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人至深的亲情故事-隔代爱深似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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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人被那些由自己抚育的孩子围绕、疼爱、温存,对他说有趣的话,使得被冷落的心重归温暖,使得一切都受到安慰,那么这时候,老境始终是甜美的。

    ——〔法〕莫泊桑

    绕不过去的路

    世上的路千万条,但是,有些路是绕不过去的,是不能不走的。

    小时候,爷爷经常带我去走亲戚。走亲戚,意味着能够吃上几顿比家里好得多的饭菜。这是爷爷对我的曲线疼法,使我得到许多实惠的慈爱。

    爷爷经常去盘富村的那一家亲戚。不过,我并不爱去,因为必须经过一条七弯八折的厝弄,弄子两旁住的是猎户,养着好多凶猛的猎犬,那些猎犬帮助主人猎获过很多野兽,也给主人惹来不少麻烦——咬伤过好多陌生人——我害怕那些猎犬。

    毕竟爷爷老了,爬山越岭,母亲不放心,叫我陪爷爷去,我岂敢说不。

    在我踌躇之际,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螺号声,这是狩猎的号子。爷爷举起拐杖指着后山说:“猎犬都在那呢,不要害怕了。”

    我顺着爷爷指的方向望去,隐约可见几个猎人正在管茅和芒箕丛生的山上,仿佛泅在水里围追着什么,猎犬异常兴奋的狂吠此起彼伏,一浪又一浪地滚到我们的耳边来。

    真的不用害怕了。

    我又蹦又跳地走在前面。爷爷拄着拐杖,不紧不慢地走着,离我越来越远。我很快就到了那弄口,也许是条件反射,我停了下来,回过头,看看爷爷走到哪里了。看着爷爷慢吞吞的样子,我没有耐性等,便蹑起脚,试图像猫一样无声无息地通过那条恐怖的弄子。我才走进弄口几步,天哪,一声沉闷的恶吠,像平地惊雷,直轰我的耳根!我惊叫起来,仓皇四顾,不见一个人影。我家曾经养过母狗。我知道,这是一条正在哺乳的母狗,恶吠是它护仔的威严警告,哺乳期的母狗是最敏感的,也是最凶猛的,遇上这种狗是不能跑的,你越跑,它就追得越凶,而逃生的本能驱使我拔腿跑了。惊恐的我,跌跌撞撞地跑了几步,一条瘦瘦的黑狗摇摆着两排略显苍白的乳房,狂风似的呼啸过来。我双手抱头,双目紧闭。它先在我的右臀猛咬了一口。幸好那时正值隆冬,我穿了两条打了补丁的裤子,臀部的补丁又密又厚——狗的利牙没能深入我的细皮嫩肉,它很不甘,又倏地爬上我的背,企图把我按倒,然后再慢慢地咬。我又哭又喊,身体左摇右甩,可怎么也挣脱不掉抓住我肩膀的狗。幸亏爷爷闻声赶到,猛击一杖。我只听到“咯”的一声钝响,狗便翻了下来。

    爷爷得意地说:“打中的正是狗的最致命的部位——鼻梁。”那狗趔趄着爬起来,垂头丧气地走进一个楼梯脚下的旮旯里。

    爷爷搂住我,让我的脸贴着他的胸口,又是呼儿又是唤命,连连说:“不用害怕,没被咬伤就好。”

    爷爷牵着我继续走,他自言自语:“想不到这里还躲着一条产仔的母狗。”

    “我又不伤害小狗,它凭什么那么咬我?”我问。

    “凭什么?凭它对小狗的疼爱呀。”

    “所有的母狗都这样吗?”

    “是的。”

    “我以后再也不走这条路了!”

    “孩子,人一生在路上,难免会遇到这样那样意外的事情,为了一个目标,有些路你不能不走,没有别的选择啊。”

    我一知半解地点了点头,爷爷笑了。我很少见到爷爷这样的微笑。

    后来,我独自多次从那条弄子穿过。弄子两旁住的还是那些猎户,还有好多猎犬。只是我不再穿有补丁的衣裤,而是像爷爷那样,拿了一根拐杖,雄赳赳、气昂昂而不是畏首畏脑、缩手缩脚地走着;那些猎犬好像识相了,一般只在远远的地方狺狺狂吠,只有一二条追逐过来,甚至狂吠着尾随到弄子的尽头——当然,没有一条胆敢逼近。

    该走的路,就大胆走吧。

    爱,是重复的琐碎

    外婆,一直照顾着我的生活。外婆的身体里,好像装了一只上了发条的闹钟。无论春夏寒暑,落雨下雪,凌晨4点她准时醒来,起床,麻溜地收拾干净自己,打扫屋子,打理花草。然后,拎着竹篮,步行去菜场买菜。

    大约6点半,她满载而归。一进门,第一件事,就是蹑手蹑脚,蹲在我床边,轻轻唤醒睡梦中的我,柔声细语、无比开心地说:“麦乖乖,外婆今儿买了你最爱吃的红菱角咧。”或者炫宝似的端个小盆,眉开眼笑地说,“宝宝,看,活蹦乱跳的江虾哎,让我买到了。我宝宝真有口福。”

    一年365天,外婆天天就这样,让我第一个分享她的得意收获、意外成果,期望给我带来一天的欢愉和惊喜。然而,那一刻的我,睡意正浓,梦境正香,非但没有半点儿兴奋和感激,有的只是满心的厌烦和不屑。甚至暗地里把外婆比成夏日树梢上不眠不休、制造噪音的知了。可外婆全然不管,日日如故,将“聒噪”坚持了十几年。直到我读高中,离家住校。

    公交车停靠站离我家仅有50米左右的距离。周末,我像猴子一样从车厢里跳出来,偶然一抬头,瞥见这样一道风景:五楼一户人家的窗户,一扇玻璃窗拉着,窗台上,趴伏着一颗发如雪、鬓如霜的脑袋。浑浊、昏花的老眼,在陡一见到我的刹那,波斯猫一样熠熠发亮,咧开豁牙的嘴,远远地冲我一笑,旋即转头,对着屋内大喊:“快,我的麦宝宝回来了。”

    当我准备离家返校的半个小时内,耳朵像塞了MP3的耳塞一样,反反复复重复着一首“歌”:“麦宝宝,在学校要吃饱,晓得不?”“和同学好好相处,有人欺负你,就报告老师,晓得不?路上千万小心车,晓得不?一到学校,就给家里来个电话,晓得不?”“哎呀,晓得,晓得啦。”我有口没心,皱眉蹙额,企图用应答作为阻止,阻止她的重复和喋喋不休。那一道“风景”,这一首“歌”,重复了七八年,直到我工作,有了孩子。

    然而,有一天,这重复的风景和叮咛,戛然而止。外婆,走了。我在思念中才豁然明白:长辈的爱,就是无数个日子里,一个一个平常、繁琐、絮叨的重复,以至于我们觉得空洞、单调、无味而漠然视之。失去以后,才恍然惊觉:这重复的种种,其实是人世间最无私、最深切、最伟大、最浓郁的爱。

    良药苦口

    初见他时,5岁的她吓得一下子躲在了爸爸的身后。他胡子拉碴,样子凶巴巴的,一点也不像别人家的爷爷慈眉善目笑眯眯的。而且他看见她就骂:“没出息的小东西,躲什么躲,给我大大方方站出来!”就从那一刻起,她极其厌恶这个和她一样姓陆的老头。爸爸妈妈离婚了,爸爸把她送到了乡下的他身边,她将和他一起生活很多年。爸爸要走时,她大哭着抱住爸爸的腿,她要跟爸爸回城。他不耐烦了,高声叫着让爸爸快走,然后伸出铁钳一样的手拎着她的耳朵,像拖只小狗一样把她硬拽进房间,任凭她哭得声嘶力竭。

    她觉得太委屈了。晚饭的时候,他把一碗饭放在她面前,她赌气扭过头。他一句话都不说,毫不犹豫就把饭收了起来。半夜里她肚子咕咕叫,她小声地说:“我饿了。”他翻了个身,不理她继续睡。她又带着哭腔大声地喊:“我饿了!”他腾地坐了起来向她吼道:“吃饭的时候你干吗去了?饿死活该!”吼完重新躺下,马上就发出了鼾声。

    她饿得再也睡不着,她从来不知道饿肚子有这么难受。她咬着手指头迷迷糊糊中熬到天亮,等他做了早饭,狼吞虎咽一口气吃了两大碗。那糙糙的还夹杂着谷壳的大米饭真好吃啊,比自己家里买的泰国米还要香。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敢肆意哭闹,也不敢挑食了。她从小不爱说话,不喜欢叫人。但她漂亮得像个洋娃娃,人见人爱,大人们都不忍心责怪她的羞怯胆小,只说女孩子文静一些也好。但他不依,他说:“我们陆家没有哑巴,多说几句话没人会割你的舌头!”他给她规定,每天和他至少要说20句话,并且这20句不能重复,不然不给饭吃。于是她每天都绞尽脑汁地想啊想,到了最后只有看见什么说什么了。但他还是很苛刻,比如她说:“天上的云好白。”他就会拿大烟袋敲着桌子喊:“说清楚说清楚!它白,有多白?白得像什么?”她回头看见了他晒在门口的棉花,接着说:“天上的云好白,像棉花一样。”他这才嗯了一声,让她继续下一句。

    慢慢地,她可以轻松地应付他了。她以为终于可以歇一歇,他却又有了新规定:让她去村里串门,主动和那些陌生的大人小孩说话。

    她不依。他二话不说,一巴掌就甩了过来,她的脸上立刻浮起了五个清晰的指印。她摸着疼痛的脸,哭哭啼啼地屈服了。

    有一次她假装出门,偷偷溜到一个无人的草垛边想躲一下午。可是一转身她就尖叫起来,因为她看到了他。他就站在她身后,黑着脸恶狠狠瞪着她。她当然不敢再耍滑,挨着顺序一家家地去接触。起初是硬着头皮完成任务,后来她开始喜欢上这样的交流方式。她不再害怕陌生人,也慢慢活泼快乐起来。

    上小学了。

    让她开心的是,刚上一年级她就被老师选为了班长。虽然她的个子有些矮,排队老站在前头。当班长多威风啊,她觉得自己真了不起,这样了不起的人,绝不能给别的同学看低了去。所以上课时她永远是举手发言最积极的一个,作业永远做得一丝不苟。

    于是,班长的位置,也就一直顺着年级坐了下去。他却从来不表扬她。她考试考了100分在他面前洋洋得意时,他总是一脸怀疑地问:“抄的吧?”看她着急辩解,他就会变魔法似的拿出一本书来,哗啦啦翻出几页说:“你要是能把这些题目做对我就相信你。”

    她好胜又倔强,哪里受得了他这种气。不由分说,她夺过书就开始仔细解答。那些题目,总是比她的试卷要难一点点。之所以说只难一点点,是因为这些题目属于少动一点脑筋就会错,多动一点脑筋就会对的那一种。为了不被他怀疑抄袭,每一道题她都不敢掉以轻心,做完了总会仔细检查一遍。所有的题目都被她解答正确,每到此时,她都会开心得跳起来,心里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她在心里发誓,一定要多争取这样的机会,挫败这个老头最好。

    她像小树苗一样慢慢地长大了。她考到了全市最好的一所中学,离开了那个小村庄,离开了他,开始在学校住读了。她顿感海阔天空,像关在笼里多年的小鸟终于翱翔在蓝天上。她的学习成绩一直优秀,她一直是班长。初三的时候,她参加全省的作文竞赛,居然拿了第一名。

    她一下子成了学校的名人,几家重点高中纷纷向她伸出了欢迎之手,市电视台也准备采访她和她的家人,探讨一下她的成才之路。老师把这些情况告诉她。她雀跃之后又黯然了。她红着眼圈说:“没有人辅导我,我一直是靠自己的努力……”

    然后,她把父母的离异以及那个狠心陆老头的事,一五一十全都说给了老师听。她说得很气愤,很伤心。她说她简直怀疑自己不是他的亲孙女。

    老师听完后,却叹气摇头,轻轻地说:“你这个傻孩子呀,如果没有他,你会有今天的优秀吗?你看你的身体多健康,连感冒都少有,这是因为他纠正了你挑食的毛病。你落落大方,有很好的交际和组织能力,是因为他逼你去和陌生人交往,纠正了你的内向性格。你知道小学一年级的老师是怎么选班长的吗,入学时的学生都一样,看不出成绩来,所以老师一般会选活泼大方、语言表达能力强的。而做了班长的学生自然受到鼓励,会更加自信努力,大都会把班长一年年做到底。你说他总是怀疑你抄袭,拿新习题考验你,这不正好养成你学习认真善于思考的习惯吗?还有,你这次的作文竞赛能拿奖,难道就与你爷爷给你规定的每天20句话没有关系吗?”

    她听着听着,心里一堵坚硬了多年的墙,轰然倒塌。她突然想到了一个很好的比喻:良药苦口。而这个陆老头,就是她的一剂良药啊,她一直只觉得苦,却忘了他给她医治了许多成长路上的性格疾患,让她拥有了充满希望的今天和明天。

    她对老师说了声“再见”,转身就跑。她跑得很快很快,她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激动与感恩,她要回家,她要去见那个陆老头。她要对他再说20句话,而这20句都是:亲爱的爷爷,我爱你。

    石头和玉

    外婆病危的时候,母亲三番五次打电话催我回去,而我总能找到充足的理由推托。20年前离开外婆那一天我就发誓:今生今世再不见她。

    我对外婆的仇恨缘于一场意外。12岁那一年,我随表哥去给大姨家送土豆,土豆装在麻袋里,麻袋搭在一匹棕色马驹背上。外婆说:“你们俩一人牵着一人赶着,晌午饭之前就能回来。”出了村庄往西,一个山冈连着一个山冈,如果是在除了冬天的任何一个季节,野外的花草瓜果肯定能吸引住不安分的少年之心。然而,这偏偏是一个冷寂的冬日。我和表哥就那样沉默地走着。后来表哥问我会不会骑马,我说我没骑过,不知道会不会。表哥说:“我也没骑过,要不咱们试试?”我双手交叉,呈半蹲状,表哥左脚蹬我双手,右脚踏我肩膀,很潇洒地一步跨上马背。马驹很老实,驮着土豆和表哥,蹄下依然发出一串欢快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表哥下来,我上去,一会儿,再换。有了这样好玩的事情,我们再也不感到沉闷,5里山路眨眼就到了。

    从大姨家回来时,表哥说:“没有土豆了,咱们俩都上来吧。”结果马儿不干了,一个蹶子尥起来,把坐在后面的我甩了出去,正巧碰到一棵歪脖子树上,我顿时就昏迷了。被吓坏的表哥既不扶我起来也不去叫人,只是站在我跟前哇哇大哭。我醒过来后,一只胳膊就抬不起来了,然后就和表哥一起哭。棕色马驹很悠闲地用两只前蹄刨土,飞扬的尘土落到脸上,被泪水一冲,就变成了道道缕缕的泥流。

    表哥搀着我回到外婆家时,太阳已经西斜了。外婆抻了抻我的胳膊,我“哇”的一声,惊飞了正下蛋的老母鸡。外婆说“断了”,然后就拉着我那只好胳膊去找汪钟,她说汪钟会接骨。干瘦的汪钟两只手却像两只铁钳,在我的胳膊上一阵游走,每一停顿就会有一阵钻心的疼痛。我像一头就要被宰杀的猪,拼命号叫。外婆用两条腿夹住我的下身,两只胳膊把住我的肩膀,下巴抵住我的头,任铁钳子在我的疼处夹来夹去。

    摔断胳膊,找人接骨,以及外婆没有表现出该有的心疼——起码我没有从她脸上看出一点心疼的样子——这都不算什么,可气的是第二天她竟非让我再次骑马回家。刚刚被摔伤,恐惧还张着血盆大口瞪视着我,我怎么敢再骑马呢?可是外婆不管这一套,命令舅舅把我放到马背上,硬是让表哥赶着马上路了。

    我的胳膊没有长好,从此成了残疾,虽然是轻微的残疾,但我的心里对外婆有了不可磨灭的记恨。我对母亲说我再也不要见外婆,一直到现在。

    不过,外婆咽气之前我还是来到了她的床前,这是母亲施压的结果。见到外婆如同见到一具干瘪的木乃伊,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20年前那个泼辣、壮硕的女人。而这20年我的变化也绝不亚于外婆,当然,我是由瘦弱到强壮、由寒酸到“高贵”,不用说弥留之际的外婆,就是一起玩大的伙伴也难以认出我了,可是外婆硬说她认得我。她还挣扎着伸出僵硬的手,轻轻地摸索着我的胳膊断断续续地说:“胳膊残了不要紧,心不残才能扛得起人生。要是因为从马背上摔下来而一辈子不敢骑马,真就剩半条命了。”我惊讶一个字不识的外婆能说这么富有哲理的话,同时,也为我的记恨感到羞愧。

    在后来少有的一次清醒里,外婆从怀里掏出一块玉按在我手心里,她说这块玉能保平安,她的一大群孙男孙女中就“出息”了我一个,只有我才配得到这块玉。我不以为然,因为这哪是什么玉,不过是一块好看点的石头而已。

    3天后,外婆去世了。送走外婆似乎也送走了我与她的恩怨,从此,我不再背负心灵上的枷锁。

    回来后就把那块石头放在了窗台上,除了偶尔打扫卫生时挪挪地方外,我从未摸过它。有一天,一个做珠宝鉴定工作的朋友来我家玩,发现了蒙了一层灰的躺在窗台上的石头,便拿在手里把玩,我当笑话把它的来历讲给朋友们听,朋友说:“为什么不拿去检测一下,说不定真是一块玉呢。”

    “那敢情好。”我说。我正缺一笔资金周转我的生意,如果外婆在天有知,她应该会帮我渡过这道难关。于是,朋友带走了那块石头。

    星期五的晚上,我打发走最后一个员工,跌进坐了4年的老板椅里。这时,一阵急促的电话声突然把我从半昏睡状态叫了回来,黑暗中我熟练地抓起话筒,心竟然跳得厉害,第六感觉告诉我,这里将传出一个不同寻常的消息。果然,急促又带些兴奋的声音说:“不得了了,这是块玉,是块真玉。”

    我生意上的挫折其实不需要出卖这块玉来拯救,但是,此时的惊醒却让我深深想起了外婆。

    这一生外婆实际上送给了我两块玉,一块用来挽救我的生意,另一块用来拯救我的灵魂。她那看似粗糙,却是至宝的爱正是另一块玉。

    盛在剩饭里的爱

    奶奶一边说,一边把手上的戒指退下来递给我:“收好这只戒指吧,足金的哦,肚子饿的时候,可以换两餐饭来吃。”

    以前没有冰箱的时候,家家户户都用一个碗橱。碗橱靠墙的那一面是木头的,其他的三面则是纱窗,这样空气可以流通,隔夜的剩菜才不会闷坏。

    我们家里,一桌子的嘴,大多都是刁的。从前家里钱不大够用的时候,爸爸也总是会在每个星期天理好一个奶油包头以后到咖啡馆里去坐一坐的。讲这种派头的人,当然是不吃剩菜的。

    妈妈是来自一个大家庭的最小的孩子。我们广东人讲“拉女拉心肝”,外婆宠得她这个“拉女”一塌糊涂,她自然是有一张刁嘴的。

    至于我呢,有一年爸爸妈妈送我到外地的姨妈家里去,可是我面对一桌生葱和黑乎乎的酱就是不肯动筷,还要摆出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来。表哥看不下去,说我“一看就是一个刁小三”。

    只有哥哥好一些,他是个不甚挑剔的人,旧的衣服改一改,他也不介意穿,吃剩菜他也肯的。只是一个正在长身体的男孩,总是要多吃一点好东西的。在这样的家里,吃剩菜的就只有奶奶了。

    那时一点可怜的食油都是要凭票才能买的。因为油不够用,姨妈从外国回来的时候,除了送其他的东西,还特地接济每家一瓶油。没有用油炒过的菜,隔了一夜,实在难以下咽。我们的筷子,总是掠过盛着隔夜菜的那个碗,只顾伸去挟刚煮的新鲜菜。而刚刚从厨房里煮完一餐出来的奶奶,将就着剩菜,慢慢就吃完一碗饭了。她吃得很安静,没有我们偶尔吃一次隔夜菜就好像受难似的愁眉苦脸,以至于我以为奶奶煮完饭后吃剩菜是她分内的事情。

    属于奶奶分内的事情好像不止这一件。没有冰箱的日子,每天都要去买菜。隆冬腊月的早晨,在妈妈的千呼万唤之下,我才肯从温暖的被窝里伸出一个头,外面的天还不曾亮透呢,奶奶早已经买菜回来了,穿着那件我恨死了的旧棉袄。

    我恨那件深蓝色的旧棉袄是有缘由的。有时奶奶买菜回来就急着送我去上学,我嫌那件棉袄太难看了,一定要奶奶换了才肯让她送我去。老师家访的时候,家人把这件事给我揭发了。老师就在班上批评我,说我功课虽然好,可是思想不够好。

    我不承认自己思想不好,只会去恨奶奶和那件旧棉袄。可是恨了两天我就不恨了。因为奶奶的菜不仅做得好吃,而且做的时候很好玩,像是游戏似的。我在边上看得着了迷,就忘了自己还在生气,不知不觉插手跟着奶奶一起玩了。

    奶奶把大块的猪肉切成丁,用佐料拌匀了来做香肠。她在香肠衣的口上放一只漏斗,漏斗里面放满了肉丁,把肉塞到肠衣里面去了。一根肠衣塞满的时候,就用粗线把两头扎紧了,再找来一根针,在香肠上“噗噗”地刺出许多小孔。然后把香肠吊在阳台上太阳晒不到的地方,说香肠是要这样风干的。

    过了几个礼拜,胖胖软软的香肠变成僵头僵脑的一个个“小老头”,这下就可以吃了。奶奶把香肠放在米里一同煮了,饭烧好的时候,香肠也熟了。这样煮出来的饭,真是香极了。奶奶把红色的香肠切成薄片在白色的盘子上铺了一圈又一圈的,看着就让人口水流下来了。那样的一顿饭一家人吃得好开心,只是奶奶究竟吃了几片香肠呢?这好像没有人去关心。

    其实奶奶也不是不懂得吃好东西的人。夏天里她脱下平常煮饭穿的旧衣服,换上一套青黑色的衬衫,衣襟上塞一条手帕,脚上换一双黑色的缎子鞋,这就带我上街去。有时候我们去凯司令吃奶油蛋糕,有时候我们也去泰昌吃冰激凌。路过陕西路上那片黑色的竹篱笆的时候,常会看见一个比奶奶还老的老太太坐在地上卖白兰花。奶奶买了花给我别在衣服的扣子上,一下子我们两个人就变香了。奶奶的心情更加好起来,跟我说从前的事:“你爷爷常带我去吃大菜,我连大菜里的铁扒鸡都会做!”

    我从来没有吃过铁扒鸡,很想知道那鸡怎么好吃法。可是爷爷一早就不在了,生伤寒死的。奶奶24岁就守了寡,也没有动再嫁的念头。爷爷留下的钱用完的时候,奶奶也出去工作过。现在奶奶老了,没有了工作。我想,如果奶奶没有爸爸的话,是不是就要像那个老太太一样大热天里到外面去摆摊卖花了呢?走完那面高高的篱笆墙的时候,我回过头去望一望那个坐在地上的老太太,心里莫名担忧起来,把奶奶的手攥得更紧了。

    奶奶没有工作,我不知道她买奶油蛋糕和冰激凌的钱是从哪里来的。我听妈妈说,奶奶当年办的是退职,不是退休。大人说退职就是一次性地拿一笔钱,退休就是每个月可以拿退休金。在妈妈的解释里,仿佛我们家的钱不够用是跟奶奶选择了退职而不是退休有关联的。

    我从不随便开口问大人要钱,因为我怕被拒绝的难堪,可是难堪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

    奶奶大概真的用光了全部的钱,我听见她在那里问爸爸要每个月的零用钱。爸爸支吾着不肯给,说去问妈妈要;妈妈也不给,说去问自己的儿子要吧。三个大人就这样一直僵持到夜里。

    那天夜里下雨了,我躺在床上睡不着,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听到半夜时,野猫出来了。它们在弄堂里玩着玩着就打起架来,一阵狂乱地撕咬声以后,受伤的野猫号哭起来,哭声非常凄惨。我躲在被子里紧张地竖起耳朵,再三确认那是野猫的哭声而不是奶奶的,才把悬着的心放下来。可是眼泪还是流出来了,顺着脸颊一直滚到耳朵里面去。

    “快快长大就好了。”我跟自己说,“长大就可以赚钱给奶奶零用了。”

    我们吃着奶奶做的新鲜好吃的菜长大了,奶奶却吃着我们吃剩下的隔夜菜变老了。哥哥开始工作的时候,马上给了奶奶零用钱。奶奶拿了钱就立刻去烟纸店买香烛来祭拜爷爷,回家时却发现钱找错了。好多年没有去买过东西,香烛的价钱跟从前已经不一样,连钱的样子也变了。

    那天哥哥把老糊涂的奶奶不认得钱的事当成笑话讲给我听,我笑得眼泪都掉了出来。用手去擦眼泪的时候,却发现那些眼泪怎么擦来擦去都擦不干。

    “爸妈其实也不是没钞票,”我问他,“为啥就不肯给奶奶一点零用呢?”哥哥不笑了,长久沉默着。

    哥哥那时的经济其实也是紧的,工资不多,又要筹办婚事。爸爸把单位里分的另一套房子给了他,其他的事情就全部让他自己操办。他勉强办齐了结婚必备的东西,却再也不够钱给新娘买首饰了。

    婚礼的酒席上,奶奶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把新娘子叫过去,然后哆哆嗦嗦地从自己的脖子上摘下一条又粗又长的金项链给孙媳妇戴上。那个沉甸甸的金坠子把一桌子的人都吓了一跳,不知道天天吃隔夜菜的奶奶还藏着这样的好东西,我们从来没有听她提起过呀。

    等到我要出国的时候,奶奶老得更糊涂了。她看我一天到晚忙进忙出,也不知道我是在干什么。等到我买了两只大箱子,把自己的家当都装进去的那一刻,奶奶才发觉我要出远门了。

    “阿寒,你要去哪里啊?”

    “我要出国去读书啊!”我对着她的耳朵大声说。

    “什么,你大学都毕业了,还要去读书?”奶奶抬起头来看看我,恍恍地笑着,“你骗我啦,你是想出去找男孩,是不是啊?”

    “不是找男孩,”我笑着对着她的耳朵更大声地叫,“我是出国去读研究生啊!”

    “奶奶,”哥哥笑嘻嘻地插话进来,他也对着奶奶的耳朵大叫,“阿寒是回香港去摆地摊卖衣服啊!”然后他回头跟我说,“不要去跟奶奶讲啥‘研究生’,她老了,搞不懂。”

    “是回香港吗?你们这些人又来骗我了。”奶奶将信将疑,抬起一张因为年老而变得像孩童一样天真的脸来打量大笑着的我们俩。

    “是什么都好啦,”奶奶一边说,一边把手上的戒指退下来递给我,“收好这只戒指吧,足金的哦,肚子饿的时候,都可以换两餐饭来吃。”

    我是手心里握着奶奶从手指上摘下来的戒指上出租车的,那只戒指上还留着奶奶的体温。可是等我赚到钱的时候,奶奶已经不需要零用钱,连医生也不需要了,我只来得及给奶奶买了大红的寿衣。

    那一年我回国的第二天,奶奶就终老了。没有什么可抢救的,身体里所有的机器都老得坏掉,全身的血管都爆裂了。

    现在的家里,只要不要求吃鱼翅和熊掌,钱是不会不够用的。冰箱当然是必备的东西,然而剩菜也还是常有的。饭桌上,我把新鲜烧好的菜推到对面去,把剩菜放在自己的面前。看到对面的人吃得很香的样子,我的心里满是欣慰。

    我想起小时候的饭桌来,那时奶奶吃着隔夜菜,她心里有的,原来不是苦啊。这样想着,沉重了许多年的心,仿佛有些释然,可是眼泪还是涌上来了。

    我放下筷子站起来,假装去看看外面的天气。天空里无声地下着密密的鹅毛大雪,不知什么时候外面的世界已经盖上了一层皑皑的白雪。我久久看着门前的那条小路,白色的小路弯弯地一直延伸到天边去了。泪眼朦胧里,我看见奶奶从小路的那头走过来,她穿着那件蓝色的旧棉袄,两手挽着沉沉的菜篮子,慢慢地走回家里来……

    奶奶,你是不是来告诉我,那时你没有工作也没有钱,那是你唯一可以用来爱我们的方式。我现在知道,知道了。

    给奶奶挠痒痒

    小茜是个懂事的孩子,知道奶奶年纪大了,皮肤干燥,喜欢别人给她挠痒痒,所以,每当奶奶背上痒痒,她就赶紧过来,把软乎乎的小手伸进奶奶的后背,轻轻地挠呀挠的,把奶奶挠得可舒服了!

    可是好景不长,小茜今年上了高中,按要求住进了学校,周末才能够回家。临走的那一天,小茜专门给奶奶挠了好一阵痒痒,挠完,奶奶仍旧拉着小茜的手,半天舍不得放,想说什么,又不好开口的样子。小茜突然明白了奶奶的意思,是呀,自己这一走,谁来给奶奶挠痒痒呢?她想到了妈妈,虽然妈妈也很忙,但给奶奶挠痒痒的时间应该是有的。于是,便把自己的请求告诉了妈妈,妈妈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答应了。

    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小茜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奶奶。奶奶拉着小茜的手,轻轻地摩挲着,嘴里一个劲儿地喊着:“茜儿茜儿呀,你总算回了,奶奶好想你呢!”那神情,就像一辈子没见过面似的,把小茜喊得眼圈都红了。小茜问候了奶奶,又说了一些学校里的事,接着便蹲下来伸手要给奶奶挠痒痒。

    奶奶却拦住小茜的手说:“茜儿,别挠,奶奶背上不痒。”小茜说:“您不是喜欢我挠痒痒吗,就是不痒挠挠也舒服啊!”说着,便把手伸进了奶奶的背后。刚刚触到奶奶背上的皮肤,就觉得不对劲,怎么背上疙疙瘩瘩的呢?她忍不住掀起奶奶的后襟,一看,呀,奶奶背上布满了伤痕,一条一条,像星条旗似的。有的伤痕结了痂,有的甚至轻微感染了。

    小茜心里好不舒服,她二话没说,转身冲进厨房,一把拽住正在下厨的妈妈,拖到奶奶身边,让她看看奶奶的后背,妈妈满脸惊讶地说:“这,这是咋弄的?!”

    “咋弄的?还不都是您做的好事儿吗?!”小茜眼睛红红的,直瞪着妈妈,“天天教导我们要尊老爱幼,做个孝顺孩子,可您,您就是这样孝顺奶奶的吗?”小茜说着说着,竟呜呜地哭了起来。

    妈妈见小茜这个样子,也不知说什么好,默默地找来一些消炎的药膏和棉签,准备给奶奶擦拭伤口。小茜一把夺过妈妈手里的药物,嘴里仍旧不依不饶地说:“早知道这样,当初真不该把奶奶交给你!”

    奶奶见小茜一个劲儿地埋怨妈妈,心里过意不去,拦住小茜说:“茜儿,千万别怪你妈妈,这全都是我自己弄的。”

    原来,妈妈接到挠痒痒的任务后,下班后就顺便从街边的一个地摊上买回了一只塑料挠子。奶奶见有了挠子,认为自己也可以挠着背了,就没用妈妈来帮忙,妈妈也没再坚持。可没想到,奶奶对塑料挠子过敏,挠过之后,竟出现一串串的红疙瘩,这些疙瘩越挠越痒,越痒越挠,挠着挠着,就把皮肤给挠伤了。奶奶认为这件事没啥,免得添麻烦,便一直忍着,没想到还是让小茜发现了。

    小茜知道这些以后,心里的气不但没消,反而对妈妈的意见更大了!她不理解的是:挠痒痒也不是什么技术活,只要有一点点爱心,谁都会挠,凭什么要去买挠子?她又想,干脆把这事儿告诉爸爸,既然妈妈不愿亲自动手,爸爸应该责无旁贷吧!这个念头刚一冒头,她又连忙否定了,为什么呢?因为她老爸管着一家企业,一天到晚忙得不得了,别说给奶奶挠痒痒,就是每天打个照面都难。

    这事怎么着才好呢?小茜一时还真没了主意。

    这个周末,小茜一直陪着奶奶,为了逗奶奶开心,她还编故事给奶奶听,把奶奶逗得咯咯直笑。小茜真想天天这样,一边给她挠痒痒,一边给她讲故事。就在这时,她突然想到自己每天下午不是还有空闲时间吗?对了,下午放学后就赶回家来给奶奶挠挠痒。

    可是,这个计划刚刚实行了一次,就被妈妈制止了。妈妈几乎是用乞求的口气向小茜保证:“小茜呀,你就一心一意读你的书吧,不要天天跑来跑去的,耽误了学习可是大事啊!奶奶挠痒痒的事就包在妈身上!你放心,妈妈决不会让奶奶再吃亏了!”话说到这份上,小茜也不好再坚持了,她半嗔半谐地对妈妈说:“您要是再不好好对待奶奶,可别怪我罢课闹革命啊!”

    转眼又是周末,小茜当然忘不了给奶奶挠痒痒的事,她就像老师检查学生作业一样,一回到家里,便掀起奶奶的后背看了个遍,见奶奶背上的伤全都好了,这才放心。她挨着奶奶坐了下来,一边嘘寒问暖,一边给奶奶挠开了痒痒。奶奶一高兴,忍不住夸开了孙女儿:“茜儿呀,人常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这不,你挠痒痒就是和别人挠的不一样,不轻不重,仔仔细细,好像手指头上长了眼睛,哪里痒痒就往哪里挠,真让人舒服得要死!”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小茜听奶奶话里有话,便说:“您这么说可把妈妈见外了,她可是您的亲媳妇,咋是假的呢?!”

    奶奶说:“你误会了,我说的不是你妈,是别人。”

    小茜更觉奇怪了:“别人?哪还有谁给您挠痒痒呢?”

    “是你妈请的一个钟点工,每天来给我挠一次痒痒。虽然是用手挠的,可不着点儿,有时候还弄得浑身不自在。”说到这里,奶奶又宽厚地笑了笑,“咋说呢,人家也不容易,农村来的女孩子,比你大不了几岁,听说她兼做好几家的钟点工呢!”

    小茜问:“那个女孩子呢?”

    奶奶说:“你妈说你今天回家,就辞了她的工,叫她不用来了。”说到这里,奶奶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拍了一下脑门,“你瞧我这记性,你妈要我不跟你说这些,没想到一不留神,全给你说了,你可千万不要跟你妈提这些,免得她呀,说我不守信用!”

    小茜听罢,眉头不由皱起了大疙瘩,她真没想到妈妈会是这个样子,当自己的面说得好好的,背后却又变卦。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她真想弄个明白。返校之前,她还是忍不住跟妈妈摊牌说:“妈妈,您到底是咋的啦?为什么还要请人给奶奶挠痒痒呢?您真的就那么忙吗?”

    妈妈见小茜知道了底细,倒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脸不由红了红,嗫嚅地说:“噢,是这样,妈妈以前没有给人挠过痒痒,怕挠不好,反而弄得奶奶不自在。这几天就请别人顶替了一下,从下周开始,妈妈就会亲手给奶奶挠痒痒了。”

    “下周?下周您就学会挠痒痒了?”小茜揶揄地撇了撇嘴,“我真弄不明白,挠痒痒又不是什么高科技,还用得着去学吗?妈妈呀,您别绕圈子了,干脆就给我句实话吧,挠还是不挠?”

    “挠挠挠,从下周一开始,每天至少给奶奶挠一次!”妈妈鸡啄米似的直点头,生怕小茜信不过自己,“你看,这几天我把指甲盖儿也剪得利利索索的,还专门在你爸身上练过好几回呢!”

    小茜见妈妈神乎其神的样子,暗自好笑,心想,本来举手之劳的事儿,到了妈妈这里,怎么就像登台演出似的,还练上了呢!当然这话不能说出来,她只是给妈妈扮了个鬼脸,就到学校去了。

    回校的第二天下午,小茜发现有份重要的学习资料落在家里,只好再回一趟家,她用自备的钥匙打开房门,发现家里静悄悄的。以往这个时候正是妈妈准备晚餐的时候,怎么现在没有一点动静呢?正自疑惑,突然听见奶奶房里传来了细细的鼾声,循声而去,发现奶奶侧卧在床上,正睡得香呢。不可思议的是,妈妈却背靠坐椅,斜躺在地上。只见她脸色发青,双目紧闭,好像昏过去了的样子。她连忙跑过去,拉起妈妈的手,一试,呀,冰凉!小茜吓得大叫起来:“妈妈,妈妈,你怎么啦?!”

    小茜的喊叫声把奶奶惊醒了,奶奶一看,也吓呆了,愣了一阵,才想起叫救护车。过了一会儿救护车来了,随后,爸爸也闻讯赶到。经过医生就地急救,妈妈终于醒过来了。在大家的再三询问下,妈妈终于说出了昏倒的原因。

    妈妈小时候曾闯过一回大祸。那是邻居家的一位大爷请她挠痒痒,妈妈一不小心,把大爷背上一块血痂给挠破了,没过多久,大爷突然病倒。经省医院专家确诊:大爷的病就是由这次挠痒痒引发的。大爷本来就有创伤性皮肤癌,这种癌细胞很早就潜伏在大爷体内,暴发期间,只要遇到一点点外伤就会急剧恶化,不久便去世了。虽然这并不是妈妈的过错,但它就像噩梦一样留在妈妈的心中,从此以后,她就有心理障碍,再也不敢给人挠痒痒了。

    半个月前,小茜请她给奶奶挠痒痒,她才着急起来。当时,她就想把实情告诉女儿,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可不是吗,自己迟不说早不说,为什么偏偏在节骨眼儿上说自己害怕挠痒痒呢?这就是她买痒痒挠、请钟点工的原因。

    今天她是第一次给奶奶挠痒痒,她咬紧牙关,强忍着心慌,尽可能保持正常状态,好让奶奶安心享受,没想到,当挠得奶奶睡着了的时候,她也倒下了。幸亏小茜及时回家,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小茜得知这些,不由泪流满面,她紧紧地搂住妈妈说:“妈妈,真对不起,女儿错怪您了!”奶奶也连连抱怨自己,不该贪图这份享受,差点害了媳妇的性命。

    只有爸爸一言不发,他默默地走到奶奶的身边,把手伸进了奶奶的后背,轻轻地挠了起来。大家见他一副乖孩子模样,忍不住破涕为笑。

    想念外婆

    或许是这些日子一直处于忙碌和郁闷中,我更加怀念曾经无忧无虑的童年和结婚以前的日子,更加怀念我那过世多年的善良和蔼的外婆。

    我母亲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外公),是在我母亲出生三个月的时候,因为战争亡于日本鬼子的子弹下,留给外婆的,只有烈士证书。外婆一个人,带着我的母亲,熬过了最艰难的战争年代。

    我在前面写父亲、母亲的故事里说过,因父母支边,我从出生三个月起,就是跟随外婆一起生活的。也许是因为隔辈疼吧,我过去的性格里也就多了些骄横;但也是因为跟随老人一起生活,性格里又多了些传统的东西。

    外婆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她也常常给我讲她小时候的故事。

    外婆的脚被裹过,但是裹得不好,据她说,当时裹脚好疼,村里的女孩都必须裹,她也没有逃出那个时代的习惯。但是,她没坚持下来,就自己偷偷地放开了。家里看她的痛苦的样子,也就没有再逼迫她。但后来,因为她那不大不小又变形的脚,她常常买不到合适的鞋子。

    外婆读过书,读到高小。因外婆的父亲是个建筑设计师,所以很重视教育。外婆在当年和其他的孩子一样,很小就结了婚。她说刚到婆婆家的时候,她什么都不会做。她踩着小板凳擀豆面面条,擀了一上午也擀不好。因为结婚前这些活在家里有佣人做,她没做过。她后来跑回娘家,说要回学校上学。她父亲大笑,说:“你回去跟公婆说,咱给他们雇个人干家务,你回学校读书吧。”外婆真的回去就这么说了,是否雇了人我忘记了,但是外婆又重新回到了学校。外公对她非常好。后来,她跟随外公参加了革命,做了卫生员,还入了党。

    外婆说她生我母亲的时候,外公在前线,是他的警卫员找人给接生的。在我母亲出生前,老家有人做了个梦,一个奇怪的梦,说是梦见屋子里飞进一只凤凰,飞出一条龙。在母亲出生后不久,这个梦变成了现实。外婆很伤心,因情绪波动太大,她的身体发生了变化,伤口愈合处皮肤很痒,慢慢成了白癜风,后来脸上、手上也发生了同样的情况,但不是很严重,斑斑点点的,像地图。

    后来遭遇了“文革”,由于她的家庭成分不好,组织撤销了她的党籍。就是为了这个党籍的问题,印象中我不知陪她跑了多少次信访局。一直到她去世前几年,才给她恢复了党籍。

    她经常拿出党证来看,自己高兴得笑。也许一个小小的党证,带给她的,不仅仅是一份荣耀,她一生的辛酸和快乐也许都凝结在这个证书上吧。

    外婆的脾气很好,人非常厚道。街坊邻居遇到什么麻烦或家庭纠纷,都喜欢来找外婆聊聊,外婆总能找出合适的解决办法。

    外婆还喜欢做红娘,奇特的是,她介绍的对象,多数都成了,而且生活得很幸福。

    外婆有一点让我母亲特不理解,就是她太会过日子。其实家里吃的喝的都不缺,而且还绰绰有余。但是,她这一辈子还真没享过福,什么东西不放坏了都不吃。有时我也和她争吵,她总很认真地说:“六零年的时候……”时间长了,就随她去了,只要她高兴。

    我父亲有时开玩笑地说:“老太太吃了一辈子烂苹果。”这可是真的,每次别人送来苹果或是我单位分了苹果,她都找有溃烂的苹果吃,把好的放着;过一段时间,她再找出发生溃烂的苹果吃掉,好的再放着……

    外婆很节俭,穿的衣服不到实在不能再穿了,她总是要坚持缝缝补补。她自己这样,对家里人也这样。她常说的话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有时候妈妈生气,说:“现在家庭条件好了,你年纪也渐渐大了,孩子们还能让你吃不上喝不上吗?”她总说:“谁知道以后什么时候再遇到自然灾害什么的。我存着,还不是给你们留的。”

    那些时候,我很喜欢过年,年三十的晚上,外婆总是忙着给我赶制新衣服。每年初一的早上,我都可以穿着外婆忙了一夜的新衣服出去拜年。我穿补丁衣服穿到初中二年级,那时我们班只有两个学生穿补丁衣服了,同学们也经常拿我们两个开玩笑,不过好像我们两个从没认为有什么羞耻。也是因为我的母亲为此跟外婆吵了一架,才告别了我的补丁年代。

    从小外婆很少打过我,记忆中只有过两次。一次是因为早上起来倒尿盆,那是我第一次倒尿盆,当时我已经6岁了,她说我该学习做点家务。我用两个指头捏着尿盆的边缘,没端住,洒了一地。她很生气,打了我的屁股。我哭了,因为这是我第一次挨她的打,那叫一个冤。等我回过头看我外婆的时候,我看见她的脸上也流着泪水。第二次,是刚开始上学的时候,刚学写汉字。老师说我的字不好,让她监督我练习。我草草地写完,想出去玩。她说写得不好,要重新写。我腻歪了好久,在本子上写着她的名字,后面是——大坏蛋!就这样写了两页,等她收我作业的时候,气得又把我反倒在她的腿上,打了屁股。这次,又是我哭,她也哭了。其实那时候看外婆哭,我心里很难过。每次挨打的时候,我都会哭,开始是因为疼,后来是因为内疚。

    我在外读书的日子,对外婆的牵挂时时在我的心里。其实当年每次赶着回家,主要是因为想念外婆;而在外面的日子坚持的理由,也是为了对得起每次离家的时候,外婆把我送到大门口,含着泪水,慢慢地向我挥动着她的手臂,白发随风飘扬的时刻。现在回想起来,依稀是在昨天。

    工作以后,为了能让我回到她的身边,七十八岁的她,骑着自行车,到各处去签章,还摔断了腿,一连好几个月才恢复。她说,就是想让我回来,在她身边才放心。

    在结婚的时候,她说把她存的钱给我,好好置办婚礼和家用。当时我和我的另一半商量好了,不要家里的钱,因为他的父母年岁也大了,老人存的钱真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们现在挣的比他们多得多,以后需要什么,自己存钱买就可以。即便这样,外婆还是硬塞给我两千块钱,说是有急用的时候,留着吧。结婚之前,外婆日夜赶制了两床褥子,两床被子,用一个大大的有鸳鸯的包袱包着,说:“即便以后有一天不在一起了,也不至于把你冻着。”结婚的那天,在车上回头看着送行的家人们,我哭了,当时心里唯一牵挂的,是我的外婆。我不能天天在你身边了,你能好好照顾自己吗?

    在孩子两岁的时候,因我们工作都很忙,外婆就把宝宝接到她那里带着。毕竟她的年纪大了,行动也不是很方便,结果被宝宝的童车绊倒了,又一次摔坏了腿。接踵而来的,是持续的低烧。我背她去了医院,做了各项检查。但哪里知道,她再也不可能站起来了。等我第二天去取CT结果的时候,最不想发生的事情发生了——外婆得了肺癌。我拿着报告,在医院门口哭着,我不知道我将如何面对我亲爱的外婆。等我平静一些了,拿给一个专家看,我问:“她还能活多久?”医生说:“已经是晚期了,不好说。”这个结论令我不知所措了。

    等我回到病房,外婆问我:“结果出来了吗?”我强笑着,说结果已经给医生了,没什么大碍,感冒引起肺部炎症。她好高兴,说:“我就说嘛,一定没事的,出院吧。”我说:“还是治疗一段时间吧,咱好了再回去。”我找了个理由,跑了出去。在医院的花园里,我实在不能再控制我的情绪,放声大哭,心里默念着——我要您活着,我可以让您享福了,您不能这样走。

    后来因为忙不开,我把我妈妈叫来了,妈妈白天陪床,我上班;晚上我陪床,妈妈回家休息。

    有一天,当我走进病房的时候,发现外婆一脸的沧桑和忧郁。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没有人会告诉她实际情况啊,我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话。隔壁陪床的人把我拉了出去,对我说:“今天护士来送药的时候,你母亲不在,外婆跟护士开玩笑,说‘我已经知道我的病了,还是让我回家吧’。护士说‘癌症晚期,还有好的精神,您真坚强’。你外婆就再也没说话。”我当时真急了,找到那个护士,很生气地冲护士发了好一顿火。但是,有用吗?!

    渐渐地,外婆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了,淋巴结开始长大,吃饭喝水越来越慢,身体越来越瘦,我不用费太大的力气,就可以把她抱起来。

    有一天,我请了假,想在医院多陪她,她问我为什么没去上班,我说请假了。她很生气,用不大的声音说:“你妈妈和外公(我妈妈的继父)都在,你请什么假。知道你工作很忙的,你不在别人还要替你干活,快回去,要不我真生气了。”就这样,我不得不回去上班了。但是晚上或周末,还是我陪她。

    有一天,隔壁床的人走了,外婆说,看她临走的时候,好痛苦,喘不过来气,憋死了。我和母亲商量,给外婆换到小房间。医生说,只有一个小房间,本来也想把外婆转过去的,怕我们不同意,因为外婆也不行了,那个房间进去的人,都没有活着出来的。我们也只能面对现实了。

    到小房间的第二天早上,外婆说她做梦了,梦到了我过世的外公,冲她招手呢。我说她想多了,劝她好好吃药、打针。就这样,在小房间住了有一个月。

    有一天,外婆睡了,外公在小房间的另一个床上睡着,我坐在她头旁的沙发上,和她面对面,枕了一个枕头睡着了,做了一个梦:

    我和妈妈在一个非常漂亮的河里划船,河边全是绿草和鲜花,河水清清的,还有鱼儿在游。外婆骑了一匹漂亮的枣红马从远处过来,说要带我骑马去。我上了岸,坐到她的身后,抱着她,她带着我沿着河边飞奔着,样子好帅。一会儿就跑到山上。山上有一条很窄的路,在半山腰,马儿一声长鸣停住了。原来前面躺了一个人,那人翻身过来,看了我们一眼,(我记得他的眼睛是浑浊的),翻了个身,让路过去了。但是,从那以后,梦境由彩色变成了黑白的,四周都是灰蒙蒙的。过了山,到了一个桥下,外婆突然从马上掉了下来,我抱着她,她的脸色是灰白色的,她说:“我不行了,快叫你外公。”我看看四周,除了山,就是桥,哪里有人啊。我问:“外公在哪儿呢?”她说:“在桥那边!”我用尽了力气,大喊了一声,结果把我自己吓醒了。对面床上的外公也被我的大喊吓了起来,问:“什么事情?”我愣了一会儿,听见外婆很小的声音说要解手。一夜再也没睡着。

    第二天早上,我把梦告诉了妈妈。妈妈说,骑马是送信的,好像外公的战马也是枣红色的。我说:“我的梦有些时候的实现期是两天。”

    于是,我回公司请了假,骑摩托车到处去采购外婆曾经最喜欢吃的东西。那时已经是严冬了,外面刚下过大雪,一路上路很滑,忙忙活活的,忘记摔倒了多少次,我只有一个念头,在想她喜欢吃什么,在什么地方可以买得到,什么时候吃。哪怕她只吃一口,至少在她最后的日子,她还尝到了她喜欢吃的东西。

    到第二天下午6点多的时候,她已经昏迷了很多次。医生说今天已经过不去了。我回家取了她送老的衣服,守在她身边,把我的额头对着她的额头,心在绞痛。我告诉她:我一定好好活着,好好带大宝宝,我会照顾好她牵挂的人。

    外婆走得很安静,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只是喘气的频率越来越慢,当最后一瓶点滴拔下的时候,她走了。我的母亲边给她穿衣服,边说:“妈,你再也不用打针了,你不是怕打针吗?以后再也不用受罪了。”她们给她穿衣服,我想:我为外婆化妆。于是,我想骑车回家取化妆包,但是,摩托车怎么也打不着火,一看当时的里程表——7444公里。我想,可能是外婆不想我这时候离开她吧。我一路跑回家,取了东西回来。我给外婆洗了最后一次脸,上了底色,打了腮红,画了唇线和唇膏。依稀看得到她年轻时的风采,她是个漂亮的女人。

    第三天,给她送行的时候,去婆婆那里接了宝宝,宝宝说:“那天我梦见老姥姥了,老姥姥说她的病好了,不用打针了,她在花园里玩呢,周围有好多小兔子。”后来婆婆说宝宝那天睡着了,醒了就说做梦了,醒的时间是我外婆走的时间。

    我带着两岁半的宝宝去太平间,宝宝看到我外婆闭着眼睛,问我:“妈妈,老姥姥是不是睡着了?这里很冷的,她会睡感冒的。”我不知道该跟孩子说什么,只是抱着宝宝哭着,说:“是啊,老姥姥睡着了,你不是说她在一个很美的地方吗?那里不冷,天堂不冷……”

    爷爷的毡靴

    我记得很清楚,爷爷那双毡靴已经穿了十来个年头。而在有我之前他还穿了多少年,我就说不上了。有好多次,他忽然间看看自己的脚说:“毡靴又穿破啦,得打个掌啦。”于是他从集上买来一小片毛毡,剪成靴掌,上上线——结果毡靴又能穿了,跟崭新的一般。

    好几个年头就这么过去了,我不禁思忖着:世间万物都有尽时,一切都会消亡,唯独爷爷的毡靴永世长存。不料,爷爷的一双腿得了严重的酸痛病。爷爷从没闹过病,如今却呻唤起不舒服来,甚至还请了医生。“你这是冷水引起的,”医生说,“你应该停止打鱼。”“我全靠打鱼过日子呀,”爷爷回答道,“脚不沾水我可办不到。”“不沾水办不到么?”医士给他出了个主意,“那就在下水的时候把毡靴穿上吧。”

    这个主意可帮了爷爷的大忙:腿痛病好啦。只是打这以后爷爷娇气起来了,定要穿上毡靴才下河,靴子当然就一个劲儿地尽在水底的石头子儿上打磨。这一来毡靴可损坏得厉害啦,不光是底子,就连底子往上拐弯儿的地方,也出现了裂纹。

    我心想:世上万物总归有个尽头,毡靴也不可能给爷爷用个没完没了——这不,它快完啦。人们纷纷指着毡靴,对爷爷说:“老爷子,也该叫你的这毡靴退休啦,该送给乌鸦造窝儿去啦。”才不是那么回事儿呢!爷爷为了不让雪钻进裂缝,把毡靴往水里浸了浸,再往冰天雪地里一放。大冷的天,不消说毡靴缝里的水一下子就上了冻,冰把缝子封得牢牢的。接着爷爷又把毡靴往水里浸了一遍,结果整个毡靴面子上全蒙了一层冰。瞧吧,这下子毡靴变得可暖和结实了:我亲自穿过爷爷的那毡靴,在一片冬天不封冻的水草滩里来回淌,啥事儿也没有……于是我重又产生了那种想法:说不定,爷爷的毡靴就是永远不会完结。

    但是有一次,我爷爷不巧生了病。他非得出去上厕所不可,就在门道里穿上毡靴;可他回来的时候,忘了原样脱在门道里让它晾着,而是穿着冰冻的毡靴爬到了烫烫的炉台上。当然,糟糕的并不是毡靴化出的水从炉台上流下来淌进了牛奶桶——这算啥!倒霉的是,那双长生不老的毡靴这回可就寿终正寝啦。要知道,如果把瓶子装上水放到冰天雪地里,水就会变成冰,冰一胀,瓶子就得炸。毡靴缝子里的冰当然也一样,这时已经把毡毛胀得松散开来,冰一消融,毛也全成了渣儿……我那爷爷可倔啦,病刚好,又试着把毡靴冻了一次,甚至还穿了一阵子。可是不久春天就到了,放在门道里的毡靴消了开来,一下子散成了一摊儿。

    爷爷愤愤地说:“嘿,是它该呆在乌鸦窝里歇着的时候啦!”他一气之下,提起一只毡靴,从高高的河岸上扔到了一堆牛蒡草里,当时我正在那儿逮金翅雀之类的鸟儿。“干吗光把毡靴给乌鸦呢?”我说,“不管什么鸟儿,春天都喜欢往窝里叨些毛毛草草的。”我问爷爷这话的时候,他正挥动另一只毡靴准备扔。“真的?”爷爷表示同意。不只是鸟儿造窝需要毛,就是野兽啦,耗子啦,松鼠啦,也都这当儿。爷爷想起了我们认识的一位猎手,记得那人曾经向他提过毡靴的事儿,说早该拿给他当填药塞儿。结果第二只毡靴就送给那位猎手了。

    转眼间,鸟儿活动的时节到了。各种各样的春禽纷纷落到河边的牛蒡草上,它们啄食牛蒡尖儿的时候,发现了爷爷的毡靴,一到造窝那会儿,它们从早到晚全来剥啄这只毡靴,把它啄成了碎片儿。一星期左右,整只毡靴竟给鸟儿们一片片全叨去筑了窝儿,然后各就各位,产卵、孵化,接着是雏鸟啁啾。在毡靴的温馨之中,鸟儿们出生、成长;冷天即将来临时,便成群结队飞往暖和的地方。春日它们又都重新归来,在各自的树穴中的旧巢里,还会再次觅得爷爷那只毡靴的残余。那些筑在地上和树枝上的巢窠同样不会消逝:枝头的散落到地面,小耗子又会在地上发现它们,将毡靴的残毛搬进自己地下的窝中。

    我一生中经常在莽林间漫游,每当有缘觅得一处以毡毛铺衬的小小鸟巢时,总要像儿时那般思忖着:世间万物终有尽时,一切都会消亡,唯独爷爷的毡靴永世长存。

    奶奶

    她手里拿着扫帚、簸箕、抹布和汤匙。你看她早上哼着歌儿切馅饼皮,中午往餐桌上送新出炉的馅饼,黄昏收拾吃剩的冷馅饼。她像个瑞士摇铃,手叮叮当当地把瓷杯摆放整齐;又像个真空除尘器,一阵风般走过每一间屋子,找出没弄好的地方,把它弄整齐。她只需手执小泥刀在花园里走上两趟,花儿就在她身后温暖的空气中燃起颤巍巍的红火。她睡得极安静,一夜翻身不到三次,舒坦得像一只白色的手套,但是天一亮,手套里插进了一只精力充沛的手。她醒着时总像扶正的画框一样,把每个人都弄得端端正正。可是,现在呢?

    “奶奶,”大家都在喊,“祖奶奶。”现在她仿佛是一个庞大的数学式子终于算到了底。她填满过火家鸡、鸽子的肚子,也填满过大人、孩子的肚子。她洗擦过天花板、墙壁,照顾过病人和孩子。她铺过油毡,修理过自行车,上过钟表发条,烧过炉子,在一万个痛苦的伤口上涂过碘酒……回顾她所开始、进行、完成的30亿件大大小小的工作,归纳到一起,最后的一个小数加上去了,最后的一个零填进去了。现在她手拿粉笔,退出了生活,她要沉默一个小时,然后便要拿起刷子,把这个数字擦去。“我来看看,”奶奶说,“我来看看……”

    她不再忙碌了。她绕着屋子不断转来转去,观看每一样东西。最后,她到了楼梯口,谁也没有告诉一声便爬上了三道楼梯,到了她的屋子,拉直了身子躺下,准备死去,像一个化石的模印打在越来越冷的雪一样的被窝里。

    “奶奶,祖奶奶!”又有声音在叫她。

    她要死了。这消息从楼梯间直落下来,像层层涟漪,荡漾进每一间屋子,荡漾出每一道门,每一个窗户,荡漾出榆树掩映的街道,来到苍翠的峡谷口上。

    “祖奶奶,听我说,你现在不过是在闯过难关。这屋子没有你会塌的呀!你至少得让我们有一年的准备时间。”祖奶奶睁开了一只眼睛,90年的岁月像是沙尘鬼从迅速撤空的屋顶上的窗口飘了出来,静静地望着她的医生。

    “汤姆呢?”汤姆被送到她那悄声低语的床边。“汤姆,”她说,声音微弱而辽远,“……汤姆,当你看到同样的西部英雄在同样的高山顶上跟同样的印第安人打仗的时候,那就是离开座位往剧院大门走的时候了,你必须毫不留恋,不要回头。因此,我也该在看得津津有味的时候离开剧院了。”

    第二个被叫到身边来的是道格拉斯。“奶奶,明年春天叫谁去给房顶换木瓦呢?”

    从有日历以来,每年四月你都以为啄木鸟在啄屋顶。不,那是奶奶心醉神迷地哼着小曲在钉钉子,是她在九霄云外给房顶换木瓦!

    “道格拉斯,”她细声细气地说,“不觉得盖屋顶挺有趣的人就别让他去盖。”

    “是,奶奶。”

    “到了四月,你向四面看看再问‘谁愿意盖屋顶去?’谁脸上放出光彩你就叫谁去,道格拉斯。在房顶上你可以看到全城的人往乡下走,乡下的人往天边走,往波光粼粼的小河边走;还看得到清晨的湖泊,脚下树梢上的小鸟。最舒畅的风在你周围呼呼地吹。这些东西哪怕只是为了一样,也值得找一个春天的黎明往风信鸡那儿爬一趟。那是很动人的时刻,只要你有机会去试试……”

    她的声音低弱了,像在轻轻地颤动。道格拉斯哭了。她鼓起劲来:“哎呀,你哭什么?”

    “因为,”他说,“你明天就不在了。”她把一面小镜子转向孩子。“……道格拉斯,你真丢脸!你剪手指甲了吗?”“剪了,奶奶。”“你的身子每七年左右就全体更新一次,指头上的老细胞,心上的老细胞都得死去,新的细胞长出来。你不会为这个哭吧?不会为这个难过吧?”

    “不会的,奶奶。”

    “那么,你想想看,孩子。把那剪下的手指甲收藏起来的人不是个傻瓜吗?你见过把蜕去的蛇皮保存起来的蛇吗?今天躺在这里的我也就跟手指甲和蛇皮差不多,一口气就能把我吹得片片飞落。重要的不是躺在这儿的我,而是那个坐在床前回头望你的我,在楼下做晚饭的我,躺在车房汽车底下的我,在藏书室里读书的我。起作用的是这许许多多的新我。我今天并不会真正死去。人只要有了家就不会死了,我还要活许久许久。一千年后会有多得像一座城市的子孙,坐在橡树树阴里啃酸苹果。谁拿这种大问题来问我,我就这么回答他!好了,快把别的人也都叫进来吧!”

    全家人来齐了,站在屋子里等着,像是在火车站给旅客送行。

    “好了,”祖奶奶说,“明天不要举行什么告别仪式,也不要为我说些动听的话。这些话我在自己的日子里已经满怀骄傲地说过了。一切食物我都吃过了,一切舞我也跳过了。现在我要吃下最后一个我还没尝过的糕饼,用口哨吹出最后一曲我还没吹过的小调。但是我并不害怕。我还真感到好奇呢!我要把它吃得干干净净,不会在嘴边给死亡留下一点点碎屑。不要为我难过。现在,你们都走吧,我要去寻找我的梦了……”

    门在某个地方静静地关上了。

    “我好过一点了。”在温暖雪白的亚麻布和毛毯铺就的被窝里,她感到舒适宁静。贴花被子的颜色和往日马戏班的旗帜一样斑驳陆离。她躺在那儿,感到自己还很小、很神秘,好像80多年前的某些早晨一样。那时她一觉醒来,在床上心满意足地伸伸她的嫩胳膊嫩腿。

    很久很久以前,她想:我做了一个梦,做得正甜时却不知叫谁弄醒了——就是我出生的日子。现在呢?我来想想看……她的心又回到过去。那时我在哪儿?她努力回忆。我到哪儿去寻找那失去的梦?它的线索在哪儿?它是什么模样?她伸出一只小手。在那儿!……是的,那就是它。她微笑了,她在枕头里转动转动脑袋,让它更深地埋进温暖的雪堆里。这样就好些了。现在,是的,她看见它在她心里静静地形成,平静得像沿着蜿蜒无尽的岸滩流淌的海洋。她让那久远的梦碰了碰她,把它从雪堆里举起,让她从那几乎被遗忘的床上飘了起来。

    她想到,在楼下,他们在擦银器,在清理地窖,在打扫厅堂。她听得见他们在屋子的每一个角落生活。

    “好的。”奶奶小声地说。梦把她飘了起来,大海把她送回到岸滩边上。

    我的爷爷

    爷爷过世已经快8年了,但在我的心里,爷爷依然活着……小时候我家里很穷,在我的记忆中,米饭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每餐吃饭,只有我们几姊妹和奶奶能分到一点点米饭,其余的都是吃红薯。父母和爷爷仿佛没有吃过米饭,天天只有永远吃不完的红薯。我看见爷爷吃红薯,常常把眼泪都噎出来了。我们全家八口人,一共只有五间很小的茅屋。墙壁是用竹条编的,外面用泥巴糊着,冬天到处都漏风。

    听父亲讲,爷爷过去是一个大地主,在方圆几十里的地方,爷爷出门根本不用走别人家的路。奶奶家当时也特别富有,父母给她的陪嫁都是田地和银元。父亲告诉我,从奶奶娘家那边收地租,用一个船队运回来,要三个月才能运完。爷爷当时的房子特别大,全是用木板精制的二层楼房,前后有三进,左右延绵几百米,连成一大片。解放初期,湖南的农民运动搞得特别火,好多比爷爷小得多的地主,都被镇压了。我们附近有一个地主,家业赶不上爷爷的十分之一,因他平时待人刻薄,常常仗势欺人,开斗争会时,那些曾经受过他欺侮的农民就用竹条使劲抽他,皮肉全都打飞了,当场就被打死。

    爷爷盖的许多房子是给长工住的。爷爷对他们从不苛刻,就算有人犯了错,爷爷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邻居老人说,有一次,个长工看见厨房里放一大水缸,以为里面装的是茶,那长工拿起瓢一碗就准备喝,刚到嘴边突然觉得不对,顺手往墙上一泼。原来那缸里装的是油。这事恰好被爷爷撞见了,可爷爷一句话也没说。

    很多老人一直对爷爷为他父亲做生日的事,津津乐道。原来爷爷的父亲过60岁生日那年,爷爷在家大宴宾客,却不接受客人一分钱人情,整整开了三天的酒席,最多的一餐开了一百零一桌,不管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不管是朋友还是要饭的,爷爷一律平等对待。客人最大的礼物就是为寿星老人放一挂爆竹。哪怕那爆竹只有一寸长,爷爷也会对客人笑脸相迎。

    爷爷为了乡亲们的子女能有学上,还在当地办了一个学堂,爷爷亲自担任校长。凡在爷爷家做长工的人,子女都可以免费到学堂去念书。爷爷的为人真正赢得了乡亲们的尊敬和爱戴。正因为爷爷的做法与别的地主不一样,这才得以保住了性命。

    爷爷在解放初期就被定了死罪,爷爷一想到那些家产远远不如自己的地主,一个个不是被开斗争会时打死就是被枪毙,知道自己也难免一死。然而爷爷自己也没有想到,竟有几百名阶级成分好的乡亲不顾承担政治风险联名上书,只为保住爷爷的一条性命。结果爷爷只坐了五年牢。爷爷跟我说,当年他坐在牢里,天天有人拖出去枪毙,根本没想到自己还有活路,更不知道外面有那么多人出面保他的命,心想反正要死了,对死的恐惧反而没有了,遇到拖人的来了,爷爷就笑呵呵地上前问:“什么时候轮到我啊?”被问的人觉得好奇怪,人家躲还来不及呢,哪有主动问死的?就这样,爷爷在牢里得了个外号:醉楼憨子(醉楼是爷爷的大名)。因为爷爷在牢里表现很好,又乐观开朗,不但没被枪毙,反而当上了犯人队长。

    新中国成立后,爷爷的家产一律被没收,命也差点给搭上。爷爷对此不但没有任何怨言,反而比以前更乐观。从我懂事时就知道,爷爷对别人一直都是付出,从不图任何回报。爷爷说:“我的命都是乡亲们给的,我现在为他们做点力所能及的事,那又算得了什么呢?”

    九七年正月初二,是爷爷90周岁的生日。那天有个乡亲家里有急事求爷爷帮忙,爷爷二话没说就去了,可万万没想到的是爷爷在帮忙的过程中出了意外,自己突然中风,左边的手脚一下子不能动弹了。也许是爷爷的身体一直比较好,大家都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以为只是偶感伤寒,休息休息就会好的。妈妈给爷爷喂了一碗饭,就让他躺下了。没想到这一躺就是半年,直到爷爷过世。

    爷爷在生病的半年里,来看望他的乡亲们一拨接一拨,从未间断过。人们都认为爷爷身体素质好,一定能很快康复。爷爷在生病期间头脑一直很清醒,只是身体半边瘫痪,不能自己翻身,也不能自己坐起来。平时总是生病的奶奶,这时却显得格外的精神,常常帮着妈妈忙这忙那。妈妈想起爷爷平时的种种好处,对病中的爷爷更是倾心照顾,无微不至。

    那年正月十二,我离开家乡回大连,临走前去和爷爷告别,爷爷躺在床上用无助的目光看着我,什么话也没有说,一行浊泪从爷爷的眼里溢出来,他抓着我的手,久久不愿松开。我强忍心痛,笑着对爷爷说:“爷爷,您一定会好的!明年过年我就回来看您!”我哭着离开了爷爷,我真的没有想到,这一别竟成了千古。

    九七年阴历六月初三,即阳历七月七日,这个日子,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就在这一天,九十一岁的爷爷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噩耗传来,我和弟弟抱头痛哭,当时弟弟正在大连理工大学参加毕业考试,而我的工作恰好也出现了严重危机,根本无法脱身,终于都没能赶回老家去看爷爷最后一眼。每当夜幕降临,我和弟弟泪眼相对,回忆起爷爷的点点滴滴,我们说了哭,哭了说……

    九八年过年回家,爷爷已经走了半年多了,妈妈哭着告诉我,爷爷临走前一直念着我和弟弟的名字,久久不肯闭上眼睛。妈妈说着说着就泣不成声,最后干脆号啕大哭。我想起爷爷对我的种种疼爱,想起爷爷盼不到我和弟弟的失望心情,心里那份心疼、那种歉疚、那种痛苦,简直让我痛不欲生!

    我跌跌撞撞地跑到埋葬爷爷的山上,跪倒在爷爷的坟前失声痛哭,泪如雨下,阵阵伤痛如同电击一般吞噬着我的心,想到世上那个最疼我的人去了,我痛不欲生、肝肠寸断,然而任我哭干了眼泪,哭哑了喉咙,爷爷再也没有醒来。我深深地体会到:那种阴阳两隔是多么的无奈!爷爷的去世,让我真正尝到了痛失亲人的痛苦!

    爷爷走后,奶奶日日思念着爷爷,精神也出了点问题,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奶奶清醒时,总是捧着姑姑寄来的包裹皮,轻轻抚摸着爷爷的名字,自言自语地说:“这老倌子,说走就走了,也不和我说一声。”因为包裹皮上写着爷爷的名字。我们甚至不知什么时候,奶奶将写有爷爷名字的包裹皮全部收集到了她的床头。奶奶糊涂时,就从这个房间寻到那个房间,她总以为爷爷还活着,走累了,她就坐在外面喊:“老——倌——子——,回——来——呢——!”哀婉、凄厉、痛楚、呜咽的声音久久回荡在空中,让人听了忍不住伤心落泪……

    一年后,91岁的奶奶终于忍不住对爷爷的相思,扔下我们,颤巍巍地去了爷爷住的天堂……

    爷爷苦作一生,到了风烛残年,还这般做活,作为孙子,我无法表达自己的心情。我望了望这茫茫的大地,寒冬腊月中每一个生命,都是那么悄然,那么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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