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老了,夜半我醒过来,透过屋里浊重的夜色,就看见她衰老的面影。小巷和院落已经说不出嘈杂,但窗棂上还是映着细碎的星光。城市的夜声传过来,也玄秘到令人莫测。祖母仰卧着,高高地倚在枕上。眼窝深陷下去,颧骨突兀出来,嘴唇长久地张开。这时候,白日里那陆离的一切,就尽褪其斑斓的色彩,生命的这一份惨淡直接地浮上心来。但星光还是闪烁,夜色也消消停。渐渐地就有鸡声叫起来了,在这稠繁的街巷里,啼叫得也殷勤。
祖母是不能出门了,不再能自如地走动。下午有一道阳光照在耳门上,她就倚着矮矮的耳门,往院子里望一阵。在原来,就会望见梧桐和花坛,还有冬青和水仙。日影斜过来,壁虎或许就停在萧墙上。但数十年人世繁衍,那样的宽余是永远不会有了。现在差不多紧靠着耳门,就是邻居搭起来的厨房,旁边是煤棚和鸡埘。梧桐早枯死了,是被晾衣裳的绳索缠得枯萎的。只有斜对着的半个窗格,还有横过去的一道瓦檐,才使人想见这院子的流年。倒是祖母既无缘以天下为己任,也就没有思古之幽情。眼睛花了,也就都朦胧。只是闲来无事而随便望着,日子虽繁复,也只依然故我,倒也能把时日挨过去。
跟着她就回到屋子里。除了一隅窄窄的厨房和一处小小的水池,这屋子只有三间。如果不为长者讳的话,直如囚禁一般。她就在外间坐一阵,里间躺一阵,厨房里拾掇一阵。天地实在狭小,使人一见之下,不知如何触景生情才好。也不知道是什么牵引,回到家一推开门,我就寻找她的身影。祖母正坐在迎面的沙发上,这正如所料,但似乎又不是我盼望的。要是祖母不在那儿,我就有些莫名的兴奋,大声地向母亲询问:
“妈,老祖祖呢?”
“唔,”母亲一笑,回答说,“在这里呢!”
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祖母仍是哪儿也没有去。应该说这又正如所料,但又似乎不是我情愿的。祖母正倚在靠椅上,眼窝深陷下去,颧骨突兀出来,只是双手叠起来了,是静静地放在膝盖那儿的。我拉过一张矮凳坐下来,心里很是失意。如果不能宽恕就不要宽恕我,要是日子不过这样,要是再不会有什么发生,我曾经想过,不如让祖母死去。
一失神,听见炒锅响着,母亲在炒最后一道菜。捶打一般的低音传过来,隔着灰壁,四下里响着整整一打收录机。声嘶力竭地,柔情蜜意地,都尽量装腔作势。一个庄重的声音沉浮着,则列数着已经闭幕的和正在召开的会议。那么又何必祖母呢?不倦的岁月流逝,你也同样留在这里。一截街市已经不能更熟悉,就像祖母的行迹。拐角的这一边卖缝得很草率的上衣,那一边卖带着霉斑的鸭梨。而街道的这一头是家,正如那一头是办公室的桌椅,又都如同院子里晾着的衣裳一般的。换一处街市,也仍是楼房立着,车驶过去,人熙熙攘攘的。抬起头来,看见祖母仍旧一动不动。那么你的千种风情,万种思绪,原来也多余。
但祖母好像也不情愿就留在屋里。手里的岁月当然短促,白天和夜晚却是很长的。早晨总是很匆忙,人们都赶着出门,尽管也不过是去到那一片街市上,那时候祖母可以多睡一会,不必起床。但长久地睡下去却又是不成的,到了午饭过后,难挨的下午就开始了。隐隐约约地,不是有麻将的响声传过来?哪一家在吵架,还有什么东西被砸碎。祖母于是也逡巡着,开始寻找自己的机会,摸索着到院子里去待一会。
瓦檐的影子兀自地移动着,从门限那儿下到残留的石板地上,有三道磨损了的石级。这屋子原来是一处堂屋,石阶正是当年的遗迹。就这三道石级,祖母是很难走下去又回过来的。说坎坷也可以,好比我们沉重的历程,恰似我们蹒跚的步履,艰难是一样的。驴子从来被认作马,酬劳得挨过年纪,桌子对面那位既贪婪又无能的上级,也一直坐在那里。天空蓝得发亮,鸽哨依然从拥挤不堪的院子上空划过,祖母就扶着搭在一旁的木棚,小心地走下去。先斜着身子,试探地落下一只脚,站好,停住,仔细地望望,没有风险,也不见反击,然后又挪动另一只脚,站好,停住,再仔细看看,算是下了一道石级。最后终于下完了三道石坎,下到了院子里。
院子里似乎也没有什么在等待。阳光正明亮起来,腐败的灰壁纤毫毕露。油毡花花塌塌,仅有的几块石板地上泼满污水。再也遮掩不住了,一时间都露出了隐私似的。并没有什么可让人流连,人们精明得无与伦比,但能为自己创造出来的花,到底又有限。只有近旁的一间屋里,还透出一些声息,祖母就偏了头窥视,侧着耳倾听。方此时,祖母的形象不能说很观瞻。但我们能听到的,不是也只有传闻只不过她窥探的时候,是一点也不装扮。
传过来的是男女的笑声,这也是最方便的笑声了,不用说泄露着私情。还有吉他,一如众所周知,之所以被喜爱,就在于人人都能拨响,而一旦拨响起来,那响声似乎又全都一样。这时和那笑声一道,暧昧地轻下去了,又放肆地爆发开来。等到回到家里来的时候,祖母就向母亲报告了,像报告什么足以使人指望的消息:
“又闹起来了。”
换一次则肯定地说,仿佛希望已经确凿地临近:
“大白天,也开着灯的!”
这当然算不得什么使人兴奋的消息,倒相反,引得母亲十分忧虑。祖母私下地溜到院子里去,这不能不说有些出轨。要知道,我们都只能做被允许的事情,不被允许的事情是不准做的。而在母亲来说,还纯然是好意。风烛残年的人,一不留心就会跌在那石级上,那该怎么办呢?院子实在太杂乱了,街市也几乎每天都传过来使人怵然的消息。衣着是绅士一般地讲究,或者舞星一样地华丽,但就连默不作声的街灯也无端地被砸碎,动辄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祖母去探望的那些男女,就无论如何也惹不起。夜深人静时,有斗殴的声音传过来,女人也绝命一般地哭泣。连有司也只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寻常的人们还怎敢去招惹呢?要是哪一天祖母让他们撞见了,会当胸给她一拳的。那时候就呼天也不应,叫地也不灵。只好对祖母晓以大义了,并从此严加防范。
要祖母明白这种利害,是相当困难的。她坐在靠椅那儿,任母亲怎样勤勤恳恳地叙心腹,也不吭气。明明不以为然,遂不再言语。确实,到院子里走一走,你瞧阳光这时候还那样明亮,不过晒晒太阳,怎么都不能够呢?但经母亲反复举例证明以后,祖母似乎也被血淋淋的事实吓坏了,终于答应了再不到院子里去。只是神情默默地,有说不出的沮丧。怎么说呢,人们本来也不知道该把自己如何是好。
祖母不再到院子里去,向内边转过来,就囚禁在自家的屋子里。不用说天下兴亡,就连白天里是否开着灯也不再关心。夜晚是更漫长了,白天也不再有希望。
但这样一来,不知从多久开始,就有些令人诧异的事情生出来了。当然是零零碎碎的,人既零碎,不零碎的事情也就少。
“噢,”一天母亲突然问我,“你拿剪刀没有?”
“剪刀?”我摇头,“不,没有。”
母亲纳闷了。剪刀是她刚从针线匣子里取出来,放在手边等着用的,但只到厨房里去了一会回来,几乎在转瞬间,剪刀就不见了。水壶在炉火上吱吱地响着,母亲开始寻找,我也帮着母亲寻找。先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后来又无论如何也不明白,剪子并没有丢失,而是归回在匣子里,在那儿安安稳稳的。
应该说不难想见,家里这时没有别人,事情是祖母干的。但这第一次,母亲和我都还没有这样想。找到了就好,母亲以为是自己记错了,有些好笑,也就不介意。但时不时地,刚沏好还没有来得及喝的茶,就被整个儿倒掉,杯子也还原到茶盘里。小凳换了一处地方,在那儿碍绊着人。刚铺开的稿纸给收拾起来,在抽屉里叠得整整齐齐的。正要穿上的外衣,却回到衣柜里去。不用说很快就发觉了,这些全是祖母干的。总是趁着你离开的那一会工夫,那敏捷简直叫人惊诧。所有这些显然都没有必要,直仿佛无事生非似的。倘使在部门里,照通常的说法,像从来发生的那样,就叫扯皮。
“你不用操劳了,”母亲叹一口气,劝祖母放心休息,“事情呢,我会来做的!”
祖母分辩说:“我是说……”
当然了,祖母拿不出什么好辩解。事情一至于此,到怎样的理论和理论家手里,也无法自圆其说。好在祖母没有霸气,也没有权可成至理。略一申辩便又不言语,仍倚在靠椅上,脊背佝偻着,眼光痴痴的。一只猫正从顶上的瓦楞上爬过,孤零地叫出一声。哪儿有人在洗衣裳,刚停过水,消息说源头是日见其枯竭了,水管那儿也哗哗的。
这样地过了一会之后,母亲和我似乎又觉着过分。生命诚然很沉重,好像无法不做些事情。祖母既留在这样一间屋子里,又不能到那院子里去,你叫她怎生吩咐这漫长的下午呢?你喝着茶,看着情杀的四开小报,就是不给盖那一枚公章,等着别人来贿赂你,让日头从大楼的窗口那儿斜过去,这样的时候,祖母也总不能空空地坐在这屋子里。何况她还完完全全是好意,也没有因此而烧掉森林、锈掉机器什么的。不论我们都做了什么,又都同样过完今天,进入明天。母亲不再说话,我也借故走开,这件事就算支吾过去。但又一个上午到来的时候,母亲不能不有些焦躁了。祖母仍坚持着,私自地往温水瓶里沏开水。她的手已经不再有力,要提好沉甸甸的水壶,把水沏进水瓶里,很难说有把握。水壶烧在炉火上,水又那样滚烫。并且还要逃避着,趁着母亲不在眼前的那一刻,这就难免慌张。万一失手结果会不堪设想。这一节母亲已经意识到了,再三叮嘱过祖母,千万不要去动那水壶。祖母也答应过,同意不这样做。但她还是这样勉强地做了。
母亲是出门去买菜,临行还搜寻了一会,见祖母还在床上睡着,才悄悄地拉上了门。天阴阴的,眼看就会落雨。菜场并不远,就在近旁,只需走出小巷。如果街头巷尾都这样拥挤,就不难想见菜市会怎样喧嚷。简直是黑压压的一片,能把整个城市都吞食下去。没有一种价钱不令人目瞪口呆,又没有一种货色不让人生疑。就连从那攒拥的人头中穿过,也都十分困难,母亲虽然打算尽快赶回来,终于又有些延迟了。归来初一打量情形并看不出异常。祖母已经起床,也只是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但再一察看不对了,温水瓶又已经沏过。而且水还没有烧开,祖母就赶着把沏了。时光是这样过去的,一切都非常相像:街市上人们赚着和被赚着,彼此在算计着的时候,祖母也在算计。母亲是失算了,在菜场上,也在家里。
窗帘一动不动地垂着,窗外已经落起了细雨。当然不会有人知道我们家这天上午的情形,正如四下里高屋楼房伫立,雨雾蒙蒙的,我们也不清楚那之中的情景。家里这情形是有些惨然的,再不明白祖母为什么这样固执,母亲禁不住十分痛苦。她一边系着围裙,一边向祖母询问。好一会了,都还不能成功地把围裙系好。祖母呢,却长久地不声响,一句话也不说。雨花沾到窗户上,渐渐地变得密密匝匝的。
“要是烫着了,”母亲说,“那该怎么办!”
祖母不说话。
“水也还没有开,”母亲又说,“也不用这样慌张!”
祖母还是不说话,像没有听见。
我待在一旁,心里的焦躁也和母亲一样。但最初的这一阵焦躁过去之后,母亲也好,我也好,似乎又都有些不安,有些后悔。一时间停下来,都不再说括,只听见雨大起来了,檐水开始滴滴答答。基督被人们钉在十字架上的时候,最后一句话是怎样说的?他说:主啊,宽恕人们吧,他们并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似乎不必为基督的话搜寻佐证了,那一段被称为“浩劫”的岁月,眼下已经全然得到原谅和忘记,但那年光从这街巷里驶过去,也不过十来年光景。基督说的他们,当然就是我们,不能把祖母除开,也要连同在内。
再看一回祖母,好在也没有生气。她谦和地在那儿坐着,确实像没有听见似的。她是不是真没有听见?对于祖母的耳朵是不是还能听见声音,对于能听见还是不能听见这点,母亲和我也琢磨了好久。
“噢,咋动那些茶杯?”
母亲这样在里屋说,祖母还是在外间挪动着,把那些茶杯一一地换一次位置。应该说是没有听见。
“哎,那凳子,快不要动它!”
母亲在近旁这样说,祖母还是在搬动。不仅没有必要,反而妨碍了。应该说是听不见。
那么祖母的听觉是明显地衰退了。已经这样大的年纪,还能希望是怎样呢?这应该说不奇怪。
但一次祖母病了,喘得很厉害,正在她的房间里睡着,家里的人则在里面一间屋子里商量,以为还是及时住进医院才好。但话音刚落,祖母就在外面反对了:
“不,不去医院……”
她正是这样说的,一时间大家都怔住了:她能听见。
再三地阅历之后,我们终于能判别了:凡是祖母感兴趣的话,她能听得十分清楚;凡是祖母不乐意听见的话,她都听不见。这简直近于奇迹,仿佛特异功能,流行的气功,或者什么炉火纯青的中国功夫。含着专断是不是?但替祖母想想,似乎也是迫不得已。而且显然又心同此情,情同此理。老话说,如果不是这样,便连一天也过不下去。这样一来,天空就总是晴朗的。或许正是这一点帮助了她,使她才能纵心之所欲,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而且不管干什么结果都干得不错。现在祖母坐在躺椅上,就什么也没听见。要是她愿意的话,就能再把没有烧开的水彻到水瓶里去,把这样的事情再干一遍。
但在我们家里,照实说,这一节不大可能了,从此母亲和我防范得更紧。于是祖母只得坐着,不再特别地做什么。不是还可以说话?就开始不断地说话。
“晚上早些回来吃饭!”
她提醒大家。这是不必要的,一般说来也不可能早些回来,但她还是提醒。
“鸡蛋带上了没有?”
这是母亲煮给我晚间吃的,不管带上了还是没带上,她一次也没有忘记查问。
“加一件衣裳,天冷了呢!
我们都已加上了,她却仿佛没有看见。祖母这样说着的时候,甚至不抬起头来,并不看你。固然是为你说的,更是为自己说的,几乎像自言自语。这情景当然又十分暗淡,只能“唔、唔”地应着,悄然地从她身边走过。逢到有的话不能不回答了,就让人十分为难:
“板栗,这一点点,就三块五毛钱?”
或者换成这样的要求:
“去给我买一个碗耳糕来,想吃一个碗耳糕……”
对于我们面对着的这个人世,祖母已经差不多不知道什么。价钱贵起来的,当然不只板栗。碗耳糕确实很美,当年是极普通的点心,那时候有人担到巷子里来叫卖。但那时候,这巷子也还像一个青色的梦。眼下碗耳糕不赚钱,做的人已经很少了,即使四下里去寻找,似乎也很难买到。祖母或许是回想着那往昔的梦吧,那人情才似故乡。这就使人也茫然起来,禁不住惆怅。这人世祖母不知道,而我们呢,好像知道得很多很多,其实却很少很少。知道得愈来愈多的时候,就反而愈来愈少……
或许,祖母的日子已经过完了?能搜索出来说的话本来不多,又不能总是得到热烈的回应,到后来,祖母就完全地蜷缩着,不再说话了。但情形又几乎叫人不相信,在漫漫的时日里,不久就发觉,祖母又还是有如此辉煌的时刻。那就是母亲会好一阵不在家,我也好像不在家的时候。其实我在家的,只是祖母不清楚。
祖母也许是觉得太暗淡吧,母亲刚一出门,她就进到连着厨房的房间里,把所有的三盏灯全部打开,让白日里也灯火通明。江河正在萎缩,煤也愈来愈困难,这城市渐渐发不出电,祖母当然也不知道。为了如此辉煌的一刻,像我们一样,祖母好像也不惜成本。她的脚步只有擦着地面,才能缓缓地移动,这时就不断地移动起来,发出艰涩的响声。像麦克风沙沙的声响,像舞会长久的擦音。她开始把酒瓶啦,火钳啦,拖鞋啦,几乎所有的家什,都通通地依照她的心思,全部地重新安顿一次。你在旁仔细观看的时候就会发觉,先碰什么,后碰什么,放前一点,靠后一点,全凭她的一念之差。好比意识流,高兴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到哪就说到哪。她忙碌着,看起来也不在乎碰了什么、没碰什么,要紧的只是她在满意地收拾着。
这景象确实是美丽的。在一旁看着,我当然又禁不住惊愕。确实,许多年来,我们这个家一直是祖母当家做主,只是到后来,才由母亲接替了她。现在母亲不在家,她称心地收拾着,似乎就回到了那如花似锦的或者因艰难而变得殊荣的年华。祖母也始终宁愿按照自己的意愿来安排局面,尽管已是烈士暮年,壮心仍没有改变。
她就这样忙碌着,但心里似乎又明白,母亲稍晚一些时候又还是会回来的。你细细看那些动过的家什,又说不出地神奇,虽然繁忙地动过了,火钳啦,拖鞋啦,酒瓶啦,又还在原来的地方,并显不出重新安排的痕迹。这样地过了一阵,并不像屏幕上戏曲里的老生那样,到观众都咒骂着了,鄙夷着了,还把戏唱下去、唱下去,以为精彩,觉着有益;不,祖母并不这样,不久就拉熄了灯,也不再走动,依旧往椅子上坐下去,静静地坐在那里。等到母亲回来的时候,这屋里又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切都还像原来似的。
其实母亲当然觉察了,也不止一次地亲眼看见了,却也不说话。不,到了后来,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们都没有惊动她。我们不也老是说起自己,连一无所有也沾沾自喜?要是能让哪一位来独断一回的时候,大抵也是踌躇满志的。
但祖母能这样收拾的时刻毕竟不多。时间永是流逝,隔壁的男女窃笑着,大街上的车辆始终驶过去,祖母也长久地倚在靠椅里。女儿们来看她了,那是我的姑姑们,也都上了年纪,带着蛋糕和果汁什么的,或者阳光映照,或者天气阴沉,母女就都靠在沙发上,也算谈心。每逢这种时候,祖母就拖长声音叹息着,说到了死:
“噢——我说呀,这人活久了,也没意思!”
姑姑打断了她,生气一般地说:
“你想这些做什么?”
这事,看来姑姑也想过。活着没意思的话,男女老少都说过。人们总会想到死,但又依旧活着。死和对死的思索显然是两回事。而现在祖母说到的正是死的本身,而不是厚厚的卷帙一般的对死的思索。
像这样,天气暖和,没有病痛,走动也比较自如的时候,祖母就摸索着去到房檐下,去看她的“老家”,照直说就是棺木。那是人们能唯一知道的百年之后的去处。这之后敢问路在何方,就从来没有人去过,也没有人知道了。祖母摩挲着那些木板,仿佛明白了自己的归宿,也就不再因心里的黑暗而畏惧。也许母亲早就看出来,棺木对活着的人来说,是比死去的人更要紧的,于是为祖母准备下了。不就一些木板?任它先放在那里。这么流连了一会,祖母又走回来,静静地倚在靠椅里寻常的人们对死的接近,总为不寻常的人们所不及。当人们知道得愈复杂的时候,却反而不清楚最简单的。
母亲为祖母准备下的,还不仅那些木板。还有衣裳啦,被单啦,凡是需要的都打点好了。这未免叫人伤感。但要是待到祖母百年之后再来料理,哪怕再丰厚祖母也看不见,那就无关紧要。现在呢,即便不胜菲薄,祖母也觉着温馨似的。青缎子的布鞋,这是老鞋了,母亲绣了一只蝉和一只蛾。这时候祖母坐在一旁,就轻轻地念着歌谣:
一蝉一蛾,
飞过奈何……
阳光把装着铁栅的窗户照亮,太阳虽说在消融,或者氧气层正在被穿透,但眼下的阳光却还很好。这一定是很老的歌谣吧,奈何桥那可是最后的处所。还是克利斯朵夫的那位高里弗特烈舅舅说得好,已经有过供人们在各种时刻唱的歌了,再不需要什么写作出来的歌。祖母不无亲切地念着,还带着安详的笑容,神情简直让人难以置信。一时间人的这一颗心忧伤茫然到极点,又觉着一种被泪水浸湿了的湿漉漉的清明。视死如归?视生亦当如归!视生如归时,死就当如归,而视死如归时,生就如归了。至于思考,却则如谣谚所云:人们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那么,这之后,白天黑夜地,一如我们的往来于街市之间,祖母又还是坐在屋子里。确实很衰弱了,要是不哮喘,就几乎听不见气息,不知道她是睡着了,还是醒着的。让人不能不悒郁地感到,祖母是在静静地等着死去。她那心里,在想些什么?这一点非常引诱人,但我们既无法走进那心灵里,要想见这一点又是不可能的。
但不管祖母是睡了还是醒着,只要一有敲门的声音,祖母就会立即撑持着站起来,颤巍巍地赶去开门,仿佛她一直守候在那儿,就是在等着那敲门的声音似的。
哦,凭谁问呢,或许这就是命运的敲门声,是不是呢?这是包括贝多芬在内的人们,一直地窥望着的。看着祖母那样又艰难又急迫地擦动着步子,一步一步往门限那儿挪动过去,你就不禁愣在那儿,似乎就再看不见祖母那垂老的躯壳,只看见一个出离了躯壳的生命。这生命没有贵贱,也不分年纪。只要这生命还在,就将聆听着命运的召唤,然后迎着命运走过去……
或许,那门一旦打开之后,那命运之神,正迎面立在那里?
等我回醒过来,当然了,是供电局的同志来查看电表,或者是邮递员同志来送信。
但那要来的总会到来,正如那过去的终究会过去。祖母回过身来,依旧又守候着,似乎并不焦躁,也不泄气。哪一位哲人说过呢?人的力量,全在于耐心与时间。在过去未来之间,或许需要的又只不过是像祖母一样,活得更耐心一些而已;至于时间,会走过来的……
原载《人民文学》1989年第1期
点评
首先要说的是何士光小说的语言,不同于乡土文学中的“泥土气息”,也不同于先锋文学的凌厉锋芒,何士光小说的语言典雅而富有哲理性,字里行间氤氲着一股书卷气,当然还有一缕稍显压抑的愁绪。《日子》写祖母在老去的时光里的故事,她挪动着不再灵活的躯体,消耗着日子,因为为了祖母的安全,我们已经基本切断了祖母与外界的联系,所以祖母的日子显得枯寂而简单。我们家庭成员或者隔壁邻居的一些细微变动都能被她细心敏感地捕捉到。进入人生暮年的祖母一方面对往昔的生活充满了眷恋,总是在我们全家都不在的时候,试图通过扩大活动范围的方式回到过去,另一方面又对自己的死亡之后的日子充满期待,母亲善解人意地把祖母过世后要“用”到的棺木以及一些衣物都提前准备好了,祖母对此十分满意。祖母的这些举动引起了我的深重思考,尤其是对于生与死的问题,对于日子和生命本质的问题,对这些问题的思考令作者内心盈满了难以消除的伤感,悲观的情绪在文本中蔓延,小说也因此有了浓厚的形而上的哲学意味。
(崔庆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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