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焰:晚清三部曲-晚清有个袁世凯(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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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国联合提出警告的同时,协约国的敌对方——德国也不甘寂寞,驻华公使辛慈公开表示赞成中国改行帝制。德国发出的信号,更激怒了英、俄、法、意等国,他们的干涉力度更大了。袁世凯夹在两股势力中间,一下子变得无所适从。这个时候,在欧洲,胜利的天平已倾向了协约国。袁世凯也改变了立场,想通过加入协约国的方式,赢得英国等的支持。袁世凯向协约国成员英国等提出三项条件,希望在三项条件得以满足的情况下,加入协约国参战:一是保证将来不受德国报复;二是保证中国占领天津、汉口的德国和奥地利的租界;三是安排从上海引渡政治犯。袁世凯的外交牌打得太精明了,对于军事力量薄弱的中国,英国已懒得进一步争取了,只是传下话来,要求日本政府跟他们一起邀请中国加入协约国。很显然,英国想把这个顺水人情丢给日本,让日本来进行决断。对于中国的申请,日本根本不做努力。在这种情况下,中国遂未能加入协约国,也无法赢得英国等国家的支持。

    而在此时,对于袁世凯来说,为恢复帝制所做的一切已是骑虎难下,这时候如果贸然停止,同样会引起很大的骚动。袁世凯只得派特使准备赶赴日本,询问日本确切的态度。日本的回答是:以前答应的事一律不算数,还是希望袁世凯不要恢复帝制。这时候的袁世凯已来不及应对眼前的变化了,所有的一切,就像大幕已经拉开,展示在演员面前的,没有舞台,只是一根悬空的钢丝——袁世凯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了,而他的身前左右,都是劫数难逃的万丈深渊。

    在此之后,由于各方面的反对,袁世凯宣布推迟帝制。但1916年3月7日,日本内阁会议仍正式作出决定,对袁世凯真正地“亮剑”一、确定日本在中国的优势地位,使该国国民意识到日本之强大势力,以创造“日中亲善”之基础。二、袁世凯仍在中国掌权,确为妨碍日本推行上述政策之障碍。无论何人掌权都比袁世凯更符合日本在中国的长远利益,故必须使袁世凯退出中国的政坛。三、使袁氏退出中国政坛,以靠中国自身形势的发展为得策,这要视中国国民民心将来的归向而定。日本密切关注中国的形势发展,以决定对华方针。

    四、上述如若不能实现,因为排袁会与袁世凯直接冲突,要求其中止帝制或退位,反而会为已陷入窘境的袁世凯开出一条活路,并且要为救出陷入窘境的袁世凯之善后承担责任。日本以与欧美协调为得策。若干涉中国内政,难以得到其他国家的赞同。五、等待适当的时机承认南军(南方反袁护国起义军)为交战团体。六、日本民间志士对以驱逐袁世凯为目的之中国人寄予同情,彼等拟资助中国人金钱武装,政府虽不便负起责任公开鼓励此等人士,但将予默许。

    应该说,这时候日本的对华方针已很明确,就是全力支持中国国内反对党,运用各种手段,让袁世凯下台。在此方针下,日本一面干涉袁世凯恢复帝制,一面支持各种反袁势力,想乘中国政局混乱之际,造成中国分裂。恢复帝制最关键的时期,青木中将奉命来华“考察”,策动反对袁世凯的各派势力。

    蔡锷从北京逃到天津后,也是先到日本,再转道赴云南参加护国起义。护国战争爆发后,日本通过越南境内转运武器弹药和军用品给护国军,同时通过云南接济四川反袁势力步枪大炮。护国军策划与组织者之一的梁启超离开上海赶往广西,途经香港越南,也是日本武官青木中将一手安排。在此之后,日本还贷款给岑春煊一百万元,成立肇庆军务院;又贷款给孙中山,支持上海和山东中华革命军起义。青木宣布:日本愿以大宗军火及巨款接济反对袁世凯的武装力量,在长江沿线发动起义。除支持南方反袁势力外,日本还在东北、内蒙古支持满蒙亲贵和宗社党暴动;策动在南满东蒙建立特别独立国,以在大连的逊清肃亲王善耆为皇帝,帮助这一地区实行独立和自治?后来,日本内阁外务护国战争期间,梁启超与岑春煊大臣后藤新平在《日支冲突之真相》一文中,承认日本“出于扰乱支那全国之策,卷起支那各地抗袁运动”,“凡上海民党夺取军舰,山东起事,云南举兵”,“无非我国间接左右于其间”。日本在推翻袁世凯运动中所起的作用,已经可以看得很清楚了。

    袁世凯就这样陷入了一种阴谋之中,就像一只飞蛾,落入蜘蛛张开的网。

    尽管袁世凯试图全力挣脱,但还是无可奈何地败下阵来——时间不给他任何机会了。

    奸雄还是能臣(1)

    一直以来,我总试图根据袁世凯的言行,判断他的性格,也探究他的本质。

    判断一个政治人物的性格和内心,从来就是有难度的。难度在于,在很大程度上,一个政治人物的所作所为,很难断定是出于本心,还是出于权术。

    政治往往是个博弈的过程,是各种力量之间的斗争和妥协,这种斗争和妥协不是以某个人的善良或残忍为转移的。一个政治人物的所作所为,往往是出于利益,或者是为了赢得什么,才去做表面文章的,至于他的真实内心,跟自己的行为往往南辕北辙。尽管如此,在大量的行为中,还是可以暴露出一个人的真实思想和心理的,问题的核心在于去伪存真的判断。这对我们的要求就是,必须睁大眼睛,不被一些假象所迷惑,也不能否认表象后面的真实。这一点,对于研究和判断历史,是极其重要的。

    1916年,梁启超帮助护国军声讨袁世凯时,曾经发表了一篇政论文章《袁世凯之解剖》——由希望而失望的梁启超,以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心态,对袁世凯进行了犀利的解剖。在梁启超看来,袁世凯有七大缺点,具体表现为:缺乏现代国家观念;骄慢自大,不能容人;以经验治国,凡事临时对付;法律观念薄弱;专制成癖;不能用正人君子及有用之才;功揽诸己,过推诸人,万事不负责任等。梁启超对袁世凯的评价,虽然稍显片面而绝对,但在总体上来说,还是中肯和贴切的。梁启超对袁世凯的定位,跟人们对袁世凯长期以来形成的印象基本吻合,那就是:这是一个功名心和权力欲非常强的人,就像当年的曹孟德;他最热衷和最喜好的,就是权力游戏;政治手腕异常娴熟,培养党朋;不舍不弃,直至爬到权力的最高点。

    但问题在于,袁世凯本来就是旧制度下的官僚,他所具有的缺点和弱点,既是那个制度本身的缺点和弱点,也是那种文化本身的缺点和弱点。处在那种封建专制社会之中,受这样的文化熏陶的人,有哪一个,没有这样的软肋呢?

    一直以来,人们在探讨袁世凯恢复帝制运动时,有意无意忽略的一个根本点是:袁世凯的洪宪帝制,究竟是为了君主立宪,还是为了恢复封建专制?虽然君主立宪与君主专制同为拥有君主,但二者不能混为一谈,而是有着质的区别。君主专制是落后的封建方式,而君主立宪,却具有资产阶级民主的意义。

    只有搞清这一点,才能对袁世凯的洪宪运动作出正确判断。

    从个人角度来分析,袁世凯在恢复帝制的运动中始终表现出犹豫和迟疑,说明他内心是有所顾忌的。如果袁世凯出于独裁目的,想独揽国家大权的话,他根本就不必去当那个皇帝。1914年以后的袁世凯,已经是权倾天下了。按照朱尔典等人的看法,袁世凯当时的政治权力架构,已超过英皇、德皇,甚至比美国总统的权力都要大很多。袁世凯要成为君主立宪的君主,首先必须得拱手让出很大一部分权力,只成为国家的象征。在这种情况下,为什么袁世凯还是要当皇帝呢?合理的解释只有两种:一是袁世凯在内心当中极其看重皇帝的名号——毕竟,皇帝是“九五之尊”啊!是人生的巅峰,是中国文化和传统的最高理想。每一个受传统中国文化影响的中国人,在内心深处,都有一个皇帝梦。就袁世凯而言,他当然有这样的梦,并且,比别人强烈得多。在这理想追求下,袁世凯要实现个人的最大价值,当然是当皇帝,成为民众的皇帝,成为一个现代的、仁慈的、公正的、开明的国君。并且,皇帝是世袭制,如果当上了皇帝,整个家族也会永垂不朽。二是袁世凯当皇帝的确有很大的无奈成分:

    一方面是举国上下一片要求他当皇帝,“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另一方面也是为中国政治寻找一种最适合的模式,为政权寻找表明合法性基础的象征符号。出于对“中国传统”的妥协,袁世凯最终决定挺身出任“虚君”,以满足各方面的需要。从总体上来看,袁世凯是有得也有失的。至于真实想法到底如何,恐怕只有袁世凯才清楚;或者说,连袁世凯自己也不清楚,怎么会走到这一步,他就像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推动着,恍惚之中,就像坐上了过山车,经历了人生之中的大起大伏。

    应该说,洪宪帝制自始至终是在君主立宪的旗号下进行的,但就其机构而言,袁世凯所做的,似乎缺乏某种系统性——恢复皇权的同时,袁世凯所进行的以“三权分立”为特征的工作表现得并不充分,他只是在恢复皇帝,相关的立法机构和内阁并没有同时恢复。虽然从颁布的“新皇室规范”中可以看出某些对于皇权的监督机制和法律,比如:

    自亲王以下至于宗室,犯法治罪与庶民一律;亲王、郡王可以为海陆军官,但不得组织政党,并担任重要政府官员;永废太监制度;凡皇室亲属不得经营商业,与庶民争利?

    这样的条例,对于皇权的限制,是比较接近于君主立宪制的,也与封建君主专制有本质的区别,但这样的条例,从一开始,就不是旗帜鲜明的,它一直淹没在纷繁的条例之中,很难让人看出袁世凯的真实企图。袁世凯在这上面所表现出的模糊和优柔,应该是引起形势混乱的重要原因。

    不过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尽管袁世凯在君主立宪以及君主专制的概念上,表现出某种模糊性,但看得出来,袁世凯所想实行的,还是一个与以前的封建专制不一样的制度。从袁世凯的所作所为来看,他还是想先为这个国家找一个皇帝,然后,再实行君主立宪,推行一个适合中国国情、自己操作起来相对容易的君主立宪制。这个君主立宪制度,也是袁世凯从中年之后,一直努力研究,并想付诸实施的。君主立宪之后的皇帝,是国家的象征,而不是以前封建专制掌握绝对权力的皇帝。这个皇帝虽然仍有很大的权力和荣誉,但总体上管理国家事务的,仍是内阁制度,是总理事务大臣。正因如此,袁世凯取年号为“洪宪”——也就是“弘扬宪法”的意思,“洪”是帝德之大,“宪”是民主宪政。当然,从袁世凯后期的思想来看,袁世凯关于君主立宪的构架一直迟迟未清楚确定,有可能是袁世凯故作聪明地打着自己的小算盘,那就是,袁世凯想建立的君主立宪制国家,带有很大成分的专制性,就如同日本的君主立宪一样:虽然日常事务由内阁处理,但在重大事情上,在军队的统治上,天皇还是有重大的影响力和决断力,并且,在意识形态上,竭力推行忠君爱国的儒家道德?

    看起来袁世凯似乎已把机关算尽,但聪明的他没有想到的是,往往只要继续往前半步,真理就变成了谬误。当袁世凯小心翼翼地走向帝制宝座,以为万无一失时,命运根本就没依从他的想法,而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以出乎他意料的方式将他抛弃。而且,现在看起来,袁世凯为做皇帝所做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处心积虑,就像一个蓄谋已久的阴谋,正被巧妙地、一步一步地实施,以致他纵有万口,亦无法申辩。

    袁世凯的确输在轻举妄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的中国,实际上是一个韬光养晦的极佳时机:西方列强忙于世界大战,中国新兴的工业正可以乘机摆脱外商的压制,加快发展的速度。当时中国的棉织品、面粉、火柴、卷烟、水泥、罐头食品以及其他类似的大众商品的制造工业,获得了迅猛发展。尤其是一些劳动密集型行业,比如纺织等行业,发展飞速。在一些铁路交叉点,逐渐形成了如济南、徐州和郑州等一批新型城市;上海、天津和武汉也成为工业中心,拥有人数越来越多的产业工人阶级;大小工业城市的成长,给乡村农民大众提供了很多就业机会,农村妇女也开始走出家门;旧的中国家庭制度出现了裂纹;一些吸收了西方思想的资本家也在慢慢形成,并崭露头角?在各种胚芽形成的关键时期,稳定是压倒一切的重中之重,如果保持各方面的稳定,肯定收益颇多。任何动荡,哪怕是预示着良好开端的动荡,都带有相当的危险性。——也许,袁世凯就是没有想到自己的改换国体会引起这么大的动静,也让一直窥视的国内外敌对势力找到了一个最好的理由。袁世凯显然低估了这当中的别有用心以及暗藏杀机。还有就是,中国人一向的思维习惯,一种重“名”不重“实”的文化传统。

    袁世凯就这样跌入了自己挖掘的坟墓。一失足成千古恨,他就那样被当做时代的牺牲,放在了历史的案板上任人宰割。袁世凯的悲剧在于,他几乎是愚蠢地、迫不及待地把自己晾在敌人面前,就像在山坡上高高地竖立一个标靶,毫无掩饰地袒露在敌人的枪口下,让人从容瞄准,一枪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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