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集编入作者1943年1946年间发表的小说3篇:《看虹录》、《摘星录》、《虹桥》。
看虹录
一个人二十四点钟内生命的一种形式
晚上十一点钟。
半点钟前我从另外一个地方归来,在离家不多远处,经过一个老式牌楼,见月光清莹,十分感动,因此在牌楼下站了那么一忽儿。那里大白天是个热闹菜市,夜中显得空阔而静寂。空阔似乎扩张了我的感情,寂静却把压缩在一堆时间中那个无形无质的“感情”变成为一种有分量的东西。忽闻嗅到梅花清香,引我向“空虚”凝眸。慢慢的走向那个“空虚”,于是我便进到了一个小小的庭院,一问素朴的房子中,傍近一个火炉旁。在那个素朴小小房子中,正散溢梅花芳馥。像是一个年夜,远近有各种火炮声在寒气中爆响。在绝对单独中,我开始阅读一本奇书。我谨谨慎慎翻开那本书的第一页,有个题词,写得明明白白:
神在我们生命里
炉火始炽,房中温暖如春天,使人想脱去一件较厚衣服,换上另外一件较薄的。橘红色灯罩下的灯光,把小房中的墙壁、地毯和一些触目可见的事事物物,全镀上一种与世隔绝的颜色,酿满一种与世隔绝的空气。
近窗边朱红漆条桌上,一个秋叶形建瓷碟子里,放了个小小的黄色柠檬,因此空气中还有些柠檬辛香。
窗帘已下垂,浅棕色的窗帘上绘有粉彩花马,仿佛奔跃于房中人眼下。客人来到这个地方,已完全陷入于一种离奇的孤寂境界。不过只那么一会儿,这境界即从客人心上消失了。原来主人不知何时轻轻悄悄走入房中,火炉对面大镜中,现出一个人影子。白脸长眉,微笑中带来了些春天的嘘息。发鬓边蓬蓬松松,几朵小蓝花聚成一小簇,贴在有式样的白耳后,俨若向人招手,“瞧,这个地位多得体,多美妙!”
手指长而柔,插入发际时,那张微笑的脸便略微倾侧,起始破坏了客人印象另一个寂静。
“真对不起,害你等得多闷损!”
“不。我一点不。房中很暖和,很静,对于我,真正是一种享受!”
微笑的脸消失了。火炉边椅子经轻轻的移动,在银红缎子坐垫上睡着的一只白鼻白爪小黑猫儿,不能再享受炉边的温暖,跳下了地,伸个懒腰,表示被驱逐的不合理,难同意,慢慢的走开了。
案桌上小方钟达达响着,短针尖在八字上。晚上八点钟。
客人继续游目四瞩,重新看到窗帘上那个装饰用的一群小花马,用各种姿势驰骋。
“你这房里真暖和,简直是一个小温室。”
“你觉得热吗?衣穿得太厚。我打开一会儿窗子。”
客人本意只是赞美房中温暖舒适,并未嫌太热,这时节见推开窗子,不好意思作声。
窗外正飘降轻雪。窗开后,一片寒气和沙沙声从窗口通入。窗子重新关上了。
“我也觉得热起来了。换件衣服去。”
主人离开房中一会儿。
重新看那个窗帘上的花马。仿佛这些东西在奔跃,因为重新在单独中。梅花很香。
主人换了件绿罗夹衫,显得瘦了点。
“穿得太薄了,不怕冷吗?招凉可麻烦。药总是苦的,纵加上些糖,甜得不自然。”
“不冷的!这衣够厚了。还是七年前缝好,秋天从箱底里翻出,以为穿不得,想送给人。想想看,送谁?自己试穿穿看吧,末后还是送给了自己。”侧面向炉取暖,一双小小手伸出作向火姿势,风度异常优美。还来不及称赞,手已缩回翻翻衣角,“这个夹衣,还是我自己缝的!我欢喜这种软条子罗,重重的,有个分量。”
“是的,这个对于你特别相宜。材料分量重,和身体活泼轻盈对比,恰到好处。”要说的完全都溶解在一个微笑里了。主人明白,只报以微笑。
衣角向上翻转时,纤弱的双腿,被鼠灰色薄薄丝袜子裹着,如一棵美丽的小白杨树,如一对光光的球杖,——不,恰如一双理想的腿。这是一条路,由此导人想象走近天堂。天堂中景象素朴而离奇,一片青草,芊绵绿芜,寂静无声。
什么话也不说,于是用目光轻轻抚着那个微凸的踝骨,敛小的足胫,半圆的膝盖,……一切都生长得恰到好处,看来令人异常舒服,而又稍稍纷乱。
仿佛已感觉到这种目光和遐想行旅的轻微亵渎,因此一面便把衣角放下,紧紧的裹着膝部,轻的吁了一口气。“你瞧我袜子好不好?颜色不大好,材料好。”瘦的手在衣下摸着那袜子,似乎还接着说,“材料好,裹在脚上,脚也好看多了,是不是?”
“天气一热,你们就省事多了。”意思倒是“热天你不穿袜子,更好看。”
衣角复扬起一些:“天热真省事。”意思却在回答,“大家都说我脚好看,那里有什么好看。”
“天热小姐们鞋子也简单。”(脚踵脚趾通好看。)“年年换样子,费钱!”(你欢喜吗?)
“任何国家一年把钱用到顶愚蠢各种事情上去,总是万万千千的花。年青女孩子一年换两种皮鞋样子,费得了多少事!”(只要好看,怕什么费钱?一个皮鞋工厂的技师,对于人类幸福的贡献,并不比一个□□厂的技师不如!)“这个问题太深了,不是我能说话的。我倒像个野孩子,一到海边,就只想脚踢沙子玩。”(我不怕人看,不怕人吻,可是得看地方来。)“今年新式浴衣肯定又和去年不同。”(你裸体比别的女人更好看。)这种无声音的言语,彼此之间都似乎能够从所说及的话领会得出,意思毫无错误。到这时节,主人笑笑,沉默了。一个聪明的女人的羞怯,照例是贞节与情欲的混合。微笑与沉默,便包含了奖励和趋避的两种成分。
主人轻轻的将脚尖举举。(你有多少傻想头,我全知道!可是傻得并不十分讨人厌。)脚又稍稍向里移,如已被吻过后有所逃避。(够了,为什么老是这么傻。)“你想不出你走路时美到什么程度。不拘在什么地方,都代表快乐和健康。”可是客人开口说的却是“你喜欢爬山,还是在海滩边散步?”
“我当然欢喜海,它可以解放我,也可以满足你。”主人说的只是“海边好玩得多。潮水退后沙上湿湿的,冷冷的,光着脚走去,无拘无束,极有意思。”
“我喜欢在沙子里发现那些美丽的蚌壳,美丽真是一种古怪东西。”(因为美,令人崇拜,见之低头。发现美接近美不仅仅使人愉快,并且使人严肃,因为俨然与神对面!)“对于你,这世界有多少古怪东西!”(你说笑话,你崇拜,低头,不过是想起罢了。你并不当真会为我低头的。你就是个古怪东西,想想许多不端重的事,却从不做过一件失礼貌的事,很会保护你自己。)“是的,我看到的都是别人疏忽了的,知道的好像都不是‘真’的,居多且不同别人一样的。这可说是一种‘悲剧’”。(譬如说,你需要我那么有礼貌的接待你吗?就我知道的说来,你是奖励我做一点别的事情的。)“近来写了多少诗?”(语气中稍微有点嘲讽,你成天写诗,热情消失在文字里去了,所以活下来就完全同一个正经绅士一样的过日子。)“我在写小说。情感荒唐而夸饰,文字艳佚而不庄。写一个荒唐而又浪漫的故事,独自在大雪中猎鹿,简直是奇迹,居然就捉住了一只鹿。正好像一篇童话,因为只有小孩子相信这是可能的一件真实事情,且将超越真实和虚饰这类名词,去欣赏故事中所提及的一切,分享那个故事中人物的悲欢心境。”(你看它就会明白。你生命并不缺少童话一般荒唐美丽的爱好,以及去接受生活中这种变故的准备。你无妨看看,不过也得小心!)主人好像完全理解客人那个意思,因此带着微笑说:“你故事写成了,是不是?让我看看好。让我从你故事上测验一下我的童心。我自己还不知道是否尚有童心!”
客人说:“是的,我也想用你对于这个作品的态度和感想,测验一下我对于人性的理解能力。平时我对于这种能力总觉得怀疑,可是许多人却称赞我这一点,我还缺少自信。”
主人因此低下头,(一朵百合花的低垂。)来阅读那个“荒唐”故事。在起始阅读前,似乎还担心客人的沉闷,所以间不久又抬起头瞥客人一眼。眼中有春天的风和夏天的云,也好受,也好看。客人于是说:“不要看我,看那个故事吧。不许无理由生气着恼。”
“我看你写的故事,要慢慢的看。”
“是的,这是一个故事,要慢慢的看,才看得懂。”
“你意思是说,因为故事写得太深——还是我为人太笨?”
“都不是。我意思是文字写得太晦,和一般习惯不大相合。你知道,大凡一种和习惯不大相合的思想行为,有时还被人看成十分危险,会出乱子的!”
“好,我试一试看,能不能从这个作品发现一点什么。”
于是主人静静的把那个故事看下去。客人也静静的看下去——看那个窗帘上的花马。马似乎奔跃于广漠无际一片青芜中消失了。
客人觉得需要那么一种对话,来填补时间上的空虚。
……太美丽了。一个长得美丽的人,照例不大想得到由于这点美观,引起人多少惆怅,也给人多少快乐!
……真的吗。你在说笑话罢了。你那么呆呆的看着我脚,是什么意思?你表面老实,心中放肆。我知道你另外一时,曾经用目光吻过我的一身,但是你说的却是“马画得很有趣味,好像要各处跑去。”跑去的是你的心!如今又正在作这种行旅的温习。说起这事时我为你有点羞惭,然而我并不怕什么。我早知道你不会做出什么真正吓人的行为。你能够做的就只是这种漫游,仿佛第一个旅行家进到了另外一个种族宗教大庙里,无目的的游览,因此而彼,带着一点惶恐敬惧之忱,因为你同时还有犯罪不净感在心上占绝大势力。
……是的,你猜想的毫无错误。我要吻你的脚趾和脚掌,膝和腿,以及你那个说来害羞的地方。我要停顿在你一身这里或那里。你应当懂得我的期望,如何诚实,如何不自私。
……我什么都懂,只不懂你为什么只那么想,不那么作。
房中只两人,院外寂静,惟闻微雪飘窗。间或有松树上积雪下堕,声音也很轻。客人仿佛听到彼此的话语,其实听到的只是自己的心跳。
炉火已渐炽。
主人一面阅读故事,一面把脚尖微触地板,好像在指示客人:“请从这里开始。我不怕你。你不管如何胡闹也不怕你。我知道你要做些什么事,有多少傻处,慌慌张张处。”
主人发柔而黑,颈自如削玉刻脂,眉眼妩媚迎人,颊边带有一小小圆涡,胸部微凸,衣也许稍微厚了一点。
目光吻着发间,发光如髹,柔如丝绸。吻着白额,秀眼微闭。吻着颊,一种不知名的芳香中人欲醉。吻着颈部,似乎吸取了一个小小红印。吻着胸脯,左边右边,衣的确稍厚了一点。因此说道:
“□□,你那么近着炉子,不热吗?”
“我不怕热,我怕冷!”说着头也不抬,咕咕的笑起来。“我是个猫儿,一只好看不喜动的暹罗猫,一到火炉边就不大想走动。平日一个人常整天坐在这里,什么也不想,也不做。”说时又咕咕的笑着。
“文章看到什么地方?”
“我看到那只鹿站在那个风雪所不及的孤独高岩上,眼睛光光的望着另一方,自以为十分安全,想不到那个打猎的人,已经慢慢地向它走去。那猎人满以为伸一手就可捉住它那只瘦瘦的后脚,他还闭了一只眼睛去欣赏那鹿脚上的茸毛,正像十分从容。你描写得简直可笑,想象不真。美丽,可不真实。”
“请你看下去!看完后再批评。”
看下去,笑容逐渐收敛了。他知道她已看到另一个篇章。描写那母鹿身体另外一部分时,那温柔兽物如何近于一个人。那母鹿因新的爱情从目光中流出的温柔,更写得如何生动而富有人性。
她把那几页文章搁到膝盖上,轻轻吁了一口气。好像脚上的一只袜子已被客人用文字解去,白足如霜。好像听到客人低声的说:“你不以为亵渎,我喜欢看它,你不生气,我还将用嘴唇去吻它。我还要沿那个白杨路行去,到我应当到的地方歇憩。我要到那个有荫蔽处,转弯抹角处,小小井泉边,茂草芊绵,适宜白羊放牧处。总之,我将一切照那个猎人行径作去,虽然有点傻,有点痴,我还是要作去。”
她感觉地位不大妥当,赶忙把脚并拢一点,衣角拉下一点。不敢再把那个故事看下去,因此装着怕冷,伸手向火。但在非意识情形中,却拉开了火炉门,投了三块煤,用那个白铜火钳搅了一下炉中炽燃的炭火。“火是应当充分燃烧的!我就喜欢热。”
“看完了?”
摇摇头。头随即低下了,相互之间都觉得有点生疏而新的情感,起始混入生命中,使得人有些微恐怖。
第二回摇摇头时,用意已与第一回完全不同。不在把“否认”和“承认”相混,却表示唯恐窗外有人。事实上窗外别无所有,惟轻雪降落而已。
客人走近窗边,把窗帘拉开一小角,拂去了窗上的蒙雾,向外张望,但见一片皓白,单纯素净。窗帘垂下时,“一片白,把一切都遮盖了,消失了。象征……上帝!”
房中炉火旁其时也就同样有一片白,单纯而素净,象征道德的极致。
“说你的故事好。且说说你真的怎么捉那只鹿吧。”
“好,我们好好烤火。来说那个故事……我当时傍近了它,天知道我的心是个什么情形。我手指抚摸到它那脚上光滑的皮毛,我想,我是用手捉住了一只活生生的鹿,还是用生命中最纤细的神经捉住了一个美的印象?亟想知道,可决不许我知道。我想起古人形容女人手美如荄荑,如春葱,如玉笋,形容寒俭或富贵,总之可笑。不见过鹿莹莹如湿的眼光中所表示的母性温柔的人,一定希奇我为什么吻那个生物眼睛那么久,更觉得荒唐,自然是我用嘴去轻轻的接触那个美丽生物的四肢,且顺着背脊一直吻到它那微瘦而圆的尾边。我在那个地方发现一些微妙之漩涡,仿佛诗人说的藏吻的窝巢。它的颊上,脸颊上,都被覆上纤细的毫毛。它的颈那么有式样,它的腰那么小,都是我从前梦想不到的。尤其梦想不到,是它哺小鹿的那一对奶子,那么柔软,那么美。那鹿在我身边竟丝毫无逃脱意思,它不惊,不惧。似乎完全知道我对于它的善意,一句话不必说就知道。倒是我反而有点惶恐不安,有点不知如何是好。我望着它的眼睛:我们怎么办?我要从它温柔目光中取得回答,好像听到它说:“这一切由你。”“不,不,一点不是。它一定想逃脱,远远的走去,因为自由,这是它应有的一点自由。”
“是的,它想逃走,可是并不走去。因为一离开那个洞穴,全是一片雪,天气真冷。而且……逃脱与危险感觉大有关系,目前有什么危险可言?……”
“你怎么知道它不想逃脱,如果这只鹿是聪明的,它一定要走去。”
“是的,它那么想过了。其所以那么想,就为的是它自以为这才像聪明,才像一只聪明的鹿应有的打算。可是我若像它那么作,那我就是傻子了,我觉得我说的话它不大懂,就用手和嘴唇去作补充解释,抚慰它,安静它。凡是我能做到的我都去做。到后,我摸摸它的心,就知道我们已熟习了,这自然是一种奇迹,因为我起始听到它轻轻的叹息——一只鹿,为了理解爱而叹息,你不相信吗?”
“不会有的事!”
“是的,要照你那么说话,决不会有。因为那是一只鹿!至于一个人呢,比如说——唉,上帝,不说好了。我话已经说得太多了!”
相互沉默了一会儿。
“不热吗?我知道你衣还穿得太多。”客人问时随即为作了些事。也想起了些事,什么都近于抽象。
不是诗人说的就是疯子说的。
“诗和火同样使生命会燃烧起来的。燃烧后,便将只剩下一个蓝焰的影子,一堆灰。”
二十分钟后客人低声的询问:“觉得冷吗?披上你那个……”并从一堆丝质物中,把那个细鼠灰披肩放到肩上去,“窗帘上那个图案古怪,我总觉得它在动。”事实上,他已觉得窗帘上花马完全沉静了。
主人一面搅动炉火,一面轻轻的说:“我想起那只鹿,先前一时怎么不逃走?真是命运。”说的话有点近于解嘲,因为事情已经成为过去了。
沉默继续占领这个有橘红色灯光和熊熊炉火的房间。
第二天,主人独自坐在那个火炉边读一个信。
□□:我好像还是在做梦,身心都虚飘飘的。还依然吻到你的眼睛和你的心。在那个梦境里,你是一切,而我却有了你,展露在我面前的,不是一个单纯的肉体,竟是一片光辉,一把花,一朵云。一切文字在此都失去了他的性能,因为诗歌本来只能作为次一等生命青春的装饰。白色本身即是一种最高的道德,你已经超乎这个道德名辞以上。
所罗门王雅歌说:“我的妹子,我的鸽子,你脐圆如杯,永远不缺少调和的酒。”我第一次沾唇,并不担心醉倒。
葡萄园的果子成熟时,饱满而壮实,正象征生命待赠与,待扩张。不采摘它也会慢慢枯萎。
我欢喜精美的瓷器,温润而莹洁。我昨天所见到的,实强过我二十年来所见名瓷万千。
我喜欢看那幅元人素景,小阜平冈间有秀草丛生,作三角形,整齐而细柔,萦回迂徐,如云如丝,为我一生所仅见风景幽秀地方。我乐意终此一生,在这个处所隐居。
我仿佛还见过一个雕刻,材料非铜非玉,但觉珍贵华丽,希有少见。那雕刻品腿瘦而长,小腹微凸,随即下敛,一把极合理想之线,从两股接榫处展开,直到脚踝。式样完整处,如一古代希腊精美艺术的仿制品。艺术品应有雕刻家的生命与尊贵情感,在我面前那一个仿制物,倚据可看到神的意志与庄严的情感。
这艺术品的形色神奇处,也令人不敢相信。某一部分微带一片青渍,某一部分有两粒小小黑痣,某一部分并有若干美妙之漩涡,仿佛可从这些地方见出上帝手艺之巧。这些漩涡隐现于手足关节间,和脸颊颈肩与腰以下,真如诗人所谓“藏热吻的小杯”。在这些地方,不特使人只想用嘴唇轻轻的去接触,还幻想把自己整个生命都收藏到里边去。
百合花颈弱而秀,你的颈肩和它十分相似。长颈托着那个美丽头颅微向后仰。灯光照到那个白白的额部时,正如一朵百合花欲开未开。我手指发抖,不敢攀折,为的是我从这个花中见到了神。微笑时你是开放的百合花,有生命在活跃流动。你沉默,在沉默中更见出高贵。你长眉微蹙,无所自主时,在轻颦薄媚中所增加的鲜艳,恰恰如浅碧色百合花带上一个小小黄蕊,一片小墨斑。……这一切又只像是一个抽象。
这个记录看到后来,我眼睛眩瞀了。这本书成为一片蓝色火焰,在空虚中消失了。我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那个“房间”,重新站到这个老式牌楼下。保留在我生命中,似乎就只是那么一片蓝焰。保留到另外一个什么地方,应当是小小的一撮灰。一朵枯干的梅花,在想象的时间下失去了色和香的生命残余。我只记得那本书上第一句话:神在我们生命里。
我已经回到了住处。
晚上十一点半,菜油灯一片黄光铺在黑色台面上,散在小小的房间中。试游目四瞩,这里那里只是书,两千年前人写的,一万里外人写的,自己写的,不相识同时人写的;一个灰色小耗子在书堆旁灯光所不及处走来走去。那分从容处,正表示它也是个生物,可是和这些生命堆积,却全不相干。使我想起许多读书人,十年二十年在书旁走过,或坐在一个教堂边读书讲书情形。我不禁自言自语的说:“唉,上帝,我活下来还应当读多少书,写多少书?”
我需要稍稍休息,不知怎么样一来就可得到休息。
我似乎很累,然而却依然活在一种有继续性的荒唐境界里。
灯头上结了一朵小花,在火焰中开放的花朵。我心想:“到火熄时,这花才会谢落,正是一种生命的象征。”我的心也似乎如焚如烧,不知道的是什么事情。
梅花香味虽已失去,尚想从这种香味所现出的境界搜寻一下,希望发现一点什么,好像这一切既然存在,我也值得好好存在。于是在一个“过去”影子里,我发现了一片黄和一点干枯焦黑的东西,它代表的是他人“生命”另一种形式,或者不过只是自己另一种“梦”的形式,都无关系。我静静的从这些干枯焦黑的残余,向虚空深处看,便见到另一个人在悦乐中疯狂中的种种行为。也依稀看到自己的影子,如何反映在他人悦乐疯狂中,和爱憎取予之际的徘徊游移中。
仿佛有一线阳光印在墙壁上。仿佛有青春的心在跳跃。仿佛一切都重新得到了位置和意义。
我推测另外必然还有一本书,记载的是在微阳凉秋间,一个女人对于自己美丽精致的肉体,乌黑柔软的毛发,薄薄嘴唇上一点红,白白丰颊间一缕香,配上手足颈肩素净与明润,还有那一种从莹然如泪的目光中流出的温柔歌呼。肢体如融时爱与怨无无可奈何的对立,感到眩目的惊奇。唉,多美好神奇的生命,都消失在阳光中,遗忘在时间后!一切不见了,消失了,试去追寻时,剩余的同样是一点干枯焦黑东西,这是从自己鬓发间取下的一朵花,还是从路旁拾来的一点纸?说不清楚。
试来追究“生命”意义时,我重新看到一堆名词,情欲和爱,怨和恨,取和予,上帝和魔鬼,人和人,凑巧和相左。过半点钟后,一切名词又都失了它的位置和意义。
到天明前五点钟左右,我已把一切“过去”和“当前”的经验与抽象,都完全打散,再无从追究分析它的存在意义了,我从不用自己对于生命所理解的方式,凝结成为语言与形象,创造一个生命和灵魂新的范本,我脑子在旋转,为保留在印象中的造形,物质和精神两方面的完整造形,重新疯狂起来。到末了,“我”便消失在“故事”里了。在桌上稿本内,已写成了五千字。我知道这小东西寄到另外一处去,别人便把它当成“小说”,从故事中推究真伪。对于我呢,生命的残余,梦的残余而已。
我面对着这个记载,热爱那个“抽象”,向虚空凝眸来耗费这个时间。一种极端困惑的固执,以及这种固执的延长,算是我体会到“生存”唯一事情,此外一切“知识”与“事实”,都无助于当前,我完全活在一种观念中,并非活在实际世界中。我似乎在用抽象虐待自己肉体和灵魂,虽痛苦同时也是享受。时间便从生命中流过去了,什么都不留下而过去了。
试轻轻拉开房门时,天已大明,一片过去熟习的清晨阳光,随即进到了房里,斜斜的照射在旧墙上。书架前几个缅式金漆盒子,在微阳光影中,反映出一种神奇光彩。一切都似乎极新。但想起“日光之下无新事”,真是又愁又喜。我等待那个“夜”所能带来的一切。梅花的香,和在这种淡淡香气中给我的一份离奇教育。
居然又到了晚上十点钟。月光清莹,楼廊间满是月光。因此把门打开,放月光进到房中来。
似乎有个人随同月光轻轻的进到房中,站在我身后边:“为什么这样自苦?究竟算什么?”
我勉强笑,眼睛湿了,并不回过头去:“我在写青凤,《聊斋》上那个青凤,要她在我笔下复活。”
从一个轻轻的叹息声中,我才觉得已过二十四点钟,还不曾吃过一杯水。
三十年七月作
三十二年三月重写
本篇发表于1943年7月15日《新文学》第1卷第1期。署名上官碧。
据《新文学》文本编入。
摘星录
第一
五点三十分,她下了办公室,预备回家休息。要走十分钟路,进一个城门,经过两条弯弯曲曲的小街,方能回到住处。进城以前得上一个小小山坡,到坡顶时,凭高远眺,可望见五里外几个绿色山头,南方特有的楠木林,使山头显得胖圆圆的,如一座一座大坟。近身全是一片田圃,种了各样菜蔬,其时正有个老妇人躬腰在畦町间工作。她若有所思,在城墙前山坡上站了一忽儿。天上白云和乌云相间处有空隙在慢慢扩大,天底一碧长青,异常温静。傍公路那一列热带树林,树身高而长,在微风中摇曳生姿,树叶子被雨洗过后,绿浪翻银,俨然如敷上一层绿银粉。入眼风物清佳,一切如诗如画,她有点疲倦,有点渴。心境不大好,和这种素朴自然对面,便好像心中接触了什么,轻轻的叹了一口气。与她一同行走的是个双辫儿女孩,为人天真而憨,向她说:
“大姐,天气多好!时间还早,我们又不是被赶去充军,忙个什么?这时节不用回家,我们到公路近边坟堆子上坐坐去。到那里看着天上的云,等到要落雨了,再回家去不迟。风景好,应当学雅人做做诗!”
“做诗要诗人!我们是个俗人。是无章句韵节的散文。还是回家喝点水好些,口渴得很!”
双辫儿不让她走,故意说笑话:“你这个人本身就像一首诗,不必选字押韵,也完完整整。还是同我去好!那里有几座坟,地势高高的,到坟头上坐坐,吹吹风,一定心里爽快,比喝水强多了。看风景也是一种教育!”
“像一首诗终不是诗!”她想起另外一件事,另外一种属于灵魂或情感的教育,就说:“什么人的坟?”
双辫儿说:“不知道什么人的坟。”又说,“这古怪世界,老在变,明天要变成一个什么样子,就只有天知道!这些百年前的人究竟好运气,死了有孝子贤孙,花了一大笔钱来请阴阳先生看风水,找到好地方就请工匠来堆凿石头保坟,还在坟前空地上种树,树长大了让我们在下面歇凉吹风。我们这辈子人,既不会孝顺老的,也不能望小的孝顺,将来死后,恐怕连一个小小土堆子都占不上!”
“你死后要土堆子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处!有个土堆子做坟,地方不太偏僻,好让后来人同我们一样,坐到上面谈天说地,死了也不太寂寞!”因为话说得极可笑,双辫儿话说完后,觉得十分快乐,自己便哈哈笑将起来。她年纪还只二十一岁,环境身世都很好,从不知“寂寞”为何物。只不过欢喜读《红楼梦》,有些想象愿望,便不知不觉与书中人差不多罢了。“坟”与“生命”的意义,事实上她都不大明白,也不必需明白的。
“人人都有一座坟,都需要一座坟?”她可想得远一点,深一点,轻轻吁了一口气。她已经二十六岁。她说的意义双辫儿不会懂得,自己却明明白白。她明白自己那座坟将埋葬些什么;一种不可言说的“过去”,一点生存的疲倦,一个梦,一些些儿怨和恨,一星一米理想或幻想,——但这时节实在并不是思索这些抽象问题时节。天气异常爽朗,容易令人想起良辰美景奈何天。
她愿意即早回家,向那双辫儿同伴说:“我不要到别人坟堆上去,那没有什么意思。我得回去喝点水,口渴极了。我是只水鸭子!”
双辫儿知道她急于回去另外还有理由,住处说不定正有个大学生,呆着等待她已半点钟。那才真是成天喝水的丑小鸭!就笑着说:“你去休息休息吧。到处都有诗,我可要野一野,还得跑一跑路!”恰好远处有个人招呼,于是匆匆走去了。留下她一人站在城墙边,对天上云影发了一会儿痴。她心中有点扰乱,似乎和往常情形不大相同。好像有两种力量正在生命中发生争持,“过去”或“当前”,“古典”和“现代”,“自然”与“活人”,正在她情感上互相对峙。她处身其间,做人不知如何是好。
恰在此时有几个年青女子出城,样子都健康而快乐,头发松松的,脸庞红红的,从她身边走过时,其中之一看了她又看,走过身边后还一再回头来望她。她不大好意思,低下了头。只听那人向另外一个同伴说:“那不是XX,怎么会到这里来?前年看她在北平南海划船,两把桨前后推扳,神气多潇洒!”话听得十分清楚,心中实在很高兴,却皱了皱眉毛,只她轻轻的自言自语说:“什么美不美,不过是一篇无章无韵的散文罢了。”
路沟边有一丛小小蓝花,高原地坟头上特有的产物,在过去某一时,曾与她生命有过一种希奇的联合。她记起这种“过去”,摘了一小束花拿在手上。其时城边白杨树丛中,正有一只郭公鸟啼唤,声音低郁而闷人,雨季未来以前,城外荒地上遍地开的报春花,花朵那么蓝,那么小巧完美,孤芳自赏似的自开自落。却有个好事人,每天必带露采来,把它聚成一小簇,当成她生命的装饰。礼物分量轻意义却不轻!数数日子,不知不觉已过了三个月。如今说来,这些景物人事好像除了在当事者心上还保留下一种印象,便已消失净尽别无剩余了!她因此把那一束小蓝花捏得紧紧的,放在胸膛前贴着好一会。“过去的,都让它成为过去!”那么想着,且追想起先前一时说的散文和诗的意义,勉强的笑笑,慢慢的进了城。
郭公鸟还在啼唤,像逗引人思索些不必要无结果的问题。她觉得这是一种有意的挑逗,偏不去想什么。俨然一切已成定局,过去如此,当前如此,未来还将如此。人应放聪明与达观一点,凡事都不值得固执。城里同样有一个小小斜坡,沿大路种了些杂树木,经过半月的长雨,枝叶如沐如洗,分外绿得动人。路旁芦谷苦蒿都已高过人头,满目是生命的长成。老冬青树正在开花,花朵细碎而淡白,聚成一丛丛的,香气辛而浓。她走得很慢,什么都不想,只觉得奇异,郭公鸟叫的声音,为什么与三月前一天雨后情形完全一样。过去的似乎尚未完全成为过去,这自然很好,她或许正需要从过去搜寻一点东西,一点属于纯诗的东西,方能得到生存的意义。这种愿望很明显与当前疲倦大有关系。
第二
有人说她长得很美,这是十五年前的旧事了。从十四五岁起始,她便对于这种称誉感到秘密的快乐。到十六岁转入一个高级中学读书,能够在大镜子前敷粉施朱时,她已觉得美丽使她幸福,也能给她小小麻烦。举凡学校有何种仪式,需要用美丽女孩作为仪式装饰时,她必在场有分。在那个情形中,她必一面有点害羞,有点不安,一面却实在乐意从公众中露面,接受多数人带点阿谀的赞颂。为人性格既温柔,眉发手足又长得很完美,结果自然便如一般有美丽自觉女孩子共通命运,于一种希奇方式中,得到很多人的关心。在学校时一个中年教员为了她,发生了问题,职务便被开除了。这是第一次使她明白人生关系的不可解。其次是在学校得到了一个带男性的女友,随后假期一来,便成为这个女友家中的客人,来自女友方面的各种殷勤,恰与从一个情人方面所能得到的爱情差不多,待到父母一死,且即长远成了女友家中的客人。二十岁时,生活中又加入另外一个男子,一个大学一年级,为人不甚聪明,性格却刚劲而自重,能爱人不甚会爱人。过不多久,又在另外机会接受了两分关心,出自友人亲戚兄弟两人。一年后,又来了一个美国留学生,在当地著名大学教书,为人诚实而忠厚,显然是个好丈夫,只是美国式生活训练害了他,热情富余而用不得体。过不久,又来了一个朋友,年纪较大,社会上有点地位,为人机智而热诚,可是已和别人订了婚。这一来,这些各有分际的友谊,在她生活上自然就有了些变化,发生了许多问题。爱和怨,欢乐与失望,一切情形如通常社会所见,也如小说故事中所叙述,一一逐渐发生。个人既成为这个社会小小一群的主角,于是她就在一种崭新的情感下,经验了一些新鲜事情。轻微的妒嫉,有分际的关心,使人不安的传说,以及在此复杂情形中不可免的情感纠纠纷纷,滑稽或误解种种印象。三年中使她接受了一分新的人生教育,生命也同时增加了一点儿深度。来到身边的青年人,既各有所企图,人太年青,控制个人情感的能力有限,独占情绪特别强,到末后,自然就各以因缘一一离开了她。最先是那个大学生,因热情不能控制,为妒嫉中伤而走开了。其次是两个兄弟各不相下,她想有所取舍,为人性格弱,势不可能,因此把关系一同割断。美国留学生见三五面即想结婚,结婚不成便以为整个失败,生命必然崩溃,却用一个简便办法,与别的女子结了婚,减去了她的困难,也算是救了他自己的失恋。
年青男孩子既陆续各自走开了,对于她,虽减少了些麻烦,当然就积压一些情感,觉得生命空虚无聊,带点神经质女孩子必然应有的现象。但因此也增加了她点知识。“爱”,同样一个字眼儿,男女各有诠释,且感觉男子对于这个名词,都不免包含了一些可怕的自私观念。好在那个年纪较长朋友的“友谊”,却因不自私在这时节正扩大了她生存的幻想,使她做人的自信心和自尊心有了抬头机会。且读了些书,书本与友谊同时使生命重新得到一种稳定。也明知这友谊不大平常,然而看清楚事不可能,想把问题简单化,因此她就小心又小心缩敛自己,把属于生命某种幻想几乎缩成为一个“零”。虽成为一个零,用客气限制欲望的范围,心中却意识到生命并不白费。她于是从这种谨慎而纯挚的友谊中,又经验了些事情。另外一种有分际的关心,人为的淡漠,以及由此而来的轻微得失忧愁。一切由具体转入象征,一分真正的教育,培养她的情感也挫折她的情感。生活虽感觉有点压抑,倒与当时环境还能配合。不过幻想同实际既有了相左处,她渐渐感到挣扎的必要,性情同习惯,却把她缚住在原有的生活上,不能挣扎。她有点无可奈何,有点不知如何是好。就便自慰自解,这是“命运”。用命运聊以自释,然而实不甘心长远在这种命运下低头。
战争改变一切,世界秩序在顽固的心与坚硬的钢铁摧毁变动中,个人当然也要受它的影响。多数人因此一来,把生活完全改了,也正因此,她却解决了一个好像无可奈何的问题,战争一来,唯一的老朋友亦离开了。
她想:“这样子很好,什么都完了,生命正可以重新开始。”因此年纪长大一点,心深了点,明白对于某一事恐不能用自己性格自救,倒似乎需要一个如此自然简截的结局,可是中国地面尽管宽广,人与人在这个广大世界中碰头的机会还依然极多。许多事她事先都料想不到,要来的还是会来,这些事凑和到她生活上时,便成为她新的命运。
战争缩短了中国人对于空间的观念,万千人都冒险向内地流,转移到一个完全陌生地方。她同许多人一样,先是以为战事不久就会结束,认定留下不动为得计。到后来看看战事结束遥遥无期,留在原来地方毫无希望可言,便设法向内地走。老同学北方本来有个家,生活过得很平稳有秩序,当然不赞成走。后来看看争持不过了,反而随同上了路。内地各事正需要人,因此到地不久两人都在一个文化机关得到一份工作。初来时自然与许多人一样,生活过得单纯而沉闷。但不多久,情形便不同了。许多旧同学都到了这个新地方,且因为别的机会又多了些新朋友,生活便忽然显得热闹而活泼起来。生活有了新的变化,正与老同学好客本性相合,与她理想倒不甚相合,一切“事实”都与“理想”有冲突,她有点恐惧。年龄长大了,从年龄堆积与经验堆积上,她性情似乎端重一些,生活也就需要安静一些。然而新的生活却使她身心两方面都不安静。她愿意有点时间读读书,或思索消化一下从十八岁起始七年来的种种人事,日常生活方式恰正相反。她还有点“理想”,在“爱情”或“友谊”以外有所自见自立的理想,事实日常生活倒照例只有一些“麻烦”。这麻烦虽新而实旧,与本人性情多少有点关系。为人性格弱,无选择自主能力,凡事过于想作好人,就容易令人误会,招来麻烦。最大弱点还是作好人的愿望,又恰与那点美丽自觉需要人赞赏崇拜情绪相混合,因此在这方面特别增加了情感上的被动性。
老同学新同事中来了一些年青男女,“友谊”或“爱情”,在日常生活日常思想中都重新有了位置。一面是如此一堆事实,一面是那点微弱理想,一面是新,一面是旧,生活过得那么复杂而累人,她自然身心都感到相当疲倦。“战争”二字在她个人生命上有了新的意义,她似乎就从情分得失战争中,度过每一个日子,本来已经好像很懂得“友谊”和“爱情”,这一来,倒反而糊涂了。一面得承认习惯,即与老同学相处的习惯,一面要否认当前,即毫无前途的当前。持久下去自然应付不了,她不知道如何一来方可自救。一个女子在生理上既不能使思索向更深抽象走去,应付目前自然便是忍受,忍受,到忍受不了时便打量,“我为什么不自杀?”当然无理由实现这种蠢事。“我能忘了一切多好!”事实上这一切全都忘不了。
幸好老朋友还近在身边,但也令人痛苦。由于她年龄已需要重新将“友谊”作一度诠释,从各方面加以思索,观点有了小小错误。她需要的好像已经完全得到了,事实上感觉到所得的却是极不重要的一份。她明白,由于某种性情上的弱点,被朋友认识得太多,友谊中那点诗与火倒给毁去了。因此造成一种情绪状态,他不特不能帮助她,鼓励她向上作人,反而会从流行的不相干传说,与别方面的忌讳,使他在精神上好像与她越离越远,谈什么都不大接头。过去一时因抖气离开了她的那个刚直自重的朋友呢,虽重新从通信上取得了一些信托,一点希望,来信总还是盼望她能重新作人,不说别的事情,意思也就正对于她能否“重新作人”还感到怀疑。疑与妒并未因相隔六年相去七千里而有所改变。这个人若肯来看看她,即可使她得到很大的帮助。但那人却因负气或别的事务在身,不能照她愿望行事。那两兄弟呢,各自已从大学毕了业,各在千里外作事,哥哥还时常来信,在信上见出十分关心,希望时间会帮他点忙,改变一些人的态度。事实上她却把希望兴趣放在给弟弟的信上。那弟弟明白这个事情,且明白她的性情,因此来信照例保留了一点客气的距离。她需要缩短一点这种有意作成的距离,竟无法可想。另外一种机缘,却又来了一个陌生人,一个公务员,正想用求婚方式自荐。她虽需要一个家庭,但人既陌生,生活又相去那么远,这问题真不知将从何说起。另外又有一个朋友,习工科的,来到她身边,到把花同糕饼送了十来次后,人还不甚相熟,也就想用同样方式改变生活。两件事以及其他类似问题,便作成同居十年老同学一种特殊情绪,因妒生疑,总以为大家或分工或合作,都在有所计谋。以为她如不是已经与这个要好,就是准备与那个结婚,敌对对象因时而变,所以亦喜怒无常。独占情绪既受了损害,因爱成恨,举凡一个女人在相似情形中所能产生的幻想,所能作出的行为,无不依次陆续发生。就因这么一来,却不明白恰好反而促成身边那个造成一种离奇心理状态,使她以为一切人对她都十分苛刻。因疑成惧,也以为这人必然听朋友所说,相信事实如此,那人必将听朋友所说,以为事实又或如彼。一切过去自己的小小过失,与行为不端谨处,留下一些故事,都有被老同学在人前扩大可能。这种“可能”便搅扰得她极不安宁,竟似乎想逃避无可逃避。这种反常心理状态,使她十分需要一个人,而且需要在方便情形下有那么一个人,笨一点也无妨,只要可以信托,就可抵补自己的空虚。也就因此,生活上即来了一个平常大学生,为人极端平常,衣服干干净净,脑子简简单单,然而外表老实,完全可靠。正因为人无用也便无害,倒正好在她生活中产生一点新的友谊。这结果自然是更多麻烦!
先是为抵制老同学加于本身的疑妒,有一个仿佛可以保护自己情绪安定的忠厚可靠朋友在身边,自然凡事都觉得很好。随后是性情上的弱点,不知不觉间已给了这个大学生不应有的过多亲近机会。在一个比较长的时期中,且看出大学生毫无特长可以自见,生活观念与所学所好都庸俗得出奇,如此混下去,与老朋友过去一时给她引起那点向上作人理想必日益离远。而且更有可怕地方,是习惯移人,许多事取舍竟不由己。老同学虽在过去一时事事控制她,却也帮助了她幻想的生长。这大学生在目前,竟从一个随事听候使唤的忠仆神气,渐渐变而为独断独行主子样子。既如许多平常大学生一般生活无目的,无理想,读书也并无何种兴趣。无事可作时,只能看看电影,要她去就不好不去。一些未来可能预感,使她有点害怕。觉得这个人将来的麻烦处,也许可能比七年前旧情人的妒嫉,老朋友的灰心,以及老同学的歇斯迭里亚种种表现,综合起来还有势力。新的觉醒使她不免害怕担心,要摆脱这个人,由于习惯便摆不脱,尤其是老同学的疑妒,反而无形帮助了那大学生,使她不能不从大学生取得较多的信托,稳定自己的情感。
她于是在这种无可奈何情形中活下去,接受每天一切必然要来的节目,俨然毫无自主能力来改变这种环境。苦痛与厌倦中,需要一点新的力量鼓起她做人的精神,从朋友方面,得不到所需要时,末后反而还是照习惯跟了那个大学生走去,吃吃喝喝,也说说笑笑,接受一点无意义的恭维,与不甚得体的殷勤。
这自然是不成的!正因为生活中一时间虽已有些新的习惯不大好,情感中实依然还保留了许多别的美丽印象和幻想。这印象和幻想,与当前事实比时,不免使她对当前厌恶难受。看看“过去”和“未来”,都好像将离远了,当前却留下那么一个人。在老同学发作时,骂大学生为一个庸俗无用的典型,还可激起她反抗情绪,产生自负自尊心,对大学生反而宽容一点。但当老同学一沉默,什么都不提及,听她与大学生玩到半夜回转住处也不理会,理性在生命中有了势力,她不免觉得惭愧。
然而她既是一个女子,环境又限人,习惯不易变,自然还是只能那么想想,“我死了好”,当然不会死。又想“我要走开”,一个人往那里走?又想“我要单独,方能自救”,可是同住一个就离不开;同住既有人,每天作事且有人作伴同行,在办事处两丈见方斗室中,还有同事在一张桌子上办公,回到住处,说不定大学生已等得闷气许久了。这世界恰像是早已充满了人,只是互相妨碍,互相牵制,单独简直是不可能的梦想!单独既不可能,老同学误会又多,都委之于她的不是,只觉这也不成,那也不对,反抗埋怨老同学的情绪随之生长。先一刻的惭愧消失了。于是默默的上了床,默默的想,“人生不过如此”。就自然在不知觉间失去不少重新作人气概。因为当前生活固然无快乐可言,似乎也不很苦。日子过下去,她不向深处思索,虽不大见出什么长进,竟可说是很幸福的!
第三
可是世界当真还在变动中,人事也必然还有变迁。精神上唯一可以帮忙的老朋友,看看近来情形不大对,许多话说来都无意义,似乎在她自己放弃向上理想以前,先对她已放弃了理想,而且由正面劝说她“应当自重”,反而恶作剧似的,要她去和大学生“好好做爱”好好使用那点剩余青春了。几个自作多情的求婚者?相熟一个出了国,陌生一个又因事无结果再无勇气来信,至于留在五千里外那个朋友,则因时间空间都相去太远,来信总不十分温柔,引不起她对未来的幸福幻想,保护她抵抗当前自弃倾向。……更重要的是那个十年相处的女同学,在一种也常见也不常有情绪中,个人受尽了折磨,也痛苦够了她,对于新的情况始终不能习惯。虽好像凡事极力让步,勉强适应,终于还是因为独占情绪受了太大打击,只想远远一走,方能挽救自己情感的崩溃,从新生活中得到平衡。到把一切近于歇思的里表现,一一都反应到日常生活后,于是怀了一脑子爱与恨,有一天当真就忽然走开了。
起始是她生活上起了点变化,仿佛因老同学一走,一切“过去”讨厌事全离开了,显得轻松而自由。老同学因爱而恨产生的各式各样诅咒,因诅咒在她脑子中引起的种种可怕联想,也一起离远了。老朋友为了别的原因,不常见面了。大学生初初像是生疏了许多。可是不久放了暑假,她有些空闲,大学生毕业后无事可作,自然更多空闲,由空闲与小小隔离,于是大学生更像是热烈了许多。这热烈不管用的是如何形式表现,既可增加一个女人对于美丽的自信,当然也就引起她一点反应。因此在生活上还是继续一种过去方式,恰如她自己所谓,活得像一篇“无章无韵的散文”。不过生命究竟是种古怪东西,正因为生活中的实际,平凡而闷人,倒培养了她灵魂上的幻想。生活既有了变化,空闲较多,自然多有了些单独思索“生活”的机会。当她能够单独拈起“爱”字来追究时,不免引起“古典”和“现代”的感想,就经验上即可辨别出它的轻重得失。什么是诗与火混成一片,好好保留了古典的美丽与温雅?什么是从现代通俗电影场面学来的方式,做作处只使人感到虚伪,粗俗处已渐渐把人生丑化?因此一面尽管习惯与大学生生活混得很近,一面也就想得很远很远。且由于这种思索,却发现了许多东西,即平时所疏忽,然而在生命中十分庄严的东西。所思所想虽抽象而不具体,生命竟似乎当真重新得到了一种稳定,恢复了已失去作人信心,感到生活有向上需要。只因为向上,方能使那种古典的素朴友谊与有分际有节制的爱,见出新的光和热。这比起大学生那点具体而庸俗的关系时,实在重要得多了。
然而她依旧有点乱,有点动摇。她明白时间是一去不返的,凡保存在印象中的诗,使它显现并不困难。只是当前所谓具体,却正在把生命中一切属于“诗”的部分,尽其可能加以摧残毁灭。要挣扎反抗,还得依赖一种别的力量,本身似乎不大济事。当前是性格同环境两样东西形成的生活式样,要打破它,只靠心中一点点理想或幻念,相形之下,实在显得过于薄弱无力了。
她愿意从老朋友或女同学方面得到一点助力,重新来回想女同学临行前给她那种诅咒。在当时,这些话语实在十分伤害她的自尊心,激起她对大学生的负短心。这时节已稍稍不同了一些。
老同学临行前说:“XX,我们今天居然当真离开了,你明白我为什么走。你口上尽管说舍不得我走,其实凭良心说,你倒希望我走得越远越好。你以为一离开我就可以重新做人,幸福而自由在等待你。好,我照你意思走开!从明天起你就幸福自由了!可是我到底是你一个好朋友,明白你,为你性格担心。你和我离开容易,我一走了,要你同那个平凡坯子大学生离开恐不容易。这个人正因为无什么学问,可有的是时间,你一定就会吃亏到这上头。你要爱人或要人爱,也找个稍像样子的人,不是没有这种人!你目前是在堕落,我说来你不承认,因为你只觉得我是被妒嫉中伤了,再不会想到别的事情。我一提及就损害了你的自尊心,到你明白真正什么叫作自尊心时,你完了。末了你还可以说,只要我们相爱,就很好!好,这么想你如果当真可以快乐一点,就这么想。我讨厌这种生活,所以要走了。”
女同学自然不会明白她并不爱大学生,其所以和大学生来往亲密,还只是激成的。老朋友呢,友谊中忌讳太多,见面也少起来,以为是对她好,其实近于对她不好。
什么是“爱”?事情想来不免重新又觉得令人迷糊。她以为能作点事,或可从工作的专注上静一静心。大学生当然不会给她这点安静的,事实上她应当休息休息,把一颗心从当前人事纠纷中解放出来,方可望恢复心境的平衡常态。但是这“解放”竟像是一种徒然希望,自己既无可为力,他人也不易帮忙。
过去一时她曾对老朋友说:“人实在太可怕了,到我身边来的,都只想独占我的身心。都显得无比专制而自私,一到期望受了小小挫折,便充满妒和恨。实在可怕。”老朋友对于这个问题却回答得很妙:“人并不可怕。倘若自己情绪同生活两方面都稳得住,友谊或爱情都并无什么可怕处。你最可担心的事,是关心肉体比关心灵魂兴趣浓厚得多。梳一个头费去一点钟,不以为意,多读半点钟书,便以为太累。且永远借故把日子混下去,毫无勇气重新好好做个人,这对你前途,才真是一件最可怕的事!”
可是,这是谁的过失?爱她,了解她,说到末了,不是因妒嫉就是因别的忌讳,带着不愉快痛苦失望神情,或装作谨慎自重样子,远远走开。死的死去,陌生的知情知趣的又从无勇气无机会来关心她,同情她,只让她孤单单无望无助的,活到这个虚伪与俗气的世界中。一个女人,年纪已二十六岁,在这种情形下她除了听机会许可,怀着宽容与怜悯,来把那个大学生收容在身边,差遣使唤,做点小小事情,同时也为这人敷粉施朱,调理眉发,得到生命的意义,此外还有什么方法,可以满足一个女人那点本性?
所以提到这点时,她不愿意老朋友误解,还同老朋友说:“这不能怪我,我是个女人,你明白女人有的是天生弱点,要人爱她。那怕是做作的热情,无价值的倾心,总不能无动于衷,总不忍过而不问。姐姐不明白,总以为我会嫁给那一个平平常常的大学生,所以就怀着一腔悲恨走开了。就是你,你不是有时也还不明白,不相信吗?我其实永远是真实的,无负于人的!”
老朋友说:“可是这忠实有什么用?既不能作你不自重的辩护,也不能引起你重新做人的勇气,你明白的,若忠实只在证明你做爱兴趣浓于做人兴趣,目前这生活,对你有些什么前途,你想象得出!待你真真实实感到几个朋友为你不大自重,对你已当真疏远时,你应当会有点痛苦的。你若体会得出将来是什么,你尤其不能不痛苦!”
她觉得有点伤心,就抖气说:“大家都看不起我,也很好。什么我都不需要,我希望单独。”
老朋友明白那是一句反话。所以说:“是的,这么办你当然觉得好。只是得到单独也不容易!一个人决不能完全放下‘过去’,也无法拒绝‘将来’,你比别人更理会这一点。一时不自重的结果,对于一个女人,可能有些什么结果,你自己去好好想三五天,再决定你应作的事。”
于是老朋友沉默了。日月流转不息,一切过去的,自然仿佛都要成为一种“过去”。不会再来了。来到身边的果然就只是那个大学生。这件事说来却又像并非思索的结果,只是习惯的必然。
第四
转到住处后,一些回忆咬着她的心子。把那束高原蓝花插到窗前一个小小觚形瓶中去,换了点养花水,无事可作,便坐下来欣赏这丛小花。同住的还不归来,又还不到上灯吃饭时候。黄昏前天气闷热而多云。她不知道她实在太累,身心两方面若果都能得到一个较长时期的休息,对于她必大有帮助。
过了一阵,窗口边那束蓝花,看来竟似乎已经萎悴了,她心想:
“这东西摆到这里有什么用处?”可是并不去掉它。她想到的正像是对于个人生命的感喟,与瓶花又全不相干。因此联想及老朋友十余年来给她在情感上的教育,对生命的一点意见,玩味这种抽象观念,等待黄昏。“其实生命何尝无用处,一切纯诗即由此产生,反映生命光影神奇与美丽。任何肉体生来虽不可免受自然限制,有新陈代谢,到某一时必完全失去意义,诗中生命却将百年长青!”她好像在询问自己,生命虽能产生诗,如果肉体已到毫无意义,不能引起疯狂时,诗歌纵百年长青,对于生命又有何等意义?一个人总不能用诗来活下去。尤其是一个女人,不能如此。尤其是她,她自以为不宜如此。
不过这时节她倒不讨厌诗。老朋友俨然知道她会单独,在单独就会思索,在思索中就会寂寞,特意给了她一个小小礼物,一首小诗。是上三个月前留下的。与诗同时还留下一个令人难忘的印象。她把诗保留到一个文件套里,在印象中,却保留了一种温暖而微带悲伤的感觉。
小瓶口剪春罗还是去年红
这黄昏显得格外静格外静
黄昏中细数人事变迁
见青草向池塘边沿延展
我问你这应当惆怅?还应当欢欣
小窗间有夕阳薄媚微明
青草铺敷如一片绿云
绿云相接处是天涯
诗人说芳草碧如丝人远天涯近
这比拟你觉得近情?不真
世界全变了世界全变了是的一切都得变
心上虹霓雨后还依然会出现
溶解了人格和灵魂叫做爱
人格和灵魂需几回溶解
爱是一个古怪字眼儿燃烧人的心
正因为爱天上方悬挂千万颗星和长庚星
你在静中眼里有微笑轻漾
你黑发同苍白的脸儿转成抽象
温暖文字温暖了她的心,她觉得快乐也觉得惆怅。还似乎有点怜悯与爱的情绪,在心上慢慢生长。可是弄不清楚是爱自己的过去,还是怜悯朋友的当前?又似乎有一种模糊的欲念生长,然而这友谊印象却已超过了官能的接近,成为另外一种抽象契合了。为了对于友谊印象与意象的捕捉,写成为诗歌,这诗歌本身,其实即近于一种抽象,与当前她日常实际生活所能得到的,相隔好像太远了。她欣赏到这种友谊的细微感觉时,不免有点怨望,有点烦乱,有点不知所主。
小瓶中的剪春罗业已萎悴多日。池塘边青草这时节虽未见,却知道它照例是在繁芜中向高处延展,迷目一望绿。小窗口长庚星还未到露面时。……这一切都像完全是别人事情,与她渺不相涉。自己房中仿佛什么都没有。心上也虚廓无边,填满了黄昏的寂静。
日头已将落尽,院子外阔大楠木树叶在微风中轻轻动摇,恰如有所招邀。她独自倚靠在窗口边,看天云流彩,细数诗中的人事,不觉自言自语起来,“多美丽的黄昏,多可怕的光景!”正因为人到这种光景中,便不免为一堆过去或梦景身心都感到十分软弱,好像什么人都可以把她带走。只要有一个人来说,“我要你,你跟我走。”就不知不觉会随这个人走去。她要的人既不会在这时走来,便预感到并不要的那个大学生会要来。只好坐下来写点什么,像是文字可即固定她的愿望。带她追想“过去”,方能转向“未来”,抵抗那个实际到不可忍受的“当前”。她取出纸笔,试来给老朋友写一个信,告他一点生活情形。
XX,我办公回来,一个人坐在窗边发痴。心里不受用。重新来读读你那首小诗,实在很感动。但是你知道,也不可免有一点痛苦。这一点你似乎是有意如此,用文字虐待一个朋友的感情,尤其是当她对生活有一点儿厌倦时!天气转好了,我知道你一定还留在XX。你留下的意思是不见我。好个聪明的老师,聪明到用隔离来教育人!我搬来已十五天,快有三个月不见你了,你应当明白这种试验对于我的意义。我当真是在受一种很可怕的教育。我实在忍受不了,但我沉默忍受下去。这是我应分得到的。可是你,公平一点说,这是我应分得到的?同住处一位是《红楼梦》的崇拜者,为人很天真可爱,警报在她想象中尽响,她只担心大观园被空袭,性格爱娇处可想而知。这就是你常说希有的性格,你一定能欣赏。从我们住处窗口望出去,穿过树林的罅隙,每天都可望到你说的那颗长庚星。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心那么硬,知道我的寂寞,却不肯来看看我,也从不写个信给我。我总那么傻想,应当有个人,来到我这里,陪陪我,用同样心跳在窗边看看蓝空中这颗阅尽沧桑的黄昏星,也让这颗星子看看我们!那怕一分一秒钟也成,一生都可以温习这种黄昏光景,不会感到无聊的!我实在很寂寞,心需要真正贴近一颗温柔而真挚的心。你尽管为我最近的行为生我气,你明白,我是需要你原谅,也永远值得你原谅的!写到这里不知不觉又要向你说,我是一个女人!一个女人是照例无力抵抗别人给她关心的,糊涂处不是不明白。但并不会长远如此。情谊轻重她有个分量在心中。说这是女人的小气也成。总之她是懂好歹的,只要时间稍长一点,她情绪稳定一点。负心不是她的本性,负气也只是一时间的糊涂。你明白,我当前是在为事实与理想忍受两种磨折。理想与我日益离远,事实与我日益相近。我很讨厌当前的自己。我并不如你所想象的是一个能在一种轻浮生活中过日子下去的人。我盼望安静,孤独一点也无妨。我只要一个……我要的并未得到,来到我生活上,紧附在生活上的是一堆,我看得清清楚楚,实在庸俗而平凡。可是这是我的过失?别的人笑我,你不应当那么残忍待我。你明白事情,这命运是谁作主?……我要挣扎,你应当对于我像过去一样,相信我能向上。这种信托对我帮助太大了。而且也只有这种完全信托能唤回我的做人勇气和信心。
信写成后看看,情绪与事实似乎不大符合。正好像是一个十九世纪多情善怀女子,带点福楼拜笔下马丹波娃利风格,来写这么一封信。个人生活正在这种古典风格与现代实际矛盾中,灵魂需要与生活需要互相冲突。信寄给乡下老朋友只增多可怕的流言,和许多许多不必要的牵连。保留下来即多忌讳,多误会。因此写成后看看,便烧掉了。信烧过后又觉得有点惋惜,可惜自己这时节充满青春幻想的生命,竟无个安排处。
稍过一时,又觉得十九世纪的热情形式,对当前说来,已经不大时髦,然而若能留到二十世纪末叶的人看看,也未尝不可以变成一种动人的传奇!同时说不定到那时节还有少数“古典”欣赏者,对这种生命形式感到赞美与惊奇!因此重新从灰烬中去搜寻,发现一点残余。搜寻结果,只是一堆灰烬,试从记忆中去搜寻时,却得到些另外东西,同样保留了些十九世纪爱情的传奇风格。这是六年前另外一个大学生留下的。这朋友真如自己所预言,目下已经腐了,烂了,这世界上俨然只在她心中留下一些印象,一些断句,以及两人分张前两天最后一次拌嘴,别的一切全都消灭了。
她把这次最后拌嘴,用老朋友写诗的方式,当成一首小诗那么写下来:
我需要从你眼波中看到春天
看到素馨兰花朵上那点细碎白
我欢喜我爱
我人离你远心并不远
你说爱或不爱全是空话
该相信也不用信不信
你瞧天上一共有多少颗星
我们只合沉默只合哑
谁挂上那天上的虹霓又把它剪断
那不是我不是我
你明白那应当是风的罪过
天空雨越落越大了怎么办
天气冷我心中实在热烘烘
有炉火闷在心里燃烧
把血管里的血烧个焦好
我好像做了个梦还在做梦
能烧掉一把火烧掉
爱和怨妒嫉和疑心微笑的影子无意义的叹息
给它烧个无踪无迹
都烧完后人就清静了多好
你要清静我明天就走开
向顶远处走
让梦和回想也迷路
我走了永远不再回来
这个人一走开后,当真就像是梦和回想也迷了路,久远不再回到她身边来了。可是她并不清静。试温习温习过去共同印象中的瓦沟绿苔,在雨中绿得如一片翡翠玉,天边一条长虹,隐了又重现。秋风在疑嫉的想象中吹起时,虹霓不见了,那一片绿苔在这种情形中已枯萎得如一片泥草,颜色黄黄的:“让它燃烧,在记忆中燃烧个净尽”。她觉得有点痛苦,但也正是一种享受。她心想,“活的作孽,死的安静。”眼睛业已潮湿了。过去的一场可怕景象重复回到记忆中。
“为什么你要离开我?”
“为了妒嫉?”
“为什么要妒嫉?”
“这点情绪是男子的本性。你爱不真心,不专一,不忠实,我以我——”
“你不了解我。我永远是忠实的。我的问题也许正是为人太忠实,不大知道作伪,有些行为容易与你自私独占情绪不合。”
“是的,你真实,只要有人说你美丽可爱,你就很忠实的发生反应。一个荡妇也可以如此说,因为都是忠实的。”
“这也可说是我一种弱点,可是……”
“这就够了!既承认是弱点,便自然有悲剧。”
她想:“是的,悲剧,你忍受不了,你要走,远远的走,走到一个生疏地方,倒下去,死了,腐了,一切都完事了。让我这么活下来,怎么不是悲剧?一个女子怕孤独的天性,应当不是罪过!你们男子在社会一切事实上,都照例以为女子与男子决不能凡事并提,只是一到爱情上,就忘却我们是一个女子,忘了男女情绪上有个更大的差别。而且还忘了社会对于女子在这方面多少不公平待遇!假如是悲剧,男子也应当负一半责任,至少负一半责任!”
每个朋友从她的身边走开时,都必然留下一份小小的礼物,连同一个由于失望而灰心的痛苦印象。她愿意忘了这一切人事,反而有更多可怕的过去追踪而来。来到脑子后,便如大群蜂子,嗡嗡营营,搅成一团,不可开交。“好,要来的都来,试试看,总结算一下看。”忽然觉得有了一种兴趣,即从他人行为上反照一下自己,人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的兴趣。
第五
小手提箱中还留下另外几个朋友一些文件,想找寻一份特别的信看看。却在一本小说中,得到几张纸。她记得《茶花女》故事,人死时拍卖书籍,有一本《漫郎摄实戈》,她苦笑了一下,这时代,一切都近于实际,也近于散文,与浪漫小说或诗歌抒写的情境相去太远了。然而一些过去遇合中,却无一不保存了一点诗与生命的火焰,也有热,有光,且不缺少美丽而离奇的形式。虽有时不免见出做作处,性格相左处,不甚诚实处,与“真”相去稍远,然而与“美”却十分接近。虽令人痛苦,同时也令人悦乐,即受虐待与虐待他人的秘密悦乐。这固然需要资本,但她却早已在过去生命上支付了。
她把那些信一一看下去。第一个是那个和她拌嘴走开的大学生写的,编号三十一,日子一九三五年八月。
世界都有春天和秋天,人事也免不了。当我从你眼波中看出春天时,我感觉个人在这种春光中生息,生命充实洋溢,只想唱歌,想欢呼,俨然到处有芳茵,我就坐在这个上面,看红白繁花在微风中静静谢落。我应当感谢你,感谢那个造物的上帝,更感谢使我能傍近你的那个命运。当我从你眼睛中发现秋天时,你纵理我敷衍我,我心子还是重重的,生命显得萎悴而无力,同一片得秋独早的木叶差不多,好像只要小小的一阵风,就可以把我刮跑!刮跑了,离开了我的本根,也离开了你,到一个不可知的水沟边躺下。我死了,我心还不死。我似乎听到沟中细碎流水声音,想随它流去,可办不到。我于是慢慢的腐了,烂了,完事。但是你在另外一种情形中,一定却正用春天的温暖,燃烧另外一些人的心,也折磨人的心!……简直是一种可怕的预言,她不敢看下去了。取出了另外一个稍长的,编号第七十一,三年前那个朋友写给她的。日子为四月十九。
黄昏来时你走了,电灯不放亮,天地一片黑。我站在窗前,面对这种光景十分感动。正因为我手上仿佛也有一片黑,心上仿佛也有一片黑。这黑色同我那么相近,完全包围住我,浸透了我这时节的生命,□□,你想想看,多动人的光景!
我今天真到一个崭新境界里,是真实还是梦里?完全分不清楚,也不希望十分清楚。散在花园中景致实在希有少见。葡萄园果实成熟了,草地上有浅红色和淡蓝色小小花朵点缀,一切那么美好那么静。你眉发手足正与景色相称,同样十分平静,在你眼睛中我看出一种微妙之火,在你脚踵和膝部我看到荷花红与玉兰白的交溶颜色。在另外一部分我还发现了丝绸的光泽,热带果的芳香。一切都近于抽象,比音乐还抽象,我有点迷糊,只觉得生命中什么东西在静悄悄中溶解。溶解的也只是感觉……已近黄昏,一切寂静。唉,上帝。有一个轻到不可形容的叹息,掉落到我或你喉咙中去了。
这一切似乎完全是梦,比梦还飘渺,不留迹象。
黄昏来时先是一阵黑。等不久,天上星子出现了,正如一个人湿莹莹的眼睛。从微弱星光中我重新看到春天。这些星光那么微弱,便恰像是从你眼睛中反照发生的。(然而这些星光也许要在太空中走一千年!)有什么花果很香,在微热夜气中发散。我眼前好像有一条路又那么生疏又那么熟习,我想散散步。我沿了一行不知名果树走去,连过两个小小山头,向坦坦平原走去。经过一道斜岭,几个干涸的水池,我慢慢的走去,道旁一草一木都加以留心——。一切我都认得清清楚楚。路旁有百合花白中带青,在微风中轻轻摇动,十分轻盈,十分静。山谷边一片高原蓝花,颜色那么蓝,竟俨然这小小草卉是有意摹仿天空颜色作成的。触目那么美,人类语言文字到此情形中显得贫弱而无力,失去了它应有的意义。我摘了一朵带露百合花,正不知用何种形式称颂这自然之神奇,方为得体,忽然感到一种恐惧,恰与故事中修道士对于肉体幻影诱惑感到恐惧相似,便觉醒了。我事实上生在完全孤独中。你已离开我很久了。事实上你也许就从不曾傍近过我。
当我感觉到这也算是一种生命经验时,我眼睛已湿,当我觉得这不过是一种抽象时,我如同听到自己的呜咽时,我低了头。这也就叫做“人生”!
我心里想,灵魂同肉体一样,都必然会在时间下失去光泽与弹性,唯一不老长青,实只有“记忆”。有些人生活中无春天也无记忆,便只好记下个人的梦。雅歌或楚辞,不过是一种痛苦的梦的形式而已。“一切美好诗歌当然都是梦的一种形式而已。”
一切美好诗歌当然都是梦的一种形式,但梦由人作,也就正是生命形式。这是个数年前一种抒情的记载,古典的抒情实不大切合于现代需要。她把信看完后,勉强笑笑,意思想用这种不关心的笑把心上的痛苦挪开。可是办不到。在笑中,眼泪便已挂到脸上了。一千个日子,大事变了多少!当前黄昏如何不同!
她还想用“过去”来虐待自己,取了一个纸张顶多的信翻看。编号四十九,五年前三月十六的日子。那个大学二年级学生,因为发现她和那两兄弟中一个小的情感时写的。
露水湿了青草,一片春。我看见一对班鸠从屋脊上飞过去,落到竹园里去了。听它的叫声,才明白我鞋子裤管已完全湿透,衣袖上的黄泥也快干了。我原来已到田中走了大半夜,现在天亮又回到住处了。我不用说它。你应当明白我为什么这样挫磨自己。
我到这地方来,就正是希望单独寂寞把身心和现实社会一切隔绝起来。我将用反省教育我自己。这教育自然是无终结的。现在已五个月了,还不见出什么大进步,我意思是说,自从你所作的一件可怕事情,给我明白后,我在各方面找寻一种可以重新使生命得到稳定的碇石,竟得不到。可是我相信会有进步,因为时间可以治疗或改正一切。对人狂热,既然真,就无不善。使用谨慎而得体,本可以作为一个人生命的华鬘,正因为它必同时反映他人青春的美丽。这点狂热的印象,若好好保留下来,还可以在另外一时温暖人半冷的心,恢复青春的光影,唤回童年的痴梦。可是我近年来的狂热,用到些什么地方,产生了什么结果?我问你。正因为这事太痛苦我,所以想对自己沉静,从沉静中正可看守自己心上这一炉火,如何在血中燃烧。让他慢慢的燃烧,到死为止!人虽不当真死去,燃烧结果,心上种种到末了只剩余一堆灰烬,这是可以想象得出的!
我有许多天都整夜不曾合眼,思索人我之间情分的得失,或近于受人虐待,或近于虐待他人。总像是这世界上既有男女,不是这个心被人践踏蹂躏,当作果核,便是那个心被人抛来掷去当作棋子。我想从虚空中证出实在,似乎经验了一种十分可怕的经验,终于把生命稳住了。我把为你自杀当成一件愚蠢而又懦怯的行为,战胜了自己,嫉与恨全在脑子中消失,要好好活下来了。
我目下也可以说一切已很好了。谢谢你来信给我关心和同情。至于流露在字里行间的意思,我很懂得。你的歉仄与忏悔都近于多余,实在不必要。你更不用在这方面对我作客气的敷衍。你是诚实的,我很相信。由于你过分诚实便不可免发生悲剧。总之,一切我现在都完全相信,但同样也相信我对于两人事情的预感,还是要离开你!
来信说,你还希望听听我说的梦。我现在当真就还在作梦。在这暗暗灯光下,用你所熟习的这支笔捕捉梦境。我照你所说,将依然让这些字一个一个吻着你美丽的眼睛。你欢喜这件事,把这信留下,你厌烦了这件事,尤其是那个税专学生到每天有机会傍近你身边,来用各种你所爱听的谄媚话语赞美你过后,再将那张善于说谎的嘴唇吻你美丽的眼睛时,这个信你最好是烧了它好。我并不希望它在你生活上占一个位置。我不必需,我这种耗废生命的方式,这应当算是最后一次了。
世界为什么那么安静?好像都已死去了,不死的只有我这颗心。我这颗心很显然为你而跳已多日,你却并不如何珍重它,倒乐意(不管有心还是无意)践踏它后再抛弃它。是的,说到抛弃时你会否认,你从不曾抛弃过谁,不,我不必要再同你说,这些话,说来实无意义。
我好像在一个海边,正是梦寐求之的那个海边,住在一间绝对孤僻的小村落一间小房中,只要我愿意,我可以从小窗口望到海上,海上正如一片宝石蓝,一点白帆和天末一线紫烟。房中异常素朴,别无装饰,我似乎坐在窗口边,听海波轻轻的啮咬岸边岩壁和沙滩。这个小房间当是你熟习的地方。因为恰好是你和我数年梦想到的海边!可是目下情形实在大不相同,与你所想象的大不相同。
“什么人刚刚从小房中走出,留下一点不可形容的脂粉余香?究竟是什么人?”没有回答。“也许不止一个人。”我自己作答了。
这一定不会是一个皮肤晒得黑黑的女人。我摹想有那么一个女人,先前一刻即在这个小房中,留下了许久,与另外一个男子作了些很动人的事情。我想着嵌在衣柜门那一个狭长镜子,镜子中似乎还保留一个秀发如云长颈弱肩的柔美影子,手足精美而稚弱,在被爱中有微笑和轻颦。还看到一堆米黄色丝质物衣裳在她脚边,床前有一束小小红花,已将枯萎,象征先一刻一个人灵魂在狂热中溶解的情形,我明白那香味了,那正是这个具有精美而稚弱手足的女子,肉体散放出的香味。我心中混乱起来了,忽然间便引起一种可怕的骚扰。小房中耽不住了,只好向屋外走去。
走出那个小房子后,经过一堆大小不一的黛色石头,还看见岩石上有些小小蚌壳粘附在上面发白。又经过一片豆田,枝叶间缀满了白花紫花。到海滩边我坐了下来。慢慢的就夜了,夜潮正在静中上涨,海面渐渐消失于一片紫雾中。这紫雾占领了海面同地面,什么也看不见。我感到绝对的孤独,生命俨然在向深海下沉,可是并不如何恐怖。心想你若在我身边,这世界只剩下我和你,多好的事!过不久,星子在天中出现了,细细碎碎,借微弱星光,看得出那小房子轮廓。沙子中还保留一点白日的余热,我把手掌贴到上面许久。海水与我的心都在轻轻的跳跃,我需要爱情,来到这个海滩上就正为的是爱。我预感到沙滩上应当有那么一个人,就是在小房中留下一些肉体余香,在镜子中依稀还保留一个秀发如云小腰白齿微笑影子的人。她必然正躺在这个沙地上某一处休息,她应当有所等待!我于是信步走去,沙滩狭而长,我预备走一整夜。天空中星光晦弱下去了,我心中却有一颗大星子照耀。是的,当真有一颗星子的光曜,为的是五个月前在这海边我曾经有过你,可是你同星子一样,如今离我已很远很远了!
我问你,一个人能不能用这种梦活下去,却让另一个人在另外一个地方同你去证实那种梦境?忘掉我这个人,也忘掉我这最后一个荒唐梦,因为你需要的原不是这些。我几年来实在当真如同与上帝争斗,总想把你改造过来,以为纵生活在一种不可堪的庸俗社会里,精神必尚有力向上轻举,使“生命”成为一章诗歌。可是到末了我已完全失败。上帝关心你的肉体,制作时见出精心着意,却把创造你灵魂的工作,交给了社会习惯。你如同许多女子一样,极端近于一个生物。从小说诗歌上认识了“爱”字,且颂扬赞美这个字眼儿。可是对于这个字的解释便简单得可怕。都以为“你爱我,好,你就爱吧。我年纪小,一切不负责!(连教育好好认识一下这个字的责任也不负!)到后来再说。”感觉这个字的意义,都是依傍了肉体,用胃和肢体来证实,与神经几乎全无关系。神经既不需要一种熔金铄石的热情,生命便无深度可言,也不要美,不要音乐和诗歌——要的只是照社会习惯所安排的一个人,一种婚姻,以及一份无可无不可的生活!生存无理想,生活无幻想,为的是好精力集中生男育女!虽有一点幻想或理想,来到都市上,使用在头发形式和衣服长短的关心上,也就差不多了。这就是我所谓女子更生物的一面。人类生活土真正有了势力,能装点少数人生活,却将破坏大多数人习惯!你属于肉体的美丽,自然更证明你是个女人,适宜于凡事“照常”。我想同上帝争斗,在你生命中输入诗或音乐的激情,使你得到一种力量,战胜一个女子通常的弱点,因之生命有向上机会。我的结果只作成一件事,我已失败。你的需要十分正常,在爱情上永远是被动,企图用最少力量,得到一个家庭,再储蓄了最多力量,准备抚育孩子。柔弱的性情即见出宜于为母的标帜。一个女子在生物学观点上卖弄风情正是婚前的本性,必到为母后方能情感集中,所以卖弄风情也并非罪恶。从行为上说来,你是一株真正的“寄生草”,无论在情感上还是生活上,都永远不用希望向上自振。星空虽十分壮丽,不是女性生物所宜住。你虽然觉得一切超越世俗的抽象观念美丽与崇高,其实你适宜于生活在一种卑陋实际中。任何高尚理想都不能在你生命中如男子一般植根发芽,繁荣生长。我已承认这种失败,所以只有永远同你离开。你还年青,适宜于去同一些男子用一种最合社会习惯的方式耗费它。前途不会很难堪,尤其是我离开了你决不会很难堪,凡吝啬一文钱的人也许可以保留到明天作别的使用,凡吝啬生命给予的,这流动不居一去不返生命,你留不住,像待遇我那么方式更留不住。真想留住青春,只有好好使用这点青春。爱惜生命不是拒绝爱,是与一个人贴骨贴心的爱,到将来寂寞时再温习过去,忍受应有的寂寞!
不,这些事是不用我说的!你明白的已经够多了。你按照一个生物学上的女性说来,就不会“寂寞”。诗人都想象女子到三十岁后,肉体受自然限制,柔美与温雅动人处再不能吸引男子关心时,必然十分寂寞。这可说完全出于男子荒唐的想象!上帝到那时已为你安排一群孩子,足够你幸福满意活下去。文学作品中的闺怨诗,大都是男子手笔,少数女子作品意识范围也只表示“不能为母”的愿望。我虽为你轻浮而走,再也不会妒嫉你的轻浮了。正因为这几个月的单独,读过了几本大书,使我明白轻浮原是每个女子的本性。不过稍稍为你担心,忧虑你这点性情必然使生活烦累而疲倦,尤其是在那么性情中加一点理想,性格既使你乐意授受多方面轻浮的爱情,理想又使你不肯马马虎虎与一个人结婚,因此一来必然在生活中有不少纠纠纷纷,好在你常常喜说“一切有命”,我也就用不着在此事上饶舌了。我应当祝你幸运。
信看完后,留下一些过去印象把她心变软了。她自言自语说:“是的,因为我的为人,一切朋友都差不多同一理由,如此很残忍的离开了我。我不会寂寞,因为我是一个女人,当然不懂得什么叫做寂寞!可是你们男子懂些什么?自以为那么深刻认识女人,知道女人都有一种属于生物的弱点。从类型看个体,发掘女人灵魂如此多,为什么却还要凡事责备女人,用信来虐待我!明知女人都有天生的弱点,又明白环境限人,社会待女人特别不公平,为自卫计女人都习惯于把说谎掩饰一部分过失,为什么总还诅咒女人虚伪?既明白女人都相当胆小怕事,可无一不需要个忠诚的爱人和安定的家庭,为什么有求于女人时,稍稍失望,就失去了做人自信心,远远的一走,以为省事?不能完全,便想一死,这是上帝的意思,还是人类不良的习惯?在女人,爱情固不能把灵魂淘深,在男子,究竟是什么,许许多多灵魂淘深以后,反而把心腔子变得如此狭小?一个人懂别人那么多,为什么懂自己反而那么少?对生命如此明白,对女子为什么反而还是不能相谅?是的,不管是懂不懂寂寞,轻浮是天生还是人为,要爱情还是要婚姻,我自己的事当然自己可以处理。不管将来是幸福还是不幸,我要活下去,我就照我方式活下去。社会不要我,我也就不用管社会!”
想来越走越与本题离远,她觉得这不成。她有点伤心起来,似乎还预备同这几个朋友拌嘴,但如果这时节任何一个朋友如来到她身边,她一定什么话都不说。她实在需要他们爱她,也需要更多一点认识她,信中不温柔处,她实在受不了。尤其是她需要那个为忌讳与误会沉默不声离开了她的老朋友,她以为最能理解她,原谅她,真正还会挽救她,唯有这个对她不太苛刻的老朋友。
第六
本来意思正想用“过去”抵制“目前”,谁知一堆“过去”事情丛集到脑中后,反而更像是不易处理。她实在不知道应当怎么办。她把几封信重新一一折好,依然夹到那本《爱眉小札》书中去。随意看了几页书,又好像从书中居然看出一线做人希望。作者是一个善于从一堆抽象发疯的诗人,死去快近十年了。时间腐烂了这个人壮美的身体,且把他留在情人友好记忆中的美丽印象也给弄模糊了。这本书所表现的狂热,以及在略有装点做作中的爱娇、寂寞与欢乐的形式,目下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人已看不大懂。她看过后却似乎明白了些他人不明白的事情。
她想,我要振作,一定要振作。正准备把一本看过大半的小说翻开,院中有个胡卢声音。那个日常贴在身旁的大学生换了一套新洋服,头上光油油的,脸刚刮过,站在门边谄谄的笑着。她也笑着。两人情绪自然完全不同,这一来,面前的人把她带回到二十世纪世界中了。好像耳朵中有个声音“典型的俗物”,她觉得这是一种妒嫉的回声。因为说这话的不是一个是一群人,已离开她很远很久了。她镇静了一下,双眉微皱问大学生:
“衣服是刚做的?”
那二十世纪的典型,把两只只知玩扑克牌的手插在袴袋里,作成美国电影中有情郎神气,口中胡胡卢卢的说:
“我衣服好看吗?香港新样子。你前天那件衣才真好看!我请你去看电影,看七点那场,《魂归离恨天》。”
“你家里来了钱,是不是?”心里却想,“看电影是你唯一的教育。”
憨笑着不做声,似乎口上说的心中想的全明白。因为他刚好从一个同乡处借了五十块钱,并不说明,只作出“大爷有钱”样子。过一会用手拍拍袴腰边又说:“我有钱呐!我要买楼上票,换你那件顶好看的衣服去。我们俩都穿新衣。”话说得实在无多趣味。可是又随随便便的说,“他们都说你美!长得真美!”
她高兴听人家对她的称赞,却作成不在意相信不过且略带抵抗性神气,随随便便的问大学生:“他们是谁?不是你那些朋友吧。”
大学生不曾注意这种询问,因为视线已转移到桌上一小朵白兰花上去了。把花拈到手中一会儿,闻嗅了一下,就预备放进洋服小口袋中去。
她看到大学生这种行动,记起前不久看《日出》戏剧中的胡四抹粉洒香水情形,心中大不愉快,把花夺到手中:“你不要拿这个,我要戴它。”
“那不成。我欢喜的。把我好了。”
“不欢喜。一个男人怎么用这种花?又不是唱戏的。”
“什么,什么,我不演戏!我偏要它!”大学生作成撒娇的样子,说话时含糊中还带点腻。她觉得很不高兴,可是大学生却不明白。到后来,还是把花抢去了,偏着个梨子头,谄而娇的笑着,好像一秒钟以前和日本人打了一次胜仗,争夺了一个堡垒,又光荣又勇敢。声音在喉与鼻间抑出,“宝贝,和我看电影去,我要你去,换了那件顶好看的衣服去!”
他不快乐摇摇头:“我今天不想去。你就会要我作这些事情,别的什么都不成,我们坐下来谈谈不好吗?为什么只想出去玩?”
“我爱你……”他不说下去了,因为已感到今天空气情形稍微和往常不同。想缓和缓和自己,于是口中学电影上爱情主角,哼了一支失望的短歌,声音同说话一样,含含糊糊,反使她觉得好笑。在笑里她语气温和了好些。
“XX,你要看你自己去看,我今天不高兴同你出去。我还不曾要魂归离恨天。”
大学生作成小家子女人被妒嫉中伤时咬一咬嘴唇:“约了别人?”
她随口答应说:“是的,别人约了我。我要一个人留在这里等他。”
大学生受了伤似的,颈脖本来长长的,于是缩得短了一半,腮帮子胀得通红,很生气的说:“那我就走了。”又稍转口气说,“为什么不高兴?”又转激昂的说,“你变了心。好,好,好。”
她只是不作声。
大学生带着讽刺口吻又悻悻的说:“你不去,好。”
她于是认真生气说:“XX,你走好,离开这个房子,越快越好,我以后不要你到我这里来。我实在够厌烦你了!”
可是大学生明白她的弱点,暴雨不终日,飘风不终朝,都只是一会儿。他依然谄媚的微笑着,叫着他特意为她取的一个洋文名字,问她说:“□□□,我到那里等你,我买两张票子,在楼上第X排,今天是世界上有名的悲剧!”
“我不来的。”
“你一定会来。”
“我绝对不来。”
“那我也不敢怨你!”
大学生走去后,她好像身心都轻松了许多,且对自己今天的行为态度有点诧异,为什么居然能把这个人遣开。
二十世纪现实,离开了这个小房间后,过了一会,窗上的夕阳黄光重新把她带回到另外一种生活抽象里去。事情显然,“十九世纪今天胜利了”。她想了想不觉笑将起来。记起老朋友说的“眼睛中有久远春天,笑中有永远春天”,便自言自语:“唉,上帝,你让我在一天中看到天堂,也贴近地面,难道这就叫做人生?”停了一会儿,静寂中却仿佛有个含含糊糊的声音回答:“我买了票子等你,你来了,我很快乐,你不来,我就要生气失望,喝酒,失眠,神经失常,到后我还会自杀,你怕不怕?”
“你可有神经?你也会害神经病?”
“我走了,让你那个女同学回到身边来,你怕不怕?”
这自然毫无什么可怕,可怕的是那一会儿时间,时间过去了,她总得想,她想到大学生,那点装模作样神气,和委曲小心处二而一,全为的是爱她,她的情绪不同了。忘了那点做事可笑处,也忘了诗与火,忘了“现代”与“古典”在生命中的两不相容,觉得刚才不应当使大学生扫兴。赶忙把镜子移到桌子边,开了灯,开了粉盒,对镜台匀抹脂粉。两点钟后两人已并排坐在电影院里柔软椅子上,享受那种现代生活,觉得是一对现代人了。不然,魂归离恨天不过是一个故事,和自己渺不相涉了。到散场时,两人都好像从电影上得到一点教育。两人在附近咖啡馆内吃了一点东西,又一同在大街上年青男女队伍中慢慢散步,大学生只就他脑子所能想到的默默的想,“我要走运,发了十万块钱财多好。”她呢,心中实在受了点刺激,不大愉快。两人本来并排走去,不知不觉就和他离开了些。忽然开口问大学生:
“你毕了业怎么办?”
“我正找事做。这世间有工作方有饭吃。”
“是的,有工作方有饭吃。可是你做什么事?是不是托你干爹找事?”
大学生有点发急,话说得越加含糊:
“XX,这简直是——口气,取笑我。谁是我的干爹?我不做人干儿子干舅子!我托同乡周先生帮我忙,找个事做。得不到工作,我就再读两年书。我要研究学问。”
她心想:“你能读什么书?研究什么学问?”记起老同学的诅咒,因此口中却说:“你要抖点气,努努力才好。一个男子总得有点男子气,不能混混混!在学校混毕业,到社会又混职业,不长进被人笑话。”
“我一定要——有人帮我说话!”
“为什么要人帮忙,不自己努力?你这是在做人,做一个男子!做男子是不要人帮忙,凭能力找饭吃的。”
“运气不好,所以——”
“什么叫做运气?我觉得你做人观念实在不大高明。”
因为语气中对大学生有一点轻视意思,一点不愉快意思,大学生感到不平,把嘴兜着不再做声,话不曾说出口。意思以为世界上不公平事情很多,大家都不规矩,顶坏的人顶有办法,我姓蒋的纵努力,读死书到读书死,有什么用?我也要做人,也要做爱!我现在是做爱,爱情一有了着落,我就可以起始做人了。但怎么样做人,做什么样的人,在他脑子里却并无什么概念。恰如应付许多事情一样,想了一下,无结果,也就罢了。
大学生对于生活作“最近代”的想象计算时,她也想着,一种古典的情绪在脑子里生长中。她想:“我为什么居然会同这么个人混下去?读书毫无成就,头脑糊糊涂涂,就只是老实,这老实另一面也就正是无用。这算是什么生活?”于是她向大学生说:“我头有点痛,我要坐车回去。”
上车后,回头还看见这个穿新衣便觉快乐的大学生,把手放在嘴边抹抹,仿照电影上爱人抛了一个吻给她。她习惯的笑了一笑回到住处时,头当真有了一点儿痛。诗与火离开生活都很远很远了,从回想中也找不回来。重新看看那几封信,想给五千里外十年老友各写一个信,到下笔时竟不知写什么好。心里实在乱糟糟的,末了却写在日记本上: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运,这所谓命运,正是过去一时的习惯,加上自己性格上的弱点而形成的。
当她搜寻什么是自己的弱点时,似乎第一次方真正发现自己原来是一个“女人”。这就很够了。老朋友曾经说过,一个女人受自然安排,在生理组织上,是不宜于向生命深处思索,不然,会沉陷到思索泥淖里的。
她觉得身心都很疲累了,得休息休息,明天还是今天的继续,一切都将继续存在下去,并且必然还负带那个长长的“过去”,一串回忆,也正是一串累赘,虽能装饰青春,却丝毫无助于生活的调处。她心想,“我为什么不自杀?是强项还是懦怯?”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想象。虽想起这件事却并不可怕,因为同时还想起大学生爱她的种种神气。便自言自语,“一切人不原谅我也好”,那意思就是我有了解,不必要更多人了解。单独了解有什么用?一切关心都成麻烦,增加纷乱。真的了解应该是一点信托,忠诚无二,与无求报偿的作奴当差,完全没有自己……不过她这时实在已经累了,需要的还是安静。可是安静同寂寞恰正是邻居,她明白的。她什么都似乎很明白,只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方法可以将生活重造。
她实在想要哭一哭,但是把个美丽的头俯伏在雪白枕上去,过不多久,却已睡着了。
廿九年七月十八写
卅一年十月末改写
三十二年五月重写
本篇曾以《新摘星录》为篇名发表于1942年11月22日,29日,12月6日,13日,20日《当代评论》第3卷第26期。署名沈从文。后经作者重写,以《摘星录》为篇名发表于1944年1月1日《新文学》第1卷第2期。署名沈从文。
据《新文学》文本编入。
虹桥
一九四一年十月十七,云南省西部,由旧大理府向XX县入藏的驿路上,运砖茶、盐巴、砂糖的驮马帮中,有四个大学生模样的年青人,各自骑着一匹牲口,带了点简单行李,一些书籍、画具、和满脑子深入边地创造事业的热情梦想,以及那点成功的自信,依附队伍同行,预备到接近藏边区域去工作。就中有三个从国立美术学校出身,已毕业了三年。刚入学校作一年级新生时,战事忽然爆发,学校所在地的北平首先陷落,于是如同其他向后方流注转徙的万千青年一样,带着战争的种种痛苦经验,以及由于国家组织上弱点所得来的一切败北混乱印象,随同学校退了又退,从国境北端一直退到南部最后一省,才算稳定下来。学校刚好稳定,接着又是太平洋各殖民地的争夺,战争扩大到印缅越南。敌人既一时无从再进,因之从空间来扰乱,轰炸接续轰炸,几个年青人即在一面跑警报一面作野外写生情形中毕了业。战争还在继续进行中,事事需人工作,本来早已定下主意,一出学校就加入军队,为国家做点事。
谁知军队已过宣传时期,战争不必再要图画文字装点,一切都只像是在接受事实,适应事实,事实说来也就是社会受物价影响,无事不见出腐化堕落的加深和扩大。因此几个人进入了一个部队不到三个月,不能不失望退出,别寻生计。但是后方几个都市,全都在疲劳轰炸中受试验,做不出什么事业可想而知。既已来到国境南端不远,不如索性冒险向更僻区域走走。一面预备从自然多学习一些,一面也带着点儿奢望,以为在那个地方,除作画以外终能为国家做点事。几个年青人于是在一个地图上画下几道记号,用大理作第一站,用XX作第二站,决定一齐向藏边跑去。三年前就随同一个马帮上了路,可是原来的理想虽同,各人兴趣却不一致,正因为这个差别,三个人三年来的发展,也就不大相同,各自在这片新地上,适应环境克服困难,走了一条不同的路,有了点不同的成就。就中那个紫膛脸、扁阔下颔、肩膊宽厚、身体结实得如一头黑熊,说话时带点江北口音,骑匹大白骡子的,名叫夏蒙,算是一行四人的领队。本来在美术学校习图案画,深入边疆工作二年,翻越过三次大雪山,经过数回职业的变化,广泛的接触边地社会人事后,却成了个西南通。现在是本地武装部队的政治顾问,并且是新近成立的边区师范学校负责人之一。
另外一个黑而瘦小、精力异常充沛、说话时有中州重音,骑在一匹蹦来跳去的小黑叫骡背上的,名叫李粲。二年前来到大雪山下,本预备好好的作几年风景画。到后不久即明白普通绘画用的油蜡水彩颜料,带到这里实毫无用处。自然景物太壮伟,色彩变化太复杂,想继续用一支画笔捕捉眼目所见种种恐近于心力白用,绝不会有什么惊人成就。因此改变了计划,用文字代替色彩,来描写见闻,希望把西南边地徐霞客不曾走过的地方全走到,不曾记述过的山水风土人情重新好好叙述一番。那么工作了一年,到写成的《西南游记》,附上所绘的速写,在国内自由区几个大报纸上刊载,得到相当成功后,自己方发现,所经历见闻的一切,不仅用绘画不易表现,即文字所能够表现的,也还有个限度。到承认这两者都还不是理想工具时,才又掉换工作方式,由描绘叙述自然的一角,转而来研究在这个自然现象下生存人民的爱恶哀乐,以及这些民族素朴热情表现到宗教信仰上和一般文学艺术上的不同形式。在西南边区最大一个喇嘛庙中,就曾住过相当时日,又随同古宗族游牧草地约半年。这次回到省中,便是和国立博物馆负责人有所接洽,拟回到边区去准备那个象形文字词典材料搜集工作的。还有一个年青人,用牧童放牛姿式,稳稳的伏在一匹甘草黄大骅马后胯上,脸庞比较瘦弱,神气间有点隐逸味,说话中有点洛下书生味,与人应对时有点书呆子味,这人名叫李兰。在校时入国画系,即以临仿宋元人作品擅长。到大雪山勾勒画稿一年后,两个同伴对面前景物感到束手,都已改弦更张,别有所事,唯有他倒似乎对于环境印象刚好能把握得住,不仅未失去绘画的狂热,还正看定了方向,要作一段长途枯寂的探险。上月带了几十幅画和几卷画稿,到省中展览,得到八分成功后,就把所有收入全部购买了纸张绢素笔墨颜色,打量再去金沙江上游雪山下去好好的画个十年,给中国山水画开个崭新的学习道路。
第四个年纪最轻,一眼看去不过二十二三岁,身材硕长挺拔,眉眼间却带点江南人的秀气。这人离开学生生活不过两个月,同伴都叫他“小周”。原本学了二年社会学,又转从农学院毕业。年事既极轻,入世经验也十分浅,这次向西部跑且系初次,因之志向就特别荒唐和伟大。虽是被姓夏的朋友邀来教书,在他脑子里,打量到的却完全近于一种抒情诗的生活梦。一些涉及深入边地冒险开荒的名人传记,和一些美国电影故事,在他记忆中综合而成的气氛,扩大加深了他此行奇遇的期待。他的理想竟可说不仅只是到边区去作知识开荒工作,还准备要完成许多更大更困难的企图。一行中三个人既都能作画,对风景具高度鉴赏力,几个人一路谈谈笑笑,且随时随处都可以停留下来画点画,领头的夏蒙,又因一种特殊身分,极得马帮中的信仰,大家生活习惯,又能适应这个半游牧方式,更重要的是雨季已到尾声,气候十分晴朗,所以上路虽有了四天,大家可都不怎么觉得寂寞辛苦。照路程算来,还要三天半,他们才能达到第二个目的地。
时间约摸在下午三点半钟,一行人众到了XX县属一个山冈边,地名“十里长松”。那道向西斜上的峻坂,全是黑色磐石的堆积。从石罅间生长的松树,延缘数里,形成一带茂林。峻坂逐渐上升,直到岭尽头,树木方渐渐稀少,旧驿路即延缘这个长坂,迎着一道干涸的沟涧而上,到达分水岭时方折向北行,新公路却在冈前即转折而东绕山脚走去。当二百个马驮随着那匹负眊带铃领队大黑骡,迤逦进入松林中,沿涧道在一堆如屋如坟奇怪突兀磐石问盘旋,慢慢的上山时,紫膛脸阔下巴的夏蒙,记忆中忽重现出一年前在此追猎黄麂的快乐旧事,鞭着胯下的白骡,离开了队伍,从斜刺里穿越松林,一直向那个山冈最高处奔去。到上面停了一会儿,举目四瞩,若有所见,随即用着马帮头目“马锅头”制止马驮进行的招呼声……站,站,站,咦……呷!制止那个队伍前进。那个领队畜牲,一听这种熟习呼声,就即刻停住不再走动,张着两个大毛耳朵等待其他吩咐。照习惯,指挥马驮责任本来完全由“马锅头”作主,普通客人无从越俎代庖。但这位却有个特别原因。既是当地知名某司命官的贵客,又是中央机关的委员,更重要处是他对当地凡事都熟习,不仅上路规矩十分在行,即过国境有些事得从法律以外办点特别交涉的,他也能代为接头处理。几个同伴既得随地留连,因此几天来路上的行止,就完全由他管理。马锅头正以能和委员对杯喝酒为得意,路上一切不过问,落得个自在清闲,在马背上吹烟管打盹,自己放假。其时队伍一停止,这头目才从半睡盹中回醒。看看大白骡已离群上了山,赶忙追到上面去,语气中带着一分抗议三分要好攀交亲神情:
“委员,你可又要和几个老师画风景?这难道是西湖十景,上得画了吗?我们可就得在这个松树林子大石堆堆边过夜?地方好倒好,只是天气还老早啊!你看,火炉子高高的挂在那边天上,再走十里还不害事!”
话虽那么说,这个头目真正意思倒像是:“委员,你说歇下来就歇下来,你是司令官,一切由你。你们拣有山有水地方画画,我们就拣地方喝酒,松松几根穷骨头。树林子地方背风,夜里不必支帐篷,露天玩牌烧烟,不用担心灯会吹熄!”
夏蒙却像全不曾注意到这个,正把一双宜于登高望远的黄眼睛,凝得小小的,从一株大赤松树老干间向西南方远处望去。带着一种狂热和迷惑情绪,又似乎是被陈列在面前的东西引起一点混和妒嫉与崇拜的懊恼,微微的笑着,像预备要那么说:
“嗐,好呀!你个超凡入圣的大艺术家,大魔术家,不必一个观众在场,也表演得神乎其神,无时无处不玩得兴会淋漓!”
又若有会于心的点点头,全不理会身边的那一位。随即用手兜住嘴边,向那几个停顿在半山松石间的同伴大声呼喊:
“大李,小李,密司忒周,赶快上山来看看,赶快!这里有一条上天去的大桥,快来看!”
三匹坐骑十二个蹄子,从松林大石间一阵子翻腾跑上了山冈。到得顶上时,几个人一齐向朋友指点处望去,为眼目所见奇景,不由得不同声欢呼起来:
“嗐,上帝,当真是好一道桥!”
呼声中既缺少宗教徒的虔信,却只像是一种艺术家的热情和好事者的惊讶混和物。那个马帮头目,到这时节,于是也照样向天边看看,究竟是什么桥。
“嗐,我以为什么桥,原来是一条扁担形的短虹,算那样!”
可是知道这又是京城里人的玩意儿,这一来,不消说必得在此地宿营了。对几个年青人只是笑着,把那个蒲扇手伸出四个指头,向天摇着:“少见多怪!四季发财。你们好好画下来,赶明天打完了仗,带到北京城里去,逗人看西洋景!”接着也轻轻的叫了一声“耶稣”,意思倒是“福音堂的老米,耶稣大爹我认得!”借作对于那声不约而同的“上帝”表示理会与答复。不再等待吩咐,吐一撮口沫在手上搓一搓,飞奔跑下了山冈,快快乐乐的去指挥同伙卸除马驮上的盐茶货物,放马吃草,准备宿营去了。
四个年青人骑在马背上,对着那近于自然游戏,唯有诗人或精灵可用来作桥梁的垂虹,以及这条虹所镶嵌的背景发怔时,几个人真不免有点儿呆相。还是顶年青活泼快乐的小周,提醒了另外三个。
“你们要画下来,得赶快!你看它还在变化!”
几个人才一面笑着一面忙跳下马,从囊中取出速写册子和画具,各自拣选一个从土石间蟠屈而起的大树根边去,动手勾勒画稿。年青的农学士无事可作,看见大石间那些紫茸茸的苔类植物,正开放白花和蓝花,因此走过去希望弄点标本。可是不一会,即放弃了这个计划,傍近同伴身边来了。他看看这一个构图,看看那一个傅彩,又从朋友所在处角度去看看一下在变化中的山景,作为对照。且从几个朋友神色间,依稀看出了同样的意见:
“这个那能画得好?简直是毫无办法。这不是为画家准备的,太华丽,太幻异,太不可思议了。这是为使人沉默而皈依的奇迹。只能产生宗教,不会产生艺术的!”于是离开了同伴,独自走到一个大松树下去,抱手枕头,仰天躺下,面对深蓝的晴空,无边际的泛思当前的种种,以及从当前种种引起的感触。
“这不能画,可是你们还在那么认真而着急,想捕捉这个景象中最微妙的一刹那间的光彩。你即或把它保留到纸上,带进城里去,谁相信?城市中的普通人,要它有什么用?他们吃维他命丸子,看美国爱情电影,等待同盟国装备中国军队,从号外听取反攻胜利消息,就已占据了生命的大部分。凡读了些政治宣传小册子的,就以为人生只有‘政治’重要,文学艺术无不附属于政治。文学中有朗诵诗,艺术中有讽刺画,就能够填补生命的空虚而有余,再不期待别的什么。具有这种窄狭人生观的多数灵魂,那需要这个荒野、豪华、而又极端枯寂的自然来滋润?现代政治唯一特点是嘈杂,政治家的梦想即如何促成多数的嘈杂与混乱,因之而证实领导者的伟大。第一等艺术,对于人所发生的影响,却完全相反,只是启迪少数的伟大心灵,向人性崇高处攀援而跻的勇气和希望。它虽能使一个深沉的科学家进一步理解自然的奥秘与程序,可无从使习惯于嘈杂的政治家以及多数人,觉得有何意义。因之近三十年来,从现代政治观和社会观培育出来的知识分子,研究农村,认识农村,所知道的就只是农村生活贫苦的一面。一个社会学者对于农村言改造,言重造,也就只知道从财富增加为理想。一个政治家也只知道用城市中人感到的生活幸或不幸的心情尺度,去测量农民心情,以为刺激农民的情感,预许农民以土地,即能引起社会的普遍革命。全想不到手足贴近土地的生命本来的自足性,以及适应性。过去宗教迷信对之虽已无多意义,目前政治预言对之也无从产生更多意义。农民的生活平定感,心与物实两相平衡。增加财富固所盼望,心安理得也十分重要。城市中人既无望从文学艺术对于人生作更深的认识,也因之对农民的生命自足性,以及属于心物平衡的需要,永远缺少认识。知识分子需要一种较新的觉悟,即欲好好处理这个国家的多数,得重新好好的认识这个多数。明白他们生活上所缺乏的不够,并需明白他们生活上还丰富的是些什么。这也就是明日真正的思想家,应当是个艺术家,不一定是政治家的原因。政治家的能否伟大,也许全得看他能否从艺术家方面学习认识‘人’为准……”
无端绪的想象,使他自己不免有点吓怕起来了。其时那个紫膛脸的夏蒙,也正为处理面前景物感到手中工具的拙劣,带着望洋兴叹的神气,把画具抛开,心想:
“这有什么办法?这那是为我们准备的?这应当让世界第一流音乐作曲家,用音符和旋律来捉住它,才有希望!真正的欣赏应当是承认它的伟大而发呆,完全拜倒,别无一事可以做,也别无任何事情值得做。我若向人说,两百里外雪峰插入云中,在太阳下如一片绿玉,绿玉一旁还镶了片珊瑚红,靺鞨紫,谁肯相信?用这个远景相衬,离我身边不到两里路远的松树林子那一头,还有一截被天风割断了的虹,没有头,不见尾,只直杪杪的如一个彩色药杵,一匹悬空的锦绮,它的存在和变化,都无可形容描绘,用什么工具来保留它,才能够把这个印象传递给别一个人?还有那左侧边一列黛色石坎,上面石竹科的花朵,粉红的、深蓝的、鸽桃灰的、贝壳紫的、完全如天衣上一条花边,在午后阳光下闪耀,阳光所及处这条花边就若在慢慢的燃烧起来,放出银绿和银红相混的火焰。我向人去说,岂不完全是一种疯话或梦话?”
小周见到夏蒙站起身时,因招呼他说:
“夏大哥,可画好了!成不成功?”
夏蒙一面向小周处走来,一面笑笑的回答说:
“没有办法,不成功!你看这一切,那是为我们绘画准备的?我正想,要好好表现它,只是找巴哈或悲多汶来,或者有点办法。可是几个人到了这里来住上半年,什么事不曾做,倒只打量到中甸喇嘛庙去作和尚,也说不定——巴哈的诚实和谦虚,很可能只有走这条路,因为承认输给自然的伟大,选这条路表示十分合理。至于那个大额角竖眉毛的悲多汶,由于骄傲不肯低头,或许会自杀。因为也只有自杀,方能否定个人不会被自然的庄丽和华美征服。至于你我呢?我画不好,简直生了自己的气,所以两年前即放弃了作大画家的梦,可是间或还手痒痒的,结果又照例付之一叹而完事!你倒比我高明,只是不声不响的用沉默表示赞叹!”
“你说我?我想得简直有点疯!我想到这里来,表示对于自然的拜倒,不否认,不抵抗,倒不一定去大庙中做喇嘛出家,最好还是近人情一点,落一个家,有了家,我还可以为这片土地做许多事!‘认识’若有个普遍的意义,居住在这地方的人,受自然影响最深的情感,还值得我们多留点心!我奇怪,你到了这里那么久,熟人又多,且预备长远工作下去,怎不选个本地女人结婚?”
“哈哈,那你倒当真是更进一步,要用行动来表示了。机会倒多的是,不过也不怎么容易!因为这不止需要克服自己的勇气,还要一点别的。”
“你意思是不是说对于他人的了解?我刚才一个人就正在胡思乱想,想到中国当前许多问题。中国地方实在太大,人口虽不少,可是分布到各地方,就显得十分隔离。这个地域的隔离还不怎么严重,重要的还是情绪的隔离。学政治经济的,简直不懂得占据这大片土地上四万万手足贴近泥土的农民,需要些什么,并如何来实现它,得到它。由于只知道他们缺少的是什么,全不知道他们充足的是什么,一切从表面认识,表面判断,因此国家永远是乱糟糟的。三十年革命的结果,实在只作成一件事,即把他们从田中赶出,训练他们学习使用武器,延长内战下去,流尽了他们的血,而使他们一般生活更困难,更愚蠢。我以为思想家对于这个国家有重新认识的必要。这点认识是需要从一个生命相对原则上起始,由爱出发,来慢慢完成的。政治家不能做到这一点,一个文学家或一个艺术家必需去好好努力。”
“老弟,你年龄比我们小,你理想可比我们高得多!理想的实证,不是容易事。可是我相信是能用行为来实证理想的。到有一天你需要我帮忙时,我一定用行为来拥护你!”
“好,我们拍个巴掌。说话算数。”
另外两个还在作画的,其中一个李粲,本来用水彩淡淡的点染到纸上山景,到头来不能不承认失败,只好放下这个拙劣的努力,回转身对松林磐石黑绿错杂间卸除马驮的眼前景象,随意勾几幅小品,预备作游记插图。但是这个工作平日虽称擅长,今天却因为还有那个马串铃在松林中流宕的情韵,感到难于措手。听到两人拍手笑语,于是放下画具向两人身边走来。
“不画了,不画了,真是一切努力都近于精力白费!我们昨天赶街子,看到那个乡下妇人,肩上一扇三十斤大磨,找不到主顾,又老老实实的背回家去,以为十分可笑。可是说得玄远一点,那个行为和风景环境都多调和!至于我们的工作?简直比那乡下婆子更可笑。我们真是勉强得很!”
小周说:“可是你和小李这次在省里开的写生展览会,实在十分成功,各方面都有极好批评!”
李粲说:“这个好批评就更增加我们的惭愧。我们的玩意儿,不过是骗骗城里人,为他们开开眼界罢了。就像当你见到的,我是老早就放弃了作画家的。去年四五月间,我和一群本地人去中甸大庙烧香,爬到山顶上一望,有十个昆明田坝大的一片草原,郁郁青青完全如一张大绿毯子,到处点缀上一团团五色花簇,和牛群羊群。天上一道曲虹如一道桥梁,斜斜的挂到天尽头,好像在等待一种虔诚的攀援。那些进香的本地人,连两个小学校长在内,一路作揖磕头,我先还只觉得可笑,到后才忽然明白一件事情,即这些人比我们活得谦卑而沉默,实在有它的道理。他们的信仰简单,哀乐平凡,都是事实。但那个人接受自然的状态,把生命谐合于自然中,形成自然一部分的方式,比起我们来赏玩风景搜罗画本的态度,实在高明得多!我们到这里来只有四个字可说,即少见多怪。这次到省里,X教授问我为什么不专心画画,倒来写游记文章。文章不好好的写下去,又换了个方向,弄民俗学,不经济!我告他说,X先生,你若到那儿去一年半载,你的美术史也会搁下了。我们引为自夸的艺术,人手所能完成的业绩,比起自然的成就来,算个什么呢?你若到大雪山下看到那些碗口大的杜鹃花,完全如彩帛剪成的一样,粘在合抱粗三尺高光秃的矮桩上,开放得如何神奇,神奇中还到处可见出一点诙谐,你才体会得出‘奇迹’二字的意义。在奇迹面前,最聪敏的行为,就只有沉默,崇拜。因为仿拟只能从最简陋处着手,一和自然大手笔对面,就会承认自己能做到的,实在如何渺小不足道了。故宫所藏宋人花鸟极有个性的数林桩,那个卷子可算得是美术史的瑰宝,但比起来未免可笑!”
紫膛脸的夏蒙,见洛下书生还不曾放下他的工作,因此向小周说:“我们都觉得到这里来最好是放弃了作画家的梦,学学本地人把本身化成自然一部分。生活在一幅大画图中,不必妄想白用心力。可是李大哥呢,他先是说颜色不够用,我来写吧,来把徐霞客当年不曾到过的,不曾记下的,补写一本西南游记吧。虽承认普遍颜色不够用,可并不知道文字也不大济事!到后来游记也不写了,学考古了。上次到剑山去访古,来回八天,回丽江时,背上扛了个沉甸甸的包袱,告人说是得了宝物。我先也还以为他是到土司处得了个大金碗银藏轮。解开一看,原来是一块顽石!只因为上面刻了一个象形文字的咒语,就扛了这石头跋涉近十天。他的麽文字辞典的工作,就正是从这个经验起始的!这比我们昨天看到那个扛磨石妇人,自然大不相同……至于那位呢,总还不死心。你看他那个神气,就可知一定还在……”
说得三个人都不免笑将起来。在远处的李兰,知道几个人说的话与他必有关,因此舞着手中那个画册子应答说:
“你们又认输了,是不是?我可还得试一试!你们要的是成功,所以不免感觉到失败。我倒只想尽可能来从各方面作个试验。”
话虽那么说,但过不多久,走过几个朋友身边时,大家争来看他的画稿,才知道他勾勒的十几幅画稿,还只是一些大树,树林中一些散马,原来那个不着迹象的远景捕捉,他也早放弃了。
大家把先前一时所作的几十幅山景速写整理出来,相互交换欣赏时,认为李兰一幅全用水墨涂抹,只在那条虹上点染了一缕淡红那张小景为最成功。其余凡用色彩表现色彩的,都近于失败。却以为这是他的一种发现,一种创见。
李兰却表示他的意见说:
“这就是我说的经验!不是发明,是摹仿!我记得在学校讲南北宗时,XX先生总欢喜称引旧话,以为画鬼容易,画人难。画奇禽异兽容易,画哈巴狗和毛毛虫难。写天宫梦境容易,写日常事物困难。人人都说XX先生是当代论画权威,都极相信他的意见。若带他来这地方逛一年,他的讲义可就得完全重写:因为他会觉得所见到的事事物物,都完全不能和画论相合。若写实,反而都成了梦境,更可知道任何色彩的表现都有个限度。而限度还异常狭小,山水中的水墨画,且比颜色反而更容易表现某种超真实的真实印象。当年顾陆王吴号称大手笔,对于墨色的使用,一定即比彩色更多理解,从他们的遗迹上即可见出。都明白色彩的重要,像是不敢和自然争胜,却将色彩节约到吝啬程度,到重要处才使用那么一点儿。顾吴人物的脸颊衣彩那点儿淡赭浅绛,即足证明对于彩色虽不能争胜,还可出奇。以少许颜色点染,即可取得应有效果。我知道摹仿自然已无可望,因此试学吴生画衣缘方法涂抹一线浅红,居然捉住了它……”
洛下书生正把画论谈得津津有味时,小周一面听下去一面游目四瞩,忽然间,看到山冈下面松树林中,扬起一缕青烟,这烟气渐上渐白,直透松林而上,和那个平摊在脚下松林作成的绿海,以及透出海面大小错落的乌黑乱石,两相对比,完全如一种带魔术性的画面,因此突然说:
“你们看这个是什么!一片绿,一团团黑,一线白,一点红,大手笔来怎么办?在画上,可看过那么一线白烟成为画的主题?有颜色的虹,还可有方法表现,没有颜色的虹,可容易画?”
那个出自马帮炊食向上飏起的素色虹霓,先是还只一条,随即是三条五条,大小无数条,负势竞上一直向上升腾,到了一个高点时,于是如同溶解似的,慢慢的在松树顶梢摊成一张有形无质的乳白色毺,缘着淡青的边,下坠流注到松石间去。于是白的、绿的、黑的,一起逐渐溶成一片,成为一个狭而长的装饰物,似乎在几个年青人脚下轻轻的摇荡。远近各处都镀上夕阳下落的一种金粉。且逐渐变成蓝色和紫色。日头落下去了,两百里外的一列雪岫上十来个雪峰,却转而益发明亮,如一个一个白金锥,向银青色泛紫的净洁天空上指。
四个人都为这个入暮以前新的变化沉默了下来,尤其是三个论画的青年,觉得一切意见一切成就都失去了意义。
本篇发表于1946年6月1日《文艺复兴》第1卷第5期。署名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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