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焰:晚清三部曲-晚清有个李鸿章(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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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鸿章心里如沐春风。这样的安排证实了自己在朝廷仍有不可或缺的地位。尽管朝廷清谈成风,但真正能有办事能力的,人数并不多。这是李鸿章骄傲的资本。李鸿章很高兴地接受这个任务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李鸿章自从在日本受到欺辱之后,心中一直耿耿于怀,他知道俄国与日本一直是世仇,而且利益掣肘,所以极想借这次去俄国的机会,与沙皇商讨共同对付日本。李鸿章还是忘不了他的“以夷制夷”。与此同时,李鸿章也想踏上异国的土地,看一看为什么这些地方竟有那样的魔力,能够让泱泱华夏相形见绌。但李鸿章毕竟是老了,更何况在日本受到过致命的枪伤,虽然经过调养,伤势已愈,身体却一直很虚弱,在向慈禧和皇帝辞行的时候,由于君臣谈话时间过长,一直跪着说话的70多岁的李鸿章竟然站不起来,只好由两个太监把他架了出去。李鸿章出了宫门就晕倒,两个小时后才苏醒过来。在长时间的君臣对话中,李鸿章表达的中心意思就是,就现在而言,日本是中国最大的威胁,大清想图存,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与俄国联合起来。

    1896年4月,李鸿章带着他庞大的使团出发了。据说,李鸿章随行时还带了一件宝贝,那是一口棺材,一口彩绘金漆的楠木大棺材。当李鸿章带着40多人的访问团离开天津寓所时,在他的身后,四个侍从一直抬着这口硕大的棺材,十分醒目。这样的举动,现在看来不免有点轻喜剧的味道,但以当时李鸿章们的理解,这一切太自然不过。在李鸿章眼中,那些西方强国无疑都是虎狼之地蛮夷之地,所去凶多吉少,艰险如同《西游记》里的唐僧取经。以这样的想法而言,熟读古书的李鸿章明显感觉自己就像是《三国演义》中的庞德单挑关云长。李鸿章自己说:“万里长途,七旬老翁,归时能否相见,实不可知。”尽管李鸿章一直对于西洋的科技持学习和拿来的态度,但在内心深处,他对西洋还是有着畏惧的,也有着深深的隔膜。我们似乎可以用这样的比喻来解释李鸿章所做的一切——李鸿章就像一个贩卖书籍的生意人一样,尽管生意做得很成功,但他对于文化本身永远隔着厚厚的一层——对于西方文化,以及西方文化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轻重缓急,李鸿章并没有真正地理解和鉴别。

    李鸿章是从天津出发的。临行时,直隶的官员们连续为他举行大型宴会;到达上海后,李鸿章受到了出访国有关人士的热烈欢送,各国海军和清国的炮台同时鸣放礼炮。在法国租界洋警察戎装佩刀的保护下,李鸿章身着一品官服,套黄马褂,头戴三眼花翎,端坐在紫缰大轿之中,精神矍铄,一扫在贤良寺的沉沉暮气。在上海逗留数日后,李鸿章换乘法国的豪华邮轮,船头高悬大清黄龙旗,经香港、西贡、新加坡,入印度洋、过红海,入黑海,一路乘风破浪,高歌猛进。

    到了苏伊士运河的塞得港,李鸿章受到了一位俄国亲王的恭候。接着,李鸿章换乘俄国御船直抵敖得萨港,然后乘火车到达彼得堡。彼得堡的欢迎仪式更显盛大,俄国陆军元帅亲举黄龙大旗,外交大臣亲自引路,李鸿章乘坐沙皇本人的车辆,两边数万民众夹道欢迎。俄国给李鸿章接待规格之高,礼仪之完善,李鸿章所听到的阿谀之多,都似乎是史无前例的。这对于极其重面子的李鸿章来说,心里自然畅快无比。

    俄国方面的热情接待显然是有所图谋的,那就是他们要与李鸿章签订的《中俄密约》。《中俄密约》的核心的内容主要有两点:一是中俄结成战略伙伴关系,针对日本的军事威胁,结成互相援助的军事联盟,规定共同的敌人是日本,如日本侵占俄国亚洲东南土地,或中国土地,或朝鲜土地,则中、俄两国共同出兵抵御,互相援助,也互相接济军火、粮食;两国如既经开始对日作战,两国之中,任何一国不得对日单独媾和。二是俄国在清国东北地区铺设铁路并和俄国横穿西伯利亚的远东铁路接轨。对于这个密约的评价,史书一直有着不同看法,争论主要集中在第二点,也就是俄国借机将路权延伸到清国东北地区的问题,因为随着铁路的延伸,路权的问题往往又牵涉到是否可以派兵驻守,而这很容易成为引起事端的借口。李鸿章在这方面不是没有警觉的,在谈判中,李鸿章提议铁路的建设不应由俄国官方出面,应由私人投资。俄方同意了李鸿章的意见,双方又成立了一个“俄华银行”来承办铁路。

    关于《中俄密约》,还有一个潜在的迷案——有确切材料证明俄国曾经在这次谈判中向李鸿章使用了行贿手段。俄国财政部长维特后来在其回忆录中记述道:在商定《中俄密约》时,为了争取李鸿章的支持,曾经用铁路利润分红的方式,许诺给李鸿章300万卢布的报酬。此款分3次付清,签订密约的时候先付100万,其余由铁路局逐步支付。并且,当年俄国银行的确划拨了一笔款项以“李鸿章基金”的名义汇到了上海。但没有证据表明李鸿章曾经拿过这笔钱,也许,这是围绕李鸿章的一个阴谋,或者,是别人借李鸿章的名义所做的手脚。这些,都查无实证,成为一桩悬案了。后来,曾有记载说,李鸿章的女婿曾经向李鸿章提及这样的传闻,李鸿章的回答是淡淡一笑:“真有这回事,可真成汉奸了。”

    结束了俄国之行,李鸿章踌躇满志。在李鸿章看来,这一次与俄国的谈判,不费一枪一弹,完全是太极拳中借力打力的功夫,也是自己多年“以夷制夷”战略的充分体现。此番在俄国所签订的条约具有现实意义和深远的历史意义,至少可以保证清国稳定20年。李鸿章对于日本的仇恨太深了,如果与俄国联合起来,就可以有效地束缚住日本。这样的想法未免太天真了,清朝不仅没有稳定20年,几年之后,“庚子事变”爆发,俄国与日本同时举起枪口对准清国,他们,倒成了真正的“战略伙伴”。李鸿章的“以夷制夷”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些,都是后话了。在告别了俄国之后,李鸿章又开始了他的德、荷、比、法、英以及美国之行。

    德国是仅次于俄国对李鸿章接待最热情的国家。李鸿章对这个生产克虏伯大炮的国度也一直有着好感。当年,李鸿章在戎马生涯中最欣赏的,就是那个威力无穷的克虏伯大炮。后来李鸿章从事洋务运动,就在江南制造总局生产克虏伯大炮;李鸿章兴办北洋水师,主体船舰,也是德国的产品。多年以来,李鸿章对德人的印象就是,这是一个严谨、守时、相对讲信用的国家,李鸿章在洋务运动和北洋水师中的很多顾问和雇员,都是德国人。李鸿章到达德国后,下榻的旅馆将他的照片与德国总理俾斯麦的照片放在一起,当地的报纸称他为“东方的俾斯麦”,这样的称谓让李鸿章很高兴。在德国,李鸿章与他最佩服的铁血宰相俾斯麦如愿以偿地见面了。李鸿章门人在撰写的《傅相游历各国日记》对此叙述细致,可见李氏当日颇为欢悦:

    先是李鸿章问俾斯麦身体如何。俾斯麦说:“晚上总是失眠,感觉很难受。”李说:“我晚上也经常头痛。”还把马关遇刺时颧骨上受过的伤指给俾斯麦看。谈到正题,李鸿章向俾斯麦请教道:

    “我这次到贵府拜访,有一件事想听听您的高见。”

    “什么事?”俾斯麦微笑着倾了倾身子,显得饶有兴趣。

    “要使中国复兴,有何良策?”

    “可惜中、德两国相距过于遥远。贵国的政治,我平日不曾留意,无从悬决。”

    问题太大了,也太具体,俾斯麦因为根本不了解中国的国情,当然无法立即提出建议。接着,李鸿章问他该如何励精图治,俾斯麦谈了一些练兵的心得:

    “以练兵为国家的基础,舍此别无长策。兵不贵多,一国之兵不必超过5万人。但队伍必须年轻,技艺务求精湛,才能所向无敌。”

    除此之外,俾斯麦还具体谈了如何驻兵如何用兵的要诀。因为同有带兵打仗的经历,李鸿章和俾斯麦相谈甚欢。两人商议,中国今后将聘请德国教习赴华帮助练兵等事宜。会谈结束后,两人互赠礼品,李鸿章在俾斯麦那本集天下名贤手泽的纪念簿上题了几行漂亮的书法。那天,俾斯麦着装极为庄重,胸佩红鹰大十字宝星,头戴德皇所赐的玉冕,手执介圭,腰悬登坛的宝剑。俾斯麦平日一直崇尚质朴,很少如此盛装。

    在荷兰,李鸿章受到了荷兰女皇的接见,并观看了皇家演出的歌舞,异国情调的歌舞,让李鸿章飘飘欲仙。夜深人静时,李鸿章忍不住作诗一首:

    出入承明四十年,忽来海外地行仙。

    华筵盛会娱丝竹,千岁灯花喜报传。

    在比利时,李鸿章观看了军事演习;到达巴黎时,正值法国国庆,李鸿章乘船在塞纳河上欣赏了焰火表演;在英国,适逢英国女王生日,李鸿章拜见了女王,与女王合影留念。对于英国,李鸿章一直百感交集,这个率先以坚船利炮打入中国的日不落国家,是中国陷入灾难的始作俑者。到了白金汉宫之后,李鸿章没有心情作诗,只是在纪念册上提笔写下两行杜工部的名句:

    西望瑶池降王母,东来紫气满函关。

    在诗中,李鸿章用瑶池的王母娘娘来比喻女王,用出函谷关的老子,也即后来的太上老君来比喻自己。引用这样的诗,不亢,也不卑,倒是非常妥帖。

    李鸿章把诗逐字逐句地解释给英国人听,让他们逐字逐句地传达给女王。女王听了之后,很高兴,李鸿章也为自己的聪明感到得意。人到老年之后,李鸿章往往是身不由己地喜欢场面上的事,喜欢场面上的热热闹闹,喜欢很多人众星捧月似的围着他,以及人与人之间的迎来送往。

    看西洋景(2)

    船只到达美国时,正在度假的美国总统克利夫兰特地中断休假迎接他。李鸿章的到达在美国引起了轰动,大约50万人观看并欢迎了这位清国重臣。李鸿章参观了自由女神像、尼亚加拉大瀑布以及美国国会图书馆。李鸿章还兴致勃勃地接受了《纽约时报》记者的专访,并在教会举行的欢迎会上鼓吹了一番中西宗教可以共存的理论。虽然李鸿章并不懂宗教,但那种与事实之间一直保持距离的官话李鸿章还是说得滴水不漏。李鸿章在整个访问期间就像一个二流演员一样,他把自己这场长达好几个月的大戏演得像模像样,颇有风采,竟有很多人对这个来自东方古国的大臣着迷。李鸿章自己也沉醉其中,显然,他对于自己的演出相当满意。

    在这里,有必要援引一段李鸿章在1896年8月至9月访问美国接受《纽约时报》记者的采访时的一个访谈。在此之前,《纽约时报》的记者是这样生动描述这个东方老者的:李总督的面庞上有一种引人注目的慈祥表情,他双眼明亮,闪烁着睿智的光彩,目光里包含了幽默和机智。他戴着一副老式的硬框眼镜,颧骨高而不瘦,黝黑的皮肤看上去很健康。看得出来,他过着悠闲和舒适的生活。《纽约时报》的报道还特别指出,李总督的就寝时间很早,他大约晚上7点钟开始用餐,8点钟刚过就睡了,而早上6点就起床。对于习惯于夜生活的美国人来说,李鸿章这样的早睡早起是他们感到奇怪的。

    在这个访谈中,李鸿章应该说是集中暴露了他的一些真实想法。

    问:尊敬的阁下,您已经谈了我们很多事情,您能否告诉我们,什么是您认为我们做得不好的事呢?

    李:我不想批评美国,我对美国政府给予我的接待毫无怨言,这些都是我所期望的。只是一件事让我吃惊或失望。那就是你们国家有形形色色的政党存在,而我只对其中一部分有所了解。其他政党会不会使国家出现混乱呢?你们的报纸能不能靠国家利益将各个政党联合起来呢?

    问:那么阁下,您在这个国家的所见所闻中什么使您最感兴趣呢?

    李:我对我在美国见到的一切都很喜欢,所有事情都让我高兴。最使我感到惊讶的是20层或更高一些的摩天大楼,我在清国和欧洲从没见过这种高楼。这些楼看起来建得很牢固,能抗任何狂风吧?但清国不能建这么高的楼房,因为台风会很快把它吹倒,而且高层建筑没有你们这样好的电梯配套也很不方便。

    问:阁下,您赞成贵国的普通老百姓都接受教育吗?

    李:我们的习惯是送所有男孩上学。(翻译插话:“在清国,男孩,才是真正的孩子”)我们有很好的学校,但只有付得起学费的富家子弟才能入学,穷人家的孩子没机会上学。但是,我们现在还没有你们这么多的学校和学堂,我们计划将来在国内建立更多的学校。

    问:阁下,您赞成妇女接受教育吗?

    李:(停顿一会儿)在我们清国,女孩在家中请女教师提供教育,所有有经济能力的家庭都会雇请女家庭教师。我们现在还没有供女子就读的公立学校,也没有更高一级的教育机构。这是由于我们的风俗习惯与你们(包括欧洲和美国)不同,也许我们应该学习你们的教育制度,并将最适合我们国情的那种引入国内,这确是我们所需要的。

    问:总督阁下,您期待对现存的排华法案进行任何修改吗?

    李:我知道,你们又将进行选举了,新政府必然会在施政上有些变化。因此,我不敢在修改法案前发表任何要求废除《格利法》的言论,我只是期望美国新闻界能助清国移民一臂之力。我知道报纸在这个国家有很大的影响力,希望整个报界都能帮助清国侨民,呼吁废除排华法案,或至少对《格利法》进行较大修改。

    问:阁下,您能说明经加拿大而非美国西部回国路线的理由吗?是不是您的同胞在我国西部一些地区没有受到善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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