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廷烨身高体长,明兰被举得半天高,惊魂离散,只得死死抱着他的脖颈,细细的手指揪在他的衣领上,越过他的肩膀,便是离地几尺的地面。从高处往下看,地面上铺的厚绒地毯,几朵浓艳重彩的富贵牡丹直在眼前晃悠悠的。她几乎要尖叫,却因惊恐过度,一时堵着嗓子,只干巴巴地挤出一句:“快放我下来!”
男人朗声大笑,响亮之极,直连屋外服侍的几个丫头都耳鼓膜发鸣,笑声中满是喜悦欣愉之意。绿枝几个俱面面相觑,眼底隐含大惊。
足转了三四圈,顾廷烨才听得明兰的惊呼,只见臂膀中的女孩如小松鼠般惊惧,眼睛睁得大大的,伸出幼细的爪趾死死扒着自己。他立觉不好,当即轻展健臂,把胳膊上的女孩搂平了,小心翼翼地放在榻上。
“……你身子可有不好?适才忘形了,你头晕不?……想吃什么……要否睡会儿……快躺下躺下……”男人开始语无伦次,两手不停地把靠垫一股脑儿塞到明兰背后,明兰先是被转得发晕,又被折腾了一番,不免口气不好:“我好得很。头也不晕。想吃饭了。晚饭还没吃睡什么。你塞了这么多垫子,怎么躺呀?”
顾廷烨连忙起身,让明兰好好躺着,自己却不知此刻该做什么,只双手负背,不住地在屋里走来走去绕圈子,足足绕了七八个圈子,他才醒过神来,以拳捶掌心:“对,赶紧请太医!”说着便起身,赶忙吩咐人去取名帖。
明兰抱着胖胖的软垫子,仰着脖子,望着高高的顶梁,上头七彩精致的金银雕绘,多子多福的石榴树旁有许多象征福气的蝙蝠。貌似是一只呆呆的大蝙蝠,正趾高气扬地领着几只圆头圆脑的小蝙蝠,后头随着一只无可奈何的母蝙蝠。嗯,十分吉祥喜庆的一家呀。
待太医来的时候,明兰刚刚用过晚饭。
一顿饭下来食不知味、魂不守舍的顾廷烨似乎还在云里,饭没吃几口,倒把左右吓得不轻。他时不时低头对着碟碗无声而笑,看明兰一眼,喜不自胜,再看明兰一眼,忽又眉头紧蹙。须臾间,神情变化得异常活跃,情状十分惊悚。
明兰倒十分淡定,自顾自地进食,大约因在外头跑了一下午,此刻胃口极好,还多添了两碗汤一碗饭,抹干净嘴角、净手、漱口,太医就来了。
来的太医姓卓,面孔白净方正,素为英国公府所信重,曾荐给沈家,正是经验与精力俱佳的时候。顾廷烨黑着脸站在一边,瞧着不像老婆有孕,倒像老婆得绝症了。他原想把太医院院正张老太医请来,谁知今夜他恰好在宫内当值,总不好去砸宫门吧。
隔着帐帷,搭着帕子,卓太医为明兰诊脉片刻,立刻面露笑容,朝顾廷烨拱手道:“恭喜侯爷,贺喜侯爷,夫人有喜了,已近两个月。”
顾廷烨略一抬手,沉声道谢:“有劳先生了。”他那短命讨债的大哥是六月挂掉的,紧接着是不情愿的守孝,三个月纯洁的夫妻生活。如今正是冬月中旬,很好很好,果是天佑人和。
顾廷烨面上淡然,心里却着实高兴,待卓太医诊毕,又请他去书房,足足问了一盏茶的话,直问得卓太医快失笑了才放人走,并封了一份厚厚的诊金。
这晚顾廷烨没去外书房议事,早早洗漱后便上榻,他的言辞素以锋利见长,攻击争吵是把好手,却不擅劝抚,此刻也不知说什么好,只紧紧拥着明兰。温热的男性气息濡湿地喷在明兰颈后,背后贴着他厚实的胸膛,一只大手无意识地覆在她的小腹上,虽二人间默默无语,明兰却能感受他心中的喜悦。
这样安详美好的气氛中,明兰睡意渐浓,半睡半醒间却听见背后一声轻叹,似有浓浓化不开的情绪,她心中大奇,扭转身子面对着他:“做什么叹气呀。”
夜深露重,屋中静默如水,过了半晌,顾廷烨才低低道:“忽想起了昌哥儿。”
昏暗中,明兰陡然睁开双眼,快入睡的脑袋急速清醒。天知道这个话题她已经好奇了多久,偏顾廷烨始终讳莫如深,她也只好忍着不谈,没想今晚他自己说了。
“蓉姐儿这孩子,到我身边也许多日子了,她虽从不提及,但我晓得她心里也是惦记的。说起来,昌哥儿母子如今怎样了?”明兰柔声轻问,心里猫爪挠似的。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顾廷烨微微躺平了身子,才道:“衣食不愁,在庄子里平安度日,如此罢了。”声音中满是怅然之意。
“侯爷……是不是悔了?”明兰愈发贴近他的胸膛,深寒的夜里,温暖坚实的身躯何其令人眷恋。
“不悔。”两个字的回答,出乎意料的平静。
顾廷烨展开胳膊,让明兰枕在其上:“我一十六岁结识曼娘,迄今十年有余。她是什么人,我太清楚了。”顿了顿,暗中一声轻嗤,他似是苦笑了下,“她虽为女流之辈,却比寻常男子都强。她若要成一件事,自是事半功倍。但若要坏一件事,却也是防不胜防。我……不能叫你,叫我们的孩儿,叫以后的日子,都冒这个风险。”
这次轮到明兰沉默了,过了会儿她才轻道:“这是我第二回听你夸她。她……就这么能耐?”
一只大手温柔地抚在她的脸上,带着老茧的虎口略粗糙,轻微的砂刺感在柔嫩的肌肤上,有些麻麻的感觉。在这清冷的夜里,顾廷烨的声音格外淡漠:“她胆识过人,素有急智,能忍人所不能忍。想扮出什么样子,就能叫旁人深信不疑,便是漕帮的兄弟也对她夸不绝口。伴我近十年,几乎未露破绽。若非我有心探查,怕至今不知她的为人。”
明兰心里如打翻个油盐铺子,五味杂陈,只能闷闷道:“术业有专攻嘛。”
顾廷烨听出她口气中的抑郁,呵呵笑了起来,弯臂把她紧紧搂住,揉来揉去好一阵揉搓,亲昵道:“你个傻丫头!”
明兰叫他揉压着脸颊变形,话都说不清楚了,忙举手去隔,却力气不够无法成功,便伸爪子去他腰间呵痒痒。顾廷烨忍不住发笑,忙一巴掌拍下去,把个不老实的胖爪子给按住。
两人笑闹了好一会儿才停下,互拥着静静躺了会儿,顾廷烨望着暗沉沉的床顶帐幕,映着窗纸透来的微光,微微晃动,飘荡如三月春江里的水纹。
他忽忆起那年,初初见她。
那日刚下了戏,不知谁起的哄,一众锦衣华服的轻狂公子便簇拥着往后台去,要去寻当时正红的小旦春雪玉,瞧瞧她卸妆后是个什么销魂模样。然后,他遇见了曼娘。
十来岁的秀丽女孩在庭院角落等候兄长,一身粗布旧裳,不施脂粉,套着宽大的水袖自顾自玩着,婉转起舞,清声缓唱“妾身如蒲草,垂江蒲,随水流,浮游无根,望君万万怜之”,悠扬回味。此情此景,引得一众贵胄少年俱是驻足,多看了几眼,有几个出言轻佻,他忍不住仗言解围,催众人赶紧,免得春雪玉叫旁人捷足先登,先行请了去。
那帮迷晕了戏的公子哥们果然发急,忙着往里赶,片刻间人群散去。
那女孩抬头深望他,眼中尽是感激,四目相对间,直羞得她面上绯红一片,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他不免心生好感。女孩其实并不甚美,比之继母新给他的两个俏丫头颇有不如,却独有一份天然羞涩之态,清新得宛如江边垂柳,柔致楚楚。
他并非戏迷,但那句唱词却叫他深深记住,许多年后他才想到,其实曼娘一开始就说明白了的,她确如蒲草,看似柔弱,实则坚韧,百折不挠。
“她样样了得,偏心术不正,做起事来,全无顾忌。我该对她说的都说了,能给她的也都给了。”顾廷烨黯然道,“只是昌哥儿……”
明兰静静听着,忽觉心头一阵发虚:“不把昌哥儿接来,是……为着我么。”
“不是。你别往自己身上揽。是曼娘自己不肯。”顾廷烨搂紧她,轻抚慰道,“她口口声声不愿嫁人,求我给她留个依靠。”说到底,他还是心肠不够硬。
“既定下了,便不会再变。”顾廷烨语气平静,斩钉截铁,“我也并非撂开手不管。我会护他周全,会着人教养。但不能入族谱,顾家也没这个子孙。”话说到这里,明兰忍不住从他怀里抬头,可惜屋里暗得很,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只好又躺下了。
他到底还是留了一手。
昌哥儿长于乡野,左右都是农夫小贩的孩子,没有得力的师傅打基础,没有出色的先生点拨,只教他些寻常的经济学问,长大后多半会成为一个幸福富裕的小地主。
如果他妈不天天灌输仇恨的话。
明兰总算明白顾廷烨为什么叹气了,他是在内疚。为了嫡出子女永无后患,他提早一步去除威胁,从族谱上庶长子的名头,到昌哥儿可能有的发展,全都除掉。
大手覆在小腹上,炽热滚烫的体温透过衣料,渗透肌肤,明兰忽觉腹中这个小鬼挺有福气的,远在来到这个世上之前,父亲便已不自觉地替“他”打算起来了。
“我曾设想过,倘若昌哥儿与你生的孩儿有争。我定是要护着‘他’的,决不叫任何人欺侮‘他’。如今想来,老爷子,他……”静谧的暗夜中,顾廷烨的声音竟微微发颤。
幼时他曾听到过嬷嬷们闲聊时,说“侯爷着实太偏心”,如何处处偏着大少爷云云,如今事到临头,没想他也是一样!细想起来,他甚至还不如父亲,至少父亲仔细教养了他。
“人心果然是偏的……”
废话,人心当然是偏的,有几个人心脏长在正当中的!
明兰心头剧烈跳动,她敏锐地察觉到顾廷烨语气里的愧意。现在他对嫡妻嫡子的爱护之情占上风,将来却未可知,有些事情当时不说,过后就会成为萌芽的恶果。想到此处,她当即道:“侯爷,你可是觉着,你幼年之时和昌哥儿有些相似?”
顾廷烨愣了下,愕然道:“这怎会一样?”他是合法合礼的嫡子好不好,另一个则连名正言顺的庶子都算不上。
明兰急追一步,语气温存柔和,故意带着些戏谑的笑意:“那……侯爷,可是觉着曼娘与婆母的遭遇有些相似?”
顾廷烨语气急促得便如跳起来一般,瞬间做出反应:“曼娘和母亲怎可相提并论!”
白氏本来就出身富豪,锦衣玉食,带着救命银子嫁入顾门,属于对夫家做出巨大贡献却受到不平等待遇的。而曼娘……别的且不说,数次累得他老父气倒,全家不宁。
思及此处,顾廷烨忍不住用力掐了明兰一把,半笑半教训道:“你胡言乱语什么!待孩儿出来后,看我不收拾你!”语气明快,再无适才的怅然之意。
明兰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她呵呵笑得可爱,很老实地道歉,并保证再也不敢了。说了好一通话,两人才心神舒畅地睡去了。
入睡前,明兰忽然一阵苦笑。回头浪子顾廷烨大做情感剖白,感人至深。可惜遇上了她这个世俗的小市民,只想着如何为自己的孩子创造更好的生存环境。
不到天亮,宁远侯府上下俱知昨夜太医来过了。
“有身孕了?”太夫人刚起身,正坐在罗汉床上用早饭,闻言搁下筷子,拿帕子斯文地擦拭嘴角,“这可真是巧了。昨日她姑姑才说了两句,即刻便有孕了。莫不是话赶话的吧。还是叫太医好好瞧瞧,别为着赌气。”
一道用饭的邵氏小心地赔笑:“说是确诊无误的,已有两个月了。”
太夫人轻轻吹着碗中的燕窝,声调轻柔:“那便是真的了。说来伤心,她既早知道了,又何必瞒着大家伙儿,怕什么不成。若昨日就说了,也好叫她姑姑高兴高兴。”
邵氏笑道:“说是昨夜刚知道的。”太夫人轻哼两声,不再说话。
坐在下首圆桌用饭的朱氏微笑道:“待娘用过饭后,咱们一道去瞧瞧二嫂吧。适才我听闻,府里的管事婆子正过去道贺呢。”
她旁边的顾廷灿面色不悦,用筷子快速拨着碗中的食物:“哼,好大的排场。母亲和嫂子们去吧,我就不去了。”语气矜持,高贵淡然。
“你这不懂事的丫头!”太夫人骂道,“你大嫂不便出面,三嫂又显怀得厉害,本指望你二嫂替你张罗婚事,如今你还敢推三阻四!”
顾廷灿对着母亲撒娇:“娘,您先别说我呀。二嫂如今还能替我操持么?”
……
“自是不能了。”明兰笑吟吟地侧躺在炕床上,慵懒地慢慢起身,规矩地坐好。
太夫人心中有气,她也知让孕妇操持不妥,但乍听明兰推脱得这般顺溜,却也不悦:“你妹子也是,好容易寻着门好亲事,却无人帮忙。唉,我有三个儿媳妇,要紧时候,却一个也指望不上。”邵氏低头不说话,此刻朱氏没来,她就成了靶子。
“怎会无人帮忙?您别急呀。”明兰故作惊讶,微笑道,“媳妇早想过了,咱们不是还有几位嫂子么?旁人不说,煊大嫂子便是头一个热心的。但凡您吩咐一声,四叔父和五叔父两家,哪个不来帮忙。怕是到时候抢着来呢。”
“这个……到底是分了家的。”太夫人迟疑。
“分了家,那也是一家人呀。”明兰早备好了说辞,“煊大嫂子做事周全,您是知道的。到时候,前头有煊大嫂子张罗,后头有我和几位嫂子们陪着客说话,再有您老坐镇,还有什么办不好的。叫外头看了,既说咱们三房和睦依旧,还得了热闹,岂不好?”
太夫人细细一想,果然如此。她是聪明人,只需对己有利,从不做意气之争,当下便笑着答应了。屋内又是一片和气,邵氏只能低头暗叹,自己是个钝人,既看不明白太夫人的底细,也看不清楚明兰的深浅。
顾廷煜过世至今,太夫人只字不提管家和家财之事,顾廷烨夫妇是做小辈的,不好主动提起,如今顾廷灿出嫁在即,还不知……唉,却不见顾廷烨夫妇有半分着急的。
随着报信的人回来,最先来道喜的便是明兰的娘家。她原以为不过送份礼来,顶多王氏过来看看,提点两句“好好养胎”,算是尽了嫡母的本分,谁知,不过半日……
“祖母!”明兰惊愕地看着眼前这位端庄肃重的高贵老妇,忙不迭地要从炕床上翻下来,“您怎么来了!您都这么大年纪了。”
“别动别动!”盛老太太见明兰敏捷地伸手,险些吓出一头汗来,忙大喊着,“你给我好好躺着,别动得太快太急!”
丹橘连忙上前按住明兰,小桃则很机灵地拖了张太师椅来放到炕边,让房妈妈扶着老太太坐到明兰身旁,王氏只好委屈地坐在后头了。
“你个猢狲,没见过我呀!阎罗殿要收我且还早呢。”盛老太太一坐定,便忍不住骂起来,“头三个月最要紧,动什么动!仔细我捶你!”
明兰乐得眉开眼笑,小猴子一般扭着身子,蹭蹭挨到老太太身上,娇声道:“这许久没见我,祖母可是想我得紧吧,寻着个由头便来瞧我了。”
盛老太太搂着小孙女,一边嗔骂,一边拍打她的肩:“自己都要做娘的人了,还这般没体统!直起身来,好好坐着,像什么样!没你个猢狲在跟前,我反倒顺当了,约能多活几年!”
偏明兰是个牛皮糖投胎的,从不知怕老太太,本就想念祖母,好容易见了,粘得愈发急了,还满口胡说八道什么“瞧祖母人也瘦了皱纹也多了定是想我想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相思催人老”云云。闹得老太太又好气又好笑,恨不能拖过来打一顿,又恨不能跟小时似的亲两下。
祖孙俩自顾自地笑闹,只说得一旁的王氏被冷落得脸色发青,才正经地插上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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