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89短篇小说卷-你有多少聚M烯我都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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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谈歌

    那天很难说清我是带着一种什么心情走进《小说宇宙》编辑部的。后来追忆大概是一种明明走进教堂却突然发现闯进了妓院的感觉。

    我是来打探我那篇不足一万字的小说的命运。

    为了创作这篇万把字的玩意儿,我真是搜肠刮肚,倾尽了心血,反反复复写了一个多月,连晚上对老婆的爱情都省略掉了。老婆委屈地大叫:再若冷淡,她就要实行对外开放政策了。

    那些日子,我产生了一种顽固地想抽耳光的念头。不是抽别人,是抽自己。

    跟上什么鬼了?我竟写小说。而且走火入魔地在所谓文学的海洋里狗刨了二十多年(绝对谈不上蛙泳或自由式什么的)。

    我是个正儿八经的65届理工科大学毕业生。昔日的同学,这几年出国的出国,当经理的当经理,当厂长的当厂长,当高工的当高工,当然,也包括见上帝的见上帝。而我,竟在小说这棵树上半死不活地吊了二十多年。如果当初一门心思搞技术,现在怎么也能写出几篇像模像样的论文了。可现在算什么?文不成,武不就。

    上大学时一位似乎与文学有杀父之仇的老师告诫我:你如果搞技术,十年可以当个出色的工程师;如果你当厨子,五年可以煎炒烹炸出一桌子倾倒所有胃口的好菜;如果你当木匠,三年可以给自己打一套称心如意的好家具;如果你搞文学创作,也许可以一鸣惊人,但更大的可能是一辈子一无所获。

    可悲呵!那时我狂得要死。刚刚在校刊上发表了一篇几百字的散文,骄傲得像发表了《战争与和平》,骄傲得总想跟托尔斯泰商榷,根本听不进这种告诫。等我发现这番话深刻,时间已经过了二十年,而我也已经跌进了文学的泥沼,再也扑腾不出来了,也就是说,我瞎扑腾了二十多年,把一个出色的工程师,把一桌子勾人食欲的好菜,把一套好家具都折腾丢了。事到如今,我已经说不清是我在折腾文学,还是文学在折腾我。

    还有人曾给我讲过一个悲惨的故事。一个风华正茂的小伙子,姑且是亚洲人或非洲人或欧洲人,偶尔在街上捡到了姑且是一枚钻石戒指或一块金表或更贵重的首饰,他欣喜若狂,于是,他从此日出而出,日落而归,终日在街上转悠,低头弯腰寻觅。周而复始,年复一年,岁月流走了,妻子逃跑了,儿子失踪了,他全然不顾,还是转呵转,捡呵捡,黑发白了,白发又稀了,背驼了,牙落了。临死前,这位傻大爷再也没有捡到价值超过第一次捡到的东西。他捡到了2053枚形状不一的纽扣,还有1675枚大小不一的别针,还有……

    我多么像这个走火入魔的可怜虫哟。

    四个月以前,我到A市出差,碰到了毕业后一直没见过面的同学高博亮。这个当年学习成绩极差、总在及格不及格之间打秋千的家伙,现在竟是A市经委副主任了。

    于是,紧紧握手之后,便是惊喜地问候对方,再就是互问老婆孩子,再然后就是请吃饭互相灌酒的中国传统节目。

    “你怎么混的?还是个小科长?”他用火柴棍剔着牙秽,不无凄凉地问我,那口气,那气度,仿佛他面前的我,是一个败坏了祖上好家业的浪荡儿。

    “瞎混。”我自嘲地笑笑。

    “还写那破玩意儿?”他轻蔑地说。

    妈的,这小子敢当面侮辱我。破玩意儿?什么破玩意儿?那是老子追求了二十多年的艺术。你懂吗?可我不便发作。败军之将,不敢谈勇。

    “搞点买卖吧。”他一本正经地说,“写一篇文章才多少稿费?你就是写一本福尔摩斯才多少稿费?”

    “我不写那个,我搞严肃文学。”

    “这我不懂。反正你靠写小说绝对发不了财。我给你弄10吨聚M烯,你先富起来再说。怎么样?曹雪芹如果有存款,《红楼梦》肯定能写完。你信不信?”老同学真诚地说。

    ‘你让我倒腾买卖?”

    “是呵。”

    “我不干那破玩意儿。”妈的。我终于反击了一下。

    他笑了。笑得十分宽宏大量。好像我是个贪玩任性的毛孩子,狗屁不懂。

    然而,不管我怎样在高傅亮面前打肿脸充胖子地证实自己写的不是破玩意儿,但这篇辛辛苦苦写了一个多月、修改了好几遍的玩意,到底在编辑眼里是不是玩意?是这篇玩意不是玩意?抑或编辑不是玩意?我统统说不清。

    “坐吧。”小说编辑李明点头示意我坐下。

    30多岁的李编辑至少要比我年轻10岁。可他那君临一切的气度,简直可以当我爷爷,甚至可以当一切小说作者的爷爷。

    “这篇小说我看过了。”他高深莫测地笑笑。

    “呵呵。”

    “认真看了两遍。”

    “呵呵谢谢。”

    “你是我市老作者了,按说应该照顾一下。”

    “谢谢。”我瞅准火候,急忙掏出刚刚花了13块钱从门口的个体烟摊儿上买来的那盒云烟。“大家吸烟。”我起身联络感情,在座各位,不管会吸不会吸,一人一支。我也心疼地点上一支,陪着编辑们过瘾,竭力做出有福同享的愉快表情,肚里却再次担忧三天的菜钱醋钱酱油钱被干光了,晚上见到老婆是否能够坦白从宽。

    “好好。”李编辑鼻子眼里徐徐冒出两股青烟。

    是烟好,还是小说好?

    “我刚才说到哪儿了?”他问。

    “您说可以照顾一下。”

    ‘哦哦,对对。应该照顾一下。可是——”

    我凉了。挺好的云烟怎么一股子臭鸡蛋味?他妈的!可是,所谓可是,即表示前边讲的全是扯淡,全不算数。好比分房子或涨工资,第一榜有你第二榜有你,第三榜定案却没有了你。我们浑蛋祖先怎么发明了这么个浑蛋字眼儿?我立即为我那七八支冒冒失失散发出去的云烟默哀,它们是因为我狂热的盲动主义而无谓牺牲的。

    姓李的开始“可是”:“可是,现在刊物版面太紧张,你这篇东西嫌长了些。”

    长?万把字嫌长?我努力笑笑。“的确,太长了些。”我说,“不过,我可以压缩一下。”

    “那倒不必。硬要砍去,伤筋动骨,反嫌不完整。”他摇摇头。

    妈的。到底长不长?我有点糊涂了。

    “你能否写篇报告文学。写写你们厂,写写你们厂长。”他兴致勃勃地说,“我看你笔力不错。你放开写没关系。让厂里出钱搞点赞助,一万字五千块钱,我们下期增加广告页码了。”

    “是呵。”在一旁的胖主编插进话来。我认识他。他曾给市里的业余作者们讲过创作课,我多次聆听过。初觉三生有幸,后知大为不幸。因为我偶尔把在中文系读书的儿子的那一本蔡仪主编的《文学概论》找来读过,才惊呼上当,他简直就是照本宣科。每小时8元的讲课费实属当归蔡仪,却让他脸不变色心不跳地领走了。

    “这篇小说我看了看。”胖主编走过来说,“脱离生活,一些情节不合理么!”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等我掏出笔记本记录。我不能不给面子,掏出笔记本,拧开钢笔,假装出一副坚决不漏掉一个字的表情。

    “比如,你写主人公的老同学给了他10吨平价聚M烯。不可信不可信么!”胖主编大度地一笑,“谁都知道,聚M烯现在是紧俏原料,主人公的同学怎能不收一点好处费而平价给他?不真实不真实!”他咧着嘴哈哈大笑,并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仿佛我吹了美国总统是我小舅子的牛皮。

    为了助兴,我陪他笑笑。等他笑完了,我才解释说:“生活中有这样的事情。前些日子,我的老同学就答应给我10吨聚M烯。而且是平价的。”

    上帝做证,我嗓音绝对不高,打死也超不过5分贝。可这句话竟像一颗炸弹,把七八个人正在窃窃私语的编辑部炸得一片死静。

    编辑们像听到了口令似的,谁也不说话了,不看稿了,仿佛听到了猪肉和鸡蛋就要成倍涨价一样,都把目光投向了我。我面前的胖主编牙疼似的张大了嘴,惊愕地望着我。我纳闷,即使听到他老婆突然跟别人私奔了的消息,他也不至于惊讶成这种失魂落魄的样子呵。

    我突然怀疑刚才是否因为口误或心不在焉,喊出了:“把手举起来,把钱掏出来!”这样一句蓄谋已久杀气腾腾的黑手党语言。

    过了三秒钟或者四秒钟,胖主编的耳光转而变得柔和极了。圆圆的大脑袋亲热地伸到我的鼻子下边:“您说什么?您有10吨聚M烯?平价的?”

    他的声音低得像蚁子唱歌,但在此刻针落有声的编辑部里是那样嘹亮,我并且能听到胖主编的喉咙里叽里咕噜海潮一样的痰喘声。

    我不知所措地点点头。怎么了?这些人都怎么了?莫非聚M烯是走私毒品?莫非国务院刚刚下文件传达到县团级(我是科级)坚决查禁,我还傻瓜似的蒙在鼓里?

    胖主编忽然鬼头鬼脑四下瞄了瞄,又抬起那颗大脑袋,庄严地咳嗽了一声,朝李编辑说:“把谈歌同志的小说给我。”

    李编辑有点不大情愿地说:“我想再看一遍。”

    不是认真地看了两遍了吗?还看一遍干什么?我好奇怪。

    “拿来!”胖主编不容抗拒地伸出手,摆开了主编威风。

    他揣起稿子,低声对我说:“咱们出去走走好吗?”当年,我还没被老婆提拔到丈夫的岗位上之前,我茶余饭后邀请她去散步,也是这种殷勤讨好的口气。

    我的后脑勺看到,编辑部所有的眼睛都在恶毒地盯着我们俩。

    在编辑部门口那棵大柳树下,我傍着树,吸着胖主编递过来的“大重九”,听着他对我的小说的赞美之词:“你,不,您这篇小说写得太好了,人物很典型,细节很真实,语言很凝练,主题很鲜明……”

    我开始怀疑他有精神病,刚才他还挖苦这篇小说一无是处,现在好得似乎可以拿到瑞典去换诺贝尔奖金,我开始留心他的眼睛,看有无发直、发呆、发滞的临床表现。

    “今后有什么新作品,直接寄给我。现在的编辑们都他妈的不负责任,结果漏掉了许多好作品。这篇稿子我在下期挤上去,争取头条。”他亲热地像铁哥们儿一样拍我肩膀。

    挤上去?挤谁呢?

    “不过,您也得帮帮我哟!”

    “我能帮您什么呢?扛煤气罐吗?”我大惑不解。

    “您肯定能帮我。”他笑笑。

    “只要我能帮您,我一定办到。”我拍拍胸脯。

    “那好。您把那10吨聚M烯让给我吧。”

    呵呵。我全明白了。

    “是这样,我的一个亲戚办乡镇企业。是表弟。我总得支持一下吧,对不对?”他摊开双手,表示很焦急。

    “对对,表弟么?”

    “就这样定了吧!到时我给你两千块钱回扣。”

    “这……我得考虑考虑。”

    “你呵你,啧啧!现在定下来不就完了么!”

    “不行,最早也得明天。”

    “好吧,明天一早你给我信儿。不过,您可别再答应别人了!”

    我开始感到事关重大。胖主编对我前倨后恭,都是聚M烯的魔力。也就是说,有几吨聚M烯壮胆,他可能连文化部长也不买账的;如果给他一百吨聚M烯,他或许敢往天安门上扔炸弹;如果给他一万吨呢?我不敢想下去了,我突然为我们共和国的命运担忧了。

    我要认真考虑考虑他安的什么心?心这玩意可复杂透了。五行八卦,虚虚实实,二律背反,化合分解,有谁说得清楚?一吨聚M烯能换几篇小说?抑或一篇小说可以换几吨聚M烯?10吨聚M烯换一篇小说亏不亏?我可不能瞎激动。再则高博亮是不是喝多了酒吹牛皮?他哪来那么多聚M烯?

    我前脚刚踏进厂门,李编辑的电话便追了来。

    他问我那篇小说还有没有底稿?

    我说有。

    他说让我把底稿给他。

    我说没誊清太乱。

    他说他可以帮我誊清并告诉我他的字写得很漂亮曾参加过好几次硬笔书法展览还得过奖什么的。

    我说不敢劳烦大驾。

    他说没关系编辑为作者效劳是职业道德。

    我说雷锋精神过时了现在都搞有偿服务。

    他说要帮我把那篇东西推出去。

    我说你认真看了两遍不是说不行吗。

    他说又认真想了想稿子还是很不错的。

    我问他能在《小说宇宙》发头条吗。

    他冷笑一声说在市级刊物发表没影响没劲没意思他可以帮我把这篇稿子打到全国有名的A刊物也可以发头条。

    什么什么真的真的?我突然感到舌头不大灵活了。发A刊物?头条?我一阵头晕,写了20多年从未上过省级报刊的我,幸福得直想大喊大叫。

    你同意吗?他不耐烦地催。

    同意同意当然同意。

    那好。你把10吨聚M烯让给我。

    哎呀!你怎么不早说,我已经答应给你们编辑部的主编了。他说他有个表弟在乡镇企业,急需聚M烯,急得像配药引子。

    放屁!他根本没表弟。你考虑考虑,10吨聚M烯给我。明天一早我听你的准信儿。

    电话放了。

    我心乱如麻。我已经完全明白聚M烯是值钱的玩意了。

    小说我所欲也,发财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要么我发表小说发头条而且A刊物头条,但聚M烯要拱手让人;要么我放弃A刊物头条,把聚M烯留下发财。我要痛苦地选择。我想起了那个悲惨的童话,一只饿牛在两堆距离相等的青草间陷入选择的困惑。

    晚上回家吃饭时,我忍不住向妻子汇报了我的思想痛苦。

    “什么什么?”她针扎了屁股似的从椅子上蹦起来。饭粒呛进了她的鼻子。“阿嚏!”响亮而愤怒地一喷:“给他们?你这个笨蛋。要不你怎么当不了大官儿呢!”她指着我的鼻子气急败坏而又恨铁不成钢地吼。

    这跟当不了大官有什么关系?难道中央领导都是倒腾聚M烯的行家里手?莫名其妙。

    “你知道一吨聚M烯能赚多少?”

    “多少?撑死一两千块钱么!”

    “嗨!你呀!”她说了个数字,我差点吓晕过去了。

    “聚M烯在哪儿?”她的嗓音变了调。

    “我已经答应给那编辑了。”我试图反悔。

    “又没订合同不算数!”

    “可我的小说?”我悲哀地呻吟。

    “还写那破玩意干什么?你别傻了!现在就去找用户,价钱由我来定!”她跳起来,旋风一样刮出去。我由此肯定,她以前整天嚷嚷什么腿疼腰疼屁股疼都是假装的。

    事已至此,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在老婆面前没有硬骨头永远挺不起腰。要不我这人怎么没出息呢,有出息的英雄们大都是一切听从党安排,我则是一切老婆来安排。由此想来,所有英雄好汉都是不怕老婆的并且经常打老婆的。

    一顿饭的工夫,妻子和她的校长——一个50多岁满口假牙的老太太,救火似的冲进门来。

    于是,在妻子的暗示下,我假装有百八十吨聚M烯,高高吊着老太大的胃口,高高地抬起价钱,和老太太亲切友好地谈判起来。

    我真不明白,一个中学校长,一个中学教师,一脑袋聚M烯,她们还有心思上课吗?她们教出的学生还能考大学?就是牛顿也要被教育成倒爷。那些望子成龙的家长们若得知,保不准会成群结队冲进学校揪小鸡一样揪断这位校长也包括我老婆那天天擦增白粉的脖子。

    “这是一个人人想发财的年代。从孔夫子算起,几千年了,中国人第一次谈钱不脸红了。这是历史的进步!”校长用一种哲人的口气对我说着,并慈祥地笑着,给人一种只要跟她合伙干肯定没亏吃但只要干完了保险吃大亏的印象。

    我假装无限崇拜地望着“历史进步了”的校长,调侃地问:“你们学校要聚M烯干什么?”

    “这可是放不坏不占地不惹眼能长钱的玩意儿。明年我们学校奖金翻跟头,全靠这小祖宗了。”校长又笑了,笑得具有历史意义。

    妻子第二天到我的办公室给我请假,说孩子他姥姥病了而且很厉害要我去探望几天(为了10吨聚M烯她狠狠心牺牲了一次孩子她姥姥的健康)。获准后,她催命似的赶我上路去A市找高博亮要那10吨聚M烯。与此同时,她客客气气赶走了一大早像排队买油条一样先后急匆匆找上门来的胖主编和李编辑。“我们老谈另有打算。请原谅请原谅。”她说。

    我猜想,我那篇可怜无辜的小说一定会被胖主编恶狠狠撕成雪片状甩进厕所。

    高博亮像个诸葛亮:“我猜你一定还会来找我。”他笑了一下,轻轻捏着下巴,诡诈地看着我。冲他这副表情,如果现在公安局突然来逮捕他,宣布他走私贩毒并有三条以上人命,我也决不怀疑。

    我脸有点热。开门见山要那10吨聚M烯。

    他点点头,没说话,关上门,拉开抽屉,取出两张纸递给我。

    同学校友最新通讯录

    我颇感兴趣地细看。好家伙,密密麻麻。某某在何地任何职,某某在何地负何责,电话电挂家庭往址,同班的同届的。一张货真价实的秘密联络图,一定可以同杨子荣排长献给座山雕旅长那张图媲美。

    高博亮在图上指指画画,找谁可以搞彩电,找谁谁可以买冰箱,找谁谁谁可以弄化肥,找谁谁谁谁可以买汽车可以弄车皮犯罪可以少判刑……

    我听呆了,频频点头,觉得一会工夫长了二十年的学问。干脆说,这四十多年白活了。

    关于聚M烯,高博亮告诉我现在没货,一个月后给我10吨没问题。

    我宝贝似的揣起那张联络图,像到达了西天的唐僧,并体验到了加入了某种黑社会组织的紧张快感。并感到前途无限光明灿烂起来。

    我心花怒放地告辞。

    高博亮送我到车站,临上车突然问了我一句:“你和你们厂长关系怎么样?”

    “还可以。干什么?”

    “没什么。”

    没什么?等我明白他不是没什么而是有什么并要干什么,是一个多月以后了。那时,我已决计再不搭理这个兔崽子了。

    天知道,我离开C市短短几天。我竟成了像冰箱彩电一样的抢手货了。办公室像医院挂号处一样挤满了人。家里则成了闹市里的商店,人来人往,男男女女,川流不息。

    亲戚朋友,亲戚的朋友,朋友的亲戚,老上级的老同事,老同事的老上级,牌友,棋友,酒友,三竿子打不着在一起开过一两次会的会友,你拥我挤地拥进门来,强行要我接见,并进行亲切友好的谈话。聊天的拜访的请吃饭的,中心议题就是一个,要我帮他们搞聚M烯,搞钢材,搞化肥搞彩电搞冰箱……还有人托我买轿车并要进口的。

    天!有没有人买进口原子弹?

    发财心切的妻子竟然被这乱哄哄的场面吓住了。她一个劲朝我使眼色,别乱许愿。

    我却假装看不见。满嘴嗯嗯呵呵,进入了大业务员的角色,统统答应办一办。

    连我也说不清我这是出于一种什么心理,也许是我长期埋头写作毫无起色被压抑得太久了,被冷落得太久了,促使我突然萌发了一种强烈的被包围欲,被崇拜欲。

    妻子看了我带回的那张联络图,态度冷淡,说没多大希望。我开始教育她:在当前商品经济的社会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可避免地成为一种商品关系,然而就目前社会情况分析,老同学之间的商品味道还不是很浓,例如高博亮不就答应给我10吨聚M烯吗?利用这些关系可以办点事情的。当然这种关系也只能利用一次两次,再多就不灵了,我们要抓住这种有利时机。

    老婆被我说服了来劲了,半夜三更憋着尿似的跳下床,打开台灯,自动承包了写信联系的任务。她是教语文的,修辞造句是看家本领。一会儿工夫,十几封信写好了。我一一审阅,都是些多年不见分外想念忆往昔峥嵘岁月,现如今致富没门路请多多帮助搞些冰箱彩电或汽车化肥……有时间请来C市观光旅游云云。

    我认为这些信写得热情洋溢,情中有理,理中有情,情理交融。

    信都寄走了。

    找到我家里来的人有增无减,越来越多。人们把我家当成了阿里巴巴的魔洞。

    不到一个星期,我家已经干光八斤茶叶,三条烟。但收到了一百三十斤高级茶叶、九十七条高级香烟、三百二十二瓶好酒,其中也包括三十多条假烟和一百多瓶假酒。

    干脆请了病假在家里帮我搞接待的妻子对来访者登记造册统计如下:

    来访者共有机关干部136人;

    报社记者15人;

    医生6人(其中中医2人);

    解放军干部5人,战士7人;

    售货员56人;

    产业工人165人(其中汽车司机19人);

    中小学教师25人;

    大学讲师7人,教授3人;

    大中专学生59人;

    工程师以上科技人员18人;

    乡镇企业农民113人;

    文学期刊编辑5人(含胖主编和李编辑);

    幼儿园阿姨1人;

    还有……

    这些人中亲戚朋友熟人占36.3%,其他63.7%根本不认识。

    所有来访者像是从“好脾气公司”批发出来的那样恭顺,恭顺得叫我产生了想当皇上的野心。

    与此同时,一些厂矿企业个体户纷纷寄来或亲自送来装潢精美的聘书,要我出任他们的商务代理或业务经理或挂衔顾问。并说自即日起按月或按季或按年度付给我相当于专家级的报酬。

    我们厂长和书记岂能坐视我这个宝贝被别人挖走,他们已经为没能及早发现我这个业务人才而追悔并大骂了人事科长一顿,问他干什么吃的。厂长书记三番五次找我谈话希望我出任厂经营公司经理,并说可以考虑把我由科级提拔到正处级。

    我推辞说我十分想当正处级,但确实没能力干什么,经理我有多大能耐你们还不清楚吗?朝夕相处,我怎敢跟你们这些顶头上司玩虚的。

    厂长大笑:“你小子别装蒜了。我听说你已经给××厂搞了一千台平价彩电,你小子别胳膊肘朝外扭呵!”

    “没影的事没影的事!”我杀猪一样吼。

    “又没人抓你的小辫子你急什么?”书记拍拍我的肩膀要我冷静。

    “我自己现在都没有冰箱彩电,你们不信去我家参观么!”我委屈极了。

    “你小子不显山不露水呵!”厂长悻悻地走了。

    不好!玩笑开大了,要立刻结束这种使我的自尊心和我家酒柜都获得了极大满足的群众活动,否则,日后什么也办不成。那些满足了我的人会把我撕成碎纸片而满足他们。公安局也饶不了我呵!

    早已被我乱许愿吓得心惊肉跳的老婆,双手赞成我这种回头是岸的思想觉悟。我们开始挨个儿向找上门来的人们解释:我们搞不彩电也搞不来冰箱汽车化肥,除了那10吨还没到手的聚M烯别无所有。请大家别再找我们了,没用瞎闹找错了庙门烧错了香磕错了头白跑白说白忙乎云云。

    乖乖。没一个人相信我们消费了起码有10斤唾沫的表白,真是一个迷信的年代。人们都像吃错了药。熟人笑呵呵地说:“别假装了。你有聚M烯就一定能有彩电冰箱化肥汽车什么的。明摆着,有了媳妇还能没孩子?有了官儿还能没权?开玩笑开玩笑!”

    完了。在这种逻辑下,怕是浑身长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我那多年不见的小姨子也千里迢迢找上门来,伸手朝我们借5万块钱。

    她结婚要用钱。

    妻子大怒:“我们上哪去偷5万块钱?”

    小姨子以怒制怒乒乒乓乓拍桌子,说你们已经存了上百万块钱,存了上百万块钱而不肯借给并不是送给亲妹妹5万块钱太小气太不够意思也太不配做姐姐姐夫了。她狠狠朝我家坑洼不平的水泥地上吐了口唾沫,尖着嗓子大骂了一声为富不仁,然后流着痛苦而感伤的泪扬长而去了。

    恐怕她这辈子再也不会来了。

    妻子长吁短叹。姐妹情谊从此怕要一刀两断了。

    真荒唐,只为那八字还没一撇的10吨聚M烯,我竟担了一个百万富翁的吓人虚名。我断定大大小小的贼林高手不日将来我的寒舍扫荡。赶快结束!赶——快——结——束!我连连给高博亮发了三封电报,要他把那10吨聚M烯赶快运来。我想好了,为了我老婆家中的安定团结,这10吨聚M烯至少要给我小姨子5吨。

    高博亮终于来电了:

    10吨聚M烯可提货,但先请你给我解决10吨钢材。

    我像挨了一闷棍,好一刻才清醒过来。我把电报撕得粉碎,仰天大笑。

    看来我那篇小说该枪毙,胖主编说得对,人家凭什么白白给你10吨聚M烯?当今世上绝没有便宜事。我还傻乎乎地正做着五彩缤纷的美梦呢!我这么大人怎么被一个肥皂泡折腾了一个多月呢!

    妻子脸焦黄,一分钟也不敢松懈地抓住我的胳膊。她猜想我一定被这意外的事变砸晕了,有可能会一跺脚钻出三楼的窗子表演奥运会上的高台跳水动作。

    夜里,妻子格外温存,把她当班主任哄孩子那套思想工作方法一股脑给我用上了。什么失败是成功之母呵什么跌倒了再爬起来呵,最后,她提出了一个萤火虫似的希望,她让我去找厂长,或许他能出10吨钢材。

    试一试吧。

    厂长换了个人似的。如果说前几天我在他眼里还像个神通广大的孙悟空,现在则成了傻乎乎的猪八戒。他还没听我说完就一脸不耐烦不感兴趣地挥挥手打断我,冷笑:“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你还折腾什么聚M烯,这两天市场上的聚M烯大跌价。你搞来谁要?还钢材呢?别说了。哼!”

    我彻底傻了。大跌价!大——跌——价!高博亮这兔崽子安的什么心?我脑袋针扎一样疼起来,迷迷糊糊走出厂长的办公室,一时想不起要到哪里去。等我想到马上回家用被子蒙上脑袋死死睡一觉再说时,我发现我已经迷迷糊糊来到了大街上。

    车的河流,人的潮水,这世界太拥挤了。聚M烯跌价了大家还在忙什么?哀莫大于心死。我想起了这句沾满泥土的老话。我现在特别想打人或者被别人打一顿。

    快到家的时候,我迎面碰到了胖主编和李明编辑。这两小子干什么去了?说说笑笑亲哥们儿一样。聚M烯跌价了他们的感情却升值了?我有点酸溜溜的感觉。

    面对面,李编辑竟假装没看到我,一转脸扬长而去。胖主编却停住脚:“怎么?还在搞聚M烯?我给你几吨要不要?对了,你那篇小说本想照顾一下,但考虑到对读者负责,我们撤下了。鉴于目前邮资上涨,编辑部人力财力有限也就不退稿了。回见。”

    一股怒气从脚心直冲我的脑门,我朝他们的背影吼了一嗓子:“我有百十台彩电,你们不弄点吗?”

    跟我预料的一模一样。这两小子一愣,转过身百米赛跑似的飞跑过来。我冷冷地站着,脸上尽量做出一切都好商量的表情。我想好了,等他俩气喘吁吁跑过来,我便笑嘻嘻转身就走,留给他们一个高傲的后脑勺。

    我相信,今天晚上我家又要高朋满座了。

    我记得很清楚,我的确是从这一天开始不想再写小说了,不想再写那写了二十多年的破玩意儿了。

    原载《现代作家》1989年第2期

    点评

    1980年代的中国,经历了经济体制的重大变革,从计划经济转向市场经济。人们的经济观念也为之一变,尤其是伴随着改革开放的进程越来越快,思想解放的幅面也越来越大,人们对个体经营有了全新的认识,从过去的非法勾当一跃而变为致富的捷径。这篇小说就生动地展现了这一时期人们头脑观念的巨大转变,10吨聚M稀就像一面魔镜,照出了“我”周围人急于追求财富的迫切内心,不管是亲戚还是朋友,不管是厂长、校长还是杂志主编,他们内心燃烧着的对财富的强烈渴望被清晰映现出来。当然,在此过程中,一些人性之恶也偶露狰狞,如小姨子拿不到钱时的反目、杂志编辑不再有求于“我”时的不屑一顾,这场闹剧的始作俑者高博亮在“我”真的求到他门前时的利欲熏心,都透出人心轻浮的一面。与此同时,对文学在1980年代末的边缘化的现实也有隐约投射,物质的丰富正在挤占文化的丰富,对于物质的追求正在成为一种时尚和潮流。小说在语言上富有特色,生动活泼、机智幽默,让小说整体笼罩在一种轻松的氛围中,而戏谑调侃,又恰到好处,极有分寸,为小说增添了光彩。

    (崔庆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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