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那十一只鹅出现。
鹅是不常来屠宰场的老板亲自送来的。这十一只鹅的脖颈要比别的鹅长,体态要比别的鹅优雅,羽毛更是那种绵软的白色,这种白让人一看有想触摸的欲望。那天,老板的心情看上去很好,挂着一脸笑。他让莫金把鹅从小三轮车上拎下来,没拎之前,就说:“这十一只鹅是肉鹅中的好品种,工商局局长让人用纯绿色饲料从小开始喂养的。不过现在先不能杀,我看小哑巴心挺细的,让他好好喂,等局长他妈办寿宴时再杀。”
对于小梁,这十一只鹅更像一个女人,伸出手来把他从绝望的境遇中搭救出来。渐渐地小梁又一点点地缓过来,开始和莫金打手势,说话,讲那几只鹅。这期间有人在背后议论小梁和小窝头的事,议论小梁给老板养鹅是怎样的媚态。当然这些都不敢当着莫金的面说。好在小梁听不到,就让他们磨舌头去吧。只要小梁不去找小窝头,不去仇恨那个男人就行。这些鹅被小梁放在一个细铁丝编的大铁笼子里。为了防雨淋日晒,他用旧油毡纸在上面盖了一半,另一半用铁丝网罩着,细碎的阳光通过网眼儿一直照到笼底。小梁不知在哪找来一只能装下两只鹅的塑料盆。他在里面放上水,让鹅站在盆子里回旋曲折着脖子洗澡擦身。小梁不怕麻烦,每天早上把盆底的泥倒干净,换一次新水。小梁还在每天中午吃完饭跑到晒场外的空地上薅一大把嫩草与苋菜扔到槽子里。精细的饲料更不用说了,小芹给钱让莫金和小梁买的豆粕、玉米面、虾粉贝壳等都由小梁亲自过眼选最好的。小梁还把铁笼子正面挡上,把那一堆堆将死的鹅的眼神、哀鸣与笼子分隔开。特别是自己每日工作站的方向,小梁更是用了厚厚的麻袋挡严实了。实际上在这个笼子现在能望见的只有两面了,一面是大门方向的墙,那墙上挂满爬山虎。另一面就是晒场那边,穿过铁丝网可以看到一片野地,还有风过绿地后一波波的浪。
这十一只鹅的生活是无虑的,它们时时用亲切的眼神衔住小梁。小梁则每日爬起来就去看鹅。他的表情是生动的,眼角嘴角藏掖着笑,明亮的眼睛每眨动一下就是在说一句话。看了一会后,小梁便用皮管子接上水龙头冲洗笼子底下的鹅粪。中午天热时,他还用晒好的清水给鹅洗澡,每天洗澡的时候那只最调皮的鹅总做着振翅欲飞的动作。小梁工作结束后从来都是把自己溅满鲜血的皮衣服先褪去,手、脸与头发用香皂反复洗过后才走近鹅笼,他不让血腥气惊到鹅。
老板下令杀这十一只鹅时已到了八月。那天是莫金与小梁他们被狗追的第八天,也正赶上这几天没有货,工人们可以清闲些。小芹象征性地分配了一些活,无非是收拾厂棚与场院。正巧头天夜里下过一场雨,院子本就很干净了,再用水管一冲,偌大的屠宰场里里外外都很干净,如果现在一个外人站在这里怎么都想不到这里曾血水横流。紧靠着小梁每日站立的后面新厂房的墙已起了近五米高,工人们正紧张地抢工期施工,预计在冬天来临之前交工。鹅们现在已看不到晒场那边的田野了,取代绿色的是一堵红砖墙。
小梁看到莫金吃力地用左手向他打手势要杀这十一只鹅时,眼泪一下子就涌到眼圈里,不过没掉下来,但人却呆了好半天。那种表情好像在记忆里寻找什么。莫金不忍看,吊着胳膊,转身走进厂棚和一个四川女人唠嗑去了。等莫金再看到小梁时,他已把鹅笼上所有遮盖的东西全扯下来。现在四周什么遮挡也没有,这十一只鹅可以放眼四望了。它们可以看到南面的大场棚两扇高大的门,一扇有人进进出出,另一扇门口庞大的脱毛机正烧着一锅热气腾腾的干净的水,没有一丝腥臭。在走人的门口边,一个秀气的女人坐在板凳上,双肘支在双膝上双手托着腮向场院观望,她干活的铁镊子放在另一只凳子上。小芹懒散地坐在场院中央一个有靠背的椅子上晒太阳,太阳把她与椅子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几乎把场地截成两段。鹅看清了四周的全貌后感觉很无聊,就聚到小梁跟前,张着嘴叫。这样过了很久,小梁才一闭眼从笼子里抓住一只。他没有像以往一样抓住鹅头,他抓的是翅膀,他慢慢走到每天站立的位置,在那儿随手就能把鸭鹅扔到平台前,负责看机器的人再弯腰把鸭鹅扔到机器里。小梁新磨的刀就放在台阶上。小梁手擒着的这只鹅是安详的,它甚至歪着头看小梁。小梁也在鹅的眼睛里看到蓝蓝的天和旁边一面高高的红墙,小梁还看到自己小如豆的脑袋和一颗硕大无比的纽扣。
这时小窝头走出来,开始站场院的另一端肆无忌惮地看哑巴小梁。一点顾忌都没有。谁也不晓得这个中年女人是怎么了。小梁也拎着鹅看她,他们互相凝望的时间可真长,这期间小梁足以杀死那十一只鹅。莫金忍无可忍地走到小窝头身后厉声问:“看什么呢?他脸上有花吗!”小窝头回过头狠狠斜了一眼莫金,走开了。
就是在小窝头走后不久,莫金再看小梁时,却先听到小梁身后的嘈杂声。继而高墙的跳板上有两个人高出所有人的声音大喊:“哎呀!倒啦!倒啦——”所有人都听到了,同时看到倒下来的是一大堆戳在墙里的长木杆,先是几根,倒向这边的墙,后来因为缺少了支撑点全都砸过来。小梁此时正看着莫金。莫金的右手捆着,那种本能没有了,就在原地跺着脚大喊:“小梁!快跑!快跑——”突然意识到小梁听不到,就想自己还有左臂,虽然左臂很笨拙。就在他抬起来一挥之际,墙,轰然倒下……
小梁手里那只鹅是十一只鹅中唯一活下来的,其余十只和小梁一样被砸得血肉模糊。那只鹅是小梁倒下时本能往外送了一下,所以它在那面趴在地上的墙之外,只被崩起的砖头砸瘸了一条腿。
小梁死的当天,莫金疯了一样找到躲在食堂一角的小窝头,他用左手扇了她一个嘴巴,他哭着骂:“你他妈的站那看啥,啊?你害死他了,你知道不?……”
小梁的尸体停在殡仪馆里,等着家人。
莫金看不得他和小梁住的小屋子,也不敢看屠宰场的每个角落,似乎小梁在到处走动。他还怕静,他怕一个人,他更怕想起墙倒的一瞬间小梁看着他疑惑的表情,他怕小梁用眼睛问他:你喊什么呢?你喊什么呢?你到底喊什么呢?莫金就坐在街边的石阶上。天并没有黑,路灯却开了,有烟雾笼罩在半空中。朦胧间一个老头领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从远处而来,后面不远居然跟着一只雁鹅。小女孩用嗔怪的口气说:“莲花!快走,爷爷要生气了!”那只鹅应了两声,乍撒着翅膀加快了脚步!莫金的心一揪突然想:那十一只鹅中的一只是不是被乡下某个小姑娘唤作“桃花”?莫金的泪再也止不住了,哗哗落下来,右肩头一阵疼,他用左手一摸,想到了自己的刺青,那是为了纪念一段疼痛的恋情而作——朵蓝色的桃花,莫金就再也忍不住“呜呜呜呜”痛哭起来。
莫金真的不知道小梁的命到底犯给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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