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许我先抄一点沈先生写给三姐张兆和(我的师母)的信。
三三,我因为天气太好了一点,故站在船后舱看了许久水,我心中忽然好像彻悟了一些,同时又好像从这条河中得到了许多智慧。三三,的的确确,得到了许多智慧,不是知识。我轻轻地叹息了好些次。山头夕阳极感动我,水底各色圆石也极感动我,我心中似乎毫无什么渣滓,透明烛照,对河水,对夕阳,对拉船人同船,皆那么爱着,十分温暖地爱着!……我看到小小渔船,载了它的黑色鸬鹚向下流缓缓划去,看到石滩上拉船人的姿势,我皆异常感动且异常爱他们。……三三,我不知为什么,我感动得很!我希望活得长一占、,同时把生活完全发展到我自己的这份工作上来。我会用自己的力量,为所谓人生,解释得比任何人皆庄严些与透入些!三三,我看久了水,从水里的石头得到一点平时好像不能得到的东西,对于人生,对于爱憎,仿佛全然与人不同了。我觉得惆帐得很,我总像看得太深太远,对于我自己,便成为受难者了,这时节我软弱得很,因为我爱了世界,爱了人类。三三,倘若我们这时正是两人同在一处,你瞧我眼睛湿到什么样子!
这是一封家书,是写给三三的“专利读物”,不是宣言,用不着装样子,做假,每一句话都是真诚的,可信的。
从这封信,可以理解沈先生为什么要写《边城》,为什么会写得这样美。因为他爱世界,爱人类。
从这里也可以得到对沈从文的全部作品的理解。也许你会觉得这样的解释有点不着边际。不吧。
《边城》激怒了一些理论批评家,文学史家,因为沈从文没有按照他们的要求,他们规定的模式写作。
第一条罪名是《边城》没有写阶级斗争,“掏空了人物的阶级属性”。
是不是所有的作品都要写阶级斗争?
他们认为被掏空阶级属性的人物第一个大概是顺顺。他们主观先验地提高了顺顺的成份,说他是“水上把头”,是“龙头大哥”,是“团总”,恨不能把他划成恶霸地主才好。事实上顺顺只是一个水码头的管事。他有一点财产,财产只有“大小四只船”。他算个什么阶级?他的阶级属性表现在他有向上爬的思想,比如他想和王团总攀亲,不愿意儿子娶一个弄船的孙女,有点嫌贫爱富。但是他毕竟只是个水码头的管事,为人正直公平,德高望重,时常为人排难解纷,这样人很难把他写得穷凶极恶。
至于顺顺的两个儿子,天保和傩送,“向下行船时,多随了自己的船只充伙计,甘苦与人相共,荡桨时选最重的一把,背纤时拉头纤二纤”,更难说他们是“阶级敌人”。
针对这样的批评,沈从文作了挑战性的答复:“你们多知道要作品有‘思想’,有‘血’有‘泪’,且要求一个作品具体表现这些东西到故事发展上,人物言语上,甚至一本书的封面上,目录上。你们要的事多容易办!可是我不能给你们这个。我存心放弃你们……”
第二条罪名,与第一条相关联,是说《边城》写的是一个世外桃源,脱离现实生活。
《边城》是现实主义的还是浪漫主义的?《边城》有没有把现实生活理想化了?这是个非常叫人困惑的问题。为什么这个小说叫做《边城》?这是个值得想一想的问题。
“边城”不只是一个地理概念,意思不是说这是个边地的小城。这同时是一个时间概念,文化概念。
“边城”是大城市的对立面。这是“中国另外一个地方另外一种事情”(《边城题记》)。沈先生从乡下跑到大城市,对上流社会的腐朽生活,对城里人的“庸俗小气自私市侩”‘深恶痛绝,这引发了他的乡愁,使他对故乡尚未完全被现代物质文明所摧毁的淳朴民风十分怀念。便是在湘西,这种古朴的民风也正在消失。沈先生在《长河题记》中说:“一九三四年的冬天,我因事从北平回湘西,由沅水坐船上行、转到家乡凤凰县。去乡已十八年,一入辰河流域,什么都不同了。表现上看来,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极大进步,试仔细注意注意,便见出在变化中的堕落趋势。最明显的事,即农村社会所保有的那点正直朴素人情美,几乎快要消失无余,代替而来的却是近二十年实际社会培养成功的一种唯实唯利的人生观。”《边城》所写的那种生活确实存在过,但到《边城》写作时(1933-1934)已经几乎不复存在。
《边城》是一个怀旧的作品,一种带着痛惜情绪的怀旧。
《边城》是一个温暖的作品,但是后面隐伏着作者的很深的悲剧感。
可以说《边城》既是现实主义的,又是浪漫主义的,《边城》的生活是真实的,同时又是理想化了的,这是一种理想化了的现实。
为什么要浪漫主义,为什么要理想化?因为想留驻一点美好的,永恒的东西,让它长在,并且常新,以利于后人。
《从文小说习作选代序》说:
这世界上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楼杰阁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山地作基础,用坚硬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的理想的建筑。这庙里供奉茵寺是“人性”。
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
喔!“人性”,这个倒霉的名词!
沈先生对文学的社会功能有他自己的看法,认为好的作品除了使人获得“真美感觉之外,还有一种引人’向善‘的力量,……从作品中接触另外一种人生,从这种人生景象中有所启发,对人生或生命能作更深一层的理解。”<;《小说的作者与读者》)沈先生的看法“太深太远”。照我看,这是文学功能的最正确的看法。这当然为一些急功近利的理论家所不能接受。
《边城》里最难写,也是写得最成功的人物,是翠翠。翠翠的形象有三个来源。一个是泸溪县绒线铺的女孩子。
我写《边城》故事时,弄渡船的外孙女,明慧温柔的品性,就从那绒线铺小女孩印象得来。(《湘行散记老伴》)一个是在青岛崂山看到的女孩子。
故事上的人物,一面从一年前在青岛崂山北九水看到的一个乡村女子,取得生活的必然……(《水云》)这个女孩子是死了亲人,带着孝的。她当时在做什么?据刘一友说,是在“起水”。金介甫说是“告庙”。“起水”是湘西风俗,崂山未必有。“告庙”可能性较大。沈先生在写给三姐的信中提到“报庙”,当即“告庙”。金文是经过翻译的,“报”、“告”大概是一回事。我听沈先生说,是和三姐在汽车里看到的。当时沈先生对三姐说:“这个,我可以帮你写一个小说。”,另一个来源就是师母。
一面就用身边新妇作范本,取得性格上的朴素式样。“(《水云》)
但这不是三个印象的简单的拼合,形成的过程要复杂得多。沈先生见过很多这样明慧温柔的乡村女孩子,也写过很多,他的记忆里储存了很多印象,原来是散放着的,崂山那个女孩子只有一个触机,使这些散放印象聚合起来,成了一个完完整整的形象,栩栩如生,什么都不缺。含蕴既久,一朝得之。这是沈先生的长时期的”思乡情结“茹养出来的一颗明珠。
翠翠难写,因为翠翠太小了(还过不了十六吧)。她是那样天真,那样单纯。小说是写翠翠的爱情的。这种爱情是那样纯净,那样超过一切世俗利害关系,那样的非物质。翠翠的爱情有个成长过程。总体上,是可感的坚定的,但是开头是朦朦胧胧的,飘飘忽忽的。翠翠的爱是一串梦。翠翠初遇傩送二老,就对二老有个难忘的印象。二老邀翠翠到他家去等爷爷,翠翠以为他是要她上有女人唱歌的楼上去,以为欺侮了她,就轻轻地说:“你个悖时砍脑壳的!”后来知道那是二老,想起先前骂人的那句话,心里又吃惊又害羞。到家见着祖父,“另一件事,属于自己不关祖父的,却使翠翠沉默了一个夜晚。”
两年后的端午节,祖父和翠翠到城里看龙船,从祖父与长年的谈话里,听明白二老是在下游六百里外青浪滩过的端午。翠翠和祖父在回家的路上走着,忽然停住了发问:“爷爷,你的船是不是正在下青浪滩呢?”这说明翠翠的心此时正在飞向谁边。
二老过渡,到翠翠家中做客。二老想走了,翠翠拉船。“翠翠斜睨了客人一眼,见客人正盯着她,便把脸背过去,抿着嘴儿,很自负的拉着那条横缆……”“自负”二字极好。
翠翠听到两个女人说闲话,说及王团总要和顺顺打亲家,陪嫁是一座碾坊,又说二老不要碾坊,还说二老欢喜一个撑渡船的……翠翠心想:碾坊陪嫁。希奇事情咧。这些闲话使翠翠不得不接触到实际问题。
、但是翠翠还是在梦里。傩送二老按照老船工所指出的“马路”,夜里去为翠翠唱歌。“翠翠梦中灵魂为一种美妙歌声浮起来,仿佛轻轻的各处飘着:上了白塔,下了菜园,到了船上,又复飞窜过悬崖半腰,--去作什么呢?摘虎耳草!”这是极美的电影慢镜头,伴以歌声。
事情经过许多曲折。
天保大老走“车路”不通,托人说媒要翠翠不成,驾油船下辰州,掉到茨滩淹坏了。
大雷大雨的夜晚,老船夫死了。
祖父的朋友杨马兵来和翠翠作伴“,因为两个必谈祖父以及这一家有关系的事情,后来便说到了老船夫死前的一切,翠翠因此明白了祖父活时所不提到的许多事,二老的唱歌,顺顺大儿子的死,顺顺父子对祖父的冷淡,中寨人用碾坊作陪嫁妆奁诱惑傩送二老,二老既记忆着哥哥的死亡,且因得不到翠翠理会,又被家中逼着接受那座碾坊,意思还在渡船,因此赌气下行,祖父的死因,又如何与翠翠有关……凡是翠翠不明白的事,如今可都明白了。翠翠把事情弄明后,哭了一个夜晚。”哭了一夜,翠翠长成大人了。迎面而来的,将是什么?
“我平常最会想象好景致,且会描写好景致”(《湘行集泊缆子湾》)。沈从文对写景可算是一个圣手。《边城》写景处皆十分精彩,使人如同目遇。小说里为什么要写景?景是人物所在的环境,是人物的外化,人物的一部分。景即人。且不说沈从文如何善于写景,只举一例,说明他如何善于写声音、气味:“天快夜了,别的雀子似乎都在休息了,只杜鹃叫个不息。石头泥土为白晒了一整天,到这时节皆放散一种热气。空气中有泥土气味,有草木气味,且有甲虫气味。翠翠看着天上的红云,听着渡口飘来生意人的杂乱的声音,心中有些薄薄的凄凉。”有哪一个诗人曾经写过甲虫的气味?
《边城》的结构异常完美。二十一节,一气呵成;而各节又自成起迄,是一首一首圆满的散文诗。这不是长卷,是二十一开连续性的册页。
《边城》的语言是沈从文盛年的语言,最好的语言。
既不似初期那样的放笔横扫,不加节制;也不似后期那样过事雕琢,流于晦涩。这时期的语言,每一句都“鼓立”饱满,充满水分,酸甜合度,像一篮新摘的烟台玛瑙樱桃。、《边城》,沈从文的小说,究竟应该在文学史上占一个什么地位?金介甫在《沈从文传》的引言中说:“可以设想,非西方国家的评论家包括中国的在内,总有一天会对沈从文作出公正的评价:把沈从文、福楼拜、斯特恩、普罗斯特看成成就相等的作家。”总有一天,这一天什么时候来?
1992年10月2日
沈从文的寂寞
--浅谈他的散文
1981年湖南人民出版社出了沈先生的散文选。选集中所收文章,除了一篇《一个传奇的故事》、一篇《张八寨二十分钟》,其余的《从文自传》、《湘行散记》、《湘西》,都是三十年代写的。沈先生写这些文章时才三十几岁,相隔已经半个世纪了。我说这些话,只是点明一下时间,并没有太多感慨。四十年前,我和沈先生到一个图书馆去,站在一架一架的图书面前,沈先生说:“看到有那么多人写了那么多书,我真是什么也不想写了!”古往今来,那么多人写了那么多书,书的命运,盈虚消长,起落兴衰,有多少道理可说呢。不过一个人被遗忘了多年,现在忽然又来出他的书,总叫人不能不想起一些问题。这有什么历史的和现实的意义?这对于今天的读者--主要是青年读者的品德教育、美感教育和语言文字的教育有没有作用?作用有多大?……
这些问题应该由评论家、文学史家来回答。我不想回答,也回答不了。我是沈先生的学生,却不是他的研究者(已经有几位他的研究者写出了很好的论文)。我只能谈谈读了他的散文后的印象。当然是很粗浅的。
文如其人。有几篇谈沈先生的文章都把他的人品和作品联系起来。朱光潜先生在《花城》上发表的短文就是这样。这是一篇好文章。其中说到沈先生是寂寞的,尤为知言。我现在也只能用这种办法。沈先生用手中一支笔写了一生,也用这支笔写了他自己。他本人就像一个作品,一篇他自己所写的作品那样的作品。
我觉得沈先生是一个热情的爱国主义者,一个不老的抒情诗人,一个顽强的不知疲倦的语言文字的工艺大师。
这真是一个少见的热爱家乡,热爱土地的人。他经常来往的是家乡人,说的是家乡话,谈的是家乡的人和事。他不止一次和我谈起棉花坡的渡船,谈起枫树坳,秋天,满城飘舞着枫叶。1981年他回凤凰一次,带着他的夫人和友人看了他的小说里所写过的景物,都看到了,水车和石碾子也终于看到了,没有看到的只是那个大型榨油坊。七十九岁的老人,说起这些,还像一个孩子。他记得的那样多,知道的那样多,想过的那样多,写了的那样多,这真是少有的事。他自己说他最满意的小说是写一条延长千里的沅水边上的人和事的。选集中的散文更全部是写湘西的。这在中国的作家里不多,在外国的作家里也不多。这些作品都是有所为而作的。
沈先生非常善于写风景。他写风景是有目的的。正如他自己所说:
一首诗或者仅仅二十八个字,一幅画大小不过一方尺,留给后人的印象,却永远是清新壮丽,增加人对于祖国大好河山的感情。(《张八寨二十分钟》)风景不殊,时间流动。沈先生常在水边,逝者如斯,他经常提到一个名词是“历史”。他想的是这块土地,这个民族的过去和未来。他的散文不是晋人的山水诗,不是要引人消沉出世,而是要人振作进取。
读沈先生的作品常令人想起鲁迅的作品,想起《故乡》、《社戏》(沈先生最初拿笔,就是受了鲁迅以农村回忆的题材的小说的影响,思想上也必然受其影响)。他们所写的都是一个贫穷而衰弱的农村。地方是很美的,人民勤劳而朴素,他们的心灵也是那样高尚美好,然而却在一种无望的情况中辛苦麻木地生活着。鲁迅的心是悲凉的。他的小说就混和着美丽与悲凉。湘西地方偏僻,被一种更为愚昧的势力以更为野蛮的方式统治着。那里的生活是q怕人“的。所出的事情简直是离奇的。一个从这种生活里过来的青年人,跑到大城市里,接受了”五四“以来的民主思想,转过头来再看看那里的生活,不能不感到痛苦。《新与旧》里表现了这种痛苦,《菜园》里67。
表现了这种痛苦,《丈夫》、《贵生》里也表现了这种痛苦,他的散文也到处流露了这种痛苦。土著军阀随便地杀人,一杀就是两三千。刑名师爷随便地用红笔勒那么一笔,又急忙提着长衫,拿着白铜水烟袋跑到高坡上去欣赏这种不雅观的游戏。卖菜的周家小妹被一个团长抢去了。”小婊子“嫁了个老烟鬼。一个矿工的女儿,十三岁就被驻防军排长看中,出了两块钱引诱破了身,最后咽了三钱烟膏,死掉了。……说起这些,能不叫人痛苦?这都是谁的责任?”浦市地方屠户也那么瘦了,是谁的责任?“--这问题看似提得可笑,实可悲。便是这种诙谐语气,也是从一种无可奈何的痛苦心境中发出的。这是一种控诉。在小说里,因为要”把道理包含在现象中“,控诉是无言的。在散文中有时就明明白白地说了出来。
“读书人的同情,专家的调查,对这种人有什么用”?若不能在调查和同情以外有一个’办法‘,这种人总永远用血和泪在同样情形中打发日子。地狱俨然就是为他们而设的。他们的生活,正说明’生命‘在无知与穷困包围中必然的种种。,(《辰貉的煤》)沈先生是一个不习惯于大喊大叫的人,但这样的控诉实不能说是十分“温柔敦厚”。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这些话很少有人注意。
沈从文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个人得失事小,国家前途事大。他曾经明确提出:“民族兴衰,事在人为。”就在那样黑暗腐朽(用他的说法是“腐烂”)的时候,他也没有丧失信心。他总是想激发青年的自尊心和自信心。“在事业上有以自现,在学术上有以自立。”他最反对愤世嫉俗,玩世不恭。在昆明,他就跟我说过:“千万不要冷嘲。”1946年,我到上海,失业,曾想过要自杀,他写了一封长信把我大骂了一通,说我没出息。信中又提到“千万不要冷嘲”。他在《(长河>;题记》中说:“横在我们面前的许多事都使人痛苦,可是却不用悲观。社会还正在变化中,骤然而来的风风雨雨,说不定把许多人的高尚理想,卷扫摧残,弄得无踪无迹。然而一个人对于人类前途的热忱,和工作的虔敬态度,是应当永远存在。且必然能给后来者以极大鼓励的!”事情真奇怪,沈先生这些话是1942年说的,听起来却好像是针对“文化大革命”而说的。我们都经过那十年“痛苦怕人”的生活,国家暂时还有许多困难,有许多问题待解决。有一些青年,包括一些青年作家,不免产生冷嘲情绪,觉得世事一无可取,也一无可为。你们是不是可以听听一个老作家四十年前所说的这些很迂执的话呢?
我说这些话好像有点岔了题。不过也还不是离题万里。我的目的只是想说说沈先生的以民族兴亡为己任的爱国热情。
沈先生关心的是人,人的变化,人的前途。他几次提家乡人的品德性格被一种“大力”所扭曲、压扁。“去乡已十八年,一入辰河流域,什么都不同了。表面上看来,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极大进步,试仔细注意注意,便见出在变化中的一种堕落趋势。最明显的事,即农村社会所保有那点正直朴素的人情美,几乎快要消失无余,代替而来的却是近二十年实际社会培养成功的一种唯实唯利的庸俗人生观。敬鬼神畏天命的迷信固然已经被常识所摧毁,然而做人时的义利取舍是非辨别也随同泯没了。”(《<;长河>;题记》)他并没有想把时间拉回去,’回到封建宗法社会,归真返朴。他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他只是希望能在一种新的条件下,使民族的热情、品德,那点正直朴素的人情美能够得到新的发展。他在回忆了划龙船的美丽情景后,想到“我们用什么方法,就可使这些人心中感觉一种对‘明天’的‘惶恐’,且放弃过去对自然的和平态度,重新来一股劲儿,用划龙船的精神活下去?这些人在娱乐上的狂热,就证明这种狂热能换个方向,就可使他们还配在世界上占据一片土地,活得更愉快更长久一些。不过有什么方法,可以改造这些人的狂热到一件新的竞争方面去。可是个费思索的问题。”(《箱子岩》)“希望到这个地面上,还有一群精悍结实的青年,来驾驭钢铁征服自然,这责任应当归谁?”--“一时自然不会得到任何结论。”他希望青年人能活得“庄严一点,合理一点”,这当然也只是“近乎荒唐的理想”。不过他总是希望着。
他把希望寄托在几个明慧温柔,天真纯粹的小儿女身上。寄托在翠翠身上,寄托在《长河》里的三姊妹身上,也寄托在“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身上。--这是一篇写得很美的散文。牛保和那个不知名字的妇人的爱,是一种不正常的爱(这种不正常不该由他们负责),然而是一种非常淳朴真挚,非常美的爱。这种爱里闪耀着一种悠久的民族品德的光。沈先生在《<;长河>;题记》中说:“在《边城》题记上,曾提起一个问题,即拟将‘过去’和‘当前’对照,所谓民族品德的消失与重造,可能从什么地方着手。《边城》中人物的正直和热情,虽然已经成为过去陈迹了,应当还保留些本质在年轻人的血里或梦里,相宜环境中,即可重新燃起年轻人的自尊心和自信心。”提起《边城》和沈先生的许多其他作品,人们往往愿意和“牧歌”这个词联在一起。这有一半是误解。沈先生的文章有一点牧歌的调子。所写的多涉及自然美和爱情,这也有点近似牧歌。但就本质来说,和中世纪的田园诗不是一回事,不是那样恬静无为。有人说《边城》写的是一个世#-O&源,更全部是误解(沈先生在《桃源与沅州》中就把来到桃源县访幽探胜的“风雅”人狠狠地嘲笑了一下)。《边城》(和沈先生的其他作品)不是挽歌,而是希望之歌。民族品德会回来么?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回来了!你看看张八寨那个弄船女孩子!
令我显得慌张的,并不是渡船的摇动,却是那个站在船头,嘱咐我不必慌张,自己却从从容容在那里当家作事的弄船女孩子。我Y4Ex乎相熟又十分陌生。世界上就真有这种巧事,原来她比我二十四年写到的一个小说中人翠翠,虽晚生十来岁,目前所处环境却仿佛相同,同样在这么青山绿水中摆渡,青春生命在慢慢长成。不同处是社会变化大,见世面多,虽对人无机心,而对自己生存却充满信心。一种‘从劳动中得到快乐增加幸福成功’的信心。这也正是一种新型的乡村女孩子共同的特征。目前一位有一点与众不同,只是所在背景环境。
沈先生的重造民族品德的思想,不知道为什么,多年来不被理解。“我作品能够在市场上流行,实际上近于买椟还珠,你们能欣赏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作品背后蕴藏的热情却忽略了,你们能欣赏我文字的朴实,照例那作品背后隐伏的悲痛也忽略了。”“寄意寒星荃不察”,沈先生不能不感到寂寞。他的散文里一再提到屈原,不是偶然的。
寂寞不是坏事。从某个意义上,可以说寂寞造就了沈从文。寂寞有助于深思,有助于想象。“我有我自己的生活与思想,可以说是皆从孤独中得来的。我的教育,也是从孤独中得来的。”他的四十本小说,是在寂寞中完成的。他所希望的读者,也是“在多种事业里低头努力,很寂寞的从事于民族复兴大业的人”。(《(长河>;题记》)安于寂寞是一种美德。寂寞的人是充实的。
寂寞是一种境界,一种很美的境界。沈先生笔下的湘西,总是那么安安静静的。边城是这样,长河是这样,鸭窠围、杨家咀也是这样。静中有动,静中有人。沈先生善长用一些颜色、一些声音来描绘这种安静的诗境。在这方面,他在近代散文作家中可称圣手。
黑夜占领了全个河面时,还可以看到木筏上的火光,吊脚楼窗口的灯光,以及上岸下船在河岸大石间飘忽动人的火炬红光。这时节岸上船上都有人说话,吊脚楼上且有妇人在黯淡灯光下唱小曲的声音,每次唱完一支小曲时,就有人笑嚷。什么人家吊脚楼下有匹小羊叫,固执而且柔和的声音,使人听来觉得忧郁。
这些人房子窗口既一面临河,可以凭了窗口呼喊河下船中人,当船上人过了瘾,胡闹已够,下船时,或者尚有些事情嘱托,或者其他原因,一个晃着火炬停顿在大石问,一个便凭立在窗口,“大老你记着,船下行时又来!”“好,哉来的,我记着的。”“你见了顺顺就说:‘会呢,完了;孩子大牛呢脚膝骨好了;细粉带三斤,冰糖或片糖带三斤。”’“记得到,记得到,大娘你放心,我见了顺顺大爷就说:‘会呢,完了;大牛呢,好了。细粉来三斤,冰糖来三斤。”“杨氏,杨氏,一共四吊七,莫错账!”“是的,放心呵,你说四吊七就四吊七,年三十夜莫会多要你的!你自己记着就是了。”这样那样的说着,我一一都可听到,而且一面还可以听着在黑暗中某一处咩咩的羊鸣。(《鸭窠围的夜》)真是如闻其声。这样的河上河下喊叫着的对话,我好像在别一处也曾听到过。这是一些多么平常琐碎的话呀,然而这就是人世的生活。那只小羊固执而柔和地叫着,使沈先生不能忘记,也使我多年不能忘记,并且如沈先生常说的,一想起就觉得心里“很软”。
不多久,许多木筏皆离岸了,许多下行船也拔了锚,推开篷,着手荡桨摇橹了。我卧在船舱中,就只听到水面人语声,以及橹桨激水声,与橹桨本身被扳动时咿咿哑哑声。河岸吊脚楼上妇人在晓气迷蒙中锐声的喊人,正好同音乐中的笙管_样,超越众声而上。河面杂声的综合,交织了庄严与流动,一切真是一个圣境。
岸上吊脚楼前枯树边,正有两个妇人,穿了毛蓝布衣服,不知商量些什么,幽幽的说着话。这里雪已极少,山头皆裸露作深棕色,远山则为深紫色。地方静得很,河边无一只船,无一个人,一堆柴。只不知河边某一个大石后面有人正在捶捣衣服,一下一下的捣。对河也有人说话,却看不清楚人在何处。(《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静中有动,以动为静,这是中国文学的一个长久的传统。但是这种境界只有一个摆脱浮世的萦扰,习惯于寂寞的人方能于静观中得之。齐白石题画云:“白石老人心闲气静时一挥”,寂寞安静,是艺术创作所必需的气质。一个热中于利禄,心气浮躁的人,是不能接近自然,也不能接近生活的。沈先生“习静”的方法是写字。在昆明,有一阵,他常常用毛笔在竹纸书写的两句诗是“绿树连村暗,黄花入麦稀”。我就是从他常常书写的这两句诗(当然不止这两句)里解悟到应该怎样用少量文字描写一种安静而活泼,充满生气的“人境”的。
我就是不想明白道理却永远为现象所倾心的
人。我看一切,却并不把那个社会价值搀加进去,估定我的爱憎。我不愿问价钱上的多少来为万物作一个好坏批评,却愿意考查他在我官觉上使我愉快不愉快的分量。我永远不厌倦的是“看”一切。宇宙万汇在动作中,在静止中,在我印象里,我都能抓定它的最美丽与最调和的风度,但我的爱好显然却不能同一般目的相合。我不明白一切同人类生活相联结时的美恶,另外一句话来说,就是我不大领会伦理的美。接近人生时我永远是个艺术家的感情,却不是所谓道德君子的感情。(《自传女难》)沈先生五十年前所作的这个“自我鉴定”是相当准确的。他的这种诗人气质,从小就有,至今不衰。
《从文自传》是一本奇特的书。这本书可以从各种角度去看。你可以看到从辛亥革命到“五四”湘西一隅的怕人生活,了解一点中国历史;可以看到一个人“生活陷于完全绝望中,还能充满勇气与信心始终坚持工作,他的动力来源何在”,从而增加一点自己对生活的勇气与信心。沈先生自己说这是一本“顽童自传”。我对这本书特别感兴趣,是因为这是一本培养作家的教科书,它告诉我人是怎样成为诗人的。一个人能不能成为一个作家,童年生活是起决定作用的。首先要对生活充满兴趣,充满好奇心,什么都想看看。要到处看,到处听,到处闻嗅,一颗心“永远为一种新鲜颜色,新鲜声音,新鲜气味而跳”,要用感官去“吃”各种印象。要会看,看得仔细,看得清楚,抓得住生活中“最美的风度”;看了,还得温习,记着,回想起来还异常明朗,要用时即可方便地移到纸上。什么都去看看,要在平平常常的生活里看到它的美,它的诗意,它的亚细亚式残酷和愚昧。比如,熔铁,这有什么看头呢?然而沈先生却把这过程写了好长一段,写得那样生动!一个打豆腐的,因为一件荒唐的爱情要被杀头,临刑前柔弱的笑笑,“我记得这个微笑,十余年来在我印象中还异常明朗”。(《清乡所见》)沈先生的这本《自传》中记录了很多他从生活中得到的美的深刻印象和经验。一个人的艺术感觉就是这样从小锻炼出来的。有一本书叫做《爱的教育》,沈先生这本书实可称为一本“美的教育”。我就是从这本薄薄的小书里学到很多东西,比读了几十本文艺理论书还有用。
沈先生是个感情丰富的人,非常容易动情,非常容易受感动(一个艺术家若不比常人更为善感,是不成的)。他对生活,对人,对祖国的山河草木都充满感情,对什么都爱着,用一颗蔼然仁者之心爱着。
山头一抹淡淡的午后阳光感动我,水底各色圆如棋子的石头也感动我。我心中似乎毫无渣滓,透明烛照,对万汇百物,对拉船人与小小船只,一切都那么爱着,十分温暖的爱着!(《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日》)
因为充满感情,才使《湘行散记》和《湘西》流溢着动人的光彩。这里有些篇章可以说是游记,或报告文学,但不同于一般的游记或报告文学,它不是那样冷静,那样客观。有些篇,单看题目,如《常德的船》、《沅陵的人》,尤其是《辰貉的煤》,真不知道这会是一些多么枯燥无味的东西,然而你看下去,你就会发现,一点都不枯燥!它不同于许多报告文学,是因为作者生于斯,长于斯,在这里生活过(而且是那样的生活过),它是凭作者自己的生活经验,凭亲历的第一手材料写的;不是凭采访调查材料写的。这里寄托了作者的哀戚、悲悯和希望,作者与这片地,这些人是血肉相关的,感情是深沉而真挚的,不像许多报告文学的感情是空而浅的,--尽管装饰了好多动情的词句。因为作者对生活熟悉且多情,故写来也极自如,毫无勉强,有时不厌其烦,使读者也不厌其烦;有时几笔带过,使读者悠然神往。
和抒情诗人气质相联系的,是沈先生还很富于幽默感。《一个爱惜鼻子的朋友》是一篇非常有趣的妙文。我每次看到“:姓印的可算得是个球迷。任何人邀他去踢球,他皆高兴奉陪,球离他不管多远,他总得赶去踢那么一脚。每到星期天,军营中有人往沿河下游四里的教练营大操场同学兵玩球时,这个人也必参加热闹。大操场里极多牛粪,有一次同人争球,见牛粪也拼命一脚踢去,弄得另一个人全身一塌糊涂”,总难免失声大笑。这个人大概就是《自传》里提到的印鉴远。我好像见过这个人。黑黑,瘦瘦的,说话时爱往前探着头。而且无端地觉得他的脚背一定很高。细想想,大概是没有见过,我见过他的可能性极小。因为沈先生把他写得太生动,以至于使他在我印象里活起来了。沅陵的阙五老,是个多有风趣的妙人!沈先生的幽默是很含蓄蕴藉的。他并不存心逗笑,只是充满了对生活的情趣,觉得许多人,许多事都很好玩。只有一个心地善良,与人无忤,好脾气的人,才能有这种透明的幽默感。他是用微笑来看这个世界的,经常总是很温和地笑着,很少生气着急的时候。--当然也有。
仁者寿。因为这种抒情气质,从不大计较个人得失荣辱,沈先生才能经受了各种打击磨难,依旧还好好地活了下来。八十岁了,还是精力充沛,兴致勃勃。他后来“改行”搞文物研究,乐此不疲,每日孜孜,一坐下去就是十几个小时,也跟这点诗人气质有关。他搞的那些东西,陶瓷、漆器、丝绸、服饰,都是“物”,但是他看到的是人,人的聪明,人的创造,人的艺术爱美心机坚持不懈的劳动。他说起这些东西时那样兴奋激动,赞叹不已,样子真是非常天真。他搞的文物工作,我真想给它起一个名字,叫作“抒情考古学”。
沈先生的语言文字功力,是举世公认的。所以有这样的功力,一方面是由于读书多。“由《楚辞》、《史记》、曹植诗到’挂枝儿‘曲,什么我都欢喜看看。”我个人觉得,沈先生的语言受魏晋人文章影响较大。试看:“由沅陵南岸看北岸山城,房屋接瓦连椽,较高处露出雉堞沿山围绕,丛树点缀其间,风光入眼,实不俗气。由北岸向南望,则河边小山间,竹园、树木、庙宇、高塔、居民,仿佛各个都位置在最适当处。山后较远处群峰罗烈,如屏如障,烟云变幻,颜色积翠堆蓝。早晚相对,令人想象其中必有帝子天神,驾螭乘蛇,驰骤其间。绕城长河,每年三四月春水发后,洪江油船颜色鲜明,在摇橹歌呼中联翩下驶。长方形大木筏。数十精壮汉子,各据筏上一角,举桡激水,乘流而下。就中最令人感动处,是小船半渡,游目四瞩,俨然四围皆山,山外重山,一切如画。水深流速,弄船女子,腰腿劲健,胆大心平,危立船头,视若无事。”(《沅陵的人》)这不令人想到郦道元的《水经注》?我觉得沈先生写得比郦道元还要好些,因为《水经注》没有这样的生活气息,他多写景,少写人。另外一方面,是从生活学,向群众学习。“我文字风格,假若还有些值得注意处,那只因为我记得水上人的言语太多了。”(《我的写作与水的关系》)沈先生所用的字有好些是直接从生活来,书上没有的。比如:“我一个人坐在灌满冷气的小小船舱中”的“灌”字(《箱子岩》),“把鞋脱了还不即睡,便镶到水手身旁去看牌”的“镶”字(《鸭窠围的夜》)。这就同鲁迅在《高老夫子》里“我辈正经人犯不上酱在一起”的“酱”字一样,是用得非常准确的。这样的字,在生活里,群众是用着的,但在知识分子口中,在许多作家的笔下,已经消失了。我们应当在生活里多找找这种字。还有一方面,是不断地实践。
沈先生说“:本人学习用笔还不到十年,手中一支笔,也只能说正逐渐在成熟中,慢慢脱去矜持、浮夸、生硬、做作,日益接近自然。”(《从文自传附记》)沈先生写作,共三十年。头一个十年,是试验阶段,学习使用文字阶段。当中十年,是成熟期。这些散文正是成熟期所写。成熟的标志,是脱去“矜持、浮夸、生硬、做作”。
沈先生说他的作品是一些“习作”,他要试验用各种不同方法来组织铺陈。这几十篇散文所用的叙事方法就没有一篇是雷同的!
“一切作品都需要个性,都必需浸透作者人格和感情,想达到这个目的,写作时要独断,彻底的独断!(文学在这时代虽不免被当作商品之一种,便是商品,也有精粗,且即在同一物品上,制作者还可匠心独运,不落窠臼,社会上流行的风格,流行的款式,尽可置之不问。)”(《从文小说习作选代序》)这在今天,对许多青年作家,也不失为一种忠告。一个作家,要有自己的风格,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必须耐得住寂寞,不要赶时髦,不要追求“票房价值”。
“虽然如此,我还预备继续我这个工作,且永远不放下我一点狂妄的想象,以为在另外一时,你们少数的少数,会越过那条间隔城乡的深沟,从一个乡下人的作品中,发现一种燃烧的感情,对于人类智慧与美丽永远的倾心,康健诚实的赞颂,以及对愚蠢自私极端憎恶的感情:这种感情且居然能刺激你们,引起你们对人生向上的憧憬,对当前一切的怀疑。先生,这打算在目前近于一个乡下人的打算,是不是。然而到另外一时,我相信有这种事。”(《从文小说习作选代序》)莫非这“另外一时”已经到了么?
林斤澜的矮凳桥
林斤澜回温州住了一段,回到北京,写出了一系列关于矮凳桥的小说。他回温州,回北京,都是回。这些小说陆续发表后,有些篇我读过。读得漫不经心。我觉得不大看得明白,也没有读出好来。去年十月,我下决心,推开别的事,集中精力,读斤澜的小说,读了四天。苏东坡说他读贾岛的诗,“初如食小鱼,所得不偿劳”。读斤澜的小说,有点像这样:费事。读到第四天,我好像有点明白了。而且也读出好来了。不过叫我写评论,还是没有把握。我很佩服评论家,觉得他们都是胆子很大的人。他们能把一个作家的作品分析得头头是道,说得作家自己目瞪口呆。我有时有点怀疑。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你没有钻到人家肚子里去,怎么知道人家的作品就是怎么怎么回事呢?我看只能抓到一点。就说一点。言谈微中,就算不错。
林斤澜的桥
矮凳桥到底是什么样子?搞不清楚。苏南有些地方把小板凳叫做矮凳。我的家乡有烧火凳,是简陋的长凳而矮脚的。我觉得矮凳桥大概像烧火凳。然而是砖桥还是石桥,不清楚。--不会是木板桥,因为桥旁可以刻字。这都没有关系。
舍渥德安德生写了一系列关于温涅斯堡的小说。据说温涅斯堡是没有的,这是安德生自己想出来的,造出来的。林斤澜的矮凳桥也有点是这样。矮凳桥可能有这么一个地方,有一点影子,但未必像斤澜所写的一样。斤澜把他自己的生活阅历倾入了这个地方,造了一座桥,一个小镇。斤澜在北京住了三十多年,对北京,特别是北京郊区相当熟悉。“文化大革命”以前他写过不少表现“社会主义新人”的小说,红了一阵。但是我总觉得那个时候,相当多的作家,都有点像是说着别人的话,用别人也用的方法写作。斤澜只是写得新鲜一点,聪明一点,俏皮一点。我们都好像在“为人作客”。这回,我觉得斤澜找到了老家。林斤澜有了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感情,自己的语言,自己的叙述方式,于是有了真正的林斤澜的小说。每一个作家都应当找到自己的老家,有自己的矮凳桥。
斤澜的老家在温州,他写的是温州。但是他写的不是乡土文学。乡土文学是一个恍恍惚惚的概念。但是目前某些标榜乡土文学的同志,他们在心目中排斥的实际上是两种东西,一是哲学意蕴,一是现代意识。林斤澜不是这样。
林斤澜对他想出来的矮凳桥是很熟悉的。过去、现在都很熟悉。他没有写一部矮凳桥的编年史。他把矮凳桥零切了。这样的写法有它的方便处。他可以从不同角度来审视。横写、竖写都行。他对矮凳桥的男女老少可以呼之即来,挥之则去。需要有人写几个字,随时拉出了袁相舟;需要来一碗鱼丸面,就把溪鳗提了出来。而且这个矮凳桥是活的。矮凳桥还会存在下去,笑翼、笑耳、笑杉都会有他们的未来。官不知会“娶”进一个什么样的后生。这样,林斤澜的矮凳桥可以源源不竭地写下去。这是个巧法子。幔世界好比叫慢慢着,千奇百怪,你当是看清了,其实雾腾腾……(《小贩们》)幔就是雾。温州人叫“幔”,贵州人叫“罩子”,--“今天下罩子”,意思都差不多。北京人说人说话东一句西一句,摸不清头绪,云里雾里的,写成文章,说是“云山雾沼”。照我看,其实应该写成“云苫雾罩”。林斤澜的小说正是这样:云苫雾罩。看不明白。
看不明白有两方面的原因。
一个是作者自己就不明白。斤澜在南京曾说:“我自己都不明白,怎么能让你明白呢?”斤澜说:“比如李地,她的一生,她一生的意义,我就不明白。”我当时在旁边,说:“我倒明白。这就是一个人不明不白的一生。”有的作家自以为对生活已经吃透,什么事都明白,他可以把一个人的一生,来龙去脉,前因后果,源源本本地告诉读者,而且还能清清楚楚地告诉你一大篇生活的道理。其实人为什么活着,是怎么活过来的,真不是那样容易明白的。“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只能是这样。这是老实态度1不明白,想弄明白。作者在想,读者也随之而在想。这个作品就有点想头。
另一方面,是作者故意不让读者明白。作者写的是什么,他心里是明白的,但是说得闪烁其辞,含糊其辞,扑朔迷离,云苫雾罩。比如《溪鳗》,还有《李地》里的《爱》,到底说的是什么?
在林斤澜作品讨论会上,有两位青年评论家指出,这里写的是性。我完全同意他们的说法。
写性,有几种方法。一种是赤裸裸地描写性行为,往丑里写。一种办法是避开正面描写,用隐喻,目的是引起读者对于性行为的诗意的、美的联想。孙犁写的一个碧绿的蝈蝈爬在白色的瓠子花上就用的是这种办法。还有一种办法,就是林斤澜所用的办法,是把性象征化起来。他写得好像全然与性无关,但是读起来又会引起读者隐隐约约的生理感觉。
林斤澜屡次写鱼、鳗、泥鳅。闻一多先生曾著文指出:中国从《诗经》到现代民歌里的“鱼”都是馒辞“。”鱼水交欢“嘛。不但是鱼,水,也是性的度辞。
“袁相舟端着杯子,转脸去看窗外,那汪汪溪水漾漾流过晒烫了的石头滩,好像抚摸亲人的热身子。到了吊脚楼下边,再过去一点,进了桥洞。在桥洞那里不老实起来,撒点娇,抱点怨,发点梦呓似的呜噜呜噜……”(《溪鳗》)。这写的是什么?
《爱》写得更为露骨:
三更半夜糊里糊涂,有一个什么--说不清是什么压到身上,想叫,叫不出声音。觉得滑溜溜的在身上又扭又袅袅的,手脚也动不得。仿佛’袅‘到自己身体里去了。自己的身体也滑溜了,接着,软瘫热化了。
《溪鳗》最后写那个男人瘫痪了,这说的是什么?这说的是性的枯萎。
《溪鳗》的情况更复杂一些。这篇小说同时存在两个主题,性主题和道德主题。溪鳗最后把一个瘫痪男人养在家里,伺候他,这是一种心甘情愿也心安理得的牺牲,一种东方式的道德的自我完成。既是高贵的,又是悲剧性的。这两个主题交织在一起。性和道德的关系,这是一个既复杂而又深邃的问题。这个问题还很少有作家碰过。这个问题林斤澜也还没有弄明白,他也还在想。弄明白了,就没有什么意思了。有意思的不是明白,是想:弄明白,是心理学家的事;想,是作家的事。
斤澜的小说一下子看不明白,让人觉得陌生。这是他有意为之的。他就是要叫读者陌生,不希望似曾相识。这种作法不但是出于苦心,而且确实是“孤诣”。
使读者陌生,很大程度上和他的叙述方法有关系。有些篇写得比较平实,近乎常规;有些篇则是反众人之道而行之。他常常是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无话则长,有话则短。一般该实写的地方,只是虚虚写过;似该虚写处,又往往写得很翔实。人都是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斤澜常于无话处死乞白赖地说,说了许多闲篇,许多废话;而到了有话(有事,有情节)的地方,三言两语。比如《溪鳗》,“有话”处只在溪鳗收留照料了一个瘫子,但是着墨不多,连溪鳗和这个男人究竟有过什么事都不让人明白(其实稍想一下还不明白么);但是前面好几页说了鳗鱼的种类,鱼丸面的做法,袁相舟的诗兴大发,怎么想出“鱼非鱼小酒家”的店名……。比如《小贩们》,“事儿”只是几个孩子比别的纽扣小贩抢先了一步,在船不靠码头的情况下跳到水里上岸,赶到电镀厂去镀了纽扣;但是前面写了一大堆这几个小贩子和女舵工之间的漫谈,写了幔,写了“火雾”(对于火雾的描写来自斤澜和我们同到吐鲁番看火焰山的印象,这一点我知道),写了三兄弟往北走的故事,写了北方撒尿用棍子敲,打豆浆往绳子上一浇就拎回家去了……这么写,不是喧宾夺主么?不。读完全篇,再回过头来看看,就会觉得前面的闲文都是必要的,有用的。《溪鳗》没有那些云苫雾罩的,不着边际的闲文,就无法知道这篇小说究竟说的是什么。花非花,鱼非鱼,人非人,性非性。或者可以反过来:人是人,性是性。袁相舟的诗:“今日春梦非春时”,实在是点了这篇小说的题。《小贩们》如果不写这几个孩子的闲谈,不写出他们的活跃的想象,他们对于生活的充满青春气息的情趣,就无法了解他们脱了鞋袜跳到冰冷的水里的劲儿是从哪里来的,他们就成了心灵手快的名副其实的小商贩,他们就俗了,不可爱了。
“无话则长,有话则短”,这个话我当面跟斤澜说过。他承认了。拆穿了西洋景,有点煞风景,他倒还没有不高兴。他说:“有话的地方,大家都可以说,我就少说一点;没有话的地方,别人不说,我就多说说。”
斤澜是很讲究结构的。我曾在一篇文章里写过:小说结构的特点是“随便”。斤澜很不以为然。后来我在前面加了一句状语:苦心经营的随便,他算是拟予同意了。其实林斤澜的小说结构的精义,我看也只有一句:打破结构的常规。
斤澜近年小说还有一个特点,是搞文字游戏。“文字游戏”大家都以为是一个贬辞。为什么是贬辞呢?没有道理。斤澜常常凭借语言来构思。一句什么好的话,在他琢磨一团生活的时候,老是在他的思维里闪动,这句话推动着他,怂恿着他,蛊惑着他,他就由着这句话把自己飘浮起来,一篇小说终于受孕、成形了。蚱蜢舟、蚱蜢周、做蚱蜢舟的木匠姓周、’老蚱蜢周、小蚱蜢周、李清照的“只恐双溪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这许多音同形似的字儿老是在他面前晃,于是这篇小说就有了一种特殊的音响和色调。他构思的契机,我看很可能就是李清照的词。《溪鳗》的契机大概就是白居易的诗:花非花,鱼非鱼。这篇小说写得特别迷离,整个调子就是受了白居易的诗的暗示。白居易的“花非花,雾非雾”是一个到现在还没有解破的谜,《溪鳗》也好像是一个谜。
林斤澜把小说语言的作用提到很多人所未意识到的高度。写小说,就是写语言。
人
我这样说,不是说林斤澜是一个形式主义者。矮凳桥系列小说有没有一个贯串性的主题?我以为是有的。那就是:“人”。或者:人的价值。这其实是一个大家都用的,并不新鲜的主题。不过林斤澜把它具体到一点:“皮实”。什么是“皮实”?斤澜解释得清楚,就是生命的韧性。
“石头缝里钻出一点绿来,那里有土吗?只能说落下点灰尘。有水吗?下雨湿一湿,风吹吹就干了。谁也不相信,谁也不知觉,这样的不幸,怎么会钻出一片两片绿叶,又钻出紫色的又朴素又新鲜的花朵。人惊叫道:‘皮实’。单单活着不算数,还活出花朵叫世界看看,这是‘皮实’的极致。”(《舴艋舟》)他们当中有人意识到,并且努力要证实自己的存在的价值的。车钻冒着危险“破”掉矮凳桥下“碧沃”两个字,“什么也不为,就为叫大家晓得晓得我”。笑杉在坎肩上钉了大家都没有的古式的铜扣子,徜徉过市,又要一锤砸毁了,也是“我什么也不为,就为叫你们晓得晓得我”。有些人并不那样意识到自己的价值,但是她们各各儿用自己的所作所为证实了自己的价值,如溪鳗,如李地。
李地是一位母亲的形象。《惊》是一篇带有寓言性质的小说。很平淡,但是发人深思。当一群人因为莫须有的尾巴无故自惊,炸了营的时候,李地能够比较镇静。她并没有泰然自若,极其理智,但是她慌乱得不那么厉害,清醒得比较早。她所以能这样,是因为她经历的忧患较多,有一点曾经沧海了。这点相对的镇静是美丽的。长期的动乱,造就了这样一位沉着的母亲。李地到供销社卖了一个鸡蛋,六分钱。她胸有成竹地花了这六分钱:两分盐;两分线--一分黑线一分白线;一分石笔;一分冰糖(冰糖是给笑翼买的)。这本是很悲惨的事(林斤澜在小说一开头就提明这是六十年代初期的故事,我们都是从六十年代初期活过来的人,知道那年代是怎么回事),但是林斤澜没有把这件事写得很悲惨,李地也没有觉得悲惨。她计划着这六分钱,似乎觉得很有意思。这一分冰糖让她快乐。这就是“皮实”。能够度过困苦的、卑微的生活,这还不算;能于困苦卑微的生活觉得快乐,在没有意思的生活中觉出生活的意思,这才是真正的“皮实”,这才是生命的韧性。矮凳桥是不幸的。中国是不幸的。但是林斤澜并没有用一种悲怆的或是嘲弄的感情来看矮凳桥,我们时时从林斤澜的眼睛里看到_点温暖的微笑。林斤澜你笑什么?因为他看到绿叶,看到一朵一朵朴素的紫色的小花,看到了“皮实”,看到了生命的韧性。“皮实”是我们这个民族的普遍的品德。林斤澜对我们的民族是肯定的,有信心的。因此我说:《矮凳桥》是爱国主义的作品。--爱国主义不等于就是打鬼子!。
林斤澜写人,已经超越了“性格”。他不大写一般意义上的、外部的性格。他甚至连人的外貌都写得很少,几笔。他写的是人的内在的东西,人的气质,人的“品”。
得其精而遗其粗。他不是写人,写的是一首一首的诗。溪鳗、李地、笑翼、笑耳、笑杉……都是诗,朴素无华的,淡紫色的诗。
涩
斤澜的语言原来并不是这样的。他的语言原来以北京话为基础(写的是京郊),流畅,轻快,跳跃,有点法国式的俏皮。我觉得他不但受了老舍,还受了李健吾的影响。后来他改了,变得涩起来,大概是觉得北京话用得太多,有点“贫”。(《矮凳桥》则是基本上用了温州方言。这是很自然的,因为写的是温州的事。斤澜有一个很大的优势,他一直能说很地道的温州话。一个人的“母舌”总会或多或少地存在在他的作品里的。在方言的基础上调理自己的文学语言,是八十年代相当多的作家清楚地意识到的。语言是一种文化现象。语言的背景是文化。一个作家对传统文化和某一特定地区的文化了解得愈深切,他的语言便愈有特点。所谓语言有味、无味,其实是说这种语言有没有文化(这跟读书多少没有直接的关系。有人读书甚多,条理清楚,仍然一辈子语言无味)。每一种方言都有特殊的表现力,特殊的美。这种美不是另一种方言所能代替,更不是“普通话”所能代替的。“普通话”是语言的最大公约数,是没有性格的。斤澜不但能说温州话,且能深知温州话的美。他把温州话熔入文学语言,我以为是成功的。但也带来一定的麻烦,即一般读者读起来费事。斤澜的语言越来越涩了。我觉得斤澜不妨把他的语言稍为往回拉一点,更顺一点。这样会使读者觉得更亲切。顺和涩我觉得是可以统一起来的,斤澜有意使读者陌生,但还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陌生与亲切也是可以统一起来的。让读者觉得更亲切一些,不好么?
董解元云:“冷淡清虚最难做”。斤澜珍重!
从哀愁到沉郁
--何立伟小说集《小城无故事》序
我最初读到的何立伟的小说是《小城无故事》。发表在《人民文学》上的。当时就觉得很新鲜。这样的小说我好像曾经很熟悉,但又似乎生疏了多年了。接着就有点担心。担心作者会受到批评,也担心《人民文学》因为发表这样的作品而受到批评。我担心某些读者和评论家会看不惯这样的小说,担心他们对看不惯的小说会提出非议。然而我的担心是多余了。看来我的思想还是相当保守的,对读者和评论家的估计过低了。何立伟和《人民文学》全都太平无事。--也许有一点“事”。但是我不知道。我放心了。何立伟接着发表了不少小说,有的小说还得了奖。我听到一些关于何立伟小说的议论,都是称赞的,都说何立伟是一个值得注意的、有自己的特点的青年作家。何立伟得到社会的承认,他在文艺界站住脚了,我很高兴。为立伟本人高兴,也为中国多了一个真正的作家而高兴。何立伟现在的情况可以说是“崭露头角”,他的作品也预示出他会有很远大的前程。从何立伟以及其他一些破土而出,显露不同的才华的青年作家身上,我们看到中国文学的一片勃勃的生机,这真是太好了。
但是我以前看过立伟的小说很少,--我近年来不大看小说,好像只有《小城无故事》这一篇。
蒋子丹告诉我,何立伟要出小说集,要我写序。有一次见到王蒙,我告诉他何立伟要我写序(我知道立伟的小说有一些是经他的手发出去的)。王蒙说“:你写吧!”我说我看过他的小说很少,王蒙说:“看看吧,你会喜欢的,”。我心想:好吧。
何立伟把他的小说的复印件寄来给我了,写序就由一句话变成了真事。复印件寄到时,我在香港。回来后知道他的小说发稿在即,就连日看他的小说。这样突击式地看小说,囫囵吞枣,能够品出多少滋味来呢?我于是感到为人写序是一件冒险的事。如果序里所说的话,全无是处,是会叫作者很难过的。但是我还是愿意来写这篇序,理由就是:我愿意。
子丹后来曾陪了立伟和另外一位湖南青年作家徐晓鹤到我在北京的住处来看过我。他们全都才华熠熠,挥斥方遒,都很快活。我很喜欢他们的年轻气盛的谈吐。因为时间匆促,未暇深谈。谈了些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我大概谈起过废名。为什么谈起废名,大概是我觉得立伟的小说与废名有某些相似处。,立伟最近来信,说:“上回在北京您同我谈起废名,我回来后找到他的书细细读,发觉我与他有很多内在的东西颇接近,便极喜欢。”
那么何立伟过去是没有细读过废名的小说的,然而他又发觉他与废名有很多内在的东西颇接近,这是很耐人深思的。正如废名,有人告诉他,他的小说与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芙很相似,废名说:“我没有看过她的小说”,后来找了弗吉尼亚伍尔芙的小说来看了,说:“果然很相似”。一个作家,没有读过另一作家的作品,却彼此相似,这是很奇怪的。
但是何立伟是何立伟,废名是废名。我看了立伟的全部小说,特别是后来的几篇,觉得立伟和废名很不一样。我的这篇序恐怕将写成一篇何立伟、废名异同论,这真是始料所不及。
废名是一位被忽视的作家。在中国被忽视,在世界上也被忽视了。废名作品数量不多,但是影响很大,很深,很远。我的老师沈从文承认他受过废名的影响。他曾写评论,把自己的几篇小说和废名的几篇对比。沈先生当时已经成名。一个成名的作家这样坦率而谦逊的态度是令人感动的。虽然沈先生对废名后期的小说十分不以为然。何其芳在《给艾青先生的一封信》提到刘西渭(李健吾)非常认真地读了《画梦录》,但“主要地只看出了我受了废名影响的那一点”。那么受了废名影响的这一点,何其芳是承认的。我还可以开出一系列受过废名影响的作家的名单,只是因为本人没有公开表态,我也只好为尊者讳了。“但开风气不为师”,废名是开了一代文学风气的,至少在北方。这样一个影响深远的作家,生前死后都很寂寞,令人怃然。
我读过废名的小说,《桃园》、《竹林的故事》、《桥》、《枣》……都很喜欢。在昆明(也许在上海)读过周作人写的《怀废名》。他说废名的小说的一个特点是注重文章之美。说他的小说如一湾溪水,遇到一片草叶都要抚摸一下,然后再汩汩地向前流去(大意),这其实就是意识流,只是当时在中国,“意识流”的理论和小说介绍进来的还不多。这也是很有意思的事。西方的意识流的理论和小说还没有介绍进来,中国已经有用意识流的方法写的小说,并且比之西方毫无逊色,说明意识流并非是外来的。人类生活发展到一定阶段,对意识的认识发展到一定阶段,就会产生意识流的作品。这是不能反对,无法反对的。废名也许并不知道“意识流”,正像他以前不知道弗吉尼亚伍尔芙。他只是想真切地反映生活。他发现生活中意识是流动的,于是找到了一种新的对于生活的写法,于是开了一代风气。这种写法没有什么奥秘,只是追求:更像生活。
周作人的文章还说废名之貌奇古,其额如螳螂。1948年我住在北京大学红楼,时常可以看到废名,他其时已经写了《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潜心于佛学。我只是看到他穿了灰色的长衫,在北大的路上缓缓地独行,面色平静,推了一个平头。我注意了他的相貌,没有发现其额如螳螂,也不见有什么奇古--一个人额如螳螂,是什么样子呢?实在想象不出。
何立伟与废名的相似处是哀愁。
立伟一部分小说所写的生活是湖南小城镇的封闭的生活,一种古铜色的生活。他的小说有一些写的是长沙,但仍是封闭着的长沙的一个角隅。这种古铜有如宣德炉,因为熔入了椎碎了的乌斯藏佛之类的贵重金属,所以呈现出斑澜的光泽。有些小说写了封闭生活中的古朴的人情。《小城无故事》里的吴婆婆每次看到癫姑娘,总要摸两个冷了的荷叶粑粑走出凉棚喊拢来那癫子。“莫发癫!快快同我吃了!”萧七罗锅侧边喊:“癫子,癫子,你拢来!”“癫子,癫子,把碗葱花米豆腐你吃!”霍霍霍霍喝下肚,将那蓝花瓷碗往地上一撂,啪地碗碎了。萧七罗锅也不发火,只摇着他精光的脑壳蹲身下去一片一片拣碎瓷。还有用,回去拿它做得瓦片子,刨得芋头同南瓜。这实在写得非常好。拣了碎瓷,回去做得瓦片子,刨得芋头同南瓜,这是一种非常美的感情,很真实的感情。
但是这种封闭的古铜色的生活是存留不住的,它正在被打破,被铃木牌摩托车,被邓丽君的歌唱所打破。姚笃正老裁缝终于不得不学着做喇叭裤、牛仔裤(《砚坪那个地方》)。这是有点可笑的。然而,有什么办法呢?
面对这种行将消逝的古朴的生活,何立伟的感情是复杂的。这种感情大体上可以名之为“哀愁”。鲁迅在评论废名的小说时说:“……在一九二五年出版的《竹林的故事》里,才见以清淡为衣,而如著者作说,仍能‘从他们当中理出我的哀愁’的作品。”从立伟的一些前期的小说中,我们都可觉察到这种哀愁。如《荷灯》,如《好清好清的杉木河》……。这种哀愁出于对生存于古朴世界的人的关心。这种哀愁像《小城无故事》里癫子姑娘手捏的栀子7E,“香得并不酽,只淡淡有些幽远”。“满街满巷都是那栀子花淡远的香。然而用力一闻,竟又并没有。”何立伟的不少篇小说都散发着钆子花的香味,栀子花一样的哀愁。
鲁迅论废名文中说“:可惜的是大约作者过去珍惜他有限的‘哀愁’,不久就不欲像先前一般的闪露,于是从率直的读者看来,就只见其有意低徊,顾影自怜之态了。”老实说,看了一些立伟的短篇,我是有点担心的。一个作者如果停留在自己的哀愁中,是很容易流于有意低徊的。1立伟是珍惜自己的哀愁的。他有意把作品写得很淡。他凝眸看世界,但把自己的深情掩藏着,不露声色。他像一个坐在发紫发黑的小竹凳上看风景的人,虽然在他的心上流过很多东西。有些小说在最易使人动情的节骨眼上往往轻轻带过,甚至写得模模糊糊的,使人得捉摸一下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如《搬家》,如《雪霁》。但是他后来的作品,感情的色彩就渐渐强烈了起来。他对那种封闭的生活表现了一种忧愤。他的两个中篇,《苍狗》和《花非花》都是这样。像《花非花》那样窒息生机的生活,是叫人会喊叫出来的。但是何立伟并没有喊叫,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激情,他的忧愤是没有成焰的火,于是便形为沉郁。也仍然是不动声色的,但这样的不动声色而写出的貌似平淡的生活却有了强烈的现实感。
我很高兴何立伟在小说里写了希望。谁是改造这个封闭世界的力量?像刘虹(《花非花》)这样追求美好,爱生活的纯净的人(刘虹写得一点都不概念化,是很难得的)。“那世界,正一天天地、无可抗拒地新鲜起来,富于活力与弹性”,是这样!
对立伟的这种变化,有人有不同意见,但我以为是好的。也许因为立伟所走过来的路和我有点像。
废名说过:“我写小说同唐人写绝句一样”,立伟很欣赏他这句话。立伟的一些小说也是用绝句的方法写的,他和废名不谋而合。所谓唐人绝句,其实主要指中晚唐的绝句,尤其是晚唐绝句。晚唐绝句的特点,说穿了,就是重感觉,重意境。“小城无故事”,立伟的小说不重故事,有些篇简直无故事可言,他追求的是一种诗的境界,一种淡雅的,有些朦胧的可以意会的气氛,“烟笼寒水月笼纱”。与其说他用写诗的方法写小说,不如说他用小说的形式写诗。这是何立伟赢得读者,受到好评的主要原因。我也是喜欢晚唐绝句的。最近看到一本书,说是诗以五古为最难写,一个诗人不善于写五古,是不能算做大诗人的。我想想,这有道理。诗至五古,堂庑始大,才厚重。杜甫的《北征》,我是到中年以后才感到其中的苍凉悲壮的。我觉得,立伟的《苍狗》和《花非花》,其实已经不是绝句,而是接近五古了。何立伟正在成熟。
何立伟的语言是有特色的。他写直觉,没有经过理智筛滤的,或者超越理智的直觉,故多奇句。这一点和日本的新感觉派相似,和废名也很相似。废名的名句:“万寿宫丁丁响”,即略去万寿宫有铃铛,风吹铃铛,直接写万寿宫丁丁响。这在一群孩子的感觉中是非常真切的。立伟的造句奇峭似废名,甚至一些虚词也相似,如爱用“遂”、“乃”。立伟还爱用“抑且”,这也有废名的味道。立伟以前没有细读过废名的作品,相似乃尔,真是奇怪!我觉得文章不可无奇句,但不宜多。龚自珍论人:“某公端端,酒后露轻狂,乃真狂。”奇句和狂态一样,偶露,才可爱。立伟初期的小说,我就觉得奇句过多。奇句如江瑶柱,多吃,是会使人“发风动气”的。立伟后来的小说,语言渐多平实,偶有奇句。我以为这也是好的。
立伟要我写序,尽两之功写成,可能说了一些杀风景的话,不知道立伟会不会难过。
人之所以为人
--读《棋王》笔记
脑袋在肩上,
文章靠自己。
--阿城《孩子王》
读了阿城的小说,我觉得:这样的小说我写不出来。
我相信,不但是我,很多人都写不出来。这样就很好。这样就增加了一篇新的小说,给小说这个概念带进了一点新的东西。否则,多写一篇,少写篇,写‘,或不写,差不多。’
提笔想写一点读了阿城小说之后的感想,煞费踌躇。因为我不认识他。我很少写评论。我评论过的极少的作家都是我很熟的人。这样我说起话来心里才比较有底。我认为写评论最好联系到所评的作家这个人,不能只是就作品谈作品。就作品谈作品,只论文,不论人,我认为这是目前文学评论的一个缺点。我不认识阿城,没有见过。他的父亲我是见过的。那是他倒了楣的时候,似乎还在生着病。我无端地觉得阿城像他的父亲。这很好。
阿城曾是“知青”。现有的辞书里还没有“知青”这个词条。这一条很难写。绝不能简单地僻释为“有知识的青年”。这是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的产物,一个很特殊的社会现象,一个经历坎坷、别具风貌的阶层。
知青并不都是一样。正如阿城在《一些话》中所说:“知青上山下乡是一种特殊情况下的扭曲现象,它使有的人狂妄,有的人消沉,有的人投机,有的人安静。”这样的知青我大都见过。但是大多数知青,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如阿城所说:“老老实实地面对人生,在中国诚实地生活。”大多数知青看问题比我们这一代现实得多。他们是很清醒的现实主义者。
大多数知青是从温情脉脉的纱幕中被放逐到中国的干硬的土地上去的。我小的时候唱过一支带有感伤主义色彩的歌:“离开父,离开母,离开兄弟姊妹们,独自行千里……”知青正是这样。他们不再是老师的学生,父母的儿女,姊妹的兄弟,赤条条地被掷到“广阔天地”之中去了。他们要用自己的双手谋食。于是,他们开始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世界。棋呆子王一生说:“你们这些人好日子过惯了,世上不明白的事儿多着呢!”多数知青从“好E子”里被甩出来了,于是他们明白许多他们原来不明白的事。
我发现,知青和我们年轻时不同。他们不软弱,较少不着边际的幻想,几乎没有感伤主义。他们的心不是水蜜桃,不是香白杏。他们的心是坚果,是山核桃。
知青和老一代的最大的不同,是他们较少教条主义。
我们这一代,多多少少都带有教条主义色彩。
我很庆幸地看到(也从阿城的小说里)这一代没有被生活打倒。知青里自杀的极少、极少。他们大都不怨天尤人。彷徨、幻灭,都已经过去了。他们怀疑过,但是通过怀疑得到了信念。他们没有流于愤世嫉俗,玩世不恭。他们是看透了许多东西,但是也看到了一些东西。这就是中国和人。中国人。他们的眼睛从自己的脚下移向远方的地平线。他们是一些悲壮的乐观主义者。有了他们,地球就可以修理得较为整齐,历史就可以源源不绝地默默地延伸。
他们是有希望的一代,有作为的一代。阿城的小说给我们传达了一个非常可喜的信息。我想,这是阿城的小说赢得广大的读者,在青年的心灵中产生共鸣的原因。
《棋王》写的是什么?我以为写的就是关于吃和下棋的故事。先说吃,再说下棋。
文学作品描写吃的很少(弗吉尼亚伍尔芙曾提出过为什么小说里写宴会,很少描写那些食物的)。大概古今中外的作家都有点清高,认为吃是很俗的事。其实吃是人生第一需要。阿城是一个认识吃的意义、并且把吃当作小说的重要情节的作家(陆文夫的《美食家》写的是一个馋人的故事,不是关于吃的)。他对吃的态度是虔诚的。《棋王》有两处写吃,都很精彩。一处是王一生在火车上吃饭,一处是吃蛇。一处写对吃的需求,一处写吃的快乐--一种神圣的快乐。写得那样精细深刻,不厌其烦,以至读了之后,会引起读者肠胃的生理感觉。正面写吃,我以为是阿城对生活的极其现实的态度。对于吃的这样的刻画,非经身受,不能道出。这使阿城的小说显得非常真实,不假。《棋王》的情节按说是很奇,但是奇而不假。
我不会下棋,不解棋道,但我相信有像王一生那样的棋呆子。我欣赏王一生对下棋的看法:“我迷象棋。_下棋,就什么都忘了。呆在棋里舒服。”人总要呆在一种什么东西里,沉溺其中。苟有所得,才能实证自己的存在,切实地掂出自己的价值。王一生一个人和几个人赛棋,连环大战,在胜利后,呜呜地哭着说:“妈,儿今天明白事儿了。人还要有点儿东西,才叫活着。”是的,人总要有点东西,活着才有意义。人总要把自己生命的精华都调动出来,倾力一搏,像干将、莫邪一样,把自己炼进自己的剑里,这,才叫活着。
“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胜乎己。”弈虽小道,可以喻大。“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古今成事业者都需要有这么一点精神。这是我们这个时代需要的精神。
我这样说,阿城也许不高兴。作者的立意,不宜说破。说破便煞风景。说得太实,尤其令人扫兴。
阿城的小说的结尾都是胜利。人的胜利。《棋王》的结尾,王一生胜了。《孩子王》的结尾,“我”被解除了职务,重回生产队劳动去了。但是他胜利了。他教的学生王福写出了这样的好文章:“……早上出的白太阳,父亲在山上走,走进白太阳里去。我想,父亲有力气啦。”教的学生写出这样的好文章,这是胜利,是对一切陈规的胜利。
《树王》的结尾,萧疙瘩死了,但是他死得很悲壮。
因此,我说阿城是一个乐观主义者。
有人告诉我,阿城把道家思想糅进了小说。《棋王》里的确有一些道家的话。但那是拣烂纸的老头的思想。甚至也可以说是王一生的思想,不一定就是阿城的思想。阿城大概是看过一些道家的书。他的思想难免受到一些影响。《树王》好像就涉及一点“天”和“人”的关系(这篇东西我还没太看懂,捉不准他究竟想说什么,容我再看看,再想想)。但是我不希望把阿城和道家纠在一起。他最近的小说《孩子王》,我就看不出有什么道家的痕迹。我不希望阿城一头扎进道家里出不来。
阿城是有师承的。他看过不少古今中外的书。外国的,我觉得他大概受过海明威的影响,还有陀思妥也夫斯基。中国的,他受鲁迅的影响是很明显的。他似乎还受过废名的影响。他有些造句光秃秃的,不求规整,有点像《莫须有先生传》。但这都是瞎猜。他的叙述方法和语言是他自己的。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云:“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俱道适往,着手成春。”说得很好。阿城的文体的可贵处正在:“不取诸邻”。“脑袋在肩上,文章靠自己。”‘阿城是敏感的。他对生活的观察很精细,能够从平常的生活现象中看出别人视若无睹的特殊的情趣。他的观察是伴随了思索的。否则他就不会在生活中看到生活的底蕴。这样,他才能积蓄了各样的生活的印象,可以俯拾,形成作品。
然而在摄取到生活印象的当时,即在十年动乱期间,在他下放劳动的时候,没有写出小说。这是可以理解的,正常的。
只有在今天,现在,阿城才能更清晰地回顾那一段极不正常时期的生活,那个时期的人,写下来。因为他有了成熟的、冷静的、理直气壮的、不必左顾右盼的思想。一下笔,就都对了。
他的信心和笔力来自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中国生活的现实。十一届三中全会救了中国,救了一代青年人,也救了现实主义。
阿城业已成为有自己独特风格的青年作家,循此而进,精益求精,如王一生之于棋艺,必将成为中国小说的大家。
《年关六赋》序
“家贫难办蔬食,忙中不及作草”。我很想杜门谢客,排除杂事,花十天半个月时间,好好地读读阿成的小说,写一篇读后记。但是办不到。岁尾年关,索稿人不断。刚把材料摊开,就有人敲门:好容易想到一点什么,只好打断。杨德华同志已经把阿成的小说编好,等着我这篇序。看来我到明年第一季度也不会消停。只好想到一点、说一点。
我是很愿意给阿成写一篇序的。我不觉得这是一件苦事。这是一种享受。并且,我觉得这也是我的一种责任。
我这几年很少看小说。
阿成的小说我没有看过。我听说有个阿成。连他的名噪一时的获奖作品《年关六赋》我也没有看过:我偶然看到的他的第一篇作品是《活树》(和另外两个短篇):我大吃一惊。这篇小说的生活太真实了!接着我就很担心,为阿成担心,也为出版社担心。现在,这样的小说能出版么?我知道有那么一些人,对于真实是痛恨的。
我把阿成的小说选稿通读了一遍(有些篇重读过),慨然叹日:他有扎扎实实的生活!我很羡慕。
我曾经在哈尔滨呆过几天。我只知道哈尔滨有条松花江,有一些俄式住宅、东正教的教堂,有个秋林公司,哈尔滨人非常能喝啤酒,爱吃冰棍……看了阿成的小说,我才知道圈儿里,漂漂女,灰菜屯……我才知道哈尔滨一带是怎么回事。阿成所写的哈尔滨是那样的真实,真实到近乎离奇,好像这是奇风异俗。然而这才是真实的哈尔滨。可以这样说:自有阿成,而后世人始识哈尔滨--至少对我说起来是这样。
一个小说家第一应该有生活,第二是敢写生活,第三是会写生活。
阿成的小说里屡次出现一个人物、:作家阿成。这个阿成就是阿成自己。这在别人的小说里是没有见过的。为什么要自称“作家阿成”?这说明阿成是十分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作家,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作家的责任的:要告诉人真实的生活,不说谎。这是一利严肃的,痛苦入骨的责任感。阿成说作家阿成作得很苦,我相信。
《年关六赋》赢得声誉是应该的。这篇小说写得很完整、很匀称,起止自在,顾盼生姿,几乎无懈可击。这标志着作者的写作技巧已经很成熟,不止是崭露头角而已了。现在的青年作家不但起步高,而且成熟得很快。这是五十年代的作家所不能及的。
但是这一集里我最喜欢的两篇是《良娼》和《空坟》。这两篇小说写得很美,是两首抒情诗,读了使人觉得十分温暖(冰天雪地里的温暖)。这是两个多美的女性呀。这是中国的,北国的名姝,是我们这个民族的无价的珠玉。这两个妇女的生活遭遇很不相同,但其心地的光明澄澈则一。
这两篇小说都是散发着浪漫主义的芳香的。关于浪漫主义有一种分切法,叫作积极的浪漫主义和消极的浪漫主义,这种分切法很怪。还有一种说法,叫做“革命的浪漫主义”。那么,是不是还有“不革命的浪漫主义”?“不革命的浪漫主义”是有的。沈从文的《边城》,在有些人看来就是“不革命”的。其实我看浪漫主义只有“为政治的”和“为人的”两种。或者,说谎的浪漫主义和不说谎的浪漫主义。有没有说谎的浪漫主义?我的《羊舍一夕》、《寂寞与温暖》就多多少少说了一点谎。一个人说了谎还是没有说谎,以及为什么要说谎,自己还能不知道么?阿成的小说是有浪漫主义的,因为他对这两个妇女(以及其他一些人物)怀着很深的爱,他看到她们身上全部的诗意,全部的美,但是阿成没有说谎。这些诗意,这些美,是她们本有的,不是阿成外加到她们身上的。这是人物的素质,不是作者的愿望。
一个作家能不能算是一个作家,能不能在作家之林中立足,首先决定于他有没有自己的语言,能不能找到一种只属于他自己,和别人迥不相同的语言。阿成追求自己的语言的意识是十分强烈的。
阿成的句子出奇的短。他是我所见到的中国作家里最爱用短句子的,句子短,影响到分段也比较短。这样,就会形成文体的干净,无拖泥带水之病,且能跳荡活泼,富律动,有生气。
谁都看得出来,阿成的语言杂糅了普通话、哈尔滨方言、古语。他在作品中大量地穿插了旧诗词、古文和民歌。有一个问题我还没有捉摸清楚:阿成写的是东北平原,这里有些人唱的却是西北民歌,晋北的、陕北的。阿成大概很喜欢《走西口》这样的西北民歌,读过很多西北民歌。让西北民歌在东北平原上唱,似乎没有不合适。民歌是地域性很强的,但是又有超地域性。这很值得捉摸。
阿成有点“语不惊人死不休”,他用了一些不常见的奇特的字句。这在年轻人是不可避免的,无可厚非。但有一种意见值得参考。宋人范唏文《对床夜话》云:
诗用生字,自是一病。苟欲用之,要使一句之意,尽于此字上见功,方为稳贴。’
他举出一些唐人诗句中的用字,说:
……皆生字也,自下得不觉。
诗文可用奇字生字,但要使人不觉得这是奇字生字,好像这是常见的熟字一样。
阿成的叙述态度可以说是冷峻。他尽量控制自己的感情,不动声色。但有时会喷发出遏止不住的热情。如;宋孝慈上了船,隔着雨,两人都摆着手。
母亲想喊:我怀孕了汽笛一鸣,雨也颤,江也颤,泪就下来了。
冷和热错综交替,在阿成的很多小说中都能见到。这使他的小说和一些西方现代作家(如海明威)的彻底冷静有所不同。这形成一种特殊的感人力量,这使他的小说具有北方文学的雄劲之气。我觉得这和阿成的热爱民歌是有关系的。
阿成很有幽默感。
《年关六赋》老三的父亲年轻时曾和一个E本少女相爱。
解放后若干年,这事被红色造反派们知道了。说老-的父亲是民族的败类,是狗操的E本翻译,一定是日本潜伏特务。来调查老三的母亲时,母亲说:
“怎么,干了日本娘们不行?我看干日本娘们是革命的,大方向是正确的。”
看到这里,没有人不哈哈大笑的。
老三是诗人,爱谈性,以为“无性与中性,阴性与阳性,阳性与阴性,阴阳二者构成宇宙,宇宇宙宙,阴阴阳阳,公公母母,雄雄雌雌,如此而已”。
老三的阴性,在机关工作,是党员,极讨厌老三把业余作家引到家里大谈其性。骂他没出息,不要脸,是流氓教唆犯:“准有一天被公安局抓了去,送到玉泉采石场,活活累死你!看你还性不性!操你个妈的!”
这句“操你个妈的”实在太绝了!
我最近读了几位青年作家(阿成我估计大概四十上下,也还算青年作家),包括我带的三个鲁迅文学院的研究生的作品。他们的作品的写法有的我是熟悉的,有的比较新,我还不大习惯。这提醒我:我已经老了。我渴望再年轻一次。
有一种说法:“十年文学”或“新时期文学”已经结束了,从1989年开始了另外一个时期。这个时期好像还没有定名。读了几位青年作家的作品,我觉得“新时期文学”并没有结束。虽然由于大家都知道的原因,文学创作有些沉寂,但是并未中断。我相信文学是要发展的,并且这种发展还是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的“新时期文学”的延续,不会横插进一个尚未定名的什么时期。
我对青年作家的评价也许常常会溢美。前年我为一个初露头角的青年作家的小说写了一篇读后感,有一位老作家就说:“有这么好么?”老了,就是老了。文学的希望难道不在青年作家的身上,倒在六七十岁的老人身上么?“君有奇才我不贫”,老作家对年轻人的态度不止是应该爱护,首先应该是折服。有人不是这样。
在读着阿成和另几位青年作家的作品的过程中,一天清晨,迷迷糊糊地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头骆驼在吃一大堆玫瑰花。
一个荒唐的梦。
1990年12月24日
当代散文大系总序
中国是散文的大国。中国散文历史的悠久,大概可以算世界第一。先秦诸子,都能文章,恣肆谨严,风格各异。《史记》乃无韵之离骚立记叙之模范。魏晋词赋,风神朗朗,韩愈起八代之衰,是文体上的一次大解放。欧阳修辞赡韵美。苏东坡行于当行,止于应止,使后世作家解悟:散文最大的特点,是自由。明季作家意识到语言的自然美,三袁张岱,是其代表。桐城义法,实本《史记》。龚定庵矫矢奇崛,遂为一代文宗。
中国的新文学、新诗、话剧、小说都是外来的形式,只有散文,却是土产。渊源有自,可资借鉴汲取的传统很丰厚。1鲁迅、周作人实是五四以后散文的两大支派。鲁迅悲愤,周作人简淡。后来作者大都是沿着这样两条路走①此文是汪曾祺先生为将由沈阳出版社出版的“当代散文大系”撰写的总序。
下来的。江河不择细流,侧叶旁枝,各呈异彩。然其主脉,不离鲁迅、周作人。
中国散文主要继承的是本国的传统,但也不是没有接受外来的影响。三十年代初,翻译了法国的蒙田、挪威的别伦别尔生的散文,波特莱尔、屠格涅夫的散文诗,泰戋尔、纪伯伦的散文诗,这些都扩展了中国散文作家的眼界。西班牙的阿索林的作品介绍进来的不多,但是影响是很深的。
三十年代写散文的人很多,四十年代写散文的少了,散文几乎降为小说的附庸。
五十年代写散文的又多了起来,一时名家辈出。对五十年代的散文有不同看法。有人以为这是一个高峰期;有人以为这时的散文有一个很大的缺点,即出现了“模式”,使年轻的读者以为只有这样写才叫做散文。所谓“模式”,一是不管什么题目,最后都要结到歌颂祖国,歌颂社会主义,卒章显其志,有点像封建时代的试帖诗,最后一句总要颂圣;二是过多的抒情,感情缠绵,读起来有“女郎诗”的味道。成绩和缺点都是存在的。
六十年代散文的势头不旺。“文革”以后只有大批判的文章,但那不能叫做散文。那时不但没有散文,也没有文学。
七十年代后期,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思想解放,文学复苏,散文如江南草长。物极必反,这时的散文不但摆脱了“文革”文风,也摆脱了五十年代的“模式”。
近三四年散文的长势很好,出现了好几种散文杂志,一般文学杂志也用较显著的篇幅刊登散文,或出散文专号。散文的地位由附庸蔚为大国。有人预言1993年将是散文年。
为什么散文会兴旺起来?一个是社会的原因,‘一个是文学的原因。中国人经过长期的折腾,大家都很累,心情浮躁,需要平静,需要安慰,需要一种较高文化层次的休息。尽管粗俗的文化还在流行,但是相当一部分人对此已经感到厌倦,他们需要品位较高的艺术享受,需要对人生独到的观察,对自成一家的语言的精美的享受。散文可以提供有文化的休息和这种精美的享受。散文可以说是应运而生。近年的散文自然也有相当多的平庸之作,但是总体上来说,质量是比较好的,出现了有自己的风格的散文家和足以传世的散文佳作。
近年散文写得好的,不少是女作家,这是个很值得研究的现象。什么原因?我想是女作家的感觉更细一些,女作家写“女郎诗”未可厚非;女作家对功利更超脱一些,对“为政治服务”抛弃得更远一些。
近年散文也有些什么缺点?我以为一是散文的天地还狭窄了一些。目前的散文,怀人、忆旧、记游的较多,其实书信、日记、读书笔记乃至交待检查,都可以是很好的散文。二是对散文的民族传统(包括五四以来的传统)继承得还不够,对外国散文作品借鉴得也不够。我们现在还很少散文家能写出鲁迅《二十四孝图说》那样气势磅礴,纵横挥洒的“大”散文,能写出像弗吉尼亚伍尔芙的《果园里》那样用意识流方法写出的精致的小品。
中国散文的前景是辉煌的。
1992年10月29日
红豆相思
--读陈寅恪《柳如是别传缘起》
陈寅恪先生学贯中西,才兼文史,是现代的大学问家,何以别出心裁,撰写《柳如是别传》?其缘起乃在常熟白茆港钱氏故园中红豆一粒,则其用意可知矣。
寅恪先生对于钱谦益的态度不苛刻,不是简单的用“汉奸”二字将其骂倒,而是去理解他的以著书修史自解的情事。而对柳如是则推崇有加。先生感赋之诗有句“谁使英雄休入彀”,注云“明南都倾覆,牧斋随例北迁,河东君独留金陵。未几牧斋南归,然则河东君之志可知也。”是以为柳如是的品格在钱谦益之上的,钱谦益身上的污泥,沾不到柳如是的身上。
寅恪先生淹博绝伦,而极谦虚,自谓“匪独牧翁之高文雅什,多不得其解,即河东君之清词丽句,亦有瞠目结舌,不知所云者”。怀笺释钱柳因缘诗之意,后二十年,始克属草。爬梳史实,寻绎诗意,貌其神韵,探得心源,又不知历若干寒暑。寅恪先生之于柳如是,可谓一往情深。《别传》是传记,又是一个长篇的抒情散文,既是真实的,又是诗意的。至于文章的潇洒从容,姿态横生,尤其余事。
精辟的常谈
--读朱自清《论雅俗共赏》
朱先生这篇文章的好处,一是通,二是常。朱先生以为“雅俗共赏”这句成语,“从语气看来,似乎雅人多少得理会到甚至迁就着俗人的样子,这大概是在宋朝或者更后罢。”这说出了“雅俗共赏”的实质,抓住了中国文学发展的一个关键。
朱先生首先找出“雅俗共赏”的社会原因,那就是从唐朝安吏之乱之后,“门第迅速地垮了台,社会的等级不像先前那样固定了,’士‘和’民‘这两个等级的分界不像先前的严格和清楚了,彼此的分子在流通着,上下着,而上去的比下来的多”,上来的士人“多少保留着民间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态度”,他们“要重新估定价值,至少也得调整那旧来的标准与尺度。’雅俗共赏‘似乎就是新提出的尺度或标准。这是非常精辟的,唯物主义的分析。
朱先生提出语录、笔记对”雅俗共赏“所起的作用。朱先生对文体的由雅入俗作了简明的历史回顾,从韩愈、欧阳修、苏东坡到黄山谷,是一脉相承的。黄山谷提出”以俗为雅“,可以说是纲领性的理论。
从诗到词,从词到曲,到杂剧、诸宫调,到平话、章回小说,到皮黄戏,文学一步比一步更加俗化了。我们还可以举出”打枣竿“、”挂枝儿“之类的俗曲。这是文学发展的必然趋势,任何人也奈何不得。
这样,”有了白话正宗的新文学“就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事。
其后便有”通俗化“和”大众化“。
朱先生把好几百年的纷纭复杂的文学现象绺出了一个头绪,清清楚楚,一目了然。一通百通。朱先生把一部文学史真正读通了。
朱先生写过一本《经典常谈》。”常谈“是”老生常谈“的意思。这是朱先生客气,但也符合实际情况:深入浅出,把很大的问题,很深的道理,用不多的篇幅,浅近的话说出来。”常谈“,谈何容易!朱先生早年写抒情散文,笔致清秀,中年以后写谈人生、谈文学的散文,渐归简淡,朴素无华,显出阅历、学问都已成熟。用口语化的语言写学术文章,并世似无第二人。
《论雅俗共赏》是一篇标准的”学者散文“,一篇地地道道的Essay。
阿索林是古怪的
--读阿索林《塞万提斯的未婚妻》
阿索林是我终生膜拜的作家。
阿索林是古怪的。
《塞万提斯的未婚妻》是一篇古怪的散文,一篇完全不按常规写作的,结构极不匀称的散文。
这是一篇游记么?
就说是吧。
文章分为一、二两截。
一用颇为滑稽的笔调写我--一个肥胖,快乐,做父亲了的小资产阶级的”我“,在乘火车旅行的途中的满足、快活、安逸的心情。这个”我“难道会是阿索林本人?’
二写阿索林在古色古香的西班牙--塞万提斯的故乡爱思基维阿斯的见闻。充满了回忆,怀旧,甚至有点感伤的调子。这里到处是塞万提斯痕迹,塞万提斯的气息。塞万提斯每天在他的睡眠中听过的悦耳的钟声。
“塞万提斯广场”。一个小小的狭窄的厅,有一条小走廊通到一个铁栏杆,塞万提斯曾经倚在那里眺望那辽阔、孤独、静默、单调、幽暗的田野。最后是塞万提斯的未婚妻。一个俏丽而温文的少女。一只手拿着一盘糕饼,一只手拿着一个小盘子,上面放着一只斟满爱思基维阿斯美酒的杯子,羞容满面,柔目低垂。这个活生生的现实中的少女使阿索林从她的身上看出费尔襄多沙拉若莱思的女儿,米古爱尔特塞万提斯的未婚妻本人。夜来临了,阿索林想起了在黄昏时分,在忧郁的平原间,那位讽刺家对他的爱人所说的话--简单的话,平凡的话,比他的书中一切的话更伟大的话。这就是塞万提斯,真正的塞万提斯。
我们见过许多堂吉诃德的画像,钢笔画、铜版蚀刻、毕加索的墨笔画。这些画惊人地相似。我们把塞万提斯和堂吉诃德混同起来,以为塞万提斯就是这个样子。可笑的误会。阿索林笔下的塞万提斯才是真正的塞万提斯,一个和他的未婚妻说着简单,平凡,比他的书中一切话更伟大的话的温柔的诗人。
于是我们可以说《塞万提斯的未婚妻》是一篇对塞万提斯的小小的研究。只是阿索林所采取的角度和一般塞万提斯的研究者完全不同。
文人论乐
--读肖伯纳《贝多芬百年祭》
肖伯纳是个多面手。他写小说,写戏,写散文、政论,有一个时期还是报纸的音乐评论专栏的撰稿人。
我是个乐盲,尤其是对于西洋音乐。我不知道肖伯纳文章是不是说得有道理,也许音乐家认为他只是个三脚猫。但是我觉得他的文章很有特点,就是他写出了性格,贝多芬的性格和他的音乐的性格。这使贝多芬能够为普通人理解,接受。这是专业的音乐评论家、乐队指挥办不到的。
不能指出《贝多芬百年祭》和《华伦夫人的职业》、《魔鬼的门徒》有什么关联。但是这篇论文显然是一个小说家、戏剧家写的。它的力量在于它的文学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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