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焰:晚清三部曲-晚清有个袁世凯(1)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楔子

    提笔写袁世凯,一直是犹豫不定的。这样的犹豫,曾让我持续两年之久。我的顾虑在于,如果说曾国藩和李鸿章在现今尚有充分结论的话,那么,袁世凯这个人,从现在到今后的很长时间里,都是很难评说的。对于袁世凯的认识,是最能挑战既成历史观和道德伦理,甚至是最能挑战历史学本身的;它甚至涉及到人性幽暗的另一面,以及不可捉摸的宿命意义。

    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就是,历史的发展,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也是无是无非的结果。人与时代的关系,在很大程度上一直呈现出复杂的双重性:当一个人得不到命运垂青的时候,这个人看起来就孱弱渺小,可有可无,随时可被抛弃;而当时代被赋予某种使命,必须借助于某个人来实现目标时,这个人就会表现得强大无比,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似的。以晚清的历史来看,在曾国藩、李鸿章、袁世凯身上,似乎都充分体现了命运的双重性:当他们为这个时代实现某种愿望时,他们耀武扬威,不可一世;而当他们被这个时代剥夺使命,无情抛弃的时候,他们会变得沮丧孱弱,弱不禁风。只不过相较前两者,袁世凯身上所体现的时代轮转力量更强——貌似强大的袁世凯在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后,立即如悬挂在树上的一片树叶一样,被风雨席卷得无影无踪。

    的确是这样。相较于曾国藩和李鸿章,袁世凯更复杂,更具有某种象征意义——首先,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影子,中华传统文明尤其是中原文化的诸多特质,在袁世凯身上表现得异常充分;其次,袁世凯还充分地体现了人性的复杂性和多变性:在袁世凯身上,既有儒、道、法的气场,正与邪的混合,也有阴与阳的起伏。写作和研究袁世凯的过程中,我最大的困惑就是:一直以来,我们自以为是的评价标准和方法,本身就是一个问题。历史的发展和评价,从来就不像教科书那样泾渭分明,在很多时候,总是业绩和罪恶交织在一起,荣光和耻辱交织在一起,善良和凶残交织在一起。从袁世凯的经历来看,这个人从来就不是一个平庸之徒,串起他一生的,是无数个惊叹号和问号:少年时桀骜不驯,像天才,也像顽劣之辈;年轻时,为国家出生入死,青云直上;在此之后,他勇于创新,练新军,变军制,首倡军事改革,成为中国军队现代化的领头人;他的行事风格雷厉风行、敢作敢为、大包大揽,在那个垂垂欲倒的朝代里,绝对堪称一个另类;他勇敢地废除了一千多年的科举制度,也得罪了一个阶层;他在任职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的六年间,在辖区大推新政,把经过八国联军入侵之后经济惨遭破坏的直隶治理为全国的“模范省”?更为重要的是,武昌起义之后,袁世凯顺应共和潮流,与革命党人联手,共同推翻了清王朝。担任中华民国大总统期间,袁世凯在加强专制集权的同时,大力发展经济,制定了一系列鼓励和刺激工商业发展的政策和措施,经济方面取得了一定的起色;在此之后,他却昏招迭出,最后竟不顾很多人的反对,甘心坠入一个庞大的阴谋执意称帝?袁世凯的一生,就这样充满惊叹号,也充满问号。他的终结方式,是他一生中最大的败笔,也造就了后来研究者的满腹狐疑。

    一个历史人物的生命轨迹,往往是以惊叹号开头,以省略号和破折号收场的。历史人物总是匆匆忙忙,以至于在他的一生中,总是无法从容地给自己画一个句号。这些留给后人的困惑和悬念,既是历史的特性,也是历史本身具有的哲学意义。它就如同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无所不在的“悖论”实现一个目标,并不都是通过接近的方式来实现,相反,在很多时候,却要通过远离的方式来实现;建立一个新世界,并不都是以建立的方式,有很多是通过毁灭的途径才能实现?通俗的比喻就是:当年欧洲大航海,向东,是可以到达印度的,达·伽马即是走这一条道路,但向西,同样也可以到达印度,并且,由于哥伦布的矢志不移,还附带地发现了美洲;同样,一个法制社会的建设,不是以加强法制而形成,却是以加强民主和自由的方式实现的?这个“悖论”显示出的道理是,无限地接近,是目标实现的一种方式;以另一种方式破坏和远离它,也是另一种方式——世界就是以这种螺旋上升的方式,展示它的至理:看似南辕北辙,实则柳暗花明。

    哲学不会让人得到最后的清晰。历史也是。或者说,只要是时间范畴内的东西,就存在着绝对不确定性,也没有最后的答案。意大利历史学家和哲学家克罗齐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克罗齐的意思在于阐明,历史永远是当代视角,它总是和当代之间构成相生共倚的关系。对历史清醒的探究,是由历史感决定的。历史感的培养,从来不只局限于历史本身,有关当今乃至人生的知识,更能以一种直接的方式对了解过去形成帮助。现实当中永远存在一个神秘的通道,连接着今天和昨天。一个人,如果能够对现实加以清醒地甄别,就如同获得一副长焦距的望远镜,可以更清晰地目睹消逝的时光。

    当然,这样的清晰程度,取决于我们身处的现实——现实的成熟和真实,决定了对历史的认识是否成熟和真实。扪心自问,我们身处的时代和国家,能达到成熟和真实的程度吗?回答是犹豫而胆怯的。多年以来,浮躁而武断一直在持续着——当年的浮躁,可能集中在道路的选择上;今天的浮躁,则由于更多的欲望和偏见。这样的结果,必定导致对历史认识的孱弱,也导致人云亦云,简单武断。我的任务就是尝试着拿出一块干净的布,擦拭手中的工具,也擦拭人们的眼睛。让人们既能目睹不远处的真实,也能意识到自己的内心世界。

    历史还是这样构成的——它不仅仅取决于曾经发生的事实,同时也是现实世界,以及我们的内心对它的呼应。

    顽童,还是天才(1)

    那是一个腐朽的年代,也是一个破落的年代,更是一个捉摸不定的年代。庞大的中华帝国就像一座古老的城堡,在经历了数千年的风吹雨淋之后,以不可逆转的势头坍塌了;然后,泥沙俱下,万物萌发。如所有的改朝换代一样,这样的过程既有史诗般的雄壮,也极易被阴谋和残酷所玷污。在这样的转化中,人们兴奋、惶恐、哀怨、无奈、迁怒、惊悸、急躁?人类的所有情感,在这样的动荡中,都会不可遏制地激发出来?外部世界如此捉摸不定,人们自保的最好方式,就是随波逐流,听天由命,挨过时间和危险,然后艰难地爬上岸来,寻找一隅之地,消磨自己的人生光阴。这是无可奈何的选择,也是最佳的生活方式。

    生活在这样的激流之中,是最容易被牺牲,也是最容易被旋涡席卷而走的。

    袁世凯的故事,就发生在这样的时代里——它应该是所有中国人的故事,因为袁世凯的故事值得每一个中国人警惕和自省。当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强人在1916年的夏天躺在灵柩里回归故土的时候,他甚至付不起自己的安葬费。

    尽管北洋政府在财政巨大赤字的情况下,拨了五十万元用于陵墓的建设,但这一笔费用由于袁克定和田文烈控制规模不力,远远不能满足安葬的需要。最后,他的弟子和手下,不得不又个人凑了二十万,用于弥补他安葬的漏洞。这个生平一直幻想着流芳千古的河南人,最后竟沦落到如此尴尬的地步:看起来庄重肃穆,其实只是敷衍了事。尴尬地躺在“袁林”之中,面对如此结局,袁世凯若地下有知的话,会永远合不上眼睛的。

    很多时候,一个人的故事开始与结束于同一个地方。袁世凯似乎也是。

    袁世凯的问世,似乎就具有某种代表性,也具有某种象征意义——袁世凯出生于中华文明的发祥地中原地区。这个历史上一直兵荒马乱的地方,从文化的角度来说,一直是中华文明的核心区域。这里的人们,既有老庄的高蹈和智慧,也有管子的务实和诡变,同时也有着商鞅和韩非的心狠手辣,以及李斯的见风使舵。中原文化熏陶出来的每一个人,即使是最底层的民众,都不可小觑。当然,这当中最典型的代表人物之一就是三国时的曹操。这个“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将人情世故和权谋之术结合得天衣无缝,将人格当中的那种高蹈、雄奇、阴鸷和残暴合而为一。曹操身上所体现的,不仅仅是他个人的高峰,也是中原文化的高峰。

    由于自小耳濡目染,在袁世凯身上,无所不在中原文化的影子:既具有谋略和集体意识,又拥有强悍的性格和坚韧的意志力忍耐力。袁世凯在晚清登上权力的巅峰,在某种程度上,更像是上天的有意为之: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然后,让他择机冲天而起,有所作为;最后,又毫不留情地让他一败涂地,遗憾终身。袁世凯一生中的大起大落,更像是有意设计的一个巨大谜语,暗示和孕育着某种无限的启迪。

    1859年9月16日(咸丰九年八月二十日),袁世凯出生在河南项城一个大户家中。项城隶属河南省陈州府,与安徽的临泉县接壤,自古以来,就是中原的交通要道。袁世凯出生的地方,距曹操的家乡亳州,只有数百公里。后来,有很多人联系到袁世凯的出生环境、多变的性格以及末代权臣的地位,以为袁世凯在整体上像极了曹操。真实的情况是,袁世凯的性格和命运,与其说像曹操,不如说更像其远祖袁绍(袁世凯家族,就是三国袁绍的遗脉)。袁世凯和袁绍,在性格和命运上似乎更具相似之处——曹操一生不称帝,挟天子以令诸侯;袁绍一心称帝,最后落得家破人亡。袁世凯与其远祖袁绍,虽然所处时代大相径庭,但他们的殊途同归,不由令人叹腕。

    从袁世凯这一代上溯,袁家四代当中,最荣光的,是袁世凯的二叔祖袁甲三。袁甲三是道光十五年(1835)的进士,翰林院庶吉士,与曾国藩以及李鸿章父亲李文安是同年,并且交情甚厚。咸丰二年(1852),曾国藩任江西主考官,赴任途中走到现在安徽太湖县境内一个叫做小池驿的地方,突然接到了母亲去世的噩耗。曾国藩一边改道赶往湖南老家奔丧,一边写信给在京的十三岁的儿子曾纪泽,告知此讯,要儿子处置完家产之后,举家迁徙,回湖南老家奔丧守制。在这封信中,曾国藩特意交代儿子去找他的几位老友帮忙并筹措旅费。列举的名单之中,就有袁世凯的二叔祖袁甲三。由此可见曾国藩与袁甲三的关系非同一般。这样的背景,使得后来的袁世凯获得了很多便利,因为在当时的社会中,门派和亲缘是很能促成一些事的。

    一个家族就像一条河流一样,先是细流涓涓,流了一段时间之后,就变成滔滔江水了。袁氏家族到了袁世凯曾祖父袁耀东这一代时,似乎得到命运之神的关注了,袁氏家族呈现出兴旺趋势,也集体坠入一个宿命——袁耀东自幼读书求学,十八九岁时,同郭姓女子结婚成家,成婚之后,袁耀东一直坚持负笈在外求学,郭氏在籍持家教子。十年之后,屡试不第的袁耀东终于考中了秀才。科举之路眼看开始启航时,不料天有不测风云,袁耀东突然死于一场大病,死时,年仅三十五岁。不仅如此,自袁耀东到袁世凯这一代,四代袁家男性主人,几乎没有活过六十岁的,这四代的三十余个男人当中,先袁世凯而死的十四人当中,有十三人都是死于虚龄五十八岁以前,仅袁世凯的四叔祖死于六十岁。袁家的男子就这样陷入了一个怪圈之中,恐怖也随着年龄与日俱增。

    由此,也可以想象这样的事件给袁世凯等人留下的阴影。袁世凯步入天命之后,一直对于这个事情颇为忌惮,时刻琢磨着去改变自己家族的命运。与此相反的是,袁家的女性寿命都很长,最长的就是袁耀东的妻子郭氏,一生操劳的情况下,竟然活到了九十九岁。这真是一件怪事!袁耀东死后,留下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共五兄妹,长子才十五岁,小儿子、女儿还在襁褓之中。袁家四个儿子分别是袁树三、袁甲三、袁凤三以及袁重三。他们就是袁世凯的祖父辈,袁世凯的祖父是排行老大的袁树三。

    袁世凯的家世,就像袁家屋前屋后枝丫繁多的大槐树一样,茂盛复杂。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