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89短篇小说卷-拉萨城的小巷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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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藏族)益希单增

    一

    “我发誓,班丹拉姆女神,该杀了你!”

    央塞半怒半嗔地说,拔出来的小刀在空中画了一个圈。摸她脸的那个男人笑嘻嘻地溜走,消失在一堆人里,央塞只看见他的半边脸。黑黑的面容,咧嘴里伸出尖尖的犬牙,这便是班丹拉姆护法神的样子,专门庇护大昭寺。瞻仰过班丹拉姆女神的藏人对这种咒语非常恐怖,经书上说她秉性暴戾,挥手间山摇地动,海啸雷炸。

    央塞收起脸上的涨红,这个本来就长得妩媚的姑娘,使男子着迷的还有苗条的身段。她相信咒语会帮助她完成报复,因为她是那样虔诚地信仰,每逢吉日去敬献酥油灯,还有双手合十的祈祷和匍匐在地的磕头。她很讨厌这个男子,恨不能在他手上划一刀。这种事每天遇到不止一次,气总不能光往肚子里咽!

    “马拉个屁,臭骚骚!”

    骂人的汉话说得并不好,不过这也是街头巷尾的时髦。央塞坐守叫卖的是一坛酸菜,萝卜泡的,粉红的颜色还加有茴香。这里的人喜欢吃酸萝卜,单吃或者拿牛肉炒一炒,是午间和晚间必不可少的一种菜。三毛钱一碗,分量不少于半斤。

    门前是拉萨著名的八角街的一条小巷,两边立着泥灰墙和石块墙灼房屋,路面铺着石板,高低不平。两侧墙根下面是浅浅的暗沟,小巷里挤满了过往行人,叮叮当当乱跳的自行车,有时还开进来轰轰响的大卡车。

    这里的住家习惯把头伸出窗外,在灰尘中呼吸,津津有味地在房前屋后的小块地方喝酥油茶和青稞酒。

    央塞的房屋被夹在两座大楼之间,像是峡谷中的一块台地。房主过去当过领主,楼房被没收二十年后又退还给他。阳光被大楼一角挡住,常年驱不散的阴影下面是冷冷的黑土。房间宽不过五步,像过道,分里外两间。里间有一小窗口,能伸出人的脑袋,从网状铁丝孔里透进来蓝天灰云照而不亮的几分光线。

    央塞的母亲四十多岁,二十一岁时结婚,二十三岁时生的央塞。

    央塞每天坐在门前涂有红油漆的小凳子上打毛衣,两眼不时去扫视过往行人和摆在案板上的泡菜坛子。她打的毛衣花样翻新,人称“现代派”。她从不怠慢前来买酸萝卜的顾客,热情招呼,两眼含笑,说话温柔,买主很愿意跟她聊天。

    一天,一个衣着华丽的男子靠近她小声说:“做不做卖肉的生意?要做我这里可以出高价!”央塞斜瞟一眼,懵懵懂懂,门前不挂肉也不做生意,这男子在说些什么!过后她的女朋友巴比推断说:“这家伙肯定是个嫖客!”

    母亲瘦小,脸上布满皱纹,平时不喜欢说话,仿佛肚里装着闷人的事,来去匆匆。腰系一条不常换的氆氇围裙,默默干些家务。每天早晨出门转经,夹在善男信女中间,先转大昭寺,后转布达拉宫,一路香烟缥缈。毛色油黑的小狮子狗总是跟在后面,脖颈上的串铃伴着轻快的小跑。手摇转经筒,背一小袋香料,随着人流不停地祷念。在路口停留,在麻尼堆上放石子,点上香火料,青烟袅袅,心情格外爽朗,了却夙愿。过后,款款举步跟同龄的老熟人讲一些男女风流的故事,哈哈大笑。

    路旁的杨树落絮,飘然如雪,她披了一头回家。

    “阿妈,你一出去就几个小时,已经中午了。”

    “都是为了你的父亲。”

    “念他够多了,说不定父亲的灵魂早附人间了。”

    央塞的记忆里,父亲是个颠颠倒倒的人。五岁后她再也没有见过父亲。父亲是一个酒鬼,又是一个色鬼,每天要喝酸青稞酒,每天要跟别的女人鬼混,很少回家。后来的几年是在打牌赌博中度的日子。因为喝酒太多,酒毒伤害了神经和眼睛。父亲不喜欢央塞,常为一些小事拧她的屁股,痛得央塞常常去哭。但无论怎么不好,央塞总是喜欢跟在父亲的背后,除非父亲走远。一天,父亲被人杀死在街上,鲜血从腹部流出来,据说是为了某个女人。

    母亲没有再嫁过第二个男子,不过,十岁前的央塞还常看到一个男人天黑时走进屋来,等她睡下后跟母亲睡在一起。一次两人为什么事争吵,那男的拔出刀来要杀母亲,母亲跑到街上,邻居出来制止,从此断了跟那男人的来往。

    央塞的朋友除巴比姑娘外,还有像尼泊尔女子的卓嘎,以及初中毕业后落榜而无事可做的小伙子基加。巴比像个半红的苹果,基加则是面容呆板的懒汉。

    央塞的心上人是布鲁,民族学院学生,历史专业的,从小失去母亲而由赶马车为生的父亲抚养成人。如今父亲是铁木加工厂的经理,政协委员。父子俩住在不远的旧式楼房里,一个远方来的身份不明的中年妇女在做家务。布鲁毕业回到家的第二天去买央塞的酸萝卜,样子潇洒,春风满面,上学前的胖脸已变得瘦削。央塞的眼里燃起爱情的欲火,心中变幻许多美好的设想。两人说话不多,印象却很深刻。央塞把酸萝卜的碗加得满满的,碗边流出了酸水。从那时候起,央塞心里有了布鲁,布鲁也迷恋央塞。

    巴比眼尖,要给央塞穿针引线,把关系定下来,央塞摆手又摇头,好像触到了敏感的神经:“不行,不行,我发誓,真不行。人家刚刚毕业回来,一年的实习还没有完呢!”

    “怕什么,订婚又不是结婚,何必中间凉下来。”

    “这你放心,他早追求过我了。”

    “两人没有说定管什么用!”

    “我有他的几封信。”

    “什么时候的?”

    “上大学的时候。”

    原来布鲁上学时追求过央塞,央塞的日渐成熟使布鲁念念不忘。布鲁给她的信中这样写道:“向班丹拉姆女神发誓,我喜欢你是因为常常在梦里摸你的身子……”七八岁的时候,布鲁和央塞在沐浴节里一同洗拉萨河水澡,有人教布鲁如何跟女子干那事,不大懂事的布鲁在沙滩上把央塞压在身下,咯咯笑着乱摸乱动,压得央塞呀呀乱哭。此后,布鲁以为央塞便是自己的老婆,后来教他的大人问他进去了没有,他这才明白自己只不过是一块肉做的木板。这半年多来,布鲁不来买酸萝卜。一次碰面时央塞对布鲁说:“如果工作忙,我每天给你送一碗。”布鲁摇摇头,忧郁地说:“多谢,不用了,我有胃病。”

    “你很有把握吗?”巴比问。

    “他不会看上别人的。”央塞很放心。

    “他毕业后不进你的家门,你也不去他家聊天。你们一块儿去过公园吗?互相拉过手吗?”巴比推断,布鲁心中已不存在央塞了,“可是,又没有见他找别的女人。”

    央塞认为布鲁在学校里学雅了,恋爱方式跟平民不大一样。

    央塞有点着急,第二天专门去找布鲁,走进全是黄泥地面的大院子登上楼梯,可是布鲁的房门紧锁着。下午央塞又来了一次,情形跟上午一样。问邻居,邻居说父子俩已有多日不回家了。央塞夜里没有睡好觉,做了几个怪梦。梦见跟布鲁结婚,梦见从自己的小腿肚子里生出了一条蛇。这是不祥的征兆,可能布鲁要变心。第三天早晨央塞还要去找布鲁,吃完早饭刚把脚迈出去,迎面来了一个借宿的年轻人,背着一捆木板印刷的长条经书和一些磁带盒,无论央塞的母亲怎么拒绝都不肯走。

    “我发誓,黑手金刚,只住一天。给我一块歇脚的地方就行,行行好。”央塞母亲没法子,只好让这个年轻人把经书放在屋里,指给他一块晚上睡觉的地方。

    “我叫色色戈,父亲取的。”

    这是少有的名字,恐怕是个小外号。央塞母亲没有多问,如今做生意想捞几个钱的人到处都是,并不值得让人去追究。色色戈的样子还有几分让人感到放心的地方,黑白分明的明亮眼睛,微微上翘的嘴角,给人一种善良诚实的感觉。色色戈今年二十三岁,进城前在县里做小工,由于干了一些偷鸡摸狗让人讨厌的丑事被人追查,只好逃了出来。央塞觉得面熟,一时又想不起在那里见过面。

    “你是哪里人?”

    “索罗村的。帮朋友推销一点东西,一卖完就走。”

    房屋中央是柱子,多年的烟熏火燎变得干枯失色、长短不齐的钉子上挂着提包、塑料袋、哈达、腰带等物。有的落满了灰尘。一台十四寸的彩色电视机放在柱下的桌子上。外间通里间的门旁堆了几麻袋柴,还有几袋粮食。外屋墙面上贴着一些画,两张过时了的领袖像。灶门接近外门,炊具的摆放很乱。色色戈打扫房屋,取掉了墙上的旧画,贴了一张达赖喇嘛的彩色照片,披上了一条哈达。

    “你也是个信佛的人,”央塞母亲说,“心诚就好。”

    色色戈给达赖喇嘛的照片点了一盏酥油灯,放了一碗净水。念念有词地诵了一阵经,祝愿全家平安吉祥。

    央塞母亲感到欣慰。多年来很少见到朴实勤快的小伙子。现在市面上的男男女女花里胡哨,有的牙齿还没有长齐就开始叼烟卷,讲究吃穿。有的男女喝酒无节制,一喝就是几小时,到处闹酒疯。这些男女,浑身燃着骚火,脸一变色就开始打架,还以为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时代英雄!央塞母亲说:“世道不同了,领主的日子再也不该回来了,可是没有领主的日子就该这样糟蹋吗?”

    晚饭时,色色戈从自己的食袋里抓出来半支羊腿,放在桌上要央塞母亲和央塞品尝。肉已风千,吃起来爽口开胃。央塞母亲喜欢拌水加葱加盐加辣椒。煮了一锅牛肉炖萝卜,这是吃糌粑的菜。

    色色戈切下一块肉给狮子狗,把狗抱在怀里。

    二

    一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色色戈没有离开的打算。早起晚睡,规规矩矩,一有空就整理房间。央塞母亲说:“人家不走,怎么好意思赶走人家呢!”

    邻居夸色色戈好。巴比开玩笑对央塞说她想要的就是这种手腿勤快的男人。卓嘎也喜欢色色戈,常来看色色戈,抓一把炒青稞给色色戈,要色色戈在面前把炒青稞吃完。只有基加看不起色色戈,说色色戈是“做生意的乞丐”,“拿经书来占便宜”,每次碰到色色戈便装作没看到,说话冷冷淡淡,眼睛斜瞟着,歪起脑袋神情轻蔑,嘴里哼着仿佛是对准色色戈的滑溜溜的流行小调,有时还吹响尖声的呼哨。

    央塞觉得色色戈很有头脑,不怒不恼很有些做大事人的心胸:“人家都说你好,你喜欢什么?”

    “指哪些?”

    “政治。”

    “我不懂政治,我没有政治。”

    “讲经磁带不是政治吗?”

    “那是吹牛,赚那些傻瓜的钱。”

    卖讲经磁带盒很能赚钱,一天最少也是三百元。佛教的圣地,几乎全民信教的拉萨,达赖喇嘛在国外讲经的磁带盒便成为紧俏货。纯粹的讲经倒也罢了,却渗进了不少“西藏独立”的演说。是达赖讲的还是别人在暗中制造的谁也说不清楚,一般人认为是达赖讲的。指责汉人来西藏不怀好意,抹掉历史上的统一和版图,新编“独立”的根据,当今的西藏若不按照个人意志旋转必定走向世界的末日。信仰者崇拜达赖是活的观世音菩萨,历代以拉萨为中心的达赖权势对拉萨人来说具有定夺生死的威力,就像班禅在后藏日喀则的权势影响大于天一样。

    宗教信仰高于一切,无人敢于抗衡,只准你奴隶般地奉行,而不许有丝毫的改变。打破这种状态的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以来的变化,从而有了一支唯物主义的新生队伍。痛恨这个变化的不一定是真正的宗教信仰者,而是站在背后等待渔猎的高明者。因此,色色戈贩卖的所谓达赖喇嘛的讲经磁带满足了一些特殊胃口的人。

    色色戈并不十分清楚自己在干着一件不能被大多数人原谅的事。他不识字,能读几个藏文字母并不等于识字。他不懂历史,尽管他承认当今的西藏不比从前坏,但是他被信仰牵着鼻子走。

    巨大的吸引力如蜜一样发生在色色戈身上,他每次卖讲经磁带都被人一抢而光。一位五十多岁的老者,当过喇嘛的光顶男人,每晚给他送来一提包磁带盒。央塞问老者何方人氏,老者说自己是山里人,拒绝说出真实姓名和地址。央塞不便往下细问,观其面听其言不像是乡下人。老者把色色戈带到小饭馆里面对面地喝酒。跟老者一起喝酒可说是第三次了。老者收色色戈为徒弟,色色戈喝了半瓶白酒,吃半只生羊腿,这是第一次。学徒半年出师,也就是这次出来进城之前老者让色色戈喝半瓶白酒吃两斤生牛肉,这是第二次。酒总是从老者怀里掏出来的,老者说这是非常名贵的酒,一般人喝不到。当徒弟并不一帆风顺,起初老者不愿意接收,逼得色色戈拿油棉缠起右手拇指点火烧化来表示诚意,老者一把打灭,只让色色戈面对达赖喇嘛的画像进行宣誓。

    “大法大德大智大勇的达赖喇嘛圣尊明鉴,我一心求拜师傅,从今往后誓死把忠心交给菩萨……”

    色色戈记得灰暗屋子中央跳动的灯火,四面都端坐着神明的大佛。

    “规矩你都记住了?”

    “记住了。”

    “破坏不得,破坏就有灾难降临。”

    “记住了,师傅。”

    “在外你不要叫我师傅,也不要太亲近。”

    饭馆里有几个人在吃饭,炒菜的油腻味飘散过来,一个伙计把老者要的炒牛肉端上来。

    “你知道酒的本事吗?”老者问色色戈。

    “酒有好处也有坏处,这我知道。”色色戈说。“喝多了没好处,伤头。”

    “酒可以使人胆大,可以干平常不敢干的事情。酒也可以送命,不是经常有喝酒喝死人的吗?”

    老者审视的目光闪了几下,嘴角出现冷漠。色色戈疑惑,不清楚老者说酒的用意。

    “你要当心别人的酒,酒会误事。每天切记生意是最重要的,你现在有了别人无法占领的立脚之地。”

    老者把酒瓶装在怀里跟色色戈告别。色色戈纳闷,一个普通的空酒瓶为什么总要揣在怀里不把它扔掉了?

    有几个人尾追色色戈,要他批发讲经磁带盒,还有经书,色色戈不能说出自己住在八角街的深处,答应明天到约定地点。其中一个暗暗盯梢,发现色色戈住在央塞家里。

    想买讲经磁带盒的人越来越多,色色戈把流动的摆摊移到离央塞家更远一点的地方。买来一台双卡录音机,夜晚进行复制。在一些迷信讲经磁带人的眼里,色色戈成了一名神秘的英雄。央塞从不关心到好奇,但她仍然未能从色色戈嘴里得到实情,一个买主对她解释说:“这种磁带肯定是从国外带来的,跟达赖的人没有一定关系不会得到这种磁带。”

    “不管怎么说,生意好就行。”在央塞的鼓动下,色色戈买了一套西装,脱下暗红色的氆氇大褂和蓝布裤子。有几个男女给色色戈送礼,色色戈在饭馆里摆了一桌酒席,表示感谢。

    央塞母亲闻到了走运的气味,把色色戈从外屋一角换到里间的大床上,让女儿搬出来。色色戈喜上心头,买了几十尺色彩明快的布贴在里间的壁上,床面增加了毛毯和软垫,里间变得整洁舒适,邻居说色色戈很会理家。

    三

    布鲁穿着猎式的皮夹克来找央塞,约央塞星期天到公园去玩。他告诉央塞,一年的实习期已到,下周就要到公安部门报到工作了。央塞穿了件红色的大领毛衣,头发扎成一束,来到布鲁相约的地点,两人在湖边在树林中转来转去,没有坐下来表示更多的亲近。布鲁不主动启口,央塞也不表示更多的渴望。恋爱有若水流到拐弯处停留,有若开花的柳絮从他们面前飘落到脚下。布鲁想把关系明确下来,央塞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两人吃了一小袋摊摊上买来的葵花子,央塞把瓜子皮吐到空中。布鲁的鼻尖沁出汗水,显得有些焦急,欲言“我爱你”又觉得不能,欲言“我们订婚吧”又觉得不是时候。走出公园时布鲁总算鼓起勇气:“我们能不能成家?如果愿意三天后回话。”

    三天过去了,央塞没有回话。

    色色戈中午喝了一瓶啤酒后变得十分兴奋,镜面映出骚动不安的双眼。央塞母亲出门,还有那条总是喜欢盯着色色戈举动的小狮子狗。色色戈躺在里屋的床上叫央塞,央塞应声而来,色色戈一把抱住央塞狂吻不止:“太想你了,我太想你了。”起初央塞不肯,推了几下,过后尝到了一种快感,也就默许不动。一阵快活之后央塞穿上衣服出来卖酸萝卜,门前一个顾客等了她多时。

    色色戈一觉醒来,走到门口靠近央塞,从后面搂住央塞:“你不是处女,第一个人是谁?”

    “你不认识。”

    “是布鲁吗?”

    “他,胆小鬼,连话都不敢说。”

    “你发誓。”

    “发什么誓,我又没有答应嫁给你!”

    “我想要你,跟你结婚。”

    “对其他女人你也是这样讲的吧!”

    “你要怎样?”

    “看看你是不是童男!”央塞挑起眼睛,“把裤子脱下来让我看看,看看你搞了几个女的!”

    “这怎么行,在门口,还有过往人。”

    “怕什么,想跟我结婚就脱。”

    “到屋里去。”

    “不,我在这里,快点!”

    “你刚才不是看见了。”

    “刚才我没有看,是闭着眼睛的。”

    色色戈想脱裤子,可是又不敢脱下来,有人进来了,他只得跑进屋。

    央塞突然想起来,半年前在街上摸她脸的男子就是这个色色戈,她轻轻地骂了一句。

    巴比在街口挡住一脸忧愁的布鲁,要布鲁到家里坐坐。布鲁也曾经是巴比追求的对象。巴比自愧不如央塞的相貌,因而不敢前进一步。基加知道后对她说:“怕什么,去争,说不定是你的。你也有爱的权利!”

    巴比拉着布鲁从央塞面前经过,央塞装作没看见。布鲁懊丧地走进巴比的房间,坐在椅子上。巴比给布鲁倒茶,摆上糖果和香烟。布鲁的样子像干了重活般劳累。

    “发誓吧,那么伤心干什么,”巴比大声说,“她不爱你,你爱她还有什么意思?本来我想劝劝央塞,可是央塞不听我的,还说我多管闲事,小心嘴上生疮!”

    “女人到处都有,还怕找不到。”巴比把茶碗端起来给布鲁,布鲁接碗喝了一口。

    巴比的房间宽敞明亮,在二楼上。父亲曾当过旧西藏噶厦政府的藏军连长,二十年前退役后变成摆茶叶摊子的市民。母亲住在乡下,每逢过节的时候才回到家里,乡下有几十只羊和几头牛,母亲还要照顾年迈瞎眼的父亲。

    巴比紧挨着坐下来抓住布鲁的手。布鲁没有反应。巴比说:“央塞心里的人是色色戈,难道你没看出来?”一次偶然的机会,巴比从窗口看到色色戈的手搭在央塞肩上。

    “我承认此事我没有用全部的心思,考虑写论文多一点,下乡的时间长。”

    “想得而得不到你怎么办?”

    “世上的路并不只一条。”布鲁站起来告别,“心烦,我想出去走走。”

    布鲁下楼,巴比送布鲁到大门外。央塞撩起白眼,巴比走过去搂住央塞:“央塞姐,你不要我可要了。”

    “你想占便宜,非得找他,难道世上就没有别的男人?”

    “你不是已经有了吗?”

    “有了他还是我的。”

    巴比生气了,推开央塞去追布鲁,布鲁正往南走,巴比追上去挽住手:“走,我也想散散心,咱们到拉萨河边,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两人踩着河岸边网状铁丝里的石头,把视线投向从河对岸划过来的牛皮船上。微微发黄的河水比平时猛涨了一倍,像条巨龙似的翻滚。船越来越近,里而站着五六个农民打扮的男女。河声如风,冷气拂到两人脸上。灰白色的沙滩连到拐弯处,布鲁的心开始收缩,被幻想拉去的感情逐渐回到身边。

    “你不是有事要告诉我吗?”

    “不,再等一会儿。”

    “你要结婚了吧?”

    “谁说的!”

    “讲准确的日子,我好准备礼物。”

    巴比小声笑笑:“谁造的谣,你还信这个。”

    “你不是喜欢基加吗?”

    “基加不错,可是我跟他没有什么关系!”

    “你是说他没有大志,在学木匠生意?最近他不是埋怨外地的木匠来得太多,抢了本地人的生意!”

    “这我倒不在乎,可我不喜欢他。”

    “一个喜欢,一个不喜欢,事情就不好办。”

    “基加也不一定喜欢我。”

    “你们女人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我不知道。”

    “乞丐总不见得有人喜欢吧,我看钱还是主要的,有了钱什么样的男人都行,尤其是那些漂亮的女人,看重的是钱而不是人。”

    “你是在说央塞,央塞变了。”

    “感情是个怪物,有时候专往石头上碰,欲求不得,不求而来。我看最好什么都不沾,独身主义。”

    拉萨大桥上有汽车过往,几十辆马车拥挤在桥头。巴比突然看到一个穿花衣服的女子站在大桥中央的护栏上,几秒钟后跳了下去。巴比一声尖叫,拉起布鲁,两人朝桥下奔去,也有人从桥头跑来。桥墩阴影下深水中没有浮出那女子的身影。人们在岸边呼叫。有人哭泣,有人叹息,有人议论此女是失恋者。围观者中有人讥讽:“性开放的时代还跳什么水,自取灭亡!”

    “胆小鬼,男人不爱就跳水,早不该生出来!”

    两人往回走。巴比说:“如果是为了爱,我也会这样干的。”

    “这样死不是太简单了吗?”

    “也许她把心献给了爱人。”

    “可能是仇恨,无路可走。”

    四

    色色戈无营业执照摆摊早就引起工商管理人员的注意,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抓住色色戈罚款五十元。色色戈庆幸讲经磁带没有被收缴,赶紧收拾,转移摆摊地点。

    讲经磁带像一个秘密的媒介联结着不少人的追求。色色戈成为神奇权威的代言人,人们相信他是有来头的,有人想从他嘴里得到国外势力发展的重要信息。色色戈认识的人逐渐形成一个暗中串联的网,互相称呼“朋友”,像蜘蛛连丝那样伸到各阶层。

    现代舞厅吸引色色戈,尤其那些半公开半秘密的家庭舞会,他抱着性感女郎的腰肢从蹩脚到轻快,什么华尔兹、迪斯科、霹雳舞。他最喜欢的是脱衣舞,为了跳这种舞不惜花高价笼络妖媚的女人。央塞当然是伴舞者,两人又发生几次性关系,互相沉溺在缠绵之中。从圆球表壳照射出炫目的七彩灯光织成的昏花世界里,一帮人明暗设诱,掩盖着各种扭曲的色相。色色戈的胆子越来越大,已经不怕裸露上身当众出丑。

    老者提醒色色戈:“你现在喝的是神经酒,昏昏然很舒服,亵渎菩萨。”但色色戈没听进去。

    有人请色色戈看录像,最初是一般的武打,一般的生活片。相信能保密后他看到了男女淫荡的色情镜头。色色戈大开眼界,充满男女性欲的环境才是他追求的快乐世界。这样一来,生意逐渐冷淡,到手的几把钱还没来得及交给老者又快用光。

    色色戈开始变得麻木,他需要越来越多不同种类不同味道的刺激,有人向色色戈推荐来旅游的外国女人,色色戈花了一笔钱睡了一次。从此,他认为白己是命中注定享乐的男子。

    老者把色色戈拉到饭馆里喝酒。色色戈冷言冷语轻薄师傅:“你是老板,不是师傅。”色色戈觉得老者是一根总想捆人的绳子,总有一天他要拿刀子割断这根绳子。

    “好吧,我看你还是自重一点。别忘了我们立的规矩,你发的誓。”

    老者走了。色色戈望着背影冷冷地一笑。

    色色戈想自立门户,想得到更多的钱。算来算去,赌博是抓钱的捷径。

    明来暗去,一张桌子,一百四十多张牌的麻将,两处赌博。每次坐在赌桌首席位置上脸色发红样子高贵的是有某种职务的其米坚参。他过去是领主,又参加过二十年前卫教军的冲杀,后被解放军俘获,没收其庄园和财产房屋,监禁十几年,后来归还财产房屋。六十个年头的风雨,已经让其米坚参学会怎样做人了。色色戈认识他只有一个星期,现在两人开始称兄道弟。

    其次是当过喇嘛脸上有刀疤的中年人。再其次是小商罗朵,还有两名逃避追债的包工头。

    刀疤首先押注五十元,一下子打破了前几小时的气氛。其米坚参变得兴奋,也放下了五十元:“要想过瘾小气了不行,下一盘会让你们吃惊的。”

    叫班觉的包工头向其米坚参借了一百押了二十。罗朵押放一个绿玉质的鼻烟盒:“这个值二百五十元,我先押五十元!”

    铺毯的桌面顿时生辉。央塞母亲睡了,外屋门紧闭。

    赌了几阵后色色戈赢了两盘,刀疤赢了一盘,班觉赢了一盘。其米坚参不大高兴,但他不相信自己会一直输下去。色色戈眉飞色舞,得意冲到脸上,央塞在他耳边小声说:“你的运气来了,别太傻!”

    “我押一百元!”色色戈数了十张十元的,在桌上拍了一下。这意思很明白,要其米坚参实现前面说的话。

    其米坚参的眉头皱了一下,冷灰的脸上冲起一片紫色的红晕:“我押一千,乐意奉陪!”

    “这怎么说?”刀疤问。

    “假如轮到我坐庄,只要色色戈的,其他人我只收桌面上的。”其米坚参从腰间的皮袋里取出十张一百元轻松地放在桌上,“各位,我今天的运气不好,但我不吝啬!”

    色色戈转动脑子:运气往往是连贯下去的,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抓出一大把钱放在桌上:“我押两千!”

    “往下连赌五把,怎么样?”其米坚参说,“今天我要输个够!”

    色色戈点头。刀疤和班觉也都适当增大了押注的钱数。

    第一把色色戈赢了,其米坚参又拿出一千:“如果这次还输,下次押五千!”

    色色戈犹豫了一下,赢不可能都是自己的,但还是押放了两千:“这把我输,下次押央塞,谁赢央塞就归谁,我发誓!”

    在一旁的央塞以为开玩笑,打一拳在色色戈肩膀上:“你说什么屁话,我又不是你老婆!”

    “不是老婆是情妇!”刀疤说。央塞把勺拍在刀疤后脑上:“痞汉子,不要脸。”

    “说话算话,”班觉说,“谁赢这一把,钱是七千三百元,下一把就可以买央塞了!”色色戈突然来了信心:“我的庄,我改押五千,向其米先生挑战!”

    “好,我陪押,八千,输光算了!”其米坚参咬咬牙,把钱袋放在桌上,“愿老天把运气给真正爱央塞的男人!”

    打牌就像黑布蒙住眼睛在地上摸金子,谁也不能规定自己的命运,这一盘出现了奇迹,其米坚参以“清一色”的十翻牌赢了,把前面输去的钱一下子赚了回来。但是,他不动声色,似乎在说是暂时的。

    色色戈不服气,把希望寄托在下一盘牌上,可是顺手的又是其米坚参,往下其米坚参连赢了五六盘。色色戈喘不过气来,脸色如灰,他输掉了几万资本,还向央塞借了五千元。

    “还玩吗?”其米坚参懒懒地问,没有人应声。

    赌桌散了,浓黑的夜晚只听见门外野狗叫。色色戈有气无力,皮肤冰凉,心绪像飘浮在空中随时可以破裂的气球。央塞扶着他的肩背靠在他身后,不断叹气,她难以相信厄运会这么快降到自己头上。

    “其米坚参明天会把钱还给我的。”色色戈抱着一线希望,他认为朋友不会把事情做得太绝。

    “小孩子的话,哪有这种好事!”央塞说,“都怪我以为有运气,你也是,后来下那么大的押。”

    “是其米坚参引诱我,我上了他的当。”

    “以后赌不成了,你也别赌了。”

    色色戈听见外屋有动静,知道是央塞母亲起夜。他和央塞之间的关系,央塞母亲很少问。

    “我想走,离开这个地方,你跟我走吧,我养你!”色色戈抱住央塞但并不十分热情。

    “到哪儿去?说得那么轻松,在外面怎么过日子?”

    “到国外去,我有办法,有认识的人……”

    沉默片刻后央塞摇摇头:“我不去。国外再好我也不去。”

    “为什么?难道你不爱我,难道你还想去沾布鲁?”

    “我不能离开母亲,我不愿离开拉萨。”

    “不,这是借口,你想跟布鲁好。”

    “我们过去是好。”央塞抓起大衣走出里间,“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寂寞一阵阵袭来,电灯光变得刺眼又好像马上要爆炸,色色戈猛拍了一下桌子,把上面的麻将推到桌子底下四散。

    “我发誓,我要报复!”

    五

    布鲁带着两名公安人员在街上收缴讲经磁带盒,这种东西已经使许多的人戴上一副宗教的眼镜,暗中酝酿一场反叛。八角街的深处,越来越多的人挂起达赖喇嘛的画像。一些煽动分子还指责跟中央亲近的人,跟政府亲近的人,跟汉人亲近的人。

    布鲁抓获了几名卖讲经磁带盒的人,尤其是基层干部,问明情况,有的被收审,有的被处以罚款。对买的人也不讲宽容,没收其磁带盒,进行教育,或者把人带到办公室里写检查。

    布鲁来到央塞家里,央塞早已收拾了房间,半小时前听到风声就让色色戈外出躲避,把讲经磁带盒全部装到麻袋里转移到巴比家。在桌上能看见的磁带盒都是流行歌曲和迪斯科舞曲。

    布鲁拿出搜查证,央塞暗中庆幸自己高明。布鲁搜查了一遍,又把桌上的磁带盒检查了一遍。他难以相信讲经磁带盒一个不见地消失了。

    “不可能吧,你是不是藏了起来?”

    “没有。曾有过,可是早卖光了。”

    “你想推卸责任?”

    “……”

    “录音机是什么时候买的?”

    “已经两个月了。”

    “复制过多少讲经磁带?”

    “没有,从来没有复制过。”

    布鲁嘴角出现了冷笑:“达赖的像是什么时候挂起来的?”

    “早了,一年前,一个亲戚送的。”

    “哪个亲戚?”

    “不,是一个过路人送的,买酸萝卜的人送的。”

    “不是色色戈贴的?”

    “不是。”

    “色色戈到哪里去了?”

    “到乡下,他叔叔家里。”

    “叔叔,就是那个老头吗?”

    “好像是的。”

    “你也并不清楚。”

    “他人没来过。”

    央塞端来酥油茶,放在布鲁面前的桌子上。布鲁第一次进央塞的家门,里面并不寒碜。

    “你应当明白,”布鲁端起茶碗喝了一口,“不能利用做小买卖搞非法的政治宣传。不能钻老百姓信仰宗教的空子。你说搞西藏独立对你我、我们的人民有什么好处?”

    “色色戈是想赚钱,他没有说什么独立的事。”

    “你是说他并不情愿,有这样一种人。他们也许是盲目的,但自觉地进攻总不能说是受骗的!”

    央塞从里屋拿来一包手绢包着的东西,放到布鲁手上,布鲁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枚金戒指,还有厚厚一叠十元的钞票:“没有别的坏意思,请你收下。”

    布鲁放在桌子上:“这我不要。”

    “钱,你买一套西装,戒指做纪念。”

    “什么意思,为了什么?”

    “我求你。”

    “不,这不行。”布鲁站起来,“你可以告诉色色戈,我们要传讯他。”临走时一个公安员对录音机进行了拍照,还记下了出厂名和号码。

    三天后央塞专门去找布鲁,两人在公安机关的院子里相遇,并来到一棵树下。央塞把背来的一麻袋讲经磁带盒交给布鲁:“色色戈一直没有来,我是来报案的。”

    “你那天讲的是假话。”

    “对不起。”

    布鲁脸上没有什么热情但也不是搜查时候的那种冷漠。院子里有人来往,气氛并不紧张。布鲁点点头:“你今天想通了?”

    “我是害怕,”被一种无形的压力迫使央塞把声音变小,“我怕你们拘留我。”

    “你把讲经磁带盒藏到巴比家里去了。”

    “对不起,我发誓,班丹拉姆,我不是有意的。”

    “我不是说教,都是成年人了,各自肩膀上扛着能吃饭的脑袋。但是,有一点不能当儿戏,我们作为西藏人,对西藏与祖国的关系问题上不能有半点含糊。有人披着宗教外衣,在搞分裂活动!”

    布鲁把麻袋放到办公室里。央塞不很轻松地呆呆站在门口。

    布鲁倒一杯开水给央塞,让央塞坐下来。央塞还是站着,把身子转向门外。“你大概讨厌我了吧?”

    布鲁笑了笑,没作回答。

    “我承认有错,可是你为什么从来不到我家?”

    “你不也是吗?”

    “我找过你,三次,门锁得好死!”

    布鲁沉默,靠着窗户,窗外是一片绿茵,空气中含有馨香。等他转过身来时央塞已经走了。央塞走到大门口回头望了一下,布鲁站在台阶上默不作声。

    老者要色色戈脱下西装,穿上刚入城时候的破烂衣服。一把火烧掉了西装,色色戈像落水的鸡。

    “这种衣服有毒!”老者说,“还是让它变成灰好!”

    老者把色色戈带到偏远的小酒店里,从怀里掏出色色戈熟悉的酒瓶。一个月来,色色戈东藏西躲,想让公安人员感到事情已过。

    酒店对面是田野,穗头沉甸甸的青稞地一片金黄,太阳在云中慢走,远山传来一阵歌声。

    “好熟悉的歌,”老者说,“年轻时我最爱唱这个……不是不爱你呀,因为需要喇嘛的尊容,不是不动情因为寺庙里不能安家!”

    色色戈被老者哼的歌感染,回想起做庄稼活的父母。

    “从明天起,你要办一件新事,”老者说,“旧事今天晚上就结束。”

    色色戈饿了,一个月来的不自由和不沾酒,使他变得浑身都是欲想。他抓起卤牛肉大吃大嚼,三杯酒下肚还没有觉出在喝酒。

    “事情都坏在你身上了,难道你不想惩罚一下自己吗?”老者仍然是和气的样子,不过他身强力壮,后颈堆着厚厚的肉,腰间有一把长刀,想收拾色色戈也还是有力量的。

    “怎么惩罚?”

    “缠油棉点燃手指!”

    “不,我不想惩罚自己,没有必要。”

    老者给色色戈斟酒:“了不起的是你把我当老板。”

    色色戈听出老者在说反话。

    酒店里有人喝酒,也有人来买酒。世界是平静的,每个人都在过自己创造的日子。老者的目光深处隐藏着一种杀机和神秘,这种杀机和神秘色色戈也偶然注意到。色色戈脑海里出现了画在寺庙大经堂门前拱廊墙上的人间地狱天堂图,出现众多鬼怪的影子和人在地狱中的煎熬,出现了佛爷、菩萨的法力,那种超人的肉眼看不到的发展和变化,谁也说不准和说不具体然而会在瞬息之间决定你的命运和生与死。色色戈打了一个冷战,他奇怪老者从不真正惩罚自己。也许,菩萨永远是善良的,一个被猎鹰追赶的鸽子落在菩萨的腿上,菩萨为了救这只鸽子不是割下与这只鸽子重量相等的肉给了猎鹰吗?一个从山顶滚下的老虎来到菩萨跟前菩萨为了救这只饥饿和重伤的老虎不是把自己的肉体让老虎吃了吗?

    饭还没吃,酒喝够了。一瓶白酒色色戈喝了大半,只剩下两口了。老者把瓶子装进怀里,让色色戈跟着出来。空肚子喝酒,酒容易冲上脑袋,色色戈摇晃。这时天色已晚,街上只有几个行人。老者把色色戈扶到拉萨桥头的坎岸下,扳开色色戈的嘴巴倒进最后一口酒:

    “喝吧,以酒解酒,你会很快清醒过来的。”

    色色戈两眼昏花,心中发热,气喘吁吁:“我想喝水,我想喝水,我要到河边去!”他无力站起来,身子越来越重。

    这种地方经常有酒醉倒地的人,喝酒过量,酒精中毒,当晚停止呼吸。医院不会为这种酒鬼验尸,公安部门也不会太认真。老者在最后一口酒里放了少许抑制心脏跳动的药粉,这种药一般人看不出来,也闻不出来。

    老者让色色戈坐在旮旯里把头低下来:“你先坐好,我去弄点水来。”

    老者走到河边,洗洗手,喝两把水,抹抹脸站起来:

    ……

    不是不爱你呀,

    因为需要喇嘛的尊容,

    不是不动情呀,

    因为寺庙里不能安家。

    老者的身影消失在有电灯光的小巷深处,拉萨的夜色沉静而又含有几分神秘。

    原载《民族文学》1989年第10期

    点评

    出现在小说中的拉萨是一个获得新生的拉萨,也是一个正在经历痛苦蜕变的拉萨,旧的时代已经过去,但旧有的体系并未完全消失,正在经历最后的挣扎。小说以布鲁、央塞、巴比、色色戈、基加几个小人物为核心编织故事,但通过对几个人生活的描写映射出新生的拉萨在内部正在经历的惊心动魄的搏斗。央塞与布鲁的爱情饱含古典的气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但色色戈的出现使故事发生了急剧转变,色色戈的“事业”蓬勃发展,吸引了央塞的注意,她被这个头脑灵活的年轻人所折服,放弃了与布鲁的爱情,投入色色戈的怀抱。但色色戈所从事的“事业”注定了他必然毁灭的结局,所以当无名老者悄无声息地将色色戈毒死在河滩边,发生在拉萨小巷深处的这场大变动最终偃旗息鼓,只是央塞已不再是每日坐在门前卖酸萝卜的女子,布鲁的心也早已冷却了。益希单增通过小巷中几个普通人的故事,写出了拉萨在新中国成立后的一段艰难历史,当地的风土人情、生活情状以及正在潜移默化地发生着的变化,都在小说中清晰地浮现出来。这个拉萨城深处的小巷也因此成为拉萨的缩影、西藏的缩影。

    (崔庆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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