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过去了。
三个月过去了。
杜律师始终没有接到那个保安的电话。点点一直没有音信。有时候,他会在心里想象它会跑到哪里去,每次到楼梯间思路就会断掉,通往步行梯的铁门和电梯按钮它都对付不了。理智告诉他,这么长时间不吃不喝,点点早已没有存活的可能性。但他心里却总是存着一线希望,觉得某一天打开房门时,点点会蹲在外面,伸着红色的舌头,冲他摇尾巴。有过几次,坐在沙发上或者躺在床上时,他清晰地听到门外传来点点的叫声和铃铛声,但打开房门时,外面却空空如也。
半年后的一天上午,杜律师接到了市中院通知,董小桃将在两天后被执行死刑。
行刑这天早晨,杜律师准时赶了过来。
已经是秋天了,从公路到看守所的水泥路两边,大朵的月季花还开得正热闹。凌晨时分下了一场雨,雨珠落在花瓣上,映衬得那些花格外娇艳。杜律师赶到时,行刑的依维柯已经停在了看守所大门口。据说,这辆经过改装的车价值八十万元。负责警戒的法警背着手,面朝外站在车周围。行刑结束后,董小桃的遗体将会被直接拉到西郊的殡仪馆。杜律师看到了陈院长的车,本市第一例注射死刑,他到现场坐镇也很正常,但他应该不会亲口下达执行命令。各路媒体嗅到了新热点,架起长枪短炮等着进行采访。
杜律师害怕被他们缠住,远远地站在墙边的一棵松树下。
树干上用红笔写着“35”,不知道用意何在。杜律师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一口。时间是八点整。这个时候,董小桃应该已经吃过早饭,卸掉了手铐和脚镣,正在管教的注视下梳洗换衣。市中院来提人的法警大概已经等在了院子里,稍后会对她宣读判决书和复核书,只是不知道,董小桃会不会留下遗言或者遗物。
一支烟抽完后,杜律师又点上了第二支。有两只鸟不知从哪飞过来,落在他头上的树枝间,一唱一和地叫,抬头去找,却又找不到。烟雾沿着斑驳的树干升上去,消散在枝丫间。鸟大概嗅到了烟味,突地一声,突地又一声,都飞走了。烟抽到一半时,杜律师看到依维柯的后厢门打开了,人群一阵骚动,向看守所大门靠拢。应该是董小桃被带了出来。但他只能看到一只只后脑勺,向前走几步,仍然只能看到后脑勺。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杜律师又向前走几步,站到墙边一个花坛上。花坛里种的是郁金香,红的、黄的、白的,竟然还有黑的,但他没有闻到花香味。这时候,他看到了董小桃,她上身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T恤,下面套着一条牛仔裤,正由两名女法警搀扶着走进依维柯。杜律师看不到她的脸,只能看到她脑后梳的是一条麻花辫。他在心里想着,她会不会回过头来?董小桃的身影一闪,车门随之关上了。
杜律师又回到那棵松树下,身体靠在树干上,闭起眼睛想象董小桃在一张特制的床上躺下来……
杜律师睁开眼睛时,人群都已经散去。那辆依维柯开走了,看守所外又恢复了正常,看上去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这个时候,董小桃的二姨应该已经赶到殡仪馆,等着接收董小桃的遗体。前天他又去了一次她家,送去了两万元钱,但杜律师知道,她未必会像答应的那样买像样的墓地和骨灰盒。
杜律师向公路的方向走了几步,拨打了陈院长的电话。
“你怎么没到场?”电话接通后,陈院长抢先问道。
“我到场了,看见了你的车。”杜律师说。
“一切顺利,效果很好。”
“董小桃有没有留下遗言?”
“没有。她什么都没有说。”
“有没有留下遗物?”
“没有。”
“临死前,她是什么反应?”
“她流下了两行眼泪。”
“谢谢。”杜律师挂断了电话。
虽然搞不清董小桃的眼泪意味着什么,但却可以证明在她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并非无动于衷,这也许就是他得到的最大安慰吧!他的努力并没有完全白费。
一周后,杜律师接到了水岸阳光那个保安的电话。
“杜老师,您能不能过来一趟?”对方的语气显得犹疑不定,就好像打不打这个电话,让不让杜律师过去,他自己心里也不确定,“我们好像找到了点点。”
发现点点的地方在二十层楼顶。
“点点应该是跑进楼道,随后爬了步行梯,所以监控才没有拍到……但铁梯子很陡,我们也搞不清楚,它是怎么上去的。”
杜律师和那个保安走进电梯,对方伸出一根手指先按下20,又飞快地按了关门键。轿厢上行的瞬间,杜律师突然一阵恍惚,以为保安按下的是“注射键”。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横了过来,某种液体缓缓流进血管里,就像是在接受注射死刑。他使劲摇摇头,定了定神,看到那个保安眉头紧皱,似乎正在思考一个天大的难题。
铁梯子在步行梯的尽头,修在墙壁上,又陡又窄,差不多有三米高。从下面向上望去,是一块方形的天空。杜律师手脚并用向上攀爬,想象着点点把身体贴在梯子上,一级一级前进的情景。他也在想象点点此刻会是什么样子——他知道它已经死了,但脑海里出现的还是它活着时的模样。
楼顶上的视野非常开阔,向南面看,新城区的楼盘一直连接到南山脚下。转过身去,大半个老城区映入眼帘。杜律师没看到点点。那个保安带他绕过一架架太阳能热水器,一直向楼边走,在竖立的一道铁栅栏前面停下来。铁栅栏有半人高,大概起到的是防护作用。杜律师仍然没有看到点点。
“您看那里。”
保安向旁边指了指。杜律师这才注意到,左手边的两根铁栅栏之间,挂着一块棕黄色的抹布。仔细再看,才发现并不是抹布,而是一块动物毛皮。
“你是说,这就是点点?”
“我们本来也不敢肯定,看到这个,才给您打了电话。”保安说着话,用一根树棍从毛皮中挑出了一条红绳。杜律师看到红绳上系着一只圆形的铜铃铛,一阵风吹来,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
“不知道点点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但很显然,它是被卡住了,进退不得才……这大半年,不止一个人上过楼顶,但谁也没有发现,直到今天上午,几个师傅上来烫沥青,做楼顶防水……”
杜律师缓缓点点头,就像是在认可保安的分析。
他知道点点到这里来只能有一个目的,就是追随女主人,从楼顶上跳下去。点点每次站在十二楼阳台上时,他都会有这种预感。他觉得它一直都在寻找这样的机会。家里阳台的窗子封上了,它就想到了爬上楼顶。它几乎就已经成功了,铁栅栏距离楼边不过半米远,但却成了挡住它的最后一道障碍。
杜律师用塑料袋把点点收起来。他发现点点轻得像一张纸,肌肉、筋腱甚至连骨头都已经消失了,剩下的只有一张毛皮。杜律师借了一把铁锹,在小区后面的大堤边挖了一个坑,把点点和那只铜铃铛一起埋了进去。他选的是阳面,就在一棵紫丁香旁边,那是他妻子喜欢的植物。他用一支黑色的记号笔在丁香树根上写了四个字:点点之墓。
杜律师做完这些事,蹲在地上吸了一支烟。站起身来,他做出了一个决定,明天就去事务所办理退休手续,然后给儿子打个电话,告诉儿子,自己要坐火车去他那里,没准还会住上几天。走下大堤时,《蓝莲花》的旋律又一次在耳边响起。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
你对自由的向往
天马行空的生涯
你的心了无牵挂
……
责任编辑 林东涵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