的手笔。这个机构雇用了腐败的警察、愚蠢的监察官和有些傲慢的法官。这个机构甚至拥有一个高级法官,以及不计其数的下属人员——文书、警察和其他各种助手,甚至可能有刽子手和刑讯人员——我不忌讳用这些词。那么,先生们,这个庞大机构的目的是什么呢?它的目的就是逮捕无辜之人,对他们进行无端的起诉,却毫无结果,就像我的案子一样。既然这一切如此荒谬,我们如何避免公职人员深度腐败呢?不可能,即使是最高法官本人也无能为力。这就是为什么警察会试图骗取被捕之人身上的衣服;这就是为什么监察官会在不明所以的情况下擅闯民宅;这就是为什么无辜之人得不到一个合理的审判还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受辱!那两个警察只说了些保管仓库的事,他们抓了人之后,会把那人的财物放到仓库里面。我想看看那些仓库,看看被捕之人辛苦赚得的财物,就算没有落入仓库管理员的贼手,也会在里面蒙尘腐坏。”

    倏地,一声尖叫从大厅的一端传来,打断了K的话。光线暗淡,大厅里白雾缭绕,难以望穿,K把手遮在眼睛上方,循声望去。打那个洗衣女人进来的那一刻,他就觉得她会是个干扰,不过现在还不清楚是不是她的错。K只看见一个男人将她拉到了靠门的角落里,欺身而上,但那叫声不是她发出的,而是那个男人,只见他张大了嘴,看着天花板。周遭的人凑了上去,在他们身边围成一圈,旁听席上离得近的人看见K营造的沉重气氛被如此打破,似乎很是幸灾乐祸。

    K的第一反应就是要跑过去,他以为所有人都想恢复秩序,至少想让这对男女出去,可是前排的人却安之若素,没有人挪动,也没有人给他让路。相反,他们挡在了他的前面,这群老家伙张开手臂要拦住他,又不知从哪儿伸出了一只手——他来不及转身——抓住了他的领子。这时,K已无暇顾及那对男女了,在他看来,他的自由受限,似乎要被正儿八经地逮捕了,于是未作思考便跳下了讲台。

    此刻,K与这帮人相对而立。

    他有没有看错这帮人?

    他是不是高估了自己这番慷慨陈词的影响力?

    在他侃侃而谈的时候,这帮人是不是从头到尾都在装模作样?现在他讲完了,考虑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他们已经厌倦这样惺惺作态了吗?

    他们都是怎样一副面孔啊!将他包裹其中!

    往哪看都有一双黑色的小眼珠子转动着,每张脸颊上的肉像醉汉一般耷拉了下来,长长的胡子又尖又硬,若是抓在手里,根本不像在捋胡子,更像是在将手做成爪状。然而,胡子下面——K才发现了玄机——掩着不同大小和颜色的徽章,别在他们礼服的领子上熠熠生辉。放眼望去,他们每个人都别了一枚这样的徽章。尽管他们看上去分成了左右两派,但他们实际是一伙的!他蓦地转身,又看见了预审法官的衣领上也别着同样的徽章,后者把双手放在膝上,一脸淡然地俯视着他。

    “原来如此!"K恍然大悟,挥舞着双臂,似乎需要更多的空间,高呼道,“你们所有人都是为这个机构办事的,我看你们就是一帮彻头彻尾的骗子,就是我前面说的那种人!你们强迫自己站在这儿,就是为了听我的口风、探我的虚实。你们制造假象,让我误以为你们分属两派,甚至还有人用鼓掌来试探我,你们就是想拿我练手,学习怎么给一个无辜之人下套!好吧,希望你们没有白来一场。我本指望你们捍卫我的清白,到头来却被你们玩弄于股掌之间,希望你们玩得开心……让开,否则我揍你了!"K冲一位瑟瑟发抖的老人怒吼了一句,后者挨他特别近,又接着说道,“要不然就学有所成。我祝各位官运亨通!”

    K一把抓起放在桌边的帽子,趁周围人还没从惊讶里回过神来,个个哑口无言之时,一路推推搡搡地走到了门口,却发现预审法官竟然比他先到一步,在那儿等着他了。

    “等一下,”预审法官叫住了K,K没有转身,而是面朝大门停了下来,一手已经搭在了门把手上。

    “我只想提醒你,”法官接着说道,“这种听证会通常对被告有利,今天是你自己一手把局势导向不利的。”

    K怒极反笑,面朝门说道:“去你妈的,一帮智障!这些听证会还是留着你们自己开吧,就当我送你们的。”说罢,打开了门,匆匆下了楼。身后喧闹声响起,法庭再度恢复了之前的生气,开始就今天的事宜进行讨论,搞得像在进行科学研究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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