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肆)(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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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个没用的!”丹橘狠狠瞪了她一眼,颤着手指把翠玉碗一只一只小心翼翼地放进丝帛厚绒铺的匣子里,这才松了口气。又叫碧丝和秦桑把锦帛送去库房,自己亲把玉如意和翠玉碗锁进明兰里屋的壁橱柜子里。

    明兰心如猫爪,坐立难安。

    司令无缘无故给杂牌兵团补充弹药装备,那十有八九是忽悠你去等集结号;领导无缘无故给你好处,是为了叫你多出力工作;男人无缘无故给你好处,多半是外头做了亏心事。

    那皇家呢?或者说,其实是有缘故的,只是她不知道。

    “小桃!”她霍地站起,提高声音,“去请公孙先生。”

    这个时辰,不知能不能请到公孙白石。

    自对科举死心后,公孙白石便决意要做个身在乡野心忧朝堂的隐士。既是隐士,自得有隐士的派头,例如,睡觉要到日上三竿,看书要半躺半靠,吟诗最好是披头散发,写东西一般是半夜。他仰慕的是嵇康之流的魏晋名士,可惜胆量不足,不敢真的如他们般狂放不羁,最多不过是卷起两条袖子在自己小院的粉墙上练狂草。

    因森严的礼法所限,没能更好地用实际行动向偶像们致意,他一直很痛苦。

    顾廷烨听了明兰对公孙白石的这番“深刻理解”后,当时就笑得直不起腰来,大觉与明兰心有戚戚焉,在他看来,公孙白石其实是叶公好龙。

    那些魏晋名士何等狂放不羁,放浪形骸,三天两头喝得酩酊大醉胡说八道。而公孙白石看似随性散漫,实则节制谨慎,见人防备三分,遇事只说半成。

    为了保证邀请效率,明兰派了孔武有力的小桃去。想了想,鉴于这次是要请教人家,还是客气些比较恰当,明兰又叫了崇敬文化工作者的若眉跟上去。

    在偏花厅里放上两个冰盆子,并搭好牵线摇帘,桌上摆好一应茶水点心和井水湃过的水果,明兰静坐而待。约半个时辰后,公孙白石优哉游哉地踱步过来,前头是大步流星满脸不悦的小桃,后头跟着亦步亦趋恭恭敬敬的若眉。

    偏花厅临水而建,四周以隔扇围拢,宾主双方各行礼数后,便隔着一张条桌各自坐于两头的圈椅上。明兰屏退一干人等,丹橘应声退出后,把闲杂仆妇丫鬟隔开二十步。透过大敞的四面扇窗,外头只能看见里面两人远远对面而坐,外加水声风声,却不能听见里头讲了什么。

    古代人的创意也十分精妙。

    寒暄几句后,明兰开门见山地发问:“先生可知今日一早,宫里来颁赏赐了?”

    公孙白石晃悠着折扇:“适才夫人身边的人已告知我了,在下这里恭喜夫人贺喜夫人了。”

    明兰捏着帕子,顾不得面子,急道:“应该不是为着我,大约是都督的缘故。可我又猜不出到底为何?特来请教先生。”

    公孙白石满脸的老褶子都愉快地扭做一团,折扇挥得加倍起劲:“夫人多虑了,这定是皇恩浩荡,夫人美名直达天听,福泽深厚之故。”话虽这么说,可他眼里明显流露戏谑之意。

    明兰连续被噎了两下,她咬着唇,强力忍住想挠花这老家伙脸的冲动。虽然他的老脸已经被皱纹纵横经略得十分花哨了。

    高智商人才,简称高人,这种罕见而神奇的生物一般有种通病,就是喜欢故作高深,在老实回答问题之前,总要狠狠吊你一番胃口。不知当年刘皇叔需要多大的自制力,才没一巴掌拍死那个爱摇羽扇的家伙。

    调整下思绪,两次深呼吸后,明兰正色而问:“几位叔伯兄弟行事不慎,犯事未有说法,都督已向圣上求情宽宥。敢问先生,您可赞成?”

    “……夫人问得好。”公孙白石终于不再打趣,他缓缓收拢折扇,“这些日子,我屡次劝说仲怀去向圣上求情,仲怀直至前日才应允了。”

    明兰肃了神色,端正地站起道:“都督和先生所虑之事,想必甚为要紧。这本非我一个妇道人家该过问的,奈何如今事已延及内宅,明日我还要进宫谢恩,吾唯恐将来在外有所言误,万望先生指教。”说完,她朝公孙白石深深福了一福。

    公孙白石立刻站起,微侧避身,恭敬地拱手道:“夫人过谦了,夫人温雅谦和,治家有方,堪称仲怀之福,夫人但有所问,老朽当知无不言。”

    这些日子他冷眼旁观,发觉她是个极自律的女子一明明十分受信任宠爱,却从不越雷池一步,但凡与朝政大事相干的,她一句也不会多问(其实她是懒)。

    顾廷烨权柄甚大,但纵然每日上门巴结逢迎之人不断,她也从不拿权牟利,或趾高气扬,待谁都客客气气,谦和有礼(她是没受贿的胆儿)。

    两人再次坐下,明兰沉思片刻,发现提问也是个难题,该从哪里问起呢?

    “先生为何劝说都督为侯府求情呢?”这个切入点似乎不错。

    公孙白石捋了捋颔下稀疏的胡须,缓缓道:“夫人觉着当今圣上是何样的人?”

    这一问一答完全牛头不对马嘴,明兰再次扭紧了手中的帕子:好吧,我们要习惯高智商人才的思维路数。

    “都说为人臣子,不该妄测圣意,这话只对了一半。”公孙白石也没指望明兰回答,他微微仰首望着梁顶,“不揣测圣意,怎么把事办好?一样出身学识的文臣武将,那些揣测得好的、准的,便能青云直上。”

    明兰侧脸望着公孙白石——其实这老头今年还不到五十,却因半生奔波游历而风霜满面,微皴的脸庞布满皱纹,苍老宛若花甲之龄,只一双眼睛精练强干,熠熠生辉。

    “仲怀尚不足而立之年,一不是圣上姻亲,二非潜邸旧臣,三不是宿将权宦,却能领重兵,掌高位,凭的是什么?段成潜、耿介川、钟大有、刘正杰……还有沈从兴,他们在潜邸起就跟着皇上,足足十几年风里雨里,他们哪个对皇上不是以命相护?哪个不是忠心耿耿?”

    明兰苦笑着:“便是论资排辈,也轮不上都督在前头。”

    公孙白石放平视线,嘉许地朝明兰点点头,继续道:“圣上即位之初,为了安抚军队,于几位老将礼遇有加,频频加封。于是,潜邸那些人就不敢动了。我当时就向仲怀进言‘新帝即位,必有用兵之处。要么你就安耽做人,指着圣上念着当年那点情分,赏你个一官半职,也能平安度日;要么你就放手一搏,在圣上心中争个位次’。”

    “他自是选后一条路了。”明兰毫不意外。

    “仲怀果敢刚毅,雷厉风行,顶着被罢免的风险,重刑严律,砍了好些脑袋,紧着在头几个月里就把手中的军队操演出来。皇上虽表面上斥责了几次,但实则这般行事,正中圣上下怀。”

    公孙白石呵呵捋着胡子,笑声中满是自豪之意:“后来,果然出了变乱,战事一起,其余众将领不是首尾相顾,拖延委言,就是有心无力,难以迅速有效地驱使军队,唯仲怀的大军能令行禁止,挥师南下。当时军中,有别有用心之人,于行军战阵之中暗使绊子,敷衍推搪军令。两军对战,生死顷刻,如何能有半点差错!仲怀当即便杀了一半,又捆了一半,这里头就有甘老将军的一个老部下和一个同族侄儿。”

    明兰轻轻“啊”了一声,掩饰不住惊讶。

    “被弹劾了又如何?被记恨了又如何?天下之事,多是一俊遮百丑!皇上灭了荆谭乱军,坐稳了江山,便是天子明君,百官庆贺。仲怀打赢了仗,便是定鼎首功!沈段耿刘钟等人,只能心服口服!”公孙白石目光炯炯,语调高亢,便如万丈豪气在胸。

    明兰很敬佩顾廷烨的胆识和魄力,不过她更想问“您老说的这一大堆拉拉杂杂跟我刚才问的有毛关系吗”?但高人大多脾气坏,明兰怕他甩袖而走,只好忍着不提醒他今日的对话已经离题千里了。

    “可这是奇兵,是险招。然而,奇兵非正道,险招,是不能常用的。”公孙白石扶着椅背,顺着气慢慢坐下,“终究,仲怀还得循序渐进地来。慢慢累积人脉,沉淀勋功,得罪人太多,过于激进了,到底不是好事。”

    明兰习惯性地连连点头……唉,等等,这个好像她以前在哪里见过,一个爱喝红茶的名将也说过类似的话。

    她心里想着,不知不觉就说出了口:“……所谓必胜之道,就是集结多过于敌方的军队,犯比敌方少的错误,然后,好好打。以少胜多,以弱胜强,并非用兵之常道、正道。”

    公孙白石听这话,微惊着笑出声:“夫人这话说得有趣,不过话糙理不糙,正是这个理。”

    明兰一笑,她都快把专业法律条文忘光了,居然还记得这个,一本帅哥多多的小说果然让人印象深刻,惭愧啊惭愧。

    “仲怀不过一新贵武将,授官二品,无勋衔、无加封、无根基,虽得皇帝信重,可头顶上还有一群可以指手画脚的尚书、阁老、大学士……要站住脚,甚至更上一层楼,并不容易。”老迈沙哑的叹息,摇曳了一室。

    明兰默然。没想到,他立业这般不易。

    “那么,咱们说回原处,圣上到底是个怎样的君主?”

    公孙白石端起茶碗,轻轻撇去茶沫子,喝几口润润嗓子,继续道:“皇上十几岁就藩,久居蜀边,从军中到朝堂到宫闱,一概全无援手。应当说,潜邸里的那几位幕僚颇为得力,自归京后,皇上行事,步步精妙、处处占理。”

    这个明兰知道,她曾听父兄提过只言片语,便顺嘴道:“这个理,就是‘孝’字吧。”

    “正是。”公孙白石笑道,暗忖到底是书香门第,教养不凡,“皇上在先帝床前打了半个月的地铺,服侍汤药,对着文臣武将就能气势足。皇上为先帝守孝,三年不选秀女,素服简食,他就可下狠手责罚那起子寻欢作乐的贵胄子弟。光惩治不肖这一记,清流就会叫好。”

    明兰慢慢沉下心,她的问题,他似乎什么都没说,但其实什么都说了。

    她紧攥的手指慢慢松开了,仰头静静听着,静得连自己的心跳都能听见。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领受权谋心术的魅力,微澜不兴,却惊心动魄。

    “先生的话还未说尽吧。”

    声音冷静轻柔,便如雨后的檐下,轻巧的水珠一滴一滴碰在光滑的石阶上。

    明兰臻首看着角落的冰盆子:“什么‘处处占理’,什么‘理直气壮’。皇上是先帝明旨钦封的储君,便是不这样又如何?至多不过被上几封奏折谏言,还能有人不认他这个皇帝么?先生,您,或者别人,到底在怕什么?”

    她抬起眼睛,澄清澈然,如一波静谧的清泉,直直地照着对面之人。

    公孙白石手上的折扇一顿,敛去脸上笑容,定定看了会儿明兰,淡淡道:“夫人说得是,然,先帝所册的储君,并非只有今上一人呀。”

    明兰不解其意,三王爷四王爷都死了,五王爷叛乱被诛,六王爷被贬为庶人,七王爷幼年夭折,八王爷登基不是理所当然的么?他们在顾忌什么?

    她有些迷糊,明明没事,心中却隐隐不安,耳边如有一阵低沉涌动的鼓声在缓缓敲打,沉沉的鼓皮响动,愈来愈近,愈来愈近,刹那她脑中一闪明光而过,脱口而出:

    “是豫王!是六王爷过继给三王爷的那位小王爷!”

    公孙白石暗赞一声,朝明兰正色地拱了拱手:“夫人蕙质兰心,心如明镜。正是那位不满十岁的小王爷。要知道,当初过继小王爷是圣上钦旨的,立三王爷为储君也是过了明旨的,就差大告天下,谁知陡生变乱。”

    说到这里,老头只有叹气了:“先帝病重之时,多少人在他病榻边上叨咕哭嚎,劝立小王爷为储。好在先帝到底明白,知道国赖长君的道理。这时局,若再立个儿皇帝,引得外戚权臣争夺,怕是立时就要生出大乱子。这才顶住了圣德太后的哀告哭求,生生立了今上生母为六宫之主,随即再立太子。唉……这些宫闱秘事,没多少人知道。”

    明兰一凝思,断然道:“这不是徒留祸患么?就没人提点先帝做得干净些?”三王爷一脉在京城经营了多少年,明里暗里盘根错节,其人力财力如何是八王爷比得了的。

    “内阁里耿介忠直的硬骨头都叫砍了,申首辅是个滑不留手的老狐狸。何况,便是先帝想到了不妥之处,也忍不下心。到底三王爷是惨死,三王妃素来温良贤惠,颇得圣心,圣德太后陡然失恃,端是可怜。若再褫夺了她们的嗣子,未免三王爷香火无继。先帝心有不忍,这也难免。唉……自先帝殡天后,前朝后宫无一刻风平浪静,皇上也是不容易。”

    其实公孙白石也觉着这事不靠谱,但人家既是死人又是先帝,不好多非议。

    明兰不说话了。她在现代的政治教授曾说过,每个主张后面都有一股势力在支持。

    八王爷即位,他从边区带来的草台班子就能青云直上;三王爷即位,鼎力辅佐的力量就能得掌天下。一旦尝过权势滋味的,谁也不肯再放下了。

    她现在明白为什么皇帝紧着让沈国舅和英国公府联姻了,不过是两股力量在抢夺中间选票;皇帝又为什么老抓着四王爷谋逆案不放,不过是寻着个由头,牵丝绊藤,借机铲除部分对头势力罢了。

    “如今朝堂之上的势力,大致可分四股:皇上一股;圣德太后和豫王一股;清流文官也算一股;还有地方上的不稳。”公孙白石紧紧皱着眉头,捏着拳头,似是苦苦思索,“大约如此吧,兴许还有些说不清的隐晦,老朽尚不可知。”

    “先生不必过忧。”明兰听得入神,渐渐进入状态了,“我瞧着皇上行事颇有章法,总能有法子的。先是清流的读书人,他们……”

    她斟酌了下措辞,这帮人其实才是最狡猾的,她家就有两个。他们打着受圣人教诲辅佐君王的幌子,永远站在有理的一边,坚决不犯路线错误。

    “皇上日渐坐稳帝位,他们自会渐渐靠拢了来。至于地方上嘛,只消中央稳固,慢慢地总能削平的。最麻烦的是……咳咳,况且,我听闻先帝临终前曾当面嘱托皇上多加关照圣德太后和豫王爷母子。”

    公孙白石拍着大腿,重重叹气:“谁说不是。真如附骨之疽,甩都甩不掉。不过,也不妨事,只盼着皇上别心急,待过个十年八年,掣肘渐少之时,当能慢慢料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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