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柳氏钻在里面说什么也不出来了,连洗澡这样的大事都不肯了,她并不能像钱霭凤那样闻到什么奇妙的气味儿,但是她竟能偶尔地听到一些响动,特别是外面刮风的时候,那个厚厚的?五颜六色的东西能形成一种风起云涌的气象,能发出一些精灵光怪的叮当声,它们围着她旋转起来的时候,她那枯枝一样的手很容易与那种声音发生碰撞,那时候她简直是偷来了一脸笑容,连钱霭凤都像没有见过她的苦难似的也没有见过她的这种快意?钱霭凤不能中断一种习惯,那不是她一个人的,是她们母女共同的,她不能够纵容她,她必须把那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糖纸清除掉,得把藏在乱纸堆里的臭烘烘的钱柳氏搬运到洗澡间里去?钱柳氏就警觉了起来,她们对峙了一阵,当然是钱霭凤占了上风,她像是拔掉一个钉子户似的,扫平了那个糖纸堆?钱柳氏无依无靠地露了出来?
这个冬天没有谁感觉到寒冷,特别是钱氏母女的住房里,连孤寡的气氛都被逼退了?
某一天的深夜里,钱柳氏忽然发出一种古怪的声音,钱霭凤在她自己的被窝里打了一个激灵,她侧起身子,听了听,就以为又是做梦?那个声音只停顿了一分钟,之后,就像一个再也关不住的水龙头,绵绵无尽地流淌了起来?
起初,钱霭凤披着衣服爬起来打算制止她,但是她刚走到母亲的门口,就被一种从来没有听到过的类似松涛低啸?又像从某一个教堂里传出来的隐隐约约的诵经声,那种声音竟然不可冒犯,使得钱霭凤只能站在门外面,她想哪怕推开一个门缝,偷看一下里面的情景也好,但是她连推门的力气都没有,乱七八糟的梦境开始攻击她?
从那个夜里开始,钱柳氏得寸进尺?白天,她坐在那里酣然大睡,到了晚上,也就是电视节目刚刚开始的时候,钱氏母女的战斗就开始了?那阵钱霭凤刚刚闲下来,她把钱柳氏卧室的门轻轻关上,然后就倚靠在客厅的沙发上用遥控器对着电视机找到一个每晚都看的电视连续剧,为了互不干扰,她把音量调到一个人能听清的程度,但是隔着门,钱柳氏唱戏的声音却悬浮于连续剧的声音之上?钱霭凤就把电视的声音调高了一些,钱柳氏的声音倏然就又高了起来,钱霭凤又把音频朝上走了几格,钱柳氏就像既能看见又能听见似的又把音量提高了,钱霭凤就梆梆梆地把遥控器都按出了金属声,电视机的声音一下子在整个客厅扩散开来,但钱柳氏唱戏的声音一下子就追上来,把电视声音没来得及到达的空间全占满了,等钱霭凤充满恐慌地关掉电视声音的时候,钱柳氏尖锐又高昂的唱腔简直像刷在房顶的油漆,再也下不来了!
钱霭凤颓丧地垂下头去,一种孤孤单单的无助感又一次袭遍全身?钱柳氏哪里是唱戏,起先听着是唱戏,后来才发现那只不过是一种被制造出来的声音罢了,那声音在深夜里持续:古老,陌生,令人害怕?它能把人的睡眠赶到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去?人们还记得不久前在城市晚报上看见过的那位高龄老人,还有她的单身女儿,以及她因走在一个像官儿的人的身边被议论过的事情?总之从照片上看不出她们有什么异常,但是现在,她们是那么地过分,这个阶段,她们自己的躁动终于殃及了众人,惹来了左右邻舍?起先别人还客气地敲门,还小声地询问她们家里是否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不久就引起了全楼人的不满,人们接连不断地抗议,邻近的人用笤帚木把捣墙,楼上的人用拖把杆砸地,最终不知谁家把110都喊来了?110的小伙子们像以往对付任何一个寻衅滋事者一样,打算给这个听说每到深夜就制造噪音的人来点颜色看看?
楼道里站满了人,他们给虎虎生威的110让开了一条道儿,鱼贯而入的他们却刚刚闯到钱柳氏的卧室门口就都站住了,如果不是冲在最前面的那位身强力壮,后面正在滚动着的惯性就有可能将他推倒?但是他们全都停住了,他们目瞪口呆,仿佛钱柳氏施了什么定身法,使他们连半步也朝前迈不了了?
眼前的情景,是他们长这么大从未见过的,这个被夜色包裹的房间,被人们从同一个角度看过去的时候竟然出现了放射性的空旷?钱柳氏端坐在床中间的身形是他们定睛之后才看清楚的,这个处在生命最高处的人,女人,老人,她端坐在床的中央,她身后的那扇玻璃窗,白天的情景有人看见过,人口普查办的小李,还有钱明珠生前单位前来验证钱柳氏生死实情的小赵,他们都看见过?那是另一番景致,那是阳光的?会给年轻人产生错觉与喜悦的情形?可是这夜晚,夜晚的景象谁都没有见识过,连夜夜在旁的钱霭凤也没有看见过?她此刻与这么多陌生人一起看见了这个如此奇妙的景观:端坐着的钱柳氏的背后,是一轮硕大的圆月,月亮正烘托着她,那样看上去她哪里是在房间里,分明是端坐在月亮的中间?那月亮的光芒,那是月亮的光芒吗?竟滑动着莹莹的波澜,朝着无限的夜空伸展了出去?
钱柳氏此刻简直就是一尊神,月亮神?是她照彻了她自己,她依然没住嘴地唱着,那戏腔哪里还是戏腔,完全成了一种天籁之音!
所有的人都被攫住了?此前的抱怨统统换成了敬畏!人们一瞬间都变成了教徒,灵魂被收降了似的,只留下渺小的?各种姿态的躯壳在月光的阴影下杵立着?
当然那样的夜晚只出现过一次,从那以后,楼里再也没有人打110了,也不来敲钱霭凤家的门了,剩余的夜晚里,所有人都在聆听着钱柳氏如火如荼的声音,那声音成了真正的独角戏?
腊月的一天早上,钱霭凤从钱柳氏的那只大柳条框子里拿出她很早以前就为自己亲手缝制好的一身老衣?那身衣裳,红袄绿裤,一双绣着荷花荷叶的尖脚鞋,令钱霭凤诧异的是,竟从这身衣裳里掉落出了一条红缎带?钱柳氏的身体比她活着的任何时候都显得柔软,像是一个急于要穿新衣裳的小姑娘?这使得钱霭凤给她母亲最后一次穿衣服很是顺利,只是那条红缎带,钱霭凤不知道它是做什么用的,后来,她就将它挽成了结儿,系在刚刚替她梳洗过的?光溜溜的稀疏的发髻上?这样一来,钱柳氏就变得要多陌生有多陌生,好像她们之间颠倒了个个儿,而且,钱霭凤也不是在做丧事,而是在送自己的女儿出嫁?她做好了这一切,就在床边坐了下来?然后往殡仪馆打了个电话,对方说,他们的车马上就到?
(责编:吴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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