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大帝朱棣-真定之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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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农历八月中旬,是北平一年中的最佳季节。天气不热不凉,金风频送成熟了的谷黍的香味,树木花草的色彩,也比春天更显丰富而绚烂。著名的燕京八景,头一景便是“太液秋风”。太液池便在燕王府东城墙之外。每年的这个时候,燕王总会偕了王妃、夫人荡舟湖上,品茗观鱼,听歌女弹唱“红藕香残玉簟秋”;当然也会邀请道衍等人雅会,欣赏“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但是今年不行了,战争使人们冷落了这着意装扮的秋景。

    战争也使人们忘记了正在临近的中秋节。

    中秋节是仅次于春节的大节。各家各户老老少少要在八月十五日的夜晚吃月饼,喝团圆酒。燕军因连续三十余天的征战,将士们疲惫至极,亟须休整;而家在北平的那些人,更希望与亲属们在中秋节的夜晚共享天伦之乐。但战争就是如此冷酷无情——它偏偏选择这样的时刻,让你舍妻离子,拿起刀戈奔赴战场。

    八月十三日,亦即燕王起兵三十六天之后,由耿炳文率领的北伐之师抵达真定。真定府在洪武初期曾隶属于河南、山东,后划归北平布政使司。其治所距北平城三百余里。燕王很快便得到了这一消息。燕王那一天刚洗去了身上的征尘,补了补因战事耽误了的觉儿。下午未时许刚刚醒来,计划着与徐妃扯几句家务事的,恰这时候,内侍禀报说张玉从真定回来了,现在存心殿东便门等候王爷召见。他连忙更衣,离开后宫。说实在的,这是一个多月来他在后宫呆的惟一的一夜。他一气睡了十个时辰,醒来后眼皮仍觉沉重,而双腿站都站不稳了。

    一刻钟后,燕王与张玉、道衍、朱能、丘福、张信等聚在了存心殿东便殿里。

    张玉已经五十六岁,中等身材,胖瘦适中。他在元朝时就曾做过枢密知院。元朝灭亡后,一度重走漠北,洪武十八年归降大明。此人多次随燕王征战,以“善谋”闻名,颇为燕王倚重信任。日前燕王派他到真定一带侦察敌情,他这是风尘仆仆刚刚返回。他一身商旅打扮,眉毛和胡须上沾满灰尘,两眼满布血丝,嘴唇上千裂出血渍。看上去极度疲惫。据张玉禀报,他带领随从赴真定侦察,得悉耿炳文兵号称三十万,但实际到达的仅十三万。其中都指挥潘忠率二万余人驻郑州,杨松率九千人为先锋据雄县,与忠互为接应。张玉说:“南军虽气势汹汹,但纪律松懈,难以约束。杨松部强占民房,潘忠部践踏庄稼,乡民颇多怨言。此二将勇而寡谋,不足惧也!”

    燕王说:“耿炳文倒是宿将,治军有方……”张玉说:“炳文虽长于用兵,怎奈廉颇老矣。臣听说他刚至真定,便受了寒凉,患上腹疾。集众将开会时,他真的是‘三遗矢’呢!……”说着,噗哧笑了。众人也哄地笑了。笑罢,张玉又说,“依臣看来,趁南军立足未稳,我军应迅即出击。”燕王说:“世美的意思是,不要等敌军来攻,而是杀出北平,挥师南进?”张玉说:“正是。臣以为,潘忠、杨松扼吾南路,宜先破之!”

    燕王想了想,转对道衍:“斯道先生你看呢?”道衍说:“张将军所论极是。臣早知潘、杨二将勇而寡谋,当不难破。大王赶快发兵吧!”燕王又略作沉吟,说道:“如此,我们就到涿州过中秋节吧!”

    燕王当即决定,由他亲自率中军,朱能为先锋,张玉殿后,即夜出师南进。而令道衍、张信辅佐世子朱高炽留守北平,并保证粮食补给供应。散会的时候,他爱怜地抚着张玉的肩说:“世美,真是辛苦你了!……”

    燕王回到后宫,趁着晚饭的工夫与家人道别。徐妃微有些酸楚地悄声说:“你看,中秋节眼看就要到了……”朱高炽被母亲提醒,想起了什么,忙跟内侍耳语几句。稍顷,内侍端来了一盘月饼。燕王很高兴,说:“我们就提前过节。来,一起吃月饼吧。”

    此时月亮已出来,轩前洒一片清辉。他刚吃了几口月饼,便觉得已经饱了。离开饭桌,踱至轩外,望着月亮出神。徐妃知他有心事,便也跟了过来,问他有什么事儿放心不下。燕王便说:“原来我是想在中秋节宴请众将的。可战事要紧,只好作罢。如今我想请你代我于中秋之夜,将众位将领的家属接至宫里,一同吃月饼赏月……你着如何!”徐妃说:“这是多好的事呀。放心吧,我自会安排好的。”燕王又嘱咐:“不要忘了张信的老母亲,她可是识大体知大节,有功于我们呢。”徐妃说:“忘不了。臣妾自会安排好的。”

    随后徐妃便又给燕王找出甲胄,帮其披挂。她带领全家人,以及内官和宫女们,将燕王送出宫门。那时候号角响起,鼓声也响起,新月圆圆地显桔黄色,已挂在了承运殿的飞檐上。

    八月十五清晨,燕军抵达涿州。

    涿州城西南约十五里处有一娄桑镇,乃三国时刘备故乡。燕王下令,就在娄桑安营扎寨。他要求将士们秣马蓐食,养精蓄锐。燕王曾听传说,这娄桑镇当年有棵大桑树,高五丈余,遥望如车盖,相者断定“此家必出贵人”。后来果然出了刘备,贵为天子。刘备当年曾是皇叔,而朱棣现今也是皇叔。说起来二人还真有些相似之处呢。朱棣有意地看了看这娄桑镇,确有几棵大桑树,都“遥望如车盖”,但肯定不会是刘备时的桑树了。

    燕王在娄桑建了方形大营。他自领四千人为中军。张玉、朱能等统领左右虞侯、左右厢四军,共六营,每营二千五百人,围绕中军。六面中军大纛就在一棵高大的桑树旁边。大纛后面,又是指挥用的五方旗,以及严警鼓、角号之类。燕王在洪武年间多次带兵,在建营、行阵上颇有李靖遗风,为众将所宾服。

    立营之后,他到各个分营巡视了一遍。刚刚回到中军大帐坐定,准备坐到胡床上小憩一会儿,这时张玉来了。他带来了一个极好的消息。原来,涿州的知州近日接了“平燕布政使”暴昭的令,中秋节须到雄县杨松的营里犒军。一位判官带领几个衙役,押着二十来车酒食,刚刚出城,不期正与燕军一队马队相遇。马队便截得了这批酒食。张玉乐悠悠地说:“兵校们都道是有口福儿,刚踏涿州地儿,便有人送来中秋节的酒食呢!”

    燕王也很高兴。便说:“看来选在娄桑下营,真是选对了地方。”又问:“他们呢?”张玉以为他问的是那二十来车酒食,便说:“放在了朱能的营里。”燕王却说:“我问的是涿州押来的人。不是还有什么同知吗?”张玉说:“那几个人,也在朱将军营里。”

    燕王捋着髭髯若有所思。稍顷他说:“世美呀,我看这些酒食……还是送去雄县吧?”

    张玉一愣,但接着就理会了燕王的心思。便问:“殿下莫非是想用这些酒食作诱饵赚城吗?”

    “正是。”燕王说,“今夜恰是中秋节,雄县守敌必然饮酒行乐。他们想不到我军来得如此之快,更不会提防我军攻城的。”

    “殿下英明!”张玉说,“那就下令准备吧。”

    于是,燕军下午渡过白沟河。黄昏时,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四面包围了雄县城。与此同时,那二十几辆载了酒食的骡车,辘辘辚辚沿了官道来到城的北门。守门兵士借着夕照,看到来了一车车的酒坛和肉食,精神先就为之一振,那喊话的嗓音,带出了馋味儿:

    “什么人儿?哪儿来的?”

    “在下是涿州判官的胡本。”骑在马上的一名官员说,“今奉平燕布政使暴大人之命,送些酒食犒军。请快开城门!”

    守城门的兵校大喜。他们不曾提防这二十来个手无寸铁的人会带来什么危险,当即乐悠悠地把吊桥放下,城门也隆隆地洞开。扮作涿州同知的张玉,便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微笑,领着骡车进了城。在城门洞里,扮作车夫的燕军兵士极幽默地向守城兵士挤挤眼儿,守城兵士们心领神会,便假作帮忙推车,飞快地抢下了几缸酒。然后也幽默地吹响口哨,表示谢意。

    南军先锋官杨松的军帐,是设在一位乡绅提供的闲置宅院里。其时杨松正与他手下十几位军官准备吃酒贺节。酒宴就摆在厅外露台上,等会儿可一面饮酒,一面欣赏新升的圆月。杨松三十余岁,虬须满面,豪爽勇悍,嗜酒如命。听到卫兵报告涿州来人犒军,自是高兴,便说“快请”!遂将酒食从车上卸下,旋即分配到各分营。然后请押车来的“通判”及随从人员入席。

    杨松与张玉以往并不认识,且他对涿州的情况也一无所知。端起酒杯之前,他还多少有点警惕。故而询问张玉:涿州的知州叫什么名字?他为何没来?等等。张玉早有准备。因为他曾审问过那位真正的涿州判官胡正,所以回答得滴水不漏,毫无破绽。端起酒杯之后,杨松的兴趣就全集中在酒上了。他不断与张玉碰杯。

    张玉说:“我实在不胜酒力。”不料杨松把眼一瞪说,“那不行,不喝就是瞧不起我”。张玉只好奉陪。其实张玉的酒量颇大——人都说他有“酒漏”,不管喝多少酒皆会从腋窝里“漏掉”。张玉倒是怕杨松不肯多饮,便提出要与他“猜枚”。杨松哈哈大笑说,“猜枚便猜枚。我还怯你不成?”随即抓了一把莲子作枚。猜来猜去,杨松被罚了不知有多少杯。于是,等月亮上来,张玉提醒他赏月时,他眼中的月亮,似乎有三五个之多了。

    酒气弥漫雄县城。兵营到处是碰杯声、猜枚行令和笑骂声。巡逻的兵士因喝了酒,脚步已蹒蹒跚跚了。

    此时潜伏于城外的燕军,由朱能带领着,悄悄接近城墙,开始用云梯等工具攀登……

    而杨松与张玉正喝到高潮处。张玉说:“今日与杨将军等幸会。我且吟一首曹孟德的《短歌行》为公等助兴,如何?”杨松及部将们鼓掌说“好”。当下张玉便从杨松身边卫士的手里夺过一杆枪,就在月亮下边舞边吟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杨松和他的部将们摇头晃脑连连喝彩。张玉一面吟舞,一面留神听外面的动静。当吟到“山不厌高,海不厌深”时,突然挺起长枪,朝杨松刺来。

    杨松虽是醉着,但毕竟久经沙场,历练得十分机敏;见明晃晃的枪尖刺来,本能似地一闪,张玉便扑个空。正惊诧间,却又见张玉趔趔趄趄继续吟舞:“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杨松便认为方才必是一场玩笑了。

    远处却有炮声传过来。杨松原以为是节日里民间放的花炮,但细辨却又不像。随后街上又传来喊杀声和兵器撞击声。杨松本已酩酊大醉,此时猛然警觉,一面去兵器架上取刀,一面喝问张玉:“你究竟何人?”“张玉说:“我乃燕王帐下都指挥张玉,奉命前来收取雄县。杨将军快快投降吧!”杨松哇呀一声大叫,酒也随着叫声全去了。他咬牙切齿地骂:“你也真不仁义,竟在中秋节动兵,真小人也!”张玉笑道:“自古兵不厌诈,弗论仁义。惟要取胜。杨将军莫生气啊!”说着,又挺枪刺来。杨松用刀架住。两人便对打起来。

    此时随同张玉进城的那些“衙役”、“车夫”也都抢夺了兵器,跟杨松的部将展开搏杀。南军将领毫无防备,有醉得厉害的,任凭身边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兀自趴伏在酒桌上说着醉话。酒醒过来的,匆忙夺马而逃,回到自己的营地去召集兵士指挥战斗。杨松边打边退,逃到街上。恰好朱能带领北军潮水般涌过来,他立刻被潮水淹没了……

    接近黎明时分战斗结束。雄县城被燕军完全占领。杨松的九千人马虽顽强抵抗,但因平素军纪不严,仓促应战时又是一片混乱,结果除极少数投降者外,几乎全部战死。

    杨松多处受伤而拒不投降,最后自杀。

    燕王骑着他的汗血马,披着曙光进入雄县城。到处是尸体。街衢中充斥着血腥气。他验看了杨松的尸首,见其虽死而怒目圆睁。他长叹一声将死者的眼睑阖上。而在一堆堆的尸体旁,尚有未吃完的月饼;有的死者手里拿着的,竟不是刀枪,而是酒碗……燕王心里沉沉的。这就是中秋节啊!他们是在“团圆的日子”永远地离开了家人。战争就是这样地残酷无情!

    燕王在血腥气和酒气尚未消散的雄县城召集众将开会。他判断潘忠驻在鄣州,离此不过七八十里,即使听到雄县城被包围的消息,也不会想到这么快便被攻破,必定驰兵救援。所以他要求将士们,立即做好应敌准备。他胸有成竹地说:“吾必生擒潘忠。”

    众将不明白燕王的想法儿,问怎样才能生擒潘忠。燕王说了四个字:“设伏击援”。

    按照燕王的部署,千户谭渊带兵千余,迅即潜伏于白沟河上的月漾桥附近。月漾桥是由鄣州到雄县的必经之处。谭渊的人马埋伏之后,先放过鄚州的援兵,等到这边雄县炮声响起,然后占领桥头,断绝敌之退路。张玉、朱能等带大军掩杀过来,前后夹击,则潘忠无路可逃,必束手就擒。

    计策无疑是高妙的,然而,当谭渊带领一千余人来到月漾桥时,却发现没办法隐蔽。因为桥两边虽有芦荻,但在大天白日,藏在草丛里很容易被发现。而桥头河岸,又是一望无际的平畴,也藏不住千余人马。怎么办呢?……估计到潘忠的兵马就快要出鄚州城了。谭渊忧心如焚。

    恰在这时,一个黝黑面皮的兵士凑近谭渊说:“大人,我倒有个办法儿,不知行不?……”谭渊现在的心情是“病急乱求医”,忙问他:“有何办法儿?快讲!”那士兵说:“我们何妨藏到河水里去?”谭渊一听就泄了气。旁边的兵士也哄地笑了。的确,若藏到水里去,如露出头来会被敌人发现;如不露出头来可会憋死。这办法儿是胡闹。

    但那兵士却不怕弟兄们讥笑。他说:“我且做个样子你们看看。”说罢,就近掐了一段芦管叼在嘴里,又捞了一把菱草顶在头顶,然后下到河中。只见他的身子渐渐沉下去,沉下去,后来只露了那蓬菱草和芦管。……谭渊一看大喜:“这办法儿行啊!”当即命令部下如法炮制。

    谭渊他们刚刚在河里潜伏停当,鄚州城门就打开了,黄尘滚滚而来。潘忠带领兵马从月漾桥上驰奔过去。此时从雄县方向传来号炮之声。谭渊的一千余人急忙浮出水面,迅速占据桥头,树起燕军旗帜,且在桥头设置了路障和火墙。潘忠情知中了埋伏,真是进退两难。犹豫之间,张玉、朱能率大队兵马从雄县杀了过来。潘忠无奈何只好迎战。但南军已兵慌马乱,自相践踏。不少兵士落水淹死。主将潘忠身陷重围,左冲右突,马蹶被俘。

    燕王就在月漾桥头向潘忠探问鄚州虚实。潘忠说,城内尚有兵士万余,军马九千,辎重无数。他并且向燕王建议:“郭城守将若闻我败,必会撤走。殿下须急取之。”燕王觉得这主意不错。看看天色,才不过巳时许,这胜仗打得也太容易了。再鼓一把劲儿,鄚州定可夺下。于是便鼓动将士们一鼓作气,攻下鄣州后好好庆贺一番,把中秋节放到今夜来过。众将士也斗志正旺,不觉疲乏。燕王随即整军进发。而令潘忠带领其旧部千人,仍张着原来的旗号,充任前导。

    大军很快到达鄚州。城上守军远远地听到了报捷的鼓声。放眼望去,滚滚烟尘中飘动着的是本军旗号。他们毫不迟疑地把城门打开了。随后他们也就成了燕军的俘虏。

    这是八月十六。今夜的月亮比昨夜更圆。连战连捷的燕军官兵开怀畅饮,笑语喧哗。燕王乘兴登上鄚州城楼,向西南方向眺望。他问月亮下面那是什么?身边诸将有的说那是小河,有的说那是村庄。燕王又问:“小河和村庄后面呢?”诸将说看不到了。燕王哈哈大笑:“那是真定!”诸将遂大笑,说:“是啊,真定就在那个方向。耿炳文老贼就驻在真定呢!”

    燕王又问:“真定再后面是哪里?”

    这回诸将们都没有说错,齐声说:“真定后面是应天呀!哈哈哈!”

    月光因这笑声而更明媚了。

    二

    燕军逶迤行进在晨雾缭绕的山路上。

    燕王骑着他的汗血马,正眯目养神。他有这个习惯,也有这个本事,经常在马背上打盹儿而不会摔下来。当然,他可以坐车,或者坐肩舆,那样可以舒舒服服地休息。但那就不是真正的将帅了。真正的将帅,就应该与士兵们同甘共苦。

    他的五六十名亲兵也骑了马,前后左右地护驾。那位力大而身怀绝技的“憨张”即庞来兴,现在也成了他的亲兵,在行军行列里担负举帅旗的任务。帅旗有五色,以黄色为主,黄旗飘扬在哪里,人们便知道主帅的位置在哪里。另外的四色,分别代表不同的方向。比如,南方有贼,帅旗换红旗,北方有贼则换黑旗,南方有贼举青旗,西方有贼举白旗。旗压,表示“前进奋击”;旗正立,表示“停止”;旗偃,则表示“敌情解除,照常行军”。

    现在庞来兴所举着的是黄旗。这面黄旗在晨雾中时隐时现。周围很静。透过薄雾可以看到挂了红灯笼似的果实的柿树,和一小片一小片未收割的金黄色黍稷。偶尔也可以听到幽幽的犬吠和牛哞。

    这是由涿州通往真定的一条小道。前天,即八月十六日,燕军攻下鄚州之后,将士们痛痛快快补上了中秋节。但是他们并没能好好地休息。因为就在当夜,燕王突然决定乘胜南下,直取真定。真定是耿炳文的大本营,集结有十几万大军,而耿炳文又是久经沙场的宿将,这可是要认真对待的呢。

    此前燕军虽连战皆捷,势如破竹,但并没有接触南军的主力。燕军的主力应该有三十万,现正在飞檄调集之中。如果等待耿炳文调齐了兵马,以真定为基地,向北平大举进攻,燕军将会十分被动;所以燕王认为,他的军队应该以攻为守,主动出击,碰一碰南军主力。

    燕王在白沟河畔召集众将开会时说:我军在一日间擒杀了潘忠三万之敌,攻克了雄县、鄚州,这消息不会很快就传到真定;即使耿炳文得知消息,鉴于此地距真定遥远,他也不会担心我军会远途跋涉打他的大本营。既如此,我军应当立即出发,“由间道,出其不意,破之必矣”。张玉极力支持燕王的意见。他说:“彼众新集,足未立稳,我军乘胜,可一鼓破之”。众将对这种主动出击、速战速决的战术都没什么异议。于是,打下鄚州后,大家盔甲未解,汗渍未洗,又踏上了南下征程。

    他们在偏僻小路上疾行了一夜,清晨正是最疲乏的时候。燕王正眯着眼打盹儿,听得有马蹄声逆向传来。接着看到张玉、朱能等几位将领站到面前。他们请示他,是否停军歇息,埋锅做饭。燕王问这是什么地方。张玉说,这是在蠡县和博野之间。燕王得知军队一夜之间走了近百里,的确是该食宿了。又往前一看,远处的尖兵竖立的是黑旗,黑旗说明前头有泉水,而无险情。于是便令中军下令,就地歇息。他的亲兵便在近处为他架设帐幕。

    燕王和张玉等将领边吃着饭,边看地图,计算着路程。如无意外,再有两天便可抵达真定。为此需要细细地研究一下,到了真定之后怎么安营,如何选敌薄弱处组织突袭……但这都需要及时而准确的情报。他们现在就是等待着斥候的消息。

    吃完饭时,恰好斥候回来了。他们不仅带来了敌方的的情况,且还有意外收获——擒来了一名耿炳文部下的小军官,名叫张保,职衔为百户。燕王很高兴,也不歇息了,便令将张保带进帐来审问。

    张保三十来岁,生得瘴头鼠目,很乖滑的样子。一进军帐便朝燕王叩头说:“只要饶小人不死,小人愿效犬马之劳。”据他自己交待,他是带了两名探马,在察勘道路时不慎与燕军遭遇的。那两名探马战死,而他因马腿受伤,逃跑不及当了俘虏。

    燕王从张保嘴里得知,耿炳文军共有三十万,已到真定的有十万,其中一半驻扎在滹沱河南,一半驻扎在滹沱河北。这几日那边一直忙活着架桥铺路,安营扎寨。暴昭也正加紧催缴给养。耿炳文近期身体情况还不错,昨日还到张保所在的营里视察过。耿大人治军甚严,视察时详细询问张保的长官,如何警备、如何立号、如何持更夜巡、如何防毒寻泉等等。长官回答不清的,当场就予以训斥、记过……

    在审问的过程中,燕王忽然心生一计。他对张保说:“我不但不杀你,还要重赏你呢。”当场赏给他五十两黄金,一匹好马。

    张保受宠若惊说:“大王这是何意?小人怎敢受此重赏?”

    燕王说:“张保呀,你虽愿降,我却不想留你。你带了黄金,骑了马,赶紧就走,回真定去。”

    张保惊诧地问:“我骑了马,带上黄金回真定?……大王。小人没听错吧!”

    “你没听错。”燕王说:“但你必须做一件事情。你一定要见到耿将军,告诉他,我军夺得雄县、鄚州,士气正盛,锐不可挡。本王这就要攻打真定,现已军次蠡县与博野之间。你要他早作防备。”

    “大王,这、这不是实情吗?”张保说。

    “就是实情。你就是要将实情告诉耿炳文。”

    张保刚出军帐,谭渊便朝着燕王瞪着眼嚷开了:“王爷,我军间道而进,为的便是‘兵贵神速’、‘击其不备’。今却令降者回去报信,这是为何呀?”

    蒙古族将领火真性格爽直,也红着脸嚷道:“大王常谕全军如何严守机密,怎的自己倒把机密泄露于敌人呢?”

    张玉倒是老练多谋,他已窥知燕王心底,便说:“二位将军莫急,大王这样做,定有一番道理的,我等且洗耳恭听吧。”

    于是,燕王笑微微向大家做了解释。原来,他是根据张保提供的情况,临时改变了策略与计划。他说:

    “我原先不知彼之虚实,故欲攻其不备。今已知其半营河南,半营河北,则须随机应变。耿炳文用兵向来谨慎,他知我来攻,必将河南兵力移于河北,全力拒我。如此,我可一举而尽败之。令其知雄、鄚之败,意在‘夺其气’也。兵法所谓‘先声后实’,便是此意。倘不令其知实情,悄然兵临城下,以我之兵力虽也能胜北岸军,然而南岸之贼若乘我战疲时鼓噪过河,以彼之逸敌我之劳师,则敌我胜负难料呢!……”

    他这番话强调的是活用兵法。虚虚实实,因时善变。既灵活指挥自己的队伍,又巧妙调动敌方的兵力。而且,他估计这个张保未必是真降。如是真降,则可作我方之内应,如是诈降,则可利用这个奸细,跟耿炳文打一场心理战,通过张保的嘴,先在士气上压倒对方……

    他这么一解释,众将心悦诚服。无论在兵法的运用上,还是在胆识上,都不能望其项背,只有唯唯听命而已。

    燕军继续南进。八月二十四日到达无极县。

    无极离真定只有七十里左右的路程。也就是说,明天便可接近敌方营区了。在这样近的距离内,很可能会有敌人的探骑、斥候活动,所以燕王要求众将领,在各自的营地,切实注意警戒。一旦有警,以鼓为号。发觉贼至者,勿慌勿动,待贼尽入,然后击鼓,诸营响应。入夜前又规定了今夜的“暗号”。燕王随意想出一句:“道是无极却有极”。令各营悄悄颁传。

    这夜燕王又在他的军帐里召集众将开会,确定明日的行军路线和宿营地。这事其实他已有成算,但因敌众我寡,想就此试一试诸将们的勇怯。没想到好多人的意见很不对他的心思。弄得他不愉快,别人也很尴尬。

    第一位发言的将军,主张先不要去真定,而是开赴新乐。到那儿观察一下敌方的动静再作计较。

    新乐是真定府的属县,在真定西北,也有七十里左右距离。真定、新乐、无极,恰是三角形。到新乐去,跟在无极呆着,有何区别呢?

    令燕王想不到的是,多数将军都主张去新乐,少数人闷不作声,而只有张玉一人主张杀向真定。这位老将军很是激动,胡须一翘一翘地说:“今当直趋真定。彼虽众,然新乐未知,我军乘胜一鼓可破之!”

    “好!”燕王情不自禁地为张玉鼓掌。只有张玉的意见对了他的心思。那些将军的议论早就让他憋气了。他说:“新乐僻于一隅,我逗留于彼,锐气消减,贼引众来战,众寡不敌,尔等自度能胜否?真真岂有此理!”说着说着激动起来,有一句很刺激人的话便冲口而出——“惟有玉言合吾意,吾倚玉一人足矣!诸公愿去新乐者,请自便吧!”

    这话好像打了众人耳光,脸都红了,甚至紫了。那第一个发言的恨不能钻进地里。即便是张玉,也面红耳赤,心里颇不是味儿。燕王这句话有讥讪众人“贪生怕死”之意。军人最怕人说自己贪生怕死。所以,会场上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彼此的粗重喘息倒是清晰可闻。

    燕王意识到这话有点伤人心。但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已收不回来。事实上燕军初起,恰是用人之际,只依靠张玉一人怎么能行呢?张玉纵有能耐,独臂能撑起天来吗?……燕王亟盼有人能打个圆场儿。但可惜这帮武将都不善辞令。

    稍顷,还是朱能站起来,咬牙切齿像要噬人似地大吼:“跟大王杀奔真定,无二话!”

    “对!跟大王杀奔真定,无二话!”众将齐声喊道。

    三

    在由无极通向真定的几十里路程里,燕王擐甲持枪,走在了前锋队伍里。

    这又是有雾的清晨。队伍悄悄地行进。前哨用手中的五色旗,提示后面的队伍注意。如有林木,开青旗;遇水泽,开黑旗;遇贼兵,开白旗;遇险山,开黄旗;遇烟火,开红旗。当走到离真定只有二十里的地方,燕王举目前眺,发现乳白色雾气中有青旗闪晃了几下。他知道那儿出现了树林。树林是需要特别警惕的地区,没准儿会有敌军的埋伏。所以他命令身边的朱能,通知后面的大军暂停前进。

    这时候前面传来了叮叮咚咚的伐木声。将耳朵贴到地面上细听,似乎还有人说话和咳嗽。过了一会儿,一个士卒过来禀报说,在前面的一片杂树林里,有七八个南军的士兵正在砍伐树木。他们侦察了周围的地区,未发现有埋伏。

    燕王很高兴。他正需要抓到敌军的俘虏,了解一下真定的情况呢。

    根据燕王的命令,朱能率领一队骑兵冲进前面的树林。不大的工夫儿,一个四十来岁瑟瑟发抖的南军士兵被押到了燕王面前。

    这个俘兵是属于都指挥使顾成的部属。他说他们的营房刚刚在河南面建起,突然又要往河北迁移。建新营急需木栅,而近处已没树木可采,他们只好到远处勘察来了……燕王从俘兵口中得知,耿炳文现在已将防卫的重点放在了滹沱河北,河南的兵马正在急急惶惶地转移之中。据此分析,张保带过去的情报肯定起了作用。看来耿炳文现在所做的,恰恰是燕王昨天所想的。燕王的“心理战”已“先声夺人”。他的“先声后实”战术已经奏效。耿炳文上圈套儿了!

    燕王就地召集众将军紧急会议。他把俘虏提供的情报一说,大家既是佩服,又深感汗颜。不消说,昨天夜间开会时,他和将领们之间发生的那点儿小小的不愉快,这工夫儿倒转化成了一种激励斗志的力量。接下去,燕王做战斗部署。他的想法儿又让众人大吃一惊。

    他决定亲自带领尖兵冲锋陷阵!

    说实在的,昨天夜间发生了那点儿小小的不愉快之后,燕王也曾反躬自问。他觉得自己惟有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为将领们做出楷模,他这支力量薄弱的“靖难军”才有希望打败官军。纵览古今,如唐太宗、宋太祖,或者他的皇考高皇帝,那都是将士们服膺的英雄好汉。他要想实现自己的“天子之梦”,也必须以他们为榜样。

    当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他全身披挂,一手持枪,一手按剑。他的战马就在军帐外面激动地趵着蹄子。

    在他所处的那个年代,战场上没有火炮(只有“石炮”,即“发石机”),通常也不使用战车(车辆只用来运输物资),所以一个人的本事只能通过他的战马、他手中钢铁或木质的兵器,才能得以展示。

    燕王跟自己、也跟别人较上劲儿了。他定要在这场真定战役中,豁出去,冒冒险,酣畅淋漓地表演一番!

    但是将领们不能答应他。他们怎么能让三军主帅做尖兵冲锋陷阵呢?他们纷纷劝阻。他们都自告奋勇做尖兵。但是没有用——他把令箭、令旗交到张玉的手里,带上一小队亲兵,唿哨一声冲进雾中就不见了……

    于是,下面就发生了一连串令人不可思议的小故事。对这些故事的真实后世的人往往发出疑问,朱棣在真定的成功,会不会有神灵佑助呢?

    朱棣带领他的一百名亲兵冲散了晨雾,突然出现在滹沱河畔。那时候河的北岸到处是人和战马,或者运粮运草的辎重车辆。朱棣和他的亲兵们没举旗仗,而他们的服饰甲胄与官军又没什么区别,所以来来往往的官军将士不会想到燕王就在他们的面前。

    有一支运粮军队在过河时出了一点故障:一辆粮车的轮子陷在了泥窝里。押粮车的几个士兵正累得满头大汗,帮着骡马前拉后推地用力,此时朱棣他们恰好来到粮车的前头。朱棣看到了他们求援的眼神儿。他灵机一动,命令两个亲兵过去“帮忙”。那两个亲兵飞马过去,轻舒猿臂,捉小鸡似地将两个南军士卒提溜起来,夹到腋下,然后泼喇喇飞去,只留下一溜蹄印儿。

    朱棣从这两个南军士卒口中得知,耿炳文下面几个大将的兵营,从真定城西门处排起,一直抵达西山。直到现在各部的营盘尚未扎好,正处于最紧张最忙碌的阶段。耿炳文估计到燕军今天即会抵达,所以命令各部务必于午时前安营就绪。燕王一听,喜不自禁。笑道:“哈哈,我来的正是时候呢!”吩咐亲兵将这两名士卒绑缚在河滩的树桩上,嘴里又塞了东西。临走时,有一位亲兵指着燕王问那两个被缚的士卒:“知道这是谁吗?……这就是燕王殿下呀!”

    在那两个士卒惊诧的目光里,燕王和他的亲兵旋风般不见了。

    燕王和他的一百名亲兵沿着河滩往上游飞去。滹沱河由西北而来,到真定城下大致改为东西方向,过了真定又蜿蜒流向东南。燕王他们很快便绕到了真定城西。城西是一片军营。有大的军营和大军营里面一个个小的军营。这些军营有的是掘壕为营,有的是立栅为营,有的是拢枪为营。看来是各军都有自己的传统和特点。而在那一座座军营里,主将的军帐也极容易辨认,因为他们的“号旗”有着不同的色彩和图纹。这是大白天,雾已开始消散,燕王可以辨出这些营盘排列的次序,也可以看清各座营盘的四门走向。当他们冲进这一片营地里,有的营里正在开饭,有的忙活着掘壕、竖栅或筑望楼……总之没有人想到大白日会有敌军来劫营,当然更不可能想到来的会是燕王。

    燕王带着他的一百名亲兵像豺狼冲进羊栏或像野猪践踏瓜园。他们可以为所欲为。他们的马蹄从士兵们的头顶上和饭锅上飞过去,一颗颗人头像球样地在地上弹跳甚或掉进锅里。他们的刀剑砍倒了大纛或牙旗,枪矛挑翻了帐篷或军床。他们把火炬扔向粮草车。另一支火炬则扔向马厩。熊熊大火又成为联络的信号。在真定城东西响起三声号炮。于是燕军像潮水样地向大火燃烧处涌流而来……

    “夫以寡击众者,利在于出奇也”。“敌众我寡,四向而受敌,我兵则在死地而决战也”。燕王深谙此道,所以他这百人的力量不可估量。他在不到半个时辰里,击破了官军两个营盘,狠狠打击了敌方的士气,并差一点儿创造出神话般的奇迹——统帅十几万大军的“征虏大将军”长兴侯耿炳文差点儿被燕王生擒。

    那工夫儿耿炳文正从真定城西门出来送客,客人是朝廷来的使者。说来也巧,当耿炳文及其护卫踏着吊桥,通过护城河将客人送到官道上的时候,燕王和他的百名亲兵狂飙似地卷了过来。燕王认识耿炳文,所以他当即调转马头,想冲过去将其生擒。如果生擒了官军的主帅,那这一仗大概也就无须再打了。然而,耿炳文的卫兵很是警觉,他们立即将主帅保护起来。此时耿炳文也看见了燕王,大为惊诧,慌忙退进城门。说实在的,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燕王疯了,耿炳文倒傻了。疯了的燕王带领他的亲兵已经冲上了吊桥,眼看就要冲进城门去了。傻了的耿炳文打算将吊桥吊起来,以此甩掉燕军。疯了的燕王气得用剑去砍吊桥的索链。一刀、两刀……火星进射,手指粗的索链居然被他砍断了。然而这时候城门也隆隆地关闭了。耿炳文没被捉住,而燕王也没有吃亏。后来。人们在谈论这件往事的时候,都很为燕王捏一把汗:如果耿炳文不是那么傻,而是把燕王放进城来,再指挥兵士们用绊马索或者用刀将他的马腿搞断……很难说谁将谁擒获呢!据说耿炳文的二儿子都督耿谳也曾就此事埋怨过他的老子。但他的老子只连连摇头,不作一字的辩解。或许耿老将军觉得这是最好的结果呢!

    燕王只好退回来。他觉得太遗憾太可惜了!他的枪尖儿眼看就要挑到耿炳文的盔缨了!此时他站在护城河边,从箭囊里摸出一支鸣鹘箭,弓拉满月,嗖地往城上射去。耿炳文将头一闪,那支箭射到了老将军身边一位士卒的脸上。有一名军校大怒,想以箭还箭为这位士卒报仇。不料耿老将军大喝一声:“休得无礼!他是圣上的叔父!你想叫圣上背‘杀叔’之罪名吗!”……

    正午时分,燕军与官军在真定城东北排开了阵势,大战正式开始了。

    燕军排的是方阵,也叫“四门斗底阵”。以步军枪刀手四面排兵,杂以旁牌标枪,而以弓弩居其后,骑兵居其中。鼓擂响,令旗摇动,燕军开始进攻了。耿炳文排出了雁行阵,觉得这种阵形是方阵的“克星”。然而燕军在前进的过程中阵形突然发生了变化,令耿炳文一时竟看不出是何阵形。此时燕军分成了四支队伍,由张玉、朱能、谭渊、马云各带一军,奋勇冲击耿炳文军之两翼。激烈的厮杀就此展开。正杀得难解难分之际,燕王亲率一支奇兵迂回至敌后,贴着城墙包抄过来,立即冲乱了官军的阵势。耿炳文有点措手不及;或者说他的心理准备不足。战争其实在这时候便悄然分出了胜负。耿炳文远不是跟随朱元璋平张士诚、跟随常遇春取大同、跟随徐达征陕西时的耿炳文了!耿炳文已经“廉颇老矣”了!

    与耿炳文军恰恰相反,燕军心理准备充分,士气出奇的高昂。青年猛将朱能振臂一呼:“不怕死的随我来!”瞬间里组成了一支三十来人的“敢死军”。这三十来人居然突入了由都督宁忠统领的官军大营,他们在近三万人的营盘上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虽然众寡对比是如此之悬殊,但正如兵法所说,“置之死地。上下同志”。这支“敢死军”因“上下同志”而变得锐不可挡了。宁忠惊慌失措之际,朱能挺枪跃马已冲到了跟前。两人在马上只斗了几个回合,宁忠即被擒获。朱能腋下挟着宁忠泼喇喇飞去了。丧失了主帅的宁忠大营立时乱作一锅粥。许多兵校在惊骇中莫明其妙地丢掉了性命。

    谭渊是燕军中有名的战将,也是“神射手”。他能引两石力的弓,且射无不中。他冲击的目标是都指挥刘遂的大营。交手之前,他先发弓,射断了刘遂的将旗。在刘遂及其将士们惊诧间谭渊拍马赶到。结果,刘遂也成为俘虏。

    与此同时,丘福带领的一支兵马已攻入了真定北门。但这是一座瓮城。外城虽破,内城尚固。丘福军不得进。两军遂在瓮城内厮杀。彼此皆有死伤。恰这时候,官军左副将军李坚的一部被马云的队伍追杀过来,于是城门内外好一场混战。在混战中,有趣的故事发生了,奇迹和悲剧也发生了。

    燕军中有一名叫薛禄的普通骑兵,他已经忘记了“兵对兵、将对将”的所谓“规矩”。他发现敌方有一位将军恰在自己身边,便不管三七二十一挺槊逼刺。那位将军毫无防备,想喊一声“你疯了吗”!但来不及喊,槊的锋刃已刺到了鼻尖儿。将军只好招架。将军与士兵便在马上格杀起来。将军想不到这士兵槊上的力量竟十分沉重,以致兵器相击时他的手都被震麻了。将军终于招架不住,被槊挑落马下。薛禄十分兴奋,便跳下马,收起槊,拔出腰刀欲取将军的首级。千钧一发之际,这位被挑落尘埃的将军总算将他要说的话说了出来:

    “你疯了吗?我是李驸马!勿杀我!”……

    耿炳文见大势已去,败局既定,便带残兵败将退回城内。城门在这一刻显得过于狭窄,使兵士们拥塞在一起,互相践踏。气得耿老将军斩了后面一批兵士,好歹才维持住秩序。城门勉强关上了。他从此坚守不出。

    真定之战很像一场游戏——一场法则不很规范的游戏。耿炳文的主力倒没受太大的损失,但他的左右副将军李坚、宁忠以及都督顾成、刘遂等几位重要将领,却稀里糊涂成了燕王的俘虏。

    燕王首先在军帐中接见顾成。

    顾成是洪武皇帝之旧臣。此人遍身纹了虎豹纹,赤膊上阵时,令敌望而生畏。太祖渡江时归附,以其勇敢被选作帐前亲兵。有一回随太祖乘舟出行,因淤沙阻舟,顾成用肩膀将舟扛人江中,足见其膂力过人。他历经百战,功勋卓著,由一名普通士卒逐级提升为左军都督,在满朝文武中享有颇高威信。燕王早就有意笼络他,只是未得机会。今日见他反缚双手进入帐中,俯伏于地,连忙离座趋前,亲解其缚。

    燕王说:“将军与我皆父皇旧人,为何跟我过不去呢?”

    顾成叹一声:“唉!一言难尽!今日老臣为奸臣所逼,冒犯大逆,罪无所逃,老臣幸见殿下,如见太祖。倘殿下容老臣不死,当竭尽犬马之诚以报!”

    燕王大喜,拊其背曰:“将军真忠义之士也!此乃皇天授尔于我呢!”当即赐座、赐衣,赏酒压惊。

    燕王接着又接见李坚。

    李坚乃大名公主之驸马,燕王之妹夫,说起来两人是重要的亲戚。但在这种场合,以这种方式会面,彼此皆有说不出的滋味儿。燕王见李驸马垂头丧气遍身血污进来,他没有像对待顾成那样趋前迎接,也没有亲解其缚。他只是深深叹口气道:“唉!你我本是戚畹,有何怨仇?为何竟也随他们向我发难?今日落到这般下场,你叫我说什么好呢!”

    李坚涨红了脸,头垂得更低了。他一声儿不吭——的确也无话可说。

    “李坚,你知罪吗?”燕王又问一句。

    他本想李坚也能如顾成那样,说句认罪服软儿的话,不料李坚却把脖颈一梗,硬朗朗地说:“我奉圣命讨伐叛逆,何罪之有?”

    燕王便很尴尬,也颇为恼火儿。知道他是耍驸马的威风,有恃无恐,便故意奚落他说:“堂堂的大将军,大都督,竟败于我无名小卒手下,还有何本事谈论‘讨叛’?嘁!”

    这话引来一阵耻笑。李坚在这耻笑声中又面红耳赤,将头垂了下去。的确是的,今日之败,纵使倾滹沱河之水,也难洗此刻之羞啊!

    燕王见他的颈项又弯了下去,也就适可而止,不再说讥刺挖苦的话。即令左右为李坚解去绳索,并赐座。心里盘算着:李坚毕竟是驸马,在朝廷的地位举足轻重;如肯投降,加入到“靖难军”里,那可比打几个胜仗,消灭几万人马更有意义呢!于是,便又向李坚解释,他现今挑起“靖难旗”,实属“困兽犹斗”被逼无奈。他要诛杀的仅限于齐泰、黄子澄等“左班”文臣中蛊惑“幼冲”的奸贼。一旦清除了“君侧”的奸贼,他则偃旗息兵,宁做一普通庶民……总之,还是他起兵时“露布”上的一番话。李坚又是一声不吭,将头垂着。他以为李坚被他的情辞所打动了,便暗自高兴。俯身耳边,悄声问道:“可愿为我做一件事吗!”

    李坚抬起头问:“何事求我?”

    燕王说:“请你写一封信,述我方才所言。寄与朝中各大臣,或送入城内皆可。”

    李坚眨眨眼儿,恍然大悟:“你是要我降你,做你的说客呀!”

    “如何?”燕王问。

    “嗬嗬”,李坚大笑。笑罢又把脖颈一梗说:“我李坚忠君事主赤心不二,怎能随你为叛?你真是痴人说梦呢!”随后又朝燕王的脚边啐了一口痰。

    燕王勃然大怒,望着他梗着的脖颈狞笑道:“驸马好白的脖子啊!”

    李坚却不怕他的威吓,睥睨地一笑说:“好白的脖子,正好试你‘燕庶人’钢刀呢!”

    燕王可真气坏了!这厮死到临头,竟还嘲笑他已被废为庶人!他已将手握在了剑柄上。他想像着剑锋砍在雪白脖子上的特殊滋味儿,想像着血泉的喷涌,肉桩子訇然倒地,弹跳着的头颅上眼皮儿尚能眨巴几下……但他没有把剑抽出来。他知道他是驸马。驸马是不能随便杀的。但也不能释放,释放那可太便宜他了。咳,没办法,先把他押回北平再说吧!

    于是驸马都尉李坚被押上槛车。负责押送他的恰是擒获他的薛禄。薛禄就因为擒获了他,被破格提拔为指挥,指挥是三品的官儿,可以指挥五千余人;指挥下面是千户、百户,再下面是管五十人的总旗和管十人的小旗。薛禄在这之前仅是个小旗。

    站在槛车上的李驸马被人们指指点点着。他觉得肚皮就要给气破了。偏偏秋阳是那么的骄艳,天上竟无一片可以遮羞的云。“这个‘燕庶人’呀!”他在心里骂着:“提拔军官,那是五军都督府和兵部、吏部的事儿,莫说你个‘燕庶人’,即便你还是亲王,也没有这份儿权力呀!你怎么可以把一个小旗提拔为指挥呢?该死的‘燕庶人’呀!……”

    李驸马看见他的腹部在慢慢隆起、鼓胀,亮亮地闪着秋阳的光辉,并映现出若干张耻笑他的面孔。突然“砰”地一声。一阵青烟,无数碎片。有的碎片撒落到滹沱河里。

    驸马都尉李坚死在由真定至北平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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