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焰:晚清三部曲-晚清有个曾国藩(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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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较起战场上的节节胜利,在战场之外,作为团练大臣的曾国藩却因为不断遇到麻烦而深陷烦恼。庞大而腐朽的制度无法在战争中快速运转,一直像一个昏聩的老人一样,无法行动敏捷,这一点,让曾国藩头痛不已。这时,湘军已经因其优于八旗、绿营的战斗力争得了合法地位,曾国藩也以汉族团练大臣的身份取得了带兵的权力,但这些都是非常时期的既成事实。曾国藩一直没有抚督的实职,带兵还是“名不正言不顺”。这样的尴尬局面,使得曾国藩在与地方各级官员的协调中,不得不耗费更多的精力;甚至,还在很多关键时刻遭受说不清道不明的抵触和对抗。这些,是最让曾国藩伤脑筋的事情,如果地方的关系不能理顺!接下来的局面会非常困难。曾国藩清楚地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朝廷并不信任自己,自己在朝廷的眼中,只是一个冲锋陷阵的“替死鬼”。那些掌握朝廷大权的满族贵族是最忌讳汉臣掌握实权和兵权的。当年,朝廷让江忠源担任安徽巡抚,胡林翼为湖北巡抚,就是不肯将地方官的大印交给曾国藩!也是基于这样的考虑。这些人,都是排在曾国藩之后的湘军人物。他们受命之时,手上并没有像曾国藩那样拥有数万军队。一个人,如果手上控制着数万军队,又掌握着地方大权,在这个摇摇欲坠的朝廷看来,肯定是一件要命的事情。

    让曾国藩哭笑不得的事还有:当曾国藩率领湘军出衡阳,席卷两湖,接连获胜进逼武昌之时,那个喜欢风花雪月的咸丰皇帝竟发出了这样一道上谕广塔齐布、曾国藩奏水陆官员大获胜仗一折,办理甚合机宜。塔齐布着交部从优议叙,曾国藩着赏给三品顶戴,仍着统领水陆官员,直捣武汉……”接到圣旨,曾国藩无比尴尬,数年前在京城之时,曾国藩就是显赫一时的“二品侍郎”,而此时,却赏给他“三品顶戴”,这样的错误,真像是咸丰皇帝在跟他私底下开玩笑!好在曾国藩一直“忍辱负重”,更多的时候,他考虑的倒并不是自己的前程,而是全力拯救危亡的“道统”。因此,对于如此“幽默”,曾国藩也懒得去计较。更多时间里,曾国藩的湘军就像一辆高速行驶的车辆一样,只是依靠惯性在运行,车轮下的摩擦力不谓不大,但这辆车已全力冲剌,尘埃飞扬中,明显地已刹不住了。

    1854年10月,曾国藩的湘军第一次攻下武昌,攻城行动可谓摧枯拉朽,湘军只用了短短的四天时间,伤亡只有两百多人。相比之下,太平军损失船舰两千余艘,丧师数千。这次战役在帝国一片溃败的战局当中,无疑一抹亮色。对战局几近绝望的咸丰皇帝获悉这个消息后,欣喜若狂。一开始,咸丰皇帝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反复问询之后,仍是半信半疑。直至曾国藩的奏折呈到,白纸黑字之下,咸丰方才确信胜利。咸丰这一回的圣旨有点“靠谱”了:下令赏给曾国藩二品顶戴,同时让曾国藩代理湖北巡抚。圣旨送出不久,旁边有大臣冷冷地说:曾国藩以侍郎在籍,好似一般的平民,一介平民,能够一呼百应,恐怕不是国家的福音吧!咸丰听出了这句话的弦外之音,心里一惊,赶忙追补一道圣旨:撤除曾国藩代理湖北巡抚的任命,让曾国藩改任兵部侍郎一显然,咸丰还是不信任曾国藩,不信任这个手握重兵的汉族书生。

    完全可以想象曾国藩收到这两件上谕时的心情。不过此时的曾国藩在经历了诸多的失望之后,对于朝廷的指令,已抱有平常心了。收到第一封上谕时,曾国藩并没有过多的欣喜,他照例公事公办回了一折,谦虚地表示自己并不想代理巡抚之职,不敢接受巡抚之印,想暂时交湖北总督保管。咸丰在收到曾国藩的折子后,态度严厉,反而怪罪曾国藩在落款时不署巡抚之名,有违旨之意。这样的强词夺理,让曾国藩心中十分不快。好在曾国藩已没有心情郁闷了,战局已呈危机状态,湘军在攻下武昌之后,太平天国立即调整了战略部署,调集燕王秦日纲和翼王石达开部,大军沿长江一线,开始了第二次猛烈的西征。

    1854年10月底,曾国藩率领湘军从武汉出发,这一回,曾国藩打算集中优势兵力,全力围攻湖北与江西交界处的田家镇。瑟瑟秋风中,曾国藩首攻黄州,再占鄂城,然后兵分三路东下,一路扫清沿途的太平军据点。到了长江边上的半壁山一带,湘军重新聚集,全力进攻太平军重兵屯集的田家镇。田家镇之役异常惨烈,后来,曾国藩在给朝廷的奏折中这样描述:即使是战争结束后,江边上仍有浮尸不断。经过几次拉锯战,湘军在付出了重大代价之后,终于攻克了田家镇,击毙太平军一万多人,烧毁战船四千余艘,缴获五百余艘。当然!湘军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曾国藩听到自己军队的伤亡数字时,一时禁不住,在大帐之中失声痛哭!战争,就是这样冷酷无情,哪有什么绝对的胜利呢?无非是彼此之间的互相消耗罢了。让曾国藩更没有想到的是,田家镇战役是一个阶段性的总结,从此之后,在两年多时间里,湘军陷入了一个低谷,曾国藩与胜利渐行渐远,以致很难有相逢的机会了。

    1854年12月的一天,曾国藩照例早早地起床。自带领湘军的第一天起,曾国藩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每天,曾国藩总是在起床后带领一两个亲兵巡查营垒,检阅士兵训练;吃早饭时,曾国藩把当天要布置任务的将领和幕僚叫在一起,边吃饭边交代当天的工作;早饭后,曾国藩往往用一上午的时间批阅各地送来的文件,处理相关事务。稍有空闲,曾国藩总是捧起一本书,边读边思考。读书,在曾国藩看来,不仅仅是学习,更重要的,还能克服骄惰、奢靡以及浮躁的性情,让自己随时随地都能沉静下来。曾国藩不是一个只知高谈阔论的道德家,相反,他一直注重身体力行,“立德”的前提,是要“立功”;要做到“内圣”,必须推行“外王”;对于一个人来说,致力于心性修养,是为了达到经世致用的目的;或者说,只有内部准备好了,才可以“外用”,内部,是外部的基础一一这些,都是不能分开的。曾国藩毕生努力去做的,就是“内外兼修”,以冶炼内心的宏大,去迎接外部的挑战。

    这一天,曾国藩在巡营后没有回大帐,而是招呼了几个幕僚去了长江边上。已是深秋,大地上一片肃杀萧瑟,在长江边,更是一片苍茫荒凉。几乎所有的树都没了叶子,像一个符号似的,不甘寂寞地站在那里。一个幕僚告诉曾国藩,只有到了深秋,才能辨别出树的真正颜色,不像春天,所有的树都是绿的。曾国藩饶有兴致地听着幕僚的解释,频频点头。万物都是有“理”的,也难怪当年的朱熹面对一根竹子呕心沥血,他是在苦思冥想竹中暗藏之理……的确,树的颜色在秋天里现出了原形:槭树是橘黄的,桦树是金黄的,橡树是青铜色的,槐树则是黑色的……跟树一样,人,只有到了中年之后,才有属于自己的真正的东西,也会看出与万物的相通……登临江边的山坡之上,曾国藩极目远眺。长江在他的视野里,如一望无际的大洋,根本无法看出水流自哪个方向。一切都在流逝,灵魂稳定不动地注视时间的流动,而时间本身,则是由欢乐、忧伤以及死亡组成的。大江东去,淘尽了多少历史和人物呢?

    曾国藩陷人了战争间歇期的沉思。这一天很奇怪,从一大早起,天边就一直有大片大片的火烧云,血红血红的。一直快到中午了,也丝毫没有退下的意思。对于天文地理颇知一二的曾国藩知道,这片火烧云来得不寻常,它肯定是一种预兆,预示着更残酷的激战。曾国藩知道,战争就是暴风骤雨,更大的惨烈肯定会接踵而至。

    一个团队往往是有性格的’某种程度上’领导人的性格决定了团队的风格,尤其是初创时期的领导人。曾国藩与湘军的关系,同样也是如此。很多年后,人们在总结湘军的战斗历程时,比较一致的看法是,这并不是一支天才的部队,它甚至没打过什么堪称经典的战役,它只是拼尽全力慢慢消耗对方,同时,一点一滴地壮大自己。从总体上说,曾国藩的用兵非常谨慎,他从不盲目出击,也很少用奇兵,每一场胜仗都不算完美漂亮。在湘军与太平军所进行的前期和中期的几乎所有战斗中,很少有那种压倒性优势的胜利。可以说,每一场战斗的胜负,都在毫厘之中。双方的争斗,完全是一种拼人数众寡、拼死亡数字的过程。这样,即使是胜利的一方,也是奄奄一息,九死一生。

    遭遇低谷(1)

    曾国藩让人钦佩的一点就是:在与太平天国军队长时间的对峙中,从未犯下低级错误,很少头脑发热,急不可耐,将自己的命门暴露在敌人手中一这一点,与其说是曾国藩会打仗,倒不如说是他具备战争的素质一每当危险来临的时候,曾国藩总是像一条蛇一样,变得更警觉,更缄默,也更冷峻,虽然他有时候表现得十分焦躁,但他总是全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尽力使自己像冰一样冷静,像竹子一样坚韧。这样的性格,使得他与他的军队始终有一种坚忍不拔的特质;在这样的对手面前,敌人往往会望而却步,经常性地陷人气馁之中,无法产生胜利的自信。

    田家镇大捷之后,曾国藩及湘军跌入了战争的谷底。这个时候,太平军在翼王石达开的统率下,进行了第二次西征。曾国藩从田家镇继续挥师东进,踌躇满志地迎战。两军的主力聚集在长江江西段一带,都摆出了决战的架势。曾国藩全力进攻九江未果,只好掉转方向,把主攻目标对准湖口,想凭借水师的优势,拿下湖口,再攻九江。让曾国藩没想到的是,这一次他遭受到了最为惨烈的鄱阳湖之败1855年1月,湘军轻快水师中计陷入鄱阳湖,湖口的太平军见势勇敢杀出,拦腰攻击湘军水师,将它们一分为二一这样,就成了“内江水师”和“外江水师”两部分。然后,太平军水师先火攻湘军之外江水师于湖口江面,大胜,湘军外江水师被迫移至九江水面。2月,太平军水师再次乘夜火攻湘军停泊在鄱阳湖的内江水师,焚烧了湘军大、小战船百余只。正在鄱阳湖的曾国藩情急之下,只得改乘小船仓皇逃命,文卷册牍全部丢失。这一场战斗,是曾国藩自湘军建立之后,遭受的最惨烈、损失也最重的一次。曾国藩慌不择路逃至罗泽南的陆营后,越想越觉得羞愧难当,情急之下,曾国藩掉转马头,想冲至敌营一死了之。在场的罗泽南和刘蓉等一班人死死地拽住马的缰绳,曾国藩才算保住了一条性命。

    从春天到夏天的那段时间里,太平军的进攻连连得手,湘军连战连败,形势急转直下:1855年4月,太平军秦日纲、陈玉成部攻下了武昌,湖北巡抚陶恩培情急之下,自杀身亡;8月,湘军悍将塔齐布久攻九江不下,忧愤而死;紧接着,胡林翼又在汉阳附近遭遇败绩……那段日子里,曾国藩困守在鄱阳湖边南昌和南康两府的狭小地区,文报不通,联系中断,即使传来的,也是一些不好的消息。此时,曾国藩的处境已极为危险,连家书和奏折都很难送出去。曾国藩不得不在家书中频繁地使用暗语,甚至,用蜡丸将家书密封起来,派人化装送出。即使如此,曾国藩的信差还是有好几次被太平军俘获,遭到杀身之祸。每天,曾国藩所看到的,都是鄱阳湖中单调的情景:一望无际的沼泽地,一只又一只野鸭钻人水中,或者,几只大胆的麻雀在残缺的芦苇当中飞来飞去,间或草丛中有一些动静,仔细看去,原来是水蛇在苔藓上静悄悄地滑行,然后游离于枯树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到处都是风声鹤唳,空气紧张得令人窒息,仿佛随时都可以杀声震天、刀光剑影……曾国藩后来在回顾这一段经历时写道:“方其战争之际,炮震肉飞,血瀑石壁,士饥将困,窘若拘囚,群疑众侮,积泪涨江,以夺此一关而不可得!何其苦也。”湖湘大儒王湘绮撰写《湘军志》,阅读当时文件时,朦胧之中好像见到曾国藩的窘状广闻春风之怒号,则寸心欲碎;见贼船之上驶,则绕屋彷徨。”那正是曾国藩当时的真实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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