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熟悉的美术教室,却透露着一股唐突的气息。我没有立刻离开这里,而是纳闷地走向教室后方,那里挂着数幅仿制的世界名画。记得小学时候,我最排斥的课程就是美术和音乐,每回背对这些人像名画时,我总是会错觉他们的眼睛正盯着我看,但是回头却又来不及抓住他们的伪装。
音乐课程也是,老旧的风琴会在夜半无人时弹奏,莫扎特与贝多芬的灵魂就藏匿在肖像之中,阻隔噪音的厚重绒布窗帘同时吸取了阳光和生气,让教室陷入一片阴森。
百河国小的教室如旧,但不该如此,印象中听说它早在几年前就改建翻新,教室不可能和我的记忆一模一样。难不成这里只是我的回忆,我并不是真实地站在学校里面,而是被扯入异度的空间。
我颤抖地退后,拉远自己和名画的距离。眼角的余光扫见一旁的窗户玻璃,玻璃反射出我的模样,却是小学时候的长相和穿着。
“哇啊。”我一时没认出玻璃中的人是谁,被吓得仓惶后退,把整齐的桌子撞得东倒西歪。
玻璃中的小学生也做出一样的反应,我这才认出他是小时候的我。
我一时被搞胡涂了,连忙低头打量自己,我穿的是西装,依然是二十七的模样。寒冷刹那间侵入我的细胞,我感觉自己被冻僵,竟然没有勇气再抬头去看玻璃的倒影。
我伸手去摸自己的胡渣,那是真实的粗糙感,刺激着指腹的皮肤。我告诉自己千万别被幻觉吓倒,我是二十七岁的云哲。
重新整理好心情后,我毅然走向木门,伸手转动上面的喇叭锁。木门摇摇欲坠,拉开时可以感觉到它在我的手掌中颤抖个不停,和我的心境重叠。
门外的走廊被黑暗笼罩,除了美术教室外面这一段路,有窗户透出的灯光辅佐以外,我看不见走廊两端的景物。
衡量过情况之后,我打算凭借小时候对学校的认识,走出百河国小。
我深吸一口气,往黑暗中行走,同时伸手摸索教室的外墙,希望可以摸到走廊的电灯开关。
我的脚步极慢,和我的呼吸频律一样,都不想惊动潜藏在黑暗中的任何事物。一会儿,我的手指就找到了电灯开关,我立刻按下,眼前瞬间一亮。
昏黄的灯光没有刺激到瞳孔,让我马上就能适应这样的光线。走廊的两端是楼梯口,而夹住走廊的一边是教室外墙,另一边则是密闭的围墙,围墙外面才是操场。
这样的设计风格类似日本学校,据说百河国小是日剧时代兴建的,所以和现代的小学建筑风格迥异。
看清楚情势后,我急急忙忙往前方的楼梯奔去,可是还没看见楼梯,我就先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
我立刻收住脚步,但是男人的声音还是没停,细碎地传过来,仿佛是在喃喃自语地念着:“为什么学不会,上课到底有没有认真听,主词后面要加动词……”
我赫然一惊,这是英语老师最常挂在嘴巴的台词,也是那天捉藏迷游戏时,我所听见的内容。
“上课要仔细听,复词和动词也分不清楚吗?”英语老师的声音越来越清楚,伴随着他跨上楼梯的脚步声,越来越往我的方向靠近。
我陷入呆滞,无法思考地盯着楼梯口看。
下一秒,英语老师从楼梯口转出来,像一具会走动的浮尸,皮肤已经浮肿泡烂,残破的衣服也在滴着水。鞋子只剩一脚还穿着,另一脚是腐烂见骨的脚掌,每走一步都在地板上印出血痕。
他一手拿着英语课本,另一手拖着生锈斧头,斧头将地板刮出痕迹,并且发出“叽”的长音。
我想要大叫却叫不出声,只能张着嘴巴,仓惶地转身就跑,但是双脚已经无力,刚跨出第一步便被自己绊倒在地。
英语老师听见我的声音,忽然停下身子,站在原地望着我,他用课本推着鼻梁上歪斜的眼镜,由于他的五官全部腐烂了,致使我无法解读出他的表情。
我急忙撑起身体,一边看着他,一边往前拔足狂奔,走廊顿时响起激烈的回音。
英语老师顿了一下,赫然抓起斧头向我追来,大喊着:“不要跑!”他的嘴巴喷出黄褐色的液体,我敏感地嗅见一抹恶心气味。
我强忍住胃部翻腾的胃酸,死命地往前狂奔。一会儿终于来到走廊尽头,我立刻往楼下跑,刚从三楼跑到二楼,就听见身后一阵跌倒的声响,咚咚咚的像是有人从楼梯上往下翻滚。
我侧头一看,英语老师的身子正往我撞过来,我连忙往旁边闪躲,眼睁睁看着他摔下楼梯。
砰的一声,他不动了,静静地躺在二楼的地板,堵住通往一楼的楼梯口,斧头则是遗落在二三楼之间的台阶上。
这是一个好机会,我飞快上前捡起斧头,紧紧地握在胸前。我看着英语老师,打算他如果没死,我就立刻砍死他。
约莫一分钟的时间过去,英语老师像是真的死了,不再有任何动静。于是我慢慢地后退,一边找寻着走廊上的电灯开关。
电灯开了,光线立刻照亮二楼的景物,包括地上的英语老师。老师横躺在通往一楼的楼梯口,骨头像是散了架,呈现人体无法负荷的姿势,手脚关节全部扭曲变形。
我刚松下一口气,老师突然动了!他挣扎着向我的方向靠近,伏匍地往我爬过来,张舞着手指头想要抓住我,牙齿敲出喀喀喀的响音,既像是在嚎哭又像是在嘲笑,我霎时感到头皮发麻,把胸前的斧头握得更紧了。
“不要过来。”我颤抖着声音警告他,同时转动斧头的握把。
英语老师不听劝,执意往我靠近,他伸手一把握住了我的小腿,紧紧地扣住我的小腿,仿佛是要把我的肌肉掐碎。
“啊!”我再也承受不了恐惧,眼睛一闭,挥出斧头往前一阵猛砍,几滴冰凉的液体飞溅到我的脸上,待小腿的压力消失后,我才再度睁开眼睛。
眼前是一团支离破碎的尸体,手脚全部离了位,而我的斧头刀锋还卡着一节断骨。
2-2
我杀了英语老师。
小时候的记忆一下子恢复,像是寻回一片我想抛弃的拼图,却又无意间被捡回,强迫地塞还我手里。
一直想要遗忘的记忆,却又一次被唤醒。躲猫猫的下午,英语老师追着我跑,也许当时的他并没有恶意,但我无法克服心中的恐怖,我拼命地逃,但他还是不放过我。
“不要跑!”他恶声地追着我,不断警告我不准跑。
当时我心想,被他抓到一定必死无遗,因此我没有停下脚步,一路从三楼冲向二楼,却看见老师摔下楼梯,整个人撞在水泥地板上,头破血流的模样更是可怕。
我被吓得说不出话,只是颤抖地看着他。他忽然一把抓住我的小腿,我下意识奋力想将他踢开,可是他的力气太大了,我根本敌不过他。我随手抓起楼梯口的灭火器往他敲去,重重地敲在老师的头上。
他的手松开了,我却更加不知所措。
小时候的我,杀了老师。
“怎么会这样?”我捂着嘴巴喃喃自语,一半是对于记忆的寒栗,一半是我第二次杀了英语老师。
因为我杀了英语老师,所以他来找我报仇。难不成,我也杀了大野、小野和谚西。我像是一名哮喘发作的病患,不断倒抽着空气,可是肺部依然感到空虚,获取不到半点氧气。
几分钟过后,我才拖着斧头要往楼下走,身后却突兀地传来高亢的金属碰撞声。我立刻回头,一名和我年纪相若的女生正惊恐地看着我,她的脚边是一个被踏翻的垃圾桶。
她慌忙地挥手,一边喊着:“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
我停住了脚步,仔细地打量她,同时握紧斧头以应付突如其来的意外。
女生的脸上布满泪痕,膝盖发软地往内弯曲,随后,她一屁股跌坐在地,嘴中还是喃喃地哭求:“不要过来,我不会说出去……”
她用手背擦着不断滚落的眼泪,模样煞是可怜无助,但是我仍然无法兴起同情,因为她也有可能是怪物的伪装。
我努力想看出她的身份,一会儿,我看见她手腕上圈着的红色手环,我几乎是反射性地喊出她的名字:“糖糖。”
“你……”糖糖的眼泪停住了,疑惑地望着我,但表情依然布满恐惧。
“你是糖糖吗?”我又惊又喜地再问一次。记得小时候的糖糖手腕上,就有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红色手环,听说那是她奶奶给的护身符,所以她总是随身携带,连洗澡也不会取下来。
“你是谁?”她警戒地反问我。
“云哲。”我说。
“云哲!你……怎么会在这?”糖糖诧异地望着我,眼中矛盾的交错着惊喜和畏惧。
她是糖糖,一定是她,我已经有八成的把握,眼前的女生就是我小时候的玩伴之一。
“我不知道。你呢,怎么会在这?”我叹了一口气,没有靠近糖糖,担心她会像谚西一样,忽然变成一具骷髅。
“我也不知道,我看见鬼了,有鬼要杀我,我一直逃……结果就回到学校了。”糖糖也没有靠近我,我们两人距离遥远的对话。她吸着鼻子,声音带着浓浓的鼻腔。
没想到她的境遇会和我相同,我忽然感觉一阵讶然:“我也是。”
她立刻瞠大了眼睛看我:“你遇到的鬼是小叮当和阿虎吗?”
“不是,是大野、小野那对双胞胎兄弟,以及谚西。”与糖糖对话的同时,我渐渐卸下心防。
糖糖则宛如遇见救星,绽起一抹灿烂的笑容,她往我走过来,喊着:“救我,云哲,你一定要救我。”
“别过来!”我忽然恶声恶气地举起斧头,又把糖糖给吓坏了。
“对不起,因为我不能确定你是不是鬼。”我愧疚地对她说。
气氛顿时僵住了,因为在危急时刻,我们谁也无法信任谁。
糖糖了解地点头,然后她举起拳头不预期的往教室窗户敲去,玻璃应声而裂,并在她的小指上留下血痕。她举起伤口对我说:“云哲,你看,我会流血……我不是鬼。”
我的愧疚更深了,但她再次开口:“换你证明了。”
没想到她会提出这种要求,不过,如果小伤口可以带来彼此的信任,这样的交换很值得。我也学着她徒手去敲玻璃,然后在手上留下伤口。我把伤口亮给她看,对她说:“我也是人。”
她立刻回复精神,“我可以走过去你那里了吗?”
“可以。”我给了她一个友善的笑容。
糖糖立刻飞奔到我身边,紧紧地挽住我的手臂,我可以感受到她的颤抖和体温,她肯定被吓坏了。一会儿,她低声问我:“我可以信赖你吗?”
“不知道,但我会努力保护你。”我说。小时候的情愫在瞬间复燃,我曾经喜欢过她,那是一种单纯的喜欢,没想到十几年后,这样的心情依然存在。
“谢谢你。”她甜甜地笑着,但很快就敛起笑容,“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我打算走出学校,然后招一台计程车回家。”我说出我的打算。
“好,我们走。”糖糖完全地信赖我。
我带着她往楼梯口走去,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地观察左右。我发现她颤抖得厉害,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我问她:“你还记得我们玩躲猫猫的下午吗?”
“别再提了,阿虎和小叮当出现的时候,也是这样问我的。”糖糖打了一个寒颤,不愿意再说。
我愣了一会儿,告诉她:“谚西、小野、大野出现的时候,同样问了我这个问题。”
可见那个下午一定发生过什么事,牵系着我们七个人。
2-3
带着糖糖,我们两人走向楼梯,可是糖糖却像是心不在焉,脚步略显迟钝。我没问她在想什么,只是专注于周遭的声音,耳边很安静,让我安心不少。
很快,我们便跨下楼梯往一楼前进,可是还没走到一楼,我和糖糖两人同时收住脚步。通往操场的通道被网状的铁栅栏挡住,截去我们的生路。透过铁栅栏的空隙,我们可以看见操场景象,可是天空没有月亮,因此视线非常朦胧。
越过操场的另一端也是教室大楼,我们学校的建筑是ㄇ字型,所以,即使不穿越操场,只要绕远一点的路程,还是可以到达对面的教室大楼。而操场的这一侧,在栅栏的旁边,是学生下课聚集的游乐区,有秋千、吊桥和翘翘板。
糖糖目不转睛地看着游乐区,也许勾起了她的童年回忆,我没有打扰她,因为女生的力气不大,加上糖糖的体型这么娇小,所以我不打算仰赖她,而是独自一个人尝试把栅栏往上拉。
我十指牢牢扣住栅栏的铁条,憋住一口气往上拉,栅栏发出卡卡的响声,但是只有摇晃并没有如期的徜开大门。手掌因为出力和拉扯,产生疼痛的感觉,我硬是咬着牙继续用力,丝毫不敢松懈。
“帮忙。”我转头对糖糖说。或许只差那么一点,栅栏就会松动。
可是糖糖还是一动不动的,她看着翘翘板说:“动了,在动。”她惊慌地扯着我的手臂,我顺着她的手指看去。
翘翘板在动,一上一下的交替。就算强风也很难吹动翘翘板,遑论现在连风都没有起。秋千很平静,地上的落叶也没飞,只有翘翘板在一上一下的摆动。我看傻了眼,一时忘了自己在扳动栅栏。
猛然,一具肥肿的尸体跃入眼帘,乍然出现在栅栏外面,紧紧地贴住栅栏,我和糖糖反应不及,下意识地往后弹开,发出声嘶力竭地尖叫:“啊——”
尸体的表情狰狞,露出一口的獠牙,他咬着栅栏上的铁条,发出磨牙的吱吱声,并把栅栏撞得哗啦哗啦作响。他身穿的白色汗衫已经污黑,配着下半身一条黑色的运动短裤,露出一层肚皮上的脂肪。可怕的是,他的皮肤上全是钉子,像是装钉制作的傀儡人。
一会儿,我才看清楚,那不是钉子,钻在皮肤外头的是许多露出半截的虫子。
糖糖紧紧地搂住我,把我压在楼梯上,她口齿不清地指着栅栏外的尸体喊:“阿虎,是阿虎。”
“阿虎……”我记得这个名字,是小时候的玩伴之一,最喜欢抱着零食到处跑,总是在第三堂下课时就把中午的便当吃完。我的印象中,他是个可爱的小胖子,但是眼前的庞然大物,体型足足是我的两倍之大。
阿虎咬着铁条,居然轻易就把铁条咬断,铁条从他的嘴里哐啷落地,两头的尖锐宛如刺进我的肺叶,让我连呼吸都感到困扰。
他似乎很愤怒,额际爆着青筋,双手一掐,整个栅栏在他胸前变形。我看出他的打算,他要把栅栏撕开。
我急喘着气,连忙把糖糖从怀里推开,起身之后,我拉着她,慌张地往二楼逃去:“快跑。”
糖糖跑得有点吃力,同时连累我的速度。
“等我,我也要玩……躲猫猫。”阿虎浑厚的嗓音从身后传来,我的背脊刹那间一阵发毛。
栅栏的声音更响了,啪啦啪啦的刺激着我的脑神经,听着这阵噪音,我的偏头痛突然在这时发作,宛如有人拿着细针在扎着我的脑袋。我伸手去拍额际,却没办法解除头痛,我越拍越用力,几乎快要被头痛搞得崩溃了。
“你怎么了?”糖糖紧张地问我,并且不时转身看向身后。
“没事。”我压抑住难受,踩上二楼的地板。
刚上二楼,糖糖和我的意见就产生分歧,她拉着我要往走廊上跑,但我却想带着她再上三楼。她迟疑半刻,跟着我的脚步奔上三楼。
“躲起来吧。”她见我痛苦的表情,好意地问我。
“好。”我向她点头,但是心中没有半点主意,似乎躲在哪里都是危险的地方。我把主导权交给糖糖,换她带我躲到安全的角落。
糖糖拉着我的手,脚步没有半点犹豫地跑向隔壁大楼。移动之际,栅栏的噪音没了,可是我的压力更大了,这代表阿虎已经进来大楼,而不是被困在操场上。唯一庆幸的是,我的偏头痛因为噪音的消失获得舒缓。
糖糖也发现阿虎进来了,惊恐地回头看我一眼,我们不约而同的慢下脚步,生怕阿虎会听见我们在三楼。
我用眼神示意糖糖,然后要她和我一起脱掉鞋子,这样走路才能悄然无声。她同意我的建议,跟我一块脱掉鞋子,仅踩着袜子行走。没有了鞋底的隔离,地板的寒气霎时侵入脚底,渗透到我的血液里面。
糖糖带我来到体育用品室,这里没有上锁,不由得引起我的疑虑。我站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而糖糖已经站在门槛内,着急地用气音催我:“怎么了?快点进来呀。”
我看着她,一会儿才闪身进入体育用品室。她熟练地把门锁扣上,拉着我躲到一块厚实的弹簧垫后方。这种弹簧垫到处可见,是用来支援体操训练或跳远、跳高运动。收拾的时候会立起来斜靠在墙壁上,巧好就架出三角型的空间供我们躲藏。
或许这里很安全,可是让我们躲到天亮再出去,可是我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窒息感,想要立刻就逃出这里,尤其是看见一旁摆放扫把的铁柜时,更是不自觉地涩缩起身子。
每个教室里面都有这样的铁柜,专门摆放扫除用品,空间很大,甚至可以躲进两个人。一想到这里,我咽着口水往弹簧垫外挪动,想要去确定铁柜里面有没有人。
糖糖拉住我的手,疑惑地悄声问我:“怎么了?”
“没事。”我连忙缩回跨出的右脚,握紧一直没松手的斧头。
2-4
铁柜里面有人。
我疑神疑鬼地盯着铁柜看,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若是里面有人的话,就直接挥出斧头,不能心软、不能迟疑。
直觉不断地告诉我,要小心铁柜,千万不要靠近它。我不知道这个直觉是从何而来,只是认为这个场景曾经出现过。无奈,我无法记起自己当时做了什么,藏在铁柜的人又是谁。
糖糖戳着我的手臂,对我说:“放心吧,我们不会被找到的。那个躲猫猫的下午,我就躲在体育用品室里面,这里很安全。”
“嗯。”我轻轻地点头,为了不让糖糖增加压力,所以我没有多说什么。但是她主动提起躲猫猫的下午了,为了解开我心底已久的疑惑,于是我顺势问她:“其实我不记得那天发生什么事,谚西说大家都在找我,但是找不到我,你可以说说那天发生什么事吗?”
“我也不太清楚,我只记得自己躲进体育用品室,后来好像有人走进来,可是又走出去了。游戏是怎么结束的,我也忘了……”糖糖仰着头,说出她仅记的片段。
她和我的情况真的很像,不止是莫名回到学校,也同样不记得躲猫猫的下午发生什么事。我对她燃起同病相怜的好感,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想要好好地保护她。
她回眸看着我,又害羞地转过头,终究没有甩开我的手掌。
走廊上的灯光忽然亮了起来,我和糖糖不敢再对话,紧紧看着窗外的情况。
体育用品室是个孤注一掷的选择,一般的上课教室都有前后两道门,可是体育用品室却只有一道门,若是阿虎进来的话,我们两人没办法逃跑,届时只能跟他硬拼,所以我不由得绷起神经。
门外传来外面教室的开门声,砰的巨响,那是门板被甩开撞上墙壁的声音。过了许久,又是一道甩门声,接着是每间隔三分钟左右,都会传来的渐近甩门声。我们没料到他会每个教室都看,冷汗不由得从额际滑下。
可是现在要逃已经太慢,一个庞大的影子正经过体育用品室的窗户。阿虎巡完了隔壁教室,现在来看体育用品室。他停在门外,正在试着把门打开,但是门锁被糖糖扣上,所以木门仅发出卡啦的转动声,而无法开启。正当我们以为侥悻过关之际,门板竟被整个拆下!
我们怎么会忘了阿虎的蛮力,连铁栅栏都挡不住他,何况是一道薄如蝉翼的木门。阿虎随之闯了进来,站在门边嗅闻着气味。
也许是空气过于混浊,他又往里头走进了几步,站在用品室的中央发出沉重的呼吸声。
我压低呼吸,糖糖却是不安分地往一旁靠过去,伸长着身子想要去拿搁在弹簧垫旁边的球棒。有武器总是好的,只是她这姿势太危险,随时会打翻球棒引起注意。
我刚要提醒她,球棒已经雪崩似的往地板四散,糖糖下意识扑过去要接,但是身子过大的动作反而撞翻遮挡我们的弹簧垫。弹簧垫往阿虎的方向倒去,恰好遮住他的视线,这是一个逃跑的好机会,我立刻往门口窜去,但糖糖却是拿起球棒对着盖住阿虎的弹簧垫一阵乱打。
“去死、去死!”她一边乱喊,一边挥出球棒。
“走!”我连忙回头把她拉出体育用品室,一路的往方才的楼梯口跑。那里的栅栏已经被阿虎破坏,我们可以从那里逃出学校。
阿虎的声音又传来了,他对着我们喊:“我找到你了,我找到你了!”他的声音透着兴奋,却喊得我冷汗直冒。
我回头去看他,他因为体型的原故,行动非常笨拙缓慢,渐渐拉开我们彼此的距离。
我和糖糖一路奔向一楼的通道,铁栅栏的下场触目惊心,整个被从中央撕裂,露出偌大的洞口。
糖糖带着球棒先跨出了栅栏,我带着斧头紧跟在后,我们两人才刚离开教室大楼,就听见游乐区发出的声音。
嘎——咚,嗄——咚,嗄……
声音很有规律的传来,是翘翘板的声音,兀自在那里上下摆动。我们两人转动僵硬的脖子看过去,翘翘板上面赫然出现两道雾状的鬼影,若隐若现的半透明状,分别是大野和小野。
随着时间过去,他们的影像渐渐沉淀为实体,大野和小野同时转头看过来,由大野招着手先开口说:“数到三十就要躲好,我要去抓你了。”
他的话才讲完,小野就开始念数字:“一、二、三……”
我们的距离不近,但是小野每个数字的咬音都非常清晰,铿锵有力地震憾着我的耳膜。
“抓到你的话,我要吃掉你的头。”大野喀喀喀的又笑了,然后唱起那首童谣。
我的双脚如同被制约,对于这首童谣感到莫大的恐惧,拉过糖糖就往校门口逃跑。我们两人跑不到一百公尺,糖糖忽然跟着唱出那首童谣:“小皮球,相交游……”
闻言,我握住她的手掌瞬间松开,不敢置信地回头看着糖糖。糖糖面无表情,只有嘴巴一张一闭地唱着:“满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
她被催眠了。
我不敢带着这样的她逃跑,我怕她会忽然扑上来咬住我的脖子,就像大野在吃警卫那般。可是我无法放着她不管,情急之下,我只好一巴掌挥向她的脸颊。
啪!我被自己的力道吓到了,不禁担忧她会不会被我打晕。
糖糖不唱了,茫然地望着我,随后,她哀叫了一声:“好痛。”见她没事,我重新抓起她的手腕往门口跑去。
和小野的距离已经拉开一百多公尺,可是他的音量却维持如初,仿佛是我的耳朵上贴着耳机,从耳机中传来的声音。我不由得产生疑虑,生怕他就跟在我身后,我连忙转头看向游乐区,大野和小野已经不在翘翘板上面。
“二九、三十。”小野的声音断了,大野的童谣同时唱到尽头。
2-5
无月的夜晚仿佛天空拉着一片黑幕,世界变得虚幻,没有星月,或许太阳也不会再升起。
随着童谣的结束,操场回复宁静,甚至没有风声和虫呜。我和糖糖在原地转圈,三百六十度的环视周围,却怎么也找不到大野和小野的身影。这种情况不寻常,大野说了时间到就要吃掉我,为什么会突然消失无踪。
我疑惑地看向糖糖,她同样不解。
“我们快走吧。”糖糖不想探讨原由,把我推向校门口的方向。
走了两步,我们找到大野和小野了。
他们一人坐在校门旁边,一人以倒吊的姿势挂在铁门上缘。他们堵住了去路,嘴角勾出恶趣的上扬角度。
“怎么办?”糖糖拉着我的衣服问我,我还没答话,她便抡起球棒说:“他们也是鬼吧,我们……闯出去。”
她和我第一次看见大野、小野的反应一样,认为他们两人是小孩子,因此威胁性不大。可是他们杀了警卫,我不能确定大野和小野的能力多强。我阻止了糖糖,不想看见她发生危险。
“我们要逃出去。”糖糖坚决地对我说。
犹豫片刻之后,我握起斧头说好。我们两人立刻往门口前进,但是大野和小野丝毫没有让步的打算,很快的,双方距离只剩下二十公尺。我的体内仿佛在燃烧,一团高热蹿上我的耳际和脸颊,融化我的理智,我奋然往前一跃,举起斧头往吊倒的小野砍下。
糖糖立刻跟上,挥动球棒敲向坐着的大野。没想到,小野忽然张嘴,鲜红的舌头宛如灵蛇出洞,顺势纠缠住斧头的握柄,斧头被扯离行进方向,落点不禁偏移,锵的砸在铁门上头,反弹的作用力使得我的手掌一阵疼痛酸麻,但是我不敢松手,和小野拔河着想要夺回斧头,不料小野的力量很大,表情从容镇定,眼神中充满嘲笑意味。
一旁的糖糖则是成功的击中了大野,大野的脖子往旁一歪,却没有受创的迹像,他反手握住了球棒,身子轻巧地往上一翻,居然踩上了球棒上头。他蹲在球棒上,和糖糖四目相对。
糖糖像是感受不到大野的重量,依然握着球棒,呆滞地看着他。
“糖糖!”我紧张的喊了她一声,她整个人倏地寒颤,从呆滞中清醒过来。
“啊!”她发出尖叫,球棒哐啷落地,她转身就逃,仓皇跑进一片幽暗之间。
大野没有转过来对付我,而是四脚着地,猫跳着的追进幽暗当中。那不是人类的肢体动作,即使知道他是鬼怪,我依然对这样的画面感到震撼。
我想要追过去救糖糖,可是小野还在和我纠缠,我们谁也不肯松手,抢着同一把生锈斧头。
我猛然用力,竟把小野的舌头扯了出来,他发出痛苦的尖叫,捂着嘴巴从铁门上掉下来,蜷缩身子在地上翻滚。他的舌头连同舌根足足有一公尺长,挂在斧头的把柄上面晃动,好一会儿才失去生命力地向下垂挂。
从没遇过这样的事情,我呆若木鸡地看着小野,小野恶恶狠地回头望着我,然后逃进一边的灌木丛。我紧张地取下舌头,把它甩在地上,手指不免沾上小野黏腻的唾液,我嫌恶地把唾液抹在裤子上面,然后重新分析情势。
现在,我可以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翻出学校的大门尽快离开,这是我一直想做的事,如今只要翻过这道铁门便可以远离危机。第二个选择是去帮助糖糖,也许还有机会可以带她离开,再慢一秒的话,可能就要抱憾终生。
考虑须臾,我做了第三个选择。
我打量着灌木丛,猜想小野一定还在里面,现在他失去了武器,没有舌头的小野就像拔了毒牙的眼镜蛇,已经没有任何值得畏惧的地方。我要斩草除根,彻底的毁灭他的威胁性,再去救糖糖,免得他忽然跳出来搅局,构成逆转的可能。
握紧斧头,我谨慎地跨上低矮的花圃。小野发现我的追击,立刻想逃,却反而曝露自己的行踪。平静的灌木丛中只有一撮在摇晃,我飞快冲过去,不管树叶底下是什么,只是迳自的猛挥斧头劈砍。斧头每次落下的弧度,都让我感觉非常踏实,每一下都像是在敲碎心口上大石,让我的呼吸渐渐获得释放。
我对于这样的自己感到惶恐陌生,却又不得不承认心底的可怕欲望,我想要杀死小野,只有确定他的死亡才能让我安心。他曾经是我的玩伴,我不该如此,不该这么残忍,至少要有一丝的悲悯与犹豫,可是我完全没有……挥斧的动作十分坚决利落。
树叶和土壤被我刨了起来,飞散在四周,透过斧头传回的波动,我能确定自己砍中了小野,重覆这样的动作约莫一分钟,我才跳下花圃然后用刀缘拨开灌木丛。
小野死了,他变成了肉块,但是没有流血。我观察了一分钟左右,确定他不会再复活,才让灌木丛埋葬他的尸体。
汗水浸湿了我的背部,我难得的喜欢这种不适的黏腻触感,至少,汗水让我确认自己仍然活着——我还会流汗,死人是不会流汗的。
休息了一会儿,我看向大野和糖糖离去的方向,依然没有立刻追上去,而是贪婪地呼吸,品味着树叶和土壤交织出的香芬。空气的味道很熟悉,勾起一段遥远的回忆。我无法摆脱好奇,渴望想起那段重要的过往,却又有一个直觉在警告自己快离开,真相不是我所能承受的残酷。
记忆的拼图渐渐浮现,我又兴奋又惊恐,慢慢地被颤抖侵袭,整个人产生激烈的抽搐。随之,惊恐淹没了兴奋,我记起了躲猫猫的下午……
杀了老师之后,我很害怕的逃跑,却在校门口遇上小野,他惊恐地看着我,从他的眼底,我知道他看见了我杀害老师的景象。
我想要向他解释,但是小野根本不想听我说话,他转身跳上花圃想远离我,我下意识地抓住他的领子,他一把拨开我的手,却在转身之际滑倒,迎面跌进灌木丛里面。
他不动了,我也不敢碰触他,只是试探性地叫着他的名字。小野没有回话,于是我跳下花圃,从旁边拨开灌木丛。我看见一根树枝穿进小野的喉咙,鲜血不断地喷涌,灌溉着花圃。
一场致命的巧合,小野死了。
原来在躲猫猫的下午,我杀了老师和小野。戏剧性的转变,我被自己的回忆吓得四肢无法动弹,而在十几年后的今天,我竟然在重覆当年的历史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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