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二年的春季,燕王朱棣和朝廷曾进行了一场“笔舌交锋”。建文帝授意李景隆致书燕王,鉴于齐泰和黄子澄已被罢官,而朝廷也已决定要遵守太祖遗训,顾全家亲骨肉大义,只要他罢兵息武,将恢复他的爵位。然而燕王接书后嘿地一笑。他二月二十八日答复李景隆,劈头就指出朝廷“不见诚实之情”。他引用李景隆信中谓“尚书齐泰、太常卿黄子澄已屏徙僻荒,天理昭明,于斯见矣”。接着指斥曰:“若以我太祖公法论之,必使其(即齐、黄)身首异处,夷其九族。今屏徙僻荒,想不出千里,必召而回,为幕中之宾矣。此外示除灭小人,内实不然。诚为可笑……”
燕王说的不错——齐泰和黄子澄并没有“屏徙僻荒”。他们只是到京城外面各自找地方住了一段儿,便又奉密诏回到应天。虽不能穿着公服堂皇出入宫门,却也时常被秘密接到皇帝身边出谋划策。燕王了解这情况,一是靠他的判断,二是有人通风报信儿。他是不好糊弄的呢。
在燕王所谓的“调弄笔舌”的同时,双方也没有停止刀兵之战。正月初一燕军即抵达蔚州。城坚守不下。守城指挥李诚(号称“冲天李”)从水沟里爬出城来见到燕王,相约献城自效。然而“冲天李”回城后阴谋败露,被逮下狱。城外燕军见城内迟迟不发信号,心里发急。因见城外有旧筑的敌台起楼,楼上原架有飞桥跨接城头的,而今桥虽毁而台仍存。燕军便想利用这座旧敌台为隐蔽,向城上进攻。燕王即令军士以布袋塞满雪土,从台上推下,逐渐堆得与城头一般高。此时便用霹雳车飞石轰击城墙,使城墙震裂,燕军乘势由敌台杀入城里。城中守将王忠、李远见大势已去,遂举城投降。
燕王又麾师西进,直指大同。大同乃代王朱桂的封地。燕王的上书与檄文,动辄称朝廷戕残骨肉,这未尝不是说给诸王听的。此前燕王又袭取大宁,将宁王拉入“靖难军”内,实现了“燕宁合流”。这回他进攻大同,自然也是希望再拉代王入伙儿。代王闻听燕军西来,便欲起兵响应。不料他已受到当地守军都督陈质的控制,无法行动。燕军攻打大同未达到预期的目的。此时李景隆闻讯派援兵西出紫荆关,向大同进发。燕军见前有坚城,后有援兵,不得不取道居庸关撤回北平。蔚州重又被官军占领。
在这期间燕王派人秘密联络鞑靼军队,引诱鞑靼国公赵脱到干、司徒赵灰邻帖木儿、刘哈剌帖木儿,率众自沙漠归附。燕王俱答应赐以爵位,约其共同对付朝廷军队。此外,燕王还加紧了在北平周围地区策反朝廷的文臣武将。除蔚州指挥王忠、李远之外,保定知府雒佥也叛降。而那些在朝中犯法的或涉嫌勾通燕王而失去官职的,也纷纷投入到燕军中来了。由此燕军势力大增。
建文元年的春天不知不觉间过去了。当初夏的暖风轻拂面颊的时候,燕王将他的马鞭往南指去。中原古战场上便响起惊心动魄的战鼓声。
二
四月初一,李景隆调集军队,会集德州。与此同时,武定侯郭英、安陆候吴杰等进兵真定。经过几个月的整训,李景隆军势甚盛。他也很想打一个胜仗以雪郑村坝之耻。建文帝则见“屏窜遐荒”齐泰、黄子澄的办法儿对燕王不起作用,也只好把希望重新寄托在李景隆的兵马身上。为壮军威,期在必胜,建文帝特地遣中官赴德州,赐李景隆以斧钺旗旌,使其得以在军中“便宜从事”。然而。说来真也不幸,中官在离京渡江之时,恰好来了一阵大风,那一套斧钺旗旌可巧儿就给刮落水里沉入江底。
斧钺旗旌落水,这被时人认为不祥之兆。若搁在洪武朝,皇上早将宦官给砍了脑壳。可建文竟不以为然,未拿中官治罪,倒是令其重新弄了一套斧钺旗旌,二番渡江。中官将这套玩意儿好生抱在怀里,眼儿都不敢眯一眯。还好,没再出差错儿。当李大将军接过这套玩意儿时,他没有想到这已是不祥之物,他的神色倒是愈加骄横了。
燕王闻知官军有北进态势,决定主动出击,将战场推向中原。四月初五,他带领诸将举行“杩祭”。祀祭军牙六纛之神。第二天大军离开北平城,向武清方向进发。四月十六日,据派赴德州、真定侦察敌情的谍报说,李景隆军六十万(号称百万)已过河间,前锋到达了白沟河。郭英军也已越过保定,拟于白沟河与李景隆会师北上。燕王遂下令继续南进,全军进驻固安。
四月二十日,燕军西渡白马河,驻营于苏家桥。大战一触即发。
在燕王的记忆中,四月中旬“谷雨”刚过,天气还不应该如此闷热。平畴旷野,竟无一丝儿风。云在头顶上沉重地堆积,湿漉漉的,似乎攥一把就能攥出水来。所以刚刚扎营完毕,他望着军帐外纹丝不动的中军大纛,再抹一把汗水,就估计着今夜会有一阵雷雨的。
下午申时燕王升帐。将领们在三通鼓毕依秩级次序进辕门谒礼毕,分坐于燕王座下两侧。他便与将领们分析军情。针对敌军几位主要将领,一一指出他们的短处。他说:“李九江志大而无谋,自专而违众”;郭英已六十五岁“老迈退缩”;“平安刚愎自用”;“胡观骄纵不轨”;“吴杰懦而无断”……他说这几个人都非将才,匹夫也,无能为也,惟恃其权尔。然则人众则乱。我击其前则彼后不知,击其左则右不应。敌前后不能相顾,左右不能呼应,徒多而无益呢!况且,贼军将帅不合,政令不一,纪律松弛,赏罚不明,岂能不败?郑村坝之战,便是其人多而未必胜之一例呢!
那时候有一群蚂蚁从他的腿下爬过去。他用脚碾了碾蚁群,便又评论李景隆说:“将军者,三军之司命也。将志衰则三军不奋,而败迹昭著。李九江甲兵虽多,则蚂蚁一般,不足为惧。恰正如兵法所云:“敌虽众可使无功。”又日“识众寡之用者胜”。尔等勿忧其众,但秣马厉兵,听我指挥,贼军必败无疑呢!
他这番话说得极其轻松,其意在于大敌当前要安定军心,鼓舞将士的斗志而已。其实他自己也知道,敌军六十余万,几乎是燕军两倍,而战场又是在自己并不熟悉的地域(不是在北平城的周围了),估计这肯定是一场硬仗、恶战呢!说实话,他心里还真有点不太踏实。
入夜时分,忽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暴雨如注。天地之间金龙狂舞,而原本安静的沟沟壑壑此时突然水声喧哗。燕王立即感受到了金戈铁马激烈厮杀的气氛。
他的脚下是一片古战场。白沟河、雄县及其东北的霸州,犹如一套连环铁索,将中原大地拦腰截断,因此它也便成为古往今来的兵家必争之地。这就是北宋大将杨延朗所镇守的著名三关。这儿不知流淌了多少兵士的鲜血。等这场暴雨停止,等太阳出来时,没准儿便会有一堆堆的白骨和生锈的箭镞被冲洗出土呢!
这场雨不应该是初夏的雨,倒像是伏季的雨。在这种季节通常是听不到雷声也看不到闪电的。所以,这提前到来的雷暴雨便给燕王一种异乎寻常的感受。他从来没有如现在这样,心里有一种莫明的躁动不安。
雨是越来越大了,雷电也一直不肯停歇。置身于雷雨的包围之中,人是如此地渺小,而他的军帐则是飘飘摇摇的孤舟。
雨水溢出沟濠,再无法渲泄,便到处漫流。黄黄的泥汤挟带着麦苗、草叶冲到了他的军帐里。积水迅速上升,已经漫过了脚,漫过了脚踝,漫过了膝盖。积水淹没他的卧榻。卫士只好将卧榻上再加一张胡床。他在胡床上躺下去了。但是衾被被挤进来的雨丝打得湿漉漉的,而灯光也照出一些可怜的虫豸在他的床腿上爬来爬去……燕王知道他是不可能人睡的了。
这一夜,燕王只好在胡床上坐以待旦。
半夜里他稍有些迷糊。似睡未睡之际,突然听得身边劈劈叭叭作响。睁眼看时,原来架上的刀枪被风吹得互相撞击,枪尖和刀刃不断地放出淡蓝色的火球,那劈劈叭叭的声响很像是燃放的鞭炮。他大为惊异,因为这种情况他是从未遇到的。
他连忙从胡床上跳下来。受好奇心的驱使,想凑近那闪落火球的地方。此时却又听得身后有异响。扭头一看,原来挂在帐篷上的雕弓悠来悠去,而弓弦鬼使神差地发出铮铮的声音……
“怪哉!”燕王情不自禁地喊出声来。
听到他的喊声,在帐篷门口的一个卫兵将水淋淋的脑袋伸进来问:“大王何事?”
燕王说:“火球!……你可曾看到刀枪上的火球了吗?”
那卫兵擦擦眼睛,刚要摇头,恰这工夫儿突然帐外又亮起一道闪电,这时便有银蛇样的蓝光在刀刃和枪尖间绕了一下,并结成了火球,发出啪的一响。但瞬间即逝。卫兵忙惊喊:“看到了!我看到刀枪上的火球了!……”
于是,燕王高兴地朝着刀枪喊道:“此胜兆也!明日上阵,我军必胜无疑!”……
第二天,天气放晴了,地上的积水也已退去。燕王将夜间他所见到的“异象”告诉了诸将,并决定在这儿祭告天地。却又怪焉!正当他虔诚地燃了香施了礼,就要以爵往地上酹酒时,忽听得执事官情不自禁“哇”的一声。他忙抬起头随着执事官的目光向空中望去。但见有五彩的云朵,呈酒爵状,飘然而来,飞驻于中军坐纛的旗杆顶上。许久才向西北飘去。
祭仪刚刚结束,诸将纷纷向燕王禀告“神爵五色现于旗前”的“异象。”燕王随即也讲述了昨日夜间他所发现的“异象。”便向大家说:“此神主显灵,告我所向也。我军当随神爵而去,必有大捷呢!”
诸将们向“神爵五彩云”所指示的方向望去,那儿正是白沟河的上游——它是由西北流向东南的。毫无疑问,燕军应该溯流而向西北方向前进。
燕王命令房宽统领的后军向河的对岸发炮,并擂响战鼓,摇动旌旗,企图迷惑隔河结营的敌军,造成燕军主力将在下游渡河的假相。但他却亲率大军循河滩向西北进发。日正午时,到达预定位置,燕军开始渡河。
燕军在渡河时是燕王常用的雁行阵。最前面的战锋队是步军。第一行七人,第二行八人,第三行九人,第四行十人,第五行十一人。这四十五人为一小队的作战单位,由队头带领,副队头殿后。若干支这样的队伍,往后往左右排列组合着。而马军是在步军之后的,以五骑为列,前后相距二十步,左右四步,队间五十步;如入险境,则前后相距十步,左右二步,队间二十五步。马军之后,则是根据战场上随时的需要,灵活机动出击的跳荡兵和奇兵。
燕军的战锋队在踏进河边的水草时,周围是特殊的静谧。没有水鸟的鸣叫,也还不到有蛙声的季节,所以只能听到哗哗啦啦的流水和兵士们脚下呱呱唧唧的脚步声。太阳和水草、河面之间朦胧着雾气;透过雾气往河的对面望去,那是一片旷野,有纵横着的几道沟堑,灌木和苇草在阳光下的雾气里有一种颤抖着蒸腾着的感觉。
燕王早派斥候到这儿探察过了。这儿河床较窄,水也不深,对岸的地形并不复杂,看来不会有什么危险的。所以他令战锋队大胆前进。然而,偏偏这一回他估计错了(也或许是他的运气儿不如以前的几回战斗好)。正当战锋队大部过了河,在河滩上整队,等待后面的部队续进时,突然不远处的柳丛里一声炮响,升起一股白烟儿。随即便有一支队伍,如从地里冒出来似的,挡在了燕军前面。
燕王那工夫儿恰走到河的中心。他急忙发令,中军的旗手立刻将黄旗前压,这支训练有素的队伍立时急速过河,并尽快地整好队形进入战斗状态。
燕王看到对方将旗下有个熟悉的身影。那人黑红脸膛,没有唇髭,髯却又长又密。他认出了这是曾经跟随他出塞北征蒙元的旧将平安,那时是指挥,如今已升为都督了。对于平安的出现,他多少有点意外,也有点轻蔑。他说:
“平安竖子,你从我出师塞北,多见我用兵,此番李九江遣你作先锋,也真是用对了人呢!”
平安将手中的矛往马鞍上一搭,叉手说道:
“平安盔甲在身,行礼不太方便,望殿下担待些。臣实不愿在战场上见到殿下,然既已相见,也只好请殿下莫怪平安无礼呢!”
说罢,长矛一挥,吼一声:“杀!”顿时鼙鼓声起,平安的兵马朝向燕军冲杀过来。此时燕军中也擂响战鼓,指挥使郑宁挥军迎着平安杀去。他们刚刚交锋,西南方向又传来一声枪响,烟尘中竖起了“瞿”字大旗,原来是瞿能、瞿良材父子的军马,旋风似地刮过来,冲击燕军左掖。燕将朱荣、李浚便带领左军迎击瞿军。鼓声和嘈杂声顿时使这片沉寂了若干年的古战场苏醒过来,且兴奋地颤抖着它的肌腹……
平安虽是燕王旧部,但却是最难缠的将军。他忠于朝廷,且又熟悉燕王指挥作战的路数儿,李景隆以他为先锋,在这场白沟河战役的开始阶段的确占据了上风。而瞿能父子也是南军中罕有的骁将,他们不顾生死的拼杀,必会大大激发部下的斗志。所以,燕军渐渐不支,死伤甚众,开始显出颓势,被迫往河的东岸退却。河水渗进了血浆,于是这古老的河流又注入了活力,也兴奋起来,掀起一簇簇红色浪花……
燕王此时有点儿发急。他的阵脚开始变乱。他发现前锋已经顶不住平安军的冲击了。恰此时,随侍左右的内官狗儿喊道:“唉,大王啊,就让俺狗儿杀一阵过过瘾吧!”燕王见狗儿双手持凤头斧,脸色青紫,而两眼呼呼冒着杀气。他说:“好!就让你过瘾!”随即拨出作为跳荡兵的千余人,是千户华聚的部队,交给狗儿指挥。狗儿挥臂一扬:“跟俺来呀!”这支队伍便朝着渡过河来的官军杀去。
狗儿膂力过人,这几年武艺练得也大有长进,初次上阵便显露威风。他左挥右砍,眨眼间斩杀数人。华聚手下一位叫谷允的百户,见狗儿作为太监都如此能耐,他也不能示弱,便挥舞偃月刀,奋勇闯入敌阵,显示了当年关云长的风采。在这关键时刻,由狗儿、华聚、谷允所带领的一千人,以他们的勇敢扼止住了前锋败退之势。这如同在山洪爆发时,在阻挡洪流的堤坝上堵漏的一只泥袋,它本身的价值也许微不足道,但它所产生的作用却是无法估量的呢!
燕王一看阵脚已稳住,情不自禁高兴地喊道:“好我个狗儿!……”这时候他便亲自带领留作“奇兵”的约一万人,从东南方向包抄,企图突入敌后,截住平安军的后路。平安预料到燕王会来这一手儿。所以他在前进的时候,并不是一味地猛冲,孤军深人,而是沉稳地整体性地推进。他怕他的部队受到燕军前后夹击,便指挥部队往河的西北岸撤退。燕军便又转向了进攻。他们把战场推向了彼岸。在此过程中,白沟河水再次上涨,一簇簇的浪花比先前更红,也更美丽……
当燕王的三十万军队全部推进到白沟河彼岸的时候,由李景隆、郭英、吴杰、胡观等统帅的六十万南军,已从河的下游方向转移过来,列阵以待。燕军只有南军的半数,而若想取得胜利,必须集中兵力,突击敌军之一翼,取得局部上的优势。燕王通过阵中的观楼,发现南军左翼比较薄弱,便摇动信旗,号令全军向西北方向猛力冲击。
在白天的战场上,兵士们是根据旗帜和鼓声而前进的。鼓声一直不停,黄色的旗帜一直前压,他们的步伐就要一直迈进。而每当喇叭吹起天鹅呜叫般的声音时,这就是“呐喊”的信号,他们便要随着喇叭声有节奏地喊着:“杀!……杀!……”这样的气势或许会使敌军丧胆,至少能给自己壮胆的。
燕军就这样洪水似地汹涌澎湃地冲到了敌方阵地。这股洪水又分作若干细流往敌阵里渗透……
那个时代步兵作战要靠他们手中的矛、箭、刀和盾牌。官军一般以十人为一“小旗”,前面是两面或圆或长的盾牌,小旗在盾牌的中间或一侧,牌后是左右数杆长枪,长枪后面是刀,刀后面是弓箭。他们可以彼此照应、救护。此谓之“鸳鸯阵”。燕军本来就是“官军”的一部分,所以他们的每一个“小旗”也是这样的组织、排列。他们的兵器跟官军也都是一样的,惟有旗帜有所区别罢了。现在他们和官军都在拼力厮杀。对这些士卒来说搞不太清楚为何而厮杀——其实,谁当皇帝对他们来说都是无所谓的。但他们壮烈地倒下了。他们的断臂或断腿从身上恋恋不舍地分离开来。他们从尸体上踏过时脚下还能感觉到肌肉的弹性。马蹄扬起的尘土掩埋了一双双闭不上的双眼……
这场将近九十万人参与的战斗从午后一直持续到黄昏。
黄昏,文人们喜欢用“血色”来形容。那天际的云霞也的确跟地面上壮观的场景融为了一体。此时,官军开始撤退,燕军乘胜追击。遗憾的是,燕军是在一块陌生的土地上追击。他们根本想不到官军会预先在地下埋藏火器……
这种火器叫“一窝蜂”或“揣马舟”。“一窝蜂”其状如鸟铳(但朱棣的时代还没有鸟铳。到了戚继光的时代,火铳便被广泛用于实战了)之铁干,但稍短稍粗,可容弹百枚。点燃火药后,百弹齐发,火焰四射,声如蜂鸣,远去四五十步,所中人物皆可穿人腹内。这种新颖的兵器以皮条缀之,一人可随身携带,战时以小铁足架于地上,其首稍昂三四寸,“蜂”尾另用一小木桩固定于地。转移时,此物亦可以置于双轮木车。它进退自如,实为当时最先进的兵器。
燕王第一次见识这种兵器。后来他在回忆这噩梦般的境遇时,他才把这种“一窝蜂”“揣马舟”,跟数日前他在帐幕里见到的刀枪闪烁光焰的景象联系起来。那也许是上苍提醒他,让他小心这种能发出光焰的兵器呢。这种神秘的兵器使他的部队防不胜防,无法躲避。将士们因此死伤甚重。未死伤者,也被它的“神威”击碎了胆魄。
幸亏天已完全黑了下来,战场上敌我双方的面目已辨不清楚;且经过了长时间的激战,确实到了人困马乏的程度。官军即鸣钲收兵。被打散了的燕军也在黑暗中集结,返回自己的营地。然而作为三军最高统帅的燕王,此时却迷失了方向,混乱之中已经找不到他的行营所在了。
那时候他的身边只有三名亲兵。幸亏这三名亲兵紧紧地护卫着他,才使他未被“一窝蜂”击中。其他的亲兵,或许就是在那灼目的光焰里被冲散,他们不知被冲到哪里去了。
此时黑夜沉沉——四月二十四日,天上没有月亮。在地面上,这儿那儿倒是有闪烁着的火亮,但他弄不清那是谁家的营房,故不敢莽撞投奔。当务之急,是须找到他的营帐的准确位置呢。
这时候,忽然听到附近有水流的声音。“有了!”他心里灵机一动,到河边看看水流的方向,不就能辨清东西南北,不就能找到自己营帐的位置了吗?
他们下了马。那三名卫兵猫腰在前头带路,他们小心翼翼地寻着水声走去。这时候他真有一种曹阿瞒在华容道上的感觉——倘如敌方有一支侦骑从这儿经过,没准儿他会束手就擒的呢。
还算幸运,他们没有遇上敌人的侦骑,很快来到白沟河边。他们根据水流的方向判断出自己的营帐在上游,便仓惶渡河。然而,刚刚渡过河,衣裤上还滴哒着水的工夫儿,却又突然发现黑黝黝的柳棵里有一队人影儿迎面走来。他立时把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儿。且暗自发笑,朱棣呀朱棣!你真地成了华容道上的曹操了吗?
……”
万幸呀,实在万幸!这队兵士是自己人。他们也是被打散了的,燕王放下心来。他们合在一起,终于拖着疲惫的身子安全返回营地。
那时候狗儿正在行辕门前急得捶头抓屁股。张玉、朱能、丘福、陈亨等几员大将也在那儿左顾右盼着。他们都牵着马,看样子是准备分头寻找燕王去的。见他平安归来,都极高兴,笑嘻嘻地拥着他进帐歇息。
燕王此时已没有了慌乱神态。他很沉稳地坐到了胡床上。问了问张玉他们,了解到各营上报的伤亡人数,大体在一千人左右,他心里有又不免有点儿沉重。他嘱咐抓紧给伤号治伤;叫他们回营歇息,加紧警戒,防止敌人偷营。并宣布提升了在阵上立功的百户谷允为指挥。待将领们走后,他忽然心里崩龙一跳,忙问狗儿:“可曾见到高煦了吗?”
狗儿摇摇头说不曾看见。
燕王“哎呀”了一声,一把推开正在给他更衣的狗儿。急得什么似地往帐外张望。后来又叫狗儿去朱能的左军大营,看看朱高煦在不在那里。狗儿咚咚地跑去了。他的心里也咚咚地跳起来了。
朱高煦这回是主动请缨杀敌的。这小子倒是练了几年武艺,他也看过这小子骑马射箭使槊弄刀,觉得工夫还说得过去,但毕竟没上过战场,真与敌人厮杀起来谁知会怎样呢?……
正担忧着呢,却听得辕门外传来了“咴咴”的马嘶。接着便有熟悉的脚步声传过来。“啊,是他!”他心里的石头便落了地。灯影儿一闪,眨眼间朱高煦便站到了他的面前。
朱高煦穿着五爪龙白蟒箭袖,系着碧玉红革带,挎着宝剑,英姿勃勃地站在他的面前。便有一种莫可名状的喜爱油然而生。他让高煦站得更近一些,将身子转来转去,看看果然未受一点伤害,更是无比欣喜。然而,欣喜过后,却又有点怀疑。便皱了眉头,沉下脸问道:“……你是没上阵吗?”
朱高煦呲牙一笑,故意不屑回答似地抬起下巴斜了眼儿望着帐顶。
朱高煦不仅是上阵参战了,而且打得很是英勇,很是出色。他杀死了五名敌人,又缴获一匹战马。按营里定的“赏格”,他可以获一等奖,即十匹绢的赏赐,不过,他与主将朱能说了,他不想要那十匹绢,而宁愿要他缴获的那匹战马。
燕王听了高煦的讲述,喜得哈哈大笑,情不自禁连连说:“这小子,倒真有点像我呢!……”不过,夸奖之后,他还是叮嘱高煦:明日上阵时,可是要千万小心,须知“箭矢可是不长眼儿”的呢!
因听高煦讲到缴获军马的事,燕王便饶有兴味。须知在那个时代,缴获一匹好马,甚至比俘获一名士卒都让人高兴呢。他便走出帐来,借着五方旗上的灯笼,见那匹马枣红色,鼻大口方,耳小目圆,脊平蹄厚,而额前的锥毛又甚是浓厚,了不得!竟是一匹良驹呢!燕王捋着他的长髯笑着赞叹:
“你小子竟有这等福气!须知这马可不是十匹绢能换得来的呢!”说罢又问:“这马有名儿了吗?”
高煦说:“还没有。父王就赐一个吧。”
燕王不假思索,张口便说:“就叫它‘火龙’吧!俗虽俗些,却也名符其实。唉,军马的名字,也不必讲究文雅呢!”
高煦赶紧叩谢了父亲给他的坐骑赐名,先告辞回营。燕王吃过夜宵,又安排了一些必要的事情后,夜已更深,身子疲倦得厉害,便上床歇息。
按说这个夜晚再不会有什么故事了。然而有一件小事儿,却值得插笔在此一提:
这天的战斗中,燕军虽有损失,却也有收获。其中的一项收获,便是从李景隆的部队里投降了三百名鞑靼骑兵。燕王听到这消息非常高兴,因为他是非常重视笼络鞑靼人的,遂决定令这些鞑靼降兵担任行辕的宿卫。他想以此表示对他们的不疑;而这些鞑靼人也对于王爷所给予的殊荣感激不尽。然而,谁又能料到啊,第二天清晨,当他集合队伍准备渡河时,却不见了那三百名鞑靼人的影儿。
起初燕王是怀疑那些鞑靼人又叛逃了的。可是经过盘查,却令他大吃一惊。原来是燕军中有一名叫作省吉的胡骑指挥使,也许出于对燕王安全的担心,怕这些降兵夜间生变,也许还有另外的什么用意,不管怎么说,他是趁燕王入睡之后开了杀戒,将那三百名鞑靼降兵统统砍了脑袋。
“大胆!”燕王朝省吉怒吼,“彼既来降,我应诚心受之。岂可滥杀!尔疑其不诚,必杀其众而后已,此大错矣!昔李广杀降,终身不得封侯,尔之功名,亦由此不显矣!”……
翌日清晨,燕军渡河,准备决战。李景隆则早已列阵以待,五十余万军队绵延数十里。
燕王将他的兵力做了调整:张玉领中军,朱能领左军,房宽领前军,丘福率骑兵领后军,陈亨统领右军,并充任前锋。燕军的马步军总数约十余万,尚不到官军的三分之一,因众寡悬殊,燕王未敢贸然下令冲阵,而是令各军稳住阵脚,等待敌军的进攻。
约巳时许,官军开始向燕军的阵营发动冲锋。由都督平安和都督瞿能各率一支精锐骑兵,同时向房宽的阵营杀来。房宽虽是前军,但今天充任前锋的是陈亨的右军,所以事实上他是处于左翼的位置。他的兵力相对较弱,且没有料到敌军会以其最强悍的两支部队,集中突击他这一个点。所以,房宽的阵营抵挡不住平安军和瞿能军的锐利攻势,在极短的时间里阵形即被冲得七凌八落,眨眼间已有数万人遭擒杀。
平安又带军冲入陈亨阵中。陈亨上前迎战。却想不到平安今日英勇无比——一面高呼“灭燕”,一面挥舞大刀砍杀。没有几个回合,陈亨竟被砍中左肩,落于马下。他的一只脚吊在了马蹬上,竟被拖出去数十步,好歹才被救助的燕军拦下。
燕军将领徐忠见陈亨军受挫,急忙带领一支兵马赶来救援。平安遂又与徐忠搏杀。徐忠也是一员猛将,但他在与平安的交锋中仍然占不到上风。他稍有不慎,左手的十指和无名指被平安的刀锋蹭了一下。他当时并没觉到疼,只是感到左手有点不太得劲儿似的。斜眼一看,原来两根手指已断,仅仅是靠一点皮肉维系着才没有从手上脱离。徐忠来不及多想,干脆就用自己手中的刀——他用的是双刀——将手指断掉。顺势撕下一片战袍,用牙咬着,草草地将断指处包扎了一下,又继续战斗。但那时平安已在他的视野里消失了……
其时燕王是在中军营地,与张玉并辔站在一座土阜之上。他很清楚地看到了瞿能、平安两支兵马在房宽阵营里驰杀的情景。他的心肌随着战场上潮水般的冲击而一阵阵抽搐疼痛。说实在的,自从“靖难”师起,他还从未遇到过平安、瞿能这样英勇强悍的敌将。他也不曾预料到敌军的攻击会是如此锐利、凶猛——不仅摧垮了房宽的阵营,也几乎摧垮了燕军将士心理上的防线,摧垮了人们的信心呢!因为他注意到,周围将士们的脸上皆是一片惧色。即便张玉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看来也有点沉不住气了。
张玉一次次地将目光盯向他。意思是问他:“怎么办?是不是撤退?……”
燕王知道,越是这种时刻,他越应该沉着冷静。于是大声地对张玉说(实际上也是让周围的人都能听到):
“胜负乃兵家常事。敌兵攻击虽利,不足惧也。我料它不过日中,气必馁而刀必钝矣!”
张玉遂点头称“是”。他看看天空,太阳还在东南方向,离“日中”估计还有一个时辰呢。
眼看房宽阵营的溃败将会影响到其他阵营稳固的时候,燕王命令都指挥丘福,带领万余骑兵冲击敌军中军大营。
但是丘福军的冲击并没有成功。敌军先是用强弓硬弩猛射,而待两军接触时,他们又从盾牌后面伸出长矛乱刺,持刀者则专砍马腿。他们有时躲开了马蹄,但那是有秩序的躲避,而不是溃散,待马蹄过去之后他们又重新聚集起来。丘福见中军冲不动,又怕陷进去,只好转攻其左掖。此时燕王急忙命令朱能统领的部队迅速出击,以支持丘福。
朱能早已按捺不住,便奋马挺槊,带着他的三万兵马潮水般涌过去。马兵和步军混合作战,燕军在局部地域形成了优势,他们终于撕开了敌阵一个缺口。而缺口一旦撕开,又会迅速扩大。官军收缩战线,企图修补缺口。
这时候双方主要兵力都投入了战斗。八十万张喉咙都在呐喊,几十万件兵器都在闪光。但天地间反而静寂了,也昏暗了……只有这样的大战,才能使这块古战场陶醉而晕厥过去。
时已中午,燕王仍站在土阜上俯视整个战场。此时他发现东北方向尘土飞扬,料定那是一股敌军企图从他的背后偷袭。他想派兵阻击,但可惜身边已没有多少预备兵力。他的兵马已全部投入战斗,连狗儿也带领一支骑兵攻进敌阵去了。如今在他身边的,只有三百来名护卫亲兵了。
如果真要抵挡住从背后偷袭的敌军,他只能摇动令旗,从前边撤回一些兵马。但那必会牵动整个战场的形势,必会影响到他的将士们的斗志,动摇其必胜的信心。他知道胜和败常决定于呼吸之间,决定于瞬间里一个“微小”的决定,这“微小”的决定也许会造成无法估量的后果呢。于是,在短暂的思考之后,他决定亲自率领着这三百来名亲兵,冲下土阜,杀向从背后袭来的敌军。
但这少得可怜的兵马是不能挡住敌人攻势的。他只能且战且退,吸引这股敌军,以避免使自己的主力部队腹背受敌。他巧妙地利用地形——利用河汉,利用丛林,利用沟坎,调动着这股敌军转来转去。因为他们全都骑马——而亲兵们的马无疑都是良马,所以敌军要想追上他们也是极难的。
敌军追不上,便发射箭矢。一时箭如飞蝗。燕王身边的亲兵不断有人中箭。而他的坐骑也连连受伤。好在他现在不仅仅有一匹“乌龙”了,还有另外的三匹好马(那都是朵颜三卫的头领们奉献他的。它们是不会说话的亲兵,时刻跟随在他的身后),如坐骑中箭,他可以在奔驰之中飞身落到另外的一匹马上。
他一面奔驰,一面往后射箭。他备有三服箭,每服三十支。等九十支箭全都射尽,他只好拔剑击挡涌来的官军。但剑锋又被砍钝了。他只能用钝剑挡一挡敌人刺来的矛。
他且战且退,且退且战。最危急的时刻终于到了——当他身疲力尽之时,偏偏身后又是河堤。他已经能感觉出,他的马在往河堤上冲时已有些吃力了。
那陡峭的河堤上的灌木,差点儿绊倒了马蹄。刚刚站稳,背后却又射来一箭,正中马的臀部。那马摔倒了,把他扔在了河堤上。恰这工夫儿,敌将瞿能瞪着血红的眼,挥刀向他冲了过来。他只好撤掉战马,急步登堤。登堤之后他又急中生智——假作挥鞭,好像是在召唤堤后的伏兵。翟能果然中计,便不敢上堤追赶,而只在堤下逡巡……
战场上什么样的事情都可以发生。许多奇迹并非人的精心设计。若干年后,当永乐皇帝再回忆起白沟河之战时,他体会到,一个人,只要还没有停止呼吸,他就不应放弃任何努力。你瞧,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奇迹果然发生了——他的二子朱高煦带着一彪兵马来到了!
朱高煦大喊一声:“父王,我来也!”跃马冲上了河堤。瞿能看见河堤上果然有燕军伏兵出现,便停止追赶,又退了回去。
燕王见到高煦,既惊且喜,颇感意外。他原以为高煦是被敌军击溃之后败退至此的呢,但是一问,将士们仍在那边战斗,朱高煦是奉了张玉的令特意来救援他的。他又颇感宽慰。这才发觉自己已疲惫不堪。当高煦让出那匹“火龙”请他骑时,他的脚竟然都伸不进马蹬里去了。
下午,战场上的形势仍未有明显变化。两军相持不下。官军依仗人马众多,再度向燕军发动猛攻。平安和瞿能父子各率自己的精兵,有节奏地喊着“灭燕、灭燕”的口号,左冲右突。越隽侯俞通渊、陆凉卫指挥滕聚也分别引兵相随。燕军勉力坚持,但明显已处于劣势。在这关键时刻,又有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忽然狂风四起,天昏地暗。在这阵狂风中,李景隆的大将军雉尾缨络五方旗被咔嚓一声折断了。这是伴随主将做指挥用的旗帜,长一丈六尺,坚竹制作,白天诸将视旗而进止,夜间则根据旗杆顶上的灯笼而行动。主将旗一断,全军顿时失去了指挥,各将不知所从,攻势随之减弱下来。
这真是天赐的良机啊!燕王当然要抓住这机会。他急令千余劲骑绕至敌阵背后出击,并乘风纵火,点燃了李景隆的大营。浓烟滚滚而起,遮天蔽日,朝战场上蔓延过来。于是这一阵风,一把火,使几十万官军陷入了混乱。同是这一阵风,一把火,都把燕军的信心燃烧起来了。“苍天助燕!我军必胜!”将士们高呼着口号,顿感力大无穷。即便受伤者也捂着伤口又从地上爬起重新投入战斗。
李景隆的军队彻底垮了!
后世的人们都认为他是垮在了不懂兵、不爱将、刚愎自用、骄横跋扈、贪而无厌、滥施赏罚……这或许都对。然则,主将大旗被风折断,这与以上的指责又有什么关系呢?
李景隆自然会觉得冤枉。他会把失败的责任推到飓风的身上。他出征之前举行“杩祭”的时候,不是也祭过风神的吗?可为何风神偏偏在关键时刻将他的中军大旗给折断了呢?
想不通。没有人能解释这种奇怪的自然现象。
当然,除非是暗中有人破坏。没准儿在中军大旗上暗暗做了手脚。然而,这种推测可是没有依据的。它只能是喜欢钻牛角尖的人的一种臆想罢了。
在白沟河之战中,陷入燕军阵中的瞿能父子及俞通渊、滕聚等将力战身死。
平安率所部与燕将朱能接战,见官军大乱,只得败退。燕军乘势如潮水般冲来。形成摧枯拉朽之势,李景隆军全部崩溃。兵败如山倒。燕军一直追抵雄县城郊的月漾桥才肯罢休。
这场恶战,官军共折损十余万兵马。魏国公徐辉祖率军数万殿后,尚未参战,得到李景隆溃败的消息,便中途而返。郭英统领的另一支部队则向西逃去。
白沟河之战燕军侥幸取胜,却也付出了沉重代价。但燕王还是决心继续南进。五月七日,李景隆在德州闻听燕军正浩浩荡荡而来,赶忙弃城南逃,率十余万残兵败将走奔济南。
德州是李景隆北伐军的大本营。粮草、被服、兵器堆积如山。单只粮食就有百余万石。它可以说是一个巨大的辎重库。它很轻易地为燕军所得。燕王大喜过望。他心里暗暗感谢李景隆这慷慨的馈赠。心里话:“若李九江这小子临逃之前放一把火儿,那我还能得到点什么呢?啊!这多好啊!往南进军的粮饷无须回北平筹集了!”……
燕军在官军过去的大本营里经过休整之后,继续向南进发。一路势如破竹,凯歌高奏。十六日即抵达济南城下。李景隆带领他的十余万兵马出城迎战。可他惊魂未定,毫无斗志。仓猝列阵,被燕军一击即溃。李景隆只好回京向朝廷复命,交还他的大将军节钺和“尚方宝剑”去了。
燕军开始在济南城周围筑垒。一场大战即将在这座著名的“泉城”展开。那七十二口名泉里,会不会涌出殷红的血浆呢?……
三
官军在白沟河大败引起朝野震动。李景隆丧师逃遁更招致许多官吏将士义愤填膺。其间流传的几件轶事颇是感人:
济阳县有一位教谕,名叫王省,乃当世名士。济阳城失陷后,他被燕军游骑所俘。但他毫无惧色,从容引譬,慷慨陈词,向游兵们晓以“忠君报国”之大义。燕军游骑竟为之感动,解缚释归。这位王教谕回到县学后,将弟子们召到“明伦堂”里。他正襟危坐,问诸生道:“你等知道此堂何名吗?”诸生齐声说:“此堂‘明伦’也。”王教谕遂痛心疾首道:“既谓‘明伦’,则今日君臣之义何在耶?”言罢放声大哭。他的学生也哭作一团。哭声中,王省以头撞柱。此时脑浆进溅,仆地而亡。
还有一位锦衣卫镇抚,名叫杨本,是一员勇将。惯用一根三十斤重的铁棒,冲锋陷阵,屡建战功。他听说白沟河之役官军大败,立即上疏弹劾李景隆之罪,并自荐请缨。其疏曰:
刑属三千,罪莫大于不孝;人伦有五,德莫大于尽忠。忘君虐民者,不可以不惩;丧师失律者,不可以不罪。今长兴侯耿炳文,丧军士二十万于燕地,皇上怜其为太祖故旧,不忍加刑。又曹国公李景隆,四月进兵,丧失军马无限。皇上责问,乃归罪群下。乞假臣为大总兵,用能官一员,召募义勇,招抚军伍,凡先锋参谋军政稽考等官,臣自当保举,仍特命亲王为监军,疾驰燕师,则可免生民于涂炭,奠宗社于泰山矣。
可惜这份奏疏并未引起朝廷重视。杨本遂自率孤军独出,而其他将领竟无一兵相援,结果兵败被俘,慷慨死节。
而朝中大臣,许多人对李景隆也是深恶痛绝。其中表现得最激烈的,当属黄子澄和练子宁。
黄子澄看似“赋闲”在寓,其实,他是到嘉兴杨任的家里盘桓了数日,便又被建文秘密召回京来的。但他“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对朝里朝外发生的大事,不但了如指掌,甚且指手画脚的。他听说李景隆还朝之后,皇上虽是遗憾,怫然不悦,但却并未深究其罪,赦而不诛;他就捶胸跌足大哭一场。又愤然上书道:
“景隆出师,左右观望,怀有二心,故大败耳。陛下不亟诛此贼,何以谢宗社、励将士?”
上书之后,又想起李景隆掌“平燕大将军任”,原本是因自己的荐举,就深以为憾,深以为耻。当即宣布与李景隆“割席断交”——退回了香岫、香蕙两个优伶。至于同样是李景隆赠送的那只獬巴狗儿,他也曾想过要退回的,却又觉得此狗实在太像李贼,或者说李贼太像此狗,便突然“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想将此狗杖毙。但此狗却早有所警惕(或许是他太通人性儿了,能看出主人的满脸杀气),它早在黄子澄摸起棍棒之前已逃之夭矢。
练子宁名安,以字行。洪武时任过翰林修撰、工部侍郎。建文初与方孝孺并受皇上信用,改吏部左侍郎,又迁御史大夫。李景隆两番北伐均告失败,他在疏中历数其罪,请皇上诛之。疏上不报。练子宁满腔怒火按捺不住,这一日终于喷发出来。
那一日是“望日”,皇上御奉天殿举行“常朝仪”。文武百官四品以上得以入侍殿内。而李景隆和练子宁都是站得比较靠前的。他们一个在西,一个在东,斜对着脸儿。练子宁看见李景隆虽是败军之将,负罪之后,却仍是一副极潇洒极傲岸的模样,仍保持着太祖所褒扬他的“顾盼伟然、雍容甚都”的派头儿。练子宁就气不打一处来。他决定要教训教训这“膏粱竖子”。于是当御前承宣官代皇上刚宣布“众卿有事出奏,无事则退朝”的那当儿,练子宁便高喊一声:“臣有事奏!”他便愤愤然地指着李景隆叩首大呼:
“坏陛下事者,李景隆贼也!臣备员执法,不能为朝廷除此怀有二心的卖国贼,真死有余辜!即请陛下先将李景隆正法,然后治臣渎职之罪!”
建文帝未料到练子宁的措辞会如此严厉,态度会如此激烈。他就拍拍龙案说:
“哎,练子宁,你说李景隆‘卖国贼’,可有证据吗?”
练子宁说:“陛下还要臣拿什么证据?李景隆两番北伐,视军旅战阵为儿戏,视兵将性命为草芥,千里之地送与燕,十数万兵马捐躯疆野。不杀此贼,如何面对先帝、面对国人啊!”说着说着竟忘情地大哭,随后又呼地爬起,冲到殿西的武班里,一把拖住李景隆的袍袖,另一只手扬起象牙笏板兜头就打……
李景隆毫无防备,前额上狠狠地挨了一板,砸得他眼冒金花。他拼命想挣脱,但练子宁抓得太死,用另一只胳膊招架时,肘弯儿上又挨了一下。疼得他大叫起来,而袍袖也被撕开了长长的一条裂缝儿。
殿上立时乱了。几位大臣赶快扑过来拉架。但他们似乎有意“拉偏架”——不是阻挡练子宁的殴打,而是阻挡李景隆的招架。建文帝用手在龙案上崩崩地直敲,喝令他们肃静、规矩一点儿,可殿上乱哄哄的,根本没人听清他喊了些什么。后来,还是随堂太监看不过眼儿,招呼值殿的锦衣卫过来,强行把练子宁和李景隆拉开了。
李景隆倒是觉得无比冤枉。他何曾受过这样的侮辱?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一面抹着额头上的血,一面扬着被撕烂的袍袖,哭咧咧高喊:
“出征作战,胜负兵家常事……将士不用命,临阵怯敌,见死不救……我固有责,可练子宁这狗东西诬臣为‘卖国贼’,怀有二心,却不是血口喷人吗?……”
李景隆便哭诉了郑村坝和自沟河两次战役的失败经过。他说在郑村坝的时候,他与将士们冒着酷寒与敌周旋,眼看便要取胜,却不料河冰突然断裂,致使数万兵马溺入水中。这难道是他的责任吗?又再说白沟河之战吧,他已将燕军全面包围,正欲收拢口袋,将敌全歼囊中,又谁知狂风突至,遮天蔽日,竟将他中军大旗折断,招致全军混乱,功败垂成。莫非是他故意地砍断了自己的将旗吗?岂有此理!苍天可鉴!……
李景隆边哭诉着,边要扑向练子宁,以牙还牙地也揍他两笏板。可练子宁并不躲闪,且越发刺激李景隆道:
“你在战场上也有如此威风吗?若有如此威风,岂有昨日之败呢!”这也罢了,他又扑向御案,崩崩地叩头高喊:“请陛下斩景隆,再治臣之罪!若宥景隆,必无微臣!……”
此时殿内殿外的文武百官大都冷眼旁观,心中暗笑:这若是搁在洪武朝,李景隆丧师败绩,早也该斩首了;练子宁虽直谏值得赞赏,然咆哮于帝座之前,没准儿也早给“廷杖”了。哪容得他们在这儿胡闹呢!然而,建文帝毕竟不是洪武帝,他也没有杀李景隆,也没有“廷杖”练子宁,而是连连摇着手说:“烦死了!退朝!……”
建文帝亲自宣布“罢朝”,气哼哼拂袖而去。
此之后,宗人府经历宋征、御史叶希贤也上书皇帝,支持练子宁之议,弹劾李景隆“失律丧师,怀二心,宜诛。”但可惜他们也拿不出其“怀二心”确凿证据。皇上念李景隆乃功臣之后,皇家亲戚,享有“世荫”,其父岐阳王李文忠又在朝臣(特别是武臣)中关系盘根错节,他难免要有“投鼠忌器”之虞。所以李景隆最终也未受到什么惩处。
只是李景隆从此之后其气焰收敛了些,已不再那么傲然,风度也不再那么“雍容”。而且注意了多穿内衣,以防备笏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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