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来,顾权自然就得罪了不少人,那些人中就有暗地里常给他使绊子的。
苏州城里有一江姓大户,江家老大在京城官居吏部侍郎,很有权谋,绰号“小严嵩”。小严嵩这阵因丧母正居家守孝,听说顾权作画的事后,就打发管家找上门来,要顾权去他府上作画,还指名要以“行乐”为图。小严嵩是当朝权贵,顾权奈何他不得,只好遵命进府。
只见顾权在江府厅堂上挥毫蘸墨,一蹴而就,之后便“啪”一声将笔掷在了案上。
小严嵩不免得意,吩咐管家将画呈上,可不看则已,一看他的眼睛就瞪直了。怎么着?原来那画上的官老爷尽管头顶花翎、身穿官服、足蹬朝靴,却没有脸面。
小严嵩气得嘴都歪了,“哗哗”两下将画撕成了碎片,拍案大骂道:“混蛋,快给我把这该死的家伙乱棍叉出去!”
顾权被赶出江府不说,还挨了一顿毒棍,可此时他心里却比三伏天喝了冰水还痛快:“狗日的赃官,看你还敢不敢再跟老子抖威风?”
有人好奇,问他:“顾先生,你在江府画画,怎么就不画脸呀?”
顾权说:“不是我不画,是他自己没脸。”
在场的人一听,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顾权这话很快就传进了江府,小严嵩得知,恨得咬牙切齿:“好,姓顾的,咱们走着瞧!”
当地有一个武艺十分高强的大盗,叫廖二,平时劫富济贫、来去无踪,官府多年缉他不获,可凑巧就在最近一次行劫时,他却不幸中了官府的埋伏,被擒拿后下在苏州大牢。小严嵩于是就诬顾权是廖二同谋,将他披枷戴锁和廖二一起关进了死牢。
在牢中,顾权见廖二相貌十分奇特:皮肤黧黑如铁;左颊和右额上各有一道三寸长的刀疤;两只铜铃般的大眼赤红如血,十分骇人;那毛发也分外特别,长长短短不说,还呈棕红颜色,披在额头如狮鬣一般……顾权不由连连惊叹:“世上怎竟有如此绝妙的面相?可惜我枷锁在身,无法摹画了啊!”
顾权身陷囹固后,他家人又惊恐又悲伤,明知这是小严嵩所为,但也奈何不得,思来想去,最后还是打点家中仅剩的银子,托人带了去登门拜小严嵩的门槛,求小严嵩高抬贵手放顾权一马。小严嵩说:“可以呀,但有个条件,他必须先为本官作幅画,之后我保他立马出狱。”
所托之人回来后,将小严嵩交与的一帧半身像片转交给顾权家人,又将小严嵩的话如此这般转述了一番。顾权家人当晚就带了小严嵩的像片和顾权的一应画具去牢里,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要顾权尽快将画作完成,早日回家。
家人原以为,要说通顾权为小严嵩作画,须得费一番口舌,谁知顾权一听却眉开眼笑,非常痛快地一口就答应了,家人于是就拿出事先准备的银子给看牢的狱吏,让他给顾权卸了枷锁,随后就帮着铺纸研墨地张罗,直到顾权凝神静气开始作画,他们才离开。
第二天,顾家人去牢里取画,不料拿到画作顿时傻了眼,原来顾权画的根本不是小严嵩,竟是和他同关一室的大盗廖二。顾家人急得捶胸顿足,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难道就这样白白葬送在这幅画里?
他们还想劝说顾权,可顾权却拧着脖子大声呵斥:“你们少说废话,老子宁可死在牢里,也不给赃官当奴才!”
顾家人谁也不敢再言语,只好哭着回去。
后来小严嵩得知此事,冷笑一声说:“给他活路他不走,那就别怪我无情了。”
不久,案子判下来了:大盗廖二为首犯,判“斩立决”,也就是死刑,立即执行;顾权为主犯,判“斩监候”,相当于现在的死缓,待秋天复审后再作最后裁夺。
眼看廖二就要“远行”,顾权把他给廖二画的像拿出来,对廖二说:“兄弟,你我同牢也算是今生有缘,我没别的,就用这画为你送行吧!”
顾权那天作画时廖二正在酣睡,过后顾权也没告诉他,所以廖二对此事根本一无所知。此时他接过画来一看,见顾权将自己画得如此活灵活现,不禁惊喜万分,连连拱手道:“顾大哥,我廖二横行江湖三十年,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什么人没见过?不想最后竟能遇到像大哥这样的侠义之士。大哥在上,请受小弟一拜!”说罢,倒地就要磕头。
顾权急得一把上前拉住他,说:“区区小事,兄弟何必在心?”
眼看廖二三天之后就要行刑,这天晌午,忽然有一个衣着华丽的年轻人由仆人陪着前来探监,这人用大锭银子买通了狱官,获准与廖二见面,两人谈了好一阵子。
这年轻人走后,廖二悄悄对顾权说:“你给我画的那画,我让他带走了。”顿了顿,又附耳对顾权说,“大哥要是以后能活着出去,他们一定对得住大哥的。”
顾权不知道廖二和这年轻人是什么关系,他说的“他们”又是怎么回事,但想想廖二都已经是要死的人了,他心里不由泛起阵阵酸楚,所以也不想多问他什么。
三天之后,官府对廖二执行了死刑,还将他的人头挂在城门上示众。
廖二去后,顾权独自在大牢里熬过了一整个夏天。他万万没想到,当秋风吹起之际恰逢朝廷恩赦天下,他竟一下子由“斩监候”改判为“无罪释放”,顾家老小闻此喜讯泪流满面,相拥大哭。
不过此时,顾家遭此变故已经一无所有,顾权想起布衣诗人黄仲则的两句诗,“全家都在风声里,九月衣裳未剪裁”,不由长叹了一声。
这天黄昏,顾权正饿着肚子在巷中徘徊,忽遇一人骑马而过,却又返回,滚鞍下马向顾权拱手一揖,道:“敢问老伯可是顾权先生么?”
顾权一怔,看那人年纪轻轻,一身富家仆从打扮,似无恶意,便点头说:“鄙人正是。”
那仆从立刻说:“且请先生屈驾‘鸿运楼’说话,我家主人在那里恭候。”
鸿运楼当时是苏州城里最有名的酒家,仆从将顾权引到酒家二楼的一个雅间,挑帘请顾权入座。顾权进门后抬眼一看,立刻认出仆从说的主人,正是廖二临刑前来探监的那个年轻人。
见顾权来了,那年轻人急忙起身相迎,拱手施礼,邀顾权入座,随后就传小二上菜,珍馐美味,丰盛无比。席间,年轻人频频向顾权敬酒,顾权因为饱受牢狱熬煎,早已饥寒交迫,想起当初这探监人走后廖二对自己说的话,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放开肚子就吃了起来。
待酒足饭饱之时,外面已是万家灯火,顾权随年轻人缓缓下楼,来到河边,早有一条客船泊在那里,年轻人请顾权登船观赏夜景。顾权此时已经喝得有些晕晕乎乎,只好任由年轻人摆布,不过他心里有一点是清楚的:既然廖二临刑前留下话来,想必这年轻人不会胡来,所以坦然上船,也不多问。
客船解缆起锚开出不久,就进入了一片烟波浩渺的水荡,这就是天下闻名的太湖了。只见客船在湖中绕行了大约十几里水路,掠过一片芦苇,来到一个去处,年轻人说声“到了”,就命仆人搀扶顾权下船登岸。顾权边走边看,借着星光,发现这地儿约有几十户人家,屋舍十分齐整。
没多会儿,年轻人引顾权在一处大宅前停步,请他进宅。谁知顾权刚入宅,走进灯火通明的厅堂,就傻了眼。为啥?他看到自己当初给廖二画的那幅画就挂在这厅堂正中的墙上。
顾权惊讶极了,正想问年轻人是怎么回事,只见一位妇人从内室走了出来。妇人看上去衣裙素雅,神情庄重,出来就给顾权施礼:“先夫不幸罹难,承蒙先生仗义,为他写真留念,让未亡人于霜凄灯黯之际尚能一睹先夫遗容,寄托哀思,先生所赠实在太重了。如今未亡人也已年近六十,离死期也不会太远了,我想再劳先生挥毫运墨给未亡人画一幅真容,留给儿孙永为纪念,不知先生可否应允?”
顾权这才明白,眼前这位妇人原来就是廖二的妻子,自然一口答应。
妇人于是就吩咐年轻人说:“四郎,快快替我拜谢先生。”
年轻人一听,立即向顾权下拜,顾权这时才知道,这位年轻人其实就是廖二的第四个儿子。
顾权于是便在廖二家住了下来,画作完成后,又被主人留了三日,备受款待。然后,顾家四郎在一个深夜特地派了辆马车,送顾权回苏州。
一路上,顾权坐在车里不断向外张望,发现走的不是来时的路,马车走在一道长堤上,堤宽仅容一车,两侧都是湖水,不免让人心惊。
不知走了几个时辰,马车终于在一所豪宅前停了下来,顾权下车一看,简直惊得目瞪口呆:这不是小严嵩的宅第吗?把我送这儿来干吗?
顾权正要发问,车夫却说了声“先生稍候”,就上去敲门。
一个仆人应声出来开门,招呼道:“是老爷回来了!快请!快请!”
这一来顾权越加纳闷,而谁知此时,顾权的妻儿竟都从院里走了出来。原来,那天黄昏顾权被廖家请走后,廖家立刻就通知了顾家,接着又有车马将他们送到这里,说是顾权三五日内也会到,果真现在顾权就来了。
那么,廖家为何要这么做呢?事情是这样的:小严嵩贪赃枉法遭人弹劾,已被革职治罪,家产也被抄了,廖家于是不惜重金买下此宅,赠予顾权,只为报答他为廖二画像留念之恩。
(王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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