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大帝朱棣-端礼门兵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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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建文元年七月。惊心动魄的七月。

    七月的故事,应从北平布政司一位小吏身上说起。

    小吏名李友直,在布政司衙门做些抄抄写写的勾当。这人当年据说也颇有抱负的,头悬梁锥刺股地攻读过四书五经,平日看上去也是满腹经纶,但一至节骨眼儿上总出毛病,科考时屡屡“名落孙山”。后来好歹在布政司衙门混了这份差使儿。

    李友直的口碑不错。这人最大的长处是勤谨。不管刮风下雨,即令天上下刀子,老李也是提前上班儿,从不迟到。作事一丝不苟,抄写的文牍都有山样高了,也没听说出过错儿。张晟刚上任时,听副手介绍“老李这人还不错”,他偏有逆反心理,猜忌老李与他的副手有什么道道儿,就偏把李友直调走,调到库房做了库吏。不料没几天,那代替李友直的文吏给他闯了祸,触了霉头。在上报朝廷的一份文奏中,粗枝大叶将乌侍郎误写作鸟侍郎,在朝中传为笑话不说,还罚铜十斤。无奈何又将李友直调回来,继续做文吏。再后来,因为一件很特殊的事,使张晟对李友直产生了极佳印象,竞至视为心腹了。

    那是因为张晟有好色的毛病,且很擅长勾搭女人。有一回,张晟正在书房与一个女人鬼混着,不料李友直一步撞进来。两人正自慌乱,而李友直却说:“你们忙着,我取了老爷的文稿便走。”后来的事实证明,李友直一直为张晟保密,守口如瓶。张晟因此而对李友直大为欣赏。以至连在杭州买小妾的事,都让李友直帮忙策划了。

    但七月五日这一天,张晟有件东西却着实不该让李友直看见。

    那是朝廷来的一份密诏。密诏中一是对燕王削爵,二是令张晟、谢贵逮捕燕王府的一批官属。诏书中写到了这批官属的名字。张晟因李友直是亲信,对他不曾保密。不料李友直却暗中誊抄一份,藏于怀中,借口出恭,从厕所里逾墙而逃。

    李友直跑到大街上,已是气喘吁吁。他一时雇不到轿子,正自暗暗发急,猛地看到他的邻居,豆腐坊的赵五,牵一头草驴在大街上溜,他飞步上前,夺过缰绳说:“赵兄,权借你驴一用。”不由分说,骑上毛驴便向王府方向飞跑。赵五说:“不行,我那驴怀了驹儿!”李友直说:“顾不得了!回头还你头金驴驹儿!”

    骑在驴上的李友直,早上还曾遭过浑家的奚落,骂他一辈子无能,老婆穷得眼看就要光了屁股云云。昨天夜里张晟跟经历的夫人在树棵子里幽会时,还曾派他在外面给望风儿。这工夫儿李友直没命地拍打草驴的屁股,催驴快跑,而心里狠狠地骂着他的浑家和张晟。那驴也很懂事儿,为了给李友直争口气,没命地奔跑。跑到端礼门时,草驴一头倒在地上,便再也没爬起来。

    李友直顾不得草驴,他冲向城门,高呼:“我要见王爷!我要……”门官见他不过是个皂隶,“咄”地声横刀拦住。把他押至签押房,叫他老实呆着,等长史司的人来问明白了,再放他进去。

    那已是傍晚时分。长史葛诚眼看就要下班,忽听端礼门上报说布政司衙门来了一名皂隶,口口声声要见王爷,一副神经兮兮的模样。他心里立时就打个“格楞”,便决定亲自去见这位皂隶。

    葛诚来到端礼门签押房,他首先验看了李友直腰间戴的锡牌,搞清了李友直的身份,然后问他有何事要见王爷。李友直刚要说“我是来送密诏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不是冒失人,知道这话不是随便可以跟人说的,便按住卜卜跳的胸膛,反问葛诚是何人。葛诚说我是王府的长史,乃王爷的心腹。你有何事尽可跟我说的。

    李友直下意识地按了按藏密件的地方。他眨了眨眼说:“还请大人带小人去见王爷吧。小人必是见了王爷才说!”

    葛诚笑道:“莫说你个小小皂隶,就是布政使张大人来,也未必能见得上王爷呢!”

    李友直说:“那也得看是何事。这事干系重大,又十万火急,请大人不可再耽误工夫了!”

    葛诚听李友直这么说,就越发不想放他进去了。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份是朝廷的“内应”,“内应”就是要在这关键时候为朝廷办事儿。说真的,若不是碍着签押房人来人往,他真想卡着这名小吏的喉咙,逼他吐出机密来。然而想来想去,担心旁边的人怀疑,也只好带这小吏进府。

    那时候天已完全黑下来。他们一开始还能碰到几个人,渐渐地越走越僻静,几乎见不到人影了。李友直这是头一回进王府,不晓得哪是什么殿,哪是什么门,更不可能晓得王爷住在哪里。拐角抹角地只见高墙老树,重檐兽脊,三转两转竟迷了方向,见月芽儿已是挂在了北面天上。李友直就头皮一阵阵发炸,他的手又下意识地捂住藏密件的地方。

    葛诚的心里也很紧张。他故意放慢脚步,思忖着该如何对付这小吏。他身上带有匕首,完全可以将这小吏杀死;却又怕被人撞见……。怎么办?必须快做决断,否则也许就来不及了。此时恰好转到一排库房处,四周静悄悄的。既没有灯光,也不见了月亮。葛诚终于狠了狠心,将手探入怀中,触到了匕首的柄部……

    但事情就有那么巧,此时忽然附近传来了脚步声和咳嗽声。接着便听有人喝问:“什么人?!”随之又是“嚓”、“嚓”的抽刀声。

    葛诚慌忙将匕首藏好,硬着头皮迎上去。近前一看,原来是朱能,后面跟了几名校尉。他暗暗叫苦,只好自认倒霉。因这些日子风声太紧,燕王的护卫由朱能负责,连他这个做长史的,想见王爷一面也须先过朱能这一关了。

    “哦,原来是葛长史呀!”朱能看清了葛诚,又指着李友直问:“此是何人?”

    “大人,我要见王爷!有机密大事禀报!”李友直高喊着。

    “完了!”葛诚在心里长叹一声。他只好把李友直交给朱能。眼睁睁地看着朱能带了李友直,拐过这栋库房,走向通往存心殿的正道儿。

    李友直被带进存心殿时,燕王正斜躺在床榻上,盖了锦被,伪装着病态。李友直向他跪拜后,他懒洋洋地问:“你来找我,究竟何事呀?”

    李友直说:“我是给大王送朝廷密诏来的!”

    朱能便从李友直手中接过密诏,转呈燕王。燕王见是折叠的一张纸,已被汗水溻透,刚刚一揭,便撕去了一角。耐着性子又轻轻揭。一面揭一面搭眼看,那稍有些洇了的字,果然是“皇帝诏曰……”他猛吃一惊,情不自禁坐直了腰身,喝问李友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李友直便从头到尾讲述了他誊抄诏书并冒死前来报信儿的经过。

    燕王仍将信将疑。他面色铁青着踱了几步,突然又问:“你因何要来报信呢?”

    李友直说:“小人仰慕大王久矣!大王是我们燕人之福啊,王气在燕啊。且日前在酒楼里,大王曾与小人一起吃过酒。小人三生有幸呢!”小人从那时就——”

    燕王说:“且慢,我何曾与你吃过酒的?”

    李友直说:“大王真是贵人健忘。就是大王得了疯癫病的那日。嘴里连喊着‘我是玉皇大帝’、‘我是太乙真人’,上得酒楼,夺过小人酒碗,说‘我们是好兄弟,且一起干了这杯’。当时小人也不知怎的,眼泪刷就流出来了……”

    燕王点点头,微微一哂说:“我自然记不得了。不过,难得你对本王有如此忠心,本王也不会亏待你的,来呀,赏他百两纹银,送他出宫!”

    然而,当内侍端来封银时,李友直却拒绝受赏。他显出遗憾与伤心,说道:“莫非小人担了血海般干系来报信,便是为了这百两赏银吗?”

    “那,你想要什么?”

    “小人什么都不要,只要住在王府里。”

    “这是为何?”

    “大王难道不替小人想一想,如小人被张晟逮住,还会有性命吗?”

    “啊,原来如此!”

    燕王到这时才真正相信了李友直。连忙向李友直致歉说:“实在抱歉,这种时候我不得不多加小心。方才对你有所亵渎,还请原谅!”说罢,令内侍安排李友直住处,答应日后再与他长谈。

    第二天,燕王起兵,反叛朝廷,在北平自置官属时,他决定委任李友直为北平布政司的右参议,然而因当时情势危急,忙忙乱乱,竟忘记问李友直的姓名。只好在令旨上这样写道:“昨日送张晟反词的吏,除他本司官。”

    ——这便是建文元年七月,一个小人物的传奇。

    二

    “当、当、当!……”

    “咚、咚、咚!……”

    端礼门内东西两侧的钟鼓同时响了。这是七月五日深夜。钟鼓声震动殿宇,惊起栖息于古树上的鸦鹊。在这钟鼓声里,灯笼一盏盏亮起来,火炬一支支燃起来。“快快快!”一队队兵士急匆匆跑过。“隆隆隆”,炮车和塞门刀车的轱轮在砖地上碾过。间或有马匹咴咴叫着,旋风似地在暗夜里驰飞……

    在这钟鼓声里,端礼门乃至其他王城的大门都紧紧地关闭了。兵士们登上城墙,间隔一定距离都排在了女墙后面,有的张开机弩,有的在摆放炮机,另外一些兵士则来来回回搬运箭矢和檑木、檑石。火把熊熊,照出兵士们紧张而激奋的脸。刀剑无意识的碰击声,使这暗夜弥漫了杀气。

    多亏李友直带来的“密诏”,使燕王赢得了宝贵的时间。他首先按照密诏上所开列的那份名单,把那些朝廷下令逮捕的王府将领秘密召集起来。大家传看了密诏,明白了处境之险恶,也抱定了同生死共患难的决心。燕王问张玉,现在能集合起多少兵壮?张玉说,因为前不久又有一批军士被宋都督抽调,如今至多能凑齐到八百人了。燕王说,八百人,这就不少啊!想当年我太祖高皇帝濠州起兵时,弟兄们尚不足七百人呢!当即命令,迅即集合众将士,全力以赴,守卫王城四门。

    于是,钟声响了,鼓声响了。宫殿被震撼了,宿鸟被惊醒了。这是七月五日深夜,从现在起北平便不再平静了!

    燕王已洗掉了脸上的槐米汤。病态是消除了,但隐于眉宇间的不安却并未消除。他现在是穿了团龙黄袍,戴了翼善冠,端坐于存心殿的王位上。他的王位往南正冲了端礼门,不偏不斜恰是摆放在整座王宫的中轴线上。钟鼓的声浪一阵阵地滚滚而来,使他产生一种飘浮在水面上的感觉。说真的,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他甚至盼着这一天早一点到来,但这一天真的到来了,心里却又七上八下,没着没落地。所以,在这钟鼓声里,他曾直言不讳地问道衍曰:朱允炆乃皇帝也,民心向彼,奈何?”而道衍的回答也是直言不讳:“臣只知天道,何论民心!”

    道衍这话虽能给人以安慰,却并不是定心丸。燕王心里仍有些发虚。恰此时,他想起道衍曾向他推荐过,北平有一位精研周易的卖卜者,姓金名忠,在市井间卖卜,屡卜屡中,被传为神人。何妨叫他来占卜一下命运呢?没想到这想法儿刚一说,道衍便微笑道:“此人恰在贫僧房中。”原来,道衍早已访得金忠住处,已把他请了来,正是要瞅机会推荐给燕王的。说来这也是缘分儿呢。

    金忠当即被请进存心殿。他从袖中取出三枚“大观通玉”,放于燕王手中。让燕王随意摇晃几下,然后放到案上,他可根据三枚铜钱的正反面,记录阴阳,以便卜卦。

    燕王当即缩缩袖筒,将三枚铜钱用力摇晃,然后往案上一丢……外面的钟鼓声恰在这时停了。世界突然可怕地静寂起来。整个世界里只有这三枚铜钱在哗啷啷响,滴溜溜转。它们渐转渐慢,相继停住,倒下。于是三人的脑袋便凑在一起,六只眼睛紧张地盯在了铜钱上……

    “好,好卦呀!”金忠突然以手加额,兴奋地大呼。

    金忠解释说:“殿下这卦,乃纯乾之卦,变而为坤卦。乾天坤地,此象贵不可言呀!此谓之‘铸印乘轩’之卦。卦辞日‘女娲之石铸玺印,轩辇畅畅载至尊。虽有坎坷何足论,金龙腾空驾紫云’!”

    “哈哈哈!大王可喜可贺呀!”道衍笑道。随即行三拜九叩之礼。

    “嗬嗬嗬!贤卿免礼!”燕王禁不住喜上眉梢。他觉得脚下稳当了,不再有飘浮之感了。

    然而,恰在这时,有一个不合时宜的人扑进来。他就是王府伴读(亦可称“教授”)余逢辰。

    “大、大王、不、不能啊!”期期艾艾的余逢辰脸憋得青紫,双目含泪,进门便扑倒在燕王足下。

    “大、大王若对、对抗朝、朝廷,既有负今、今上,又有负先、先王,此乃‘君,君父两、两负’之千、千古罪、罪人啊!……”余逢辰的前额在地上叩得崩崩作响,他的眼泪和涎水打湿了燕王脚下的砖地。

    而燕王睨睥着他,微微冷笑。

    外面传来马的嘶鸣声,队伍跑动的脚步声和兵器撞击声。微蓝色的曙光已显现在窗纱上。

    燕王从王座上款款站起。他抓起一柄宝剑,对道衍和尚和金忠说,“走,随我去前面看看!”

    但是余逢辰疯了似地爬着,可怜兮兮地挡在燕王前面。抱住燕王的小腿大哭:“大王,不、不能君、君父两、两负啊!呜呜!……”

    “滚!”燕王恨恨地踢了他一脚。

    余逢辰从地上爬起来。他出人意料地从燕王腰间嚓地抽出宝剑。在燕王惊愕地倒退,道衍和金忠一时手足无措,甚至连卫士也目瞪口呆的工夫儿,余逢辰却将剑锋很潇洒地往脖子上一划……立时血花四溅,将淡蓝色的曙色变为绚丽的红霞。

    余逢辰笔直着倒了下去。

    余逢辰无奈地瞪着大眼,看着燕王从他的身上跨越过去。

    三

    余逢辰的鲜血将东方天际染红的时候,谢贵已调集起北平城门七卫及屯田军士约四万余人,完成了对燕王府的包围。他将主要兵士部署在端礼等四门处,并用木栅隔断了这四门通向外界的通路。然后,他与布政使张晟骑了马,沿王城四周巡视。

    谢贵与张晟所看到的这座燕王城,因为是利用元皇宫为基础所兴建的,所以它比其他王宫如周王宫、齐王宫等,显得宏阔而雄伟。燕王府东城墙濒临太液池,南城墙紧贴金水河,而北面和西面的城墙外,则是人工挖掘的护城河,与太液池、金水河相连通,形成一圈绕城环流的活水,最后汇入通惠河。现在恰是雨季,护城河里的水满满的,翻滚着波浪。再看城墙。燕王府的北、西、南三面城墙,原本就是元帝旧皇城的一部分,当年经洪武皇帝特旨批准,为避免劳民伤财,未被拆毁,所以它的高度大大超过了亲王府城墙二米九尺的规定。再加上近来燕王擅自下令增筑王城,使其更显高峻,几乎跟京师的皇城不相上下了。老实说,要攻破这座王城,确实也不太容易。不过谢贵不想或者说不敢发动进攻。因为燕王目前仅仅是被朝廷“责训”,被“削爵”,并未如周、齐等王那样,被宣布逮捕关押或流放。那么谢贵现在所能做的,不过是以兵力包围,施压,逼迫燕王交出诏令逮捕的王府将领。

    谢贵、张晟在辰时许来到端礼门外。他命令部下朝城门上喊话。要求燕王按诏书说的,迅即交出张玉、丘福、朱能、火真等犯官。但城门紧闭,那丹漆的城门上,鎏金的铜钉映射着阳光,令人眩目。而在青绿点金的城楼上,鼙鼓不断响着,似乎有意在干扰这喊声,使城上的人无法听清城下喊的是什么。谢贵估计,没准儿张玉、朱能、丘福、火真等人,现在就躲在雉堞后面,朝他冷笑、谩骂,甚至张弓搭箭准备朝他射击。这些人已经豁上了,决计反叛朝廷了。但老实说,他目前还真拿他们没什么办法。

    巳时许,谢贵令军士停止喊话,而用箭缚了文书射人王府,那文书上就写着朝廷要逮治的官员名单。然后他和张晟便下了马,进入帷幄,等候王府的答复。

    这份箭书很快被送到燕王手中。

    燕王现在是在承运殿的东殿。在他的周围,是张玉、朱能、丘福、火真和道衍。燕王看过箭书以后,嘿嘿冷笑,随即撕碎。说道:“前不久齐泰、黄子澄等奸贼已诛杀我于谅、周铎二士,令我至今想起来都痛彻心肺,也后悔莫及呢。如今我是再不会吃那个亏了!你们皆我手足也,谁也休想动一指头!”

    张玉等顿时感动得热泪盈眶。齐说:“我等生为王爷人,死为王爷鬼。誓随王爷打天下!”

    燕王也很动情地跟将领们一个个拍肩膀、拥抱,连说着:“谢谢各位。”但他顾虑敌众我寡,又问众将:“外面兵马甚多,而府内卫士甚少。如之奈何?”

    朱能说:“大王勿忧!俗语说‘擒贼当擒王’。只须先擒捉为首的张、谢二贼,余皆无能无力也。”

    道衍说:“朱将军所言极是。如今朝廷既遣内使逮捕张将军、朱将军等,殿下正可将计就计。就把张将军、朱将军等各位,开列名单,遣内官送出,假说殿下同意放人,但须张晟、谢贵二人亲至府内,慎重交接。待其来到府中,只须一二勇士之力,便大功告成也!”

    燕王略作思忖说:“斯道先生此计甚妙!”当即依计行事。令朱能挑选百名勇士,埋伏于端礼门内。而令内府的金总管,出得府门,见了张晟、谢贵,说:“王爷病情已有好转,现正在承运殿东便殿恭候二位大人前往,交接张玉、朱能等一干人犯。”

    张晟、谢贵见只有一名内官出来交涉,自然心存疑虑,不敢进府。两人悄悄商量后,回答金总管说:“请上复燕王殿下,既然王爷病情尚未痊愈,我等改日再诣府拜访吧。还是请快些将张玉等罪犯送出,我二人也好向朝廷交待呢。”

    金总管回到承运殿便殿,把他与张晟、谢贵会晤的情况禀报燕王。燕王嘿地一笑说:“果然这二贼生疑啊!”接着实施第二步计划。仍令金总管前往张晟、谢贵处交涉。不过这回儿金总管手里多了一份名单,上面开列着朝廷要逮治的犯官姓名。计有卫指挥张玉、千户丘福、朱能、火真(蒙古族)、谭渊、百户王聪、张武等九位。金总管说,这九人现已被王爷羁押,而须张、谢二位大人进府,与王爷亲办交接事宜。如张、谢二大人不来,耽误了公事,则责任不在王爷也。

    张晟、谢贵看了这份名单,又悄悄商议。认为燕王或许真有放人的诚意。当下谢贵便点起五百兵马,与张晟一起随同金总管,跨过金水桥进入王府端礼门。但进了第一道门后,还有第二道门。守卫第二道门的燕府卫士说奉了王爷钧旨,只许张、谢二大人进入,余皆在此门外等侯。张晟、谢贵无法,只能照办。那时候他二人尚不知道自己的一只脚已经迈进了鬼门关。

    在通往承运殿的通道上,只有王爷的仪仗陈列着,并不见有持了兵器的一兵一卒。忽然金总管说句:“二位大人请看!”手往丹陛下一指。张晟和谢贵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烈日下摆放了几辆囚车,旁边有持刀的兵士看押。囚车上被关押的人,皆是垂头丧气的模样。金总管说:“那便是名单上开列的罪犯。二位大人见过王爷后即可带走的。”谢贵很高兴,对金总管说:“如此,我等也便放心了。”

    张晟、谢贵进入东便殿,迎面就看到燕王披头散发,曳杖而坐。陪坐着的王府官,文职中有他们认识的长史葛诚,以及典簿、典膳、奉祀、纪善等僚属;武职中有一位熟识的卫指挥叫卢振,另外是一位不认识的千户和几位百户。在殿内仍未见有持兵器的卫士。

    张晟、谢贵便向燕王施礼、请安。燕王受礼后,颤颤抖抖拄杖立起,执着二人的手,连连摇头叹气,未曾说话,眼神里先流露出愧悔之意。随后,燕王吩咐赐宴行酒。内侍便将两只雕龙玉盏先摆放于张晟、谢贵面前,哗地注满了御酒。燕王说:“请二卿吃酒。”二人答曰:“谢殿下赐酒!”捧盏一饮而尽。

    此时内侍端上来一盘甜瓜,摆放于燕王面前的几案上。甜瓜大约有七八枚,皆呈银白色,有一道道浅黄的纵纹儿。燕王笑吟吟说:“府中无甚好物儿,只有他们新进献的数枚甜瓜。此甜瓜因其色泽银白,故名银瓜。是新品种,今年只长得十数斤。二卿尝尝滋味如何!”随即令内侍拿了瓜刀,纵着剖开,每枚瓜剖为四片。然后用玉盘盛了,放在燕王面前四片,张、谢二人面前各四片,其余的瓜,则分赏在座的王府众官属。

    燕王拿起一片瓜,笑吟吟又说:“请卿等一同吃瓜。”众人便说:“谢殿下赐瓜。”张晟和谢贵各摸起一片瓜品尝。果然甜丝丝清凉凉,滋味美极。

    燕王吃过一片瓜后笑问张、谢:“如何?”张、谢说:“好瓜!”燕王点点头。他又摸起一片瓜,刚咬下一口,却遽然收起笑脸,紧皱眉头,“嗤”地将未嚼碎的瓜吐出。然后怒睁双目,髭髯抖颤,手指着张晟和谢贵骂道:

    “如今平民百姓,兄弟宗族之间尚知相恤。我身为天子近亲,却不能保旦夕之命!尔等身为地方官,竟敢以兵力相迫,闯府提人,是必欲置我死地而后快也!此尚可为,天下事何不可为!”说罢,愤愤地将手中那片瓜掷于地上。

    随着瓜片落地,刹那间从屏风后面,以及殿外廊下,呼隆隆涌进无数壮健兵士,个个手持利刃,一拥而上,首先捉住了张晟和谢贵,下了他们的佩剑。与此同时,陪坐着的葛诚与卫指挥卢振也被兵士抓住,摁在了椅上。事出仓猝,来不及防备,张晟、谢贵以及葛诚、卢振嘴里的瓜尚未咽下肚去,脸上的笑容便僵住了,而双手亦被人绑缚起来了。他们这才知道中计了。

    “哼哼!我何曾有病?”燕王提起柱杖,遥指南面京师的方向,气咻咻地说:“我不过是迫于奸臣构陷,不得不如此而已!齐泰、黄子澄等奸贼,先是加害我五弟周王,逼杀十二弟湘王,又禁镏齐王,废了代王、岷王。他们连我也不放过。我三个儿子在京师被扣,险遭其毒手。我万般无奈,不得不装疯卖傻。我苟活人世,狗豕般游荡于街市,过的是什么日子啊!……”燕王越说越激愤,柱杖不断地敲击着地面。说到最后,气吞声咽,泪花飞溅。他长期以来积压的怒火,在这一刻终于喷发出来了。

    这时候张玉、朱能、丘福等将领已经钻出囚车,各自端了刀剑,杀气腾腾地冲进大殿。张玉大喊一声:“王爷,杀了此二贼吧!”其他将士也轰雷似地喊:“王爷,杀了此二贼吧!”但燕王却说:“且慢!”他扔掉柱杖,随手接过张玉手中的剑,指向谢贵心窝问:“谢贵,你可愿降我吗?”谢贵却将胸膛一挺昂首嗔目说道:“我谢贵惟有一颗忠心,就献给朝廷吧!”燕王大怒,将剑锋猛力一刺。随着嗤地一声,殷红的血浆从谢贵心窝喷出,溅了燕王满身满脸。燕王再看张晟也是不屈的神情,便不再问。他把剑还给张玉。张玉接过剑,仿照刚才燕王的样子,往张晟的心窝同样地一刺。又是一股鲜血喷涌而出……

    张晟、谢贵的尸体被拖出大殿之后,燕王便在床榻上坐下,吩咐将葛诚和卢振押过来,他要亲自审问这两名内奸。

    燕王手指着葛诚的鼻尖先问:“葛诚,你这奸贼!我一向待你不薄,你为何叛我?”

    葛诚说:“臣一向对殿下忠心耿耿,不知‘叛’字从何说起?”

    燕王啐他一口说:“呸!你尚有脸说‘忠心耿耿’?真不知天下有羞耻事也!我且问你,某日夜晚,你偷跑入张晟家中,告他些什么?”

    葛诚一愣,当即意识到他是不可能蒙混过去的了。既然死不可免,那就老实招供吧!于是便从今年春节期间,他在京师被建文帝秘密召见开始一直说到了他潜入张晟宅邸,报告燕王伪装疯病的事实。燕王叫人录了口供,将葛诚拖到一边。然后又审问卢振。

    对卢振这位卫指挥,燕王过去不太熟悉。说不上信赖,却也不曾怀疑他会是内奸。发现卢振是内奸,说起来也有点儿意外。那还是张信来王府拜见燕王之后,曾对燕王提起,王府里有一位卢指挥,早已与谢贵有勾联,成了朝廷安插在燕王护卫军中的内奸。前期于谅、周铎被百户倪谅出卖,罪魁祸首其实是卢振,卢振才是躲在倪谅背后的黑手呢。这一回张晟、谢贵包围王府,逮捕王府官属,原是期望葛诚、卢振里应外合的,不料葛、卢二人的面目提早暴露了,他们的计划也就彻底失败了。

    经审问,卢振对他充当“内奸”并指使倪谅告发于谅、周铎的事实供认不讳。燕王也叫人录了口供。然后宣布对葛诚、卢振两个叛贼斩首,并夷其族。众将士怀了仇恨,扑上来先是一阵乱踢乱打,他二人已是奄奄一息。不待斩首,而先挖出了心脏,用以祭奠被害的于谅、周铎二人。只可怜他二人的亲族,因住在王府内,早已被监控,燕王一声令下,全被绑缚,不论男女老幼,或斩首、或绞刑,计八十余人被害。

    到了下午未时,那些随同张晟、谢贵进王府而在端礼门受阻拦的兵士,因见二位长官久久未出,难免有些焦躁。金总管便领了人,送来酒肉饭食,告诉他们说,张、谢二位大人与燕王相谈甚洽,现正在承运殿饮酒。这是犒劳各位的午饭,兄弟们尽可享用。这些兵士便乐得大吃大喝起来。随后在城墙上守卫的王府兵士,也陆续下城,掺合到这些人当中,一起说说笑笑。彼此原都相识——有的原在同一个卫所,有的原是乡亲,所以王府的兵士与谢贵带来的兵士,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情谊。

    张晟、谢贵带来的这五百人,吃饱了喝足了,却仍不见二长官的影儿。他们又等。等到傍晚时,王府的兵士们朝他们挤挤眼儿说:“弟兄们休等了,他们或许是不想回去了!”这五百人有机灵的,有愚笨的,但都不想再等了。他们彼此悄悄说句:“散去了吧!”遂各自散归。

    酉末戌初,天已曛暮。此时从王府里驰出三骑,中间是指挥张玉,两边各一名校尉。张玉高擎令旗,冲着驻守在端礼门外的北平都司军士高喊:

    “燕王殿下有旨,张晟、谢贵矫诏谋叛,已被擒杀。令尔等各回营房,不得滞留!”喊罢,又泼喇喇喇往西,往北,再往东,再往南,沿王城跑了一圈儿。一面跑,一面不断地喊着上面的那几句话。

    王城外面的兵将们听说张晟、谢贵被杀,情知有变,顿时人心惶乱。在这围城的四万人中,绝大多数是燕王旧部,其人心向背不言自喻。面临都指挥谢贵已死而张信叛降燕王的情势,群龙无首,各自打各自的主意。于是哇地一声喊,七卫的部队纷纷撤逃。王城四周,丢弃大量的旗仗甲胄。

    北平城乱了。

    北平城的老百姓三十多年不见兵燹战火了,而在建文元年七月六日的这个夜晚,他们又听到了久违的嘶杀声和兵器撞击声。

    此时王府的军队已不仅仅是固守王城了。燕王一声令下,张玉、朱能、丘福等率领劲卒,乘夜色掩护,冲出王府,与谢贵带来的部队展开了巷战。北平都司的部队正在溃逃之中,他们忽儿往东逃,忽而又往西蹿,似无头的苍蝇。而在溃逃的过程中,许多兵校相继加入到燕王军队的行列。张玉、朱能、丘福所带领的兵马越来越多,由原来的数百人变成为数千人甚至上万人,可谓望风披靡,不可阻挡。

    混乱之中。有一位叫作彭二的都指挥,还算头脑清醒。他挥戈跃马站在街市中央高呼:“燕王造反了!朝廷有旨擒王!有从我杀贼者重赏!”总算汇集起千余乱兵,急往王府攻打端礼门。

    但燕王早有防备。令人在端礼门外金水桥上和河中遍置铁蒺莉、铁菱角、鹿角木等物,使攻门者深受其害,纷纷人仰马翻。守卫在城门上的王府兵士,居高临下,用飞钩、狼牙拍等特制的城防兵器,专往城下人马密集处抛掷。彭二的部下不曾防备,有不少人被锐钩穿透胸腹,或被狼牙拍拍成肉酱。而在彭二准备撤退的当儿,城门却突然隆隆洞开。有数十名健卒高喊着:“杀呀!”旋风般地卷出来。其中一位力大无比者,正是朱能招募的新兵憨张,另一位是憨张的义兄邓五,两人合力格杀彭二。憨张手挺一种长而笨重的叫做狼牙筅的兵器,直取彭二上三路;邓五瘦小但灵活,手挥双刀,直取彭二下三路。彭二招架不住。先是马足被砍,将他掀翻在地,他爬起来想再迎战时,狼牙筅已刺中眼和咽喉,登时毙命。邓五飞快地割下彭二头颅,挑在了憨张的狼牙筅上,两人各骑一匹夺来的马,大喊着:“北平守军弟兄们,快快投降燕王吧!如不投降,这便是下场!……”进攻端礼门的这一千人,除战死者,全部投降。

    在这同一个时刻,张玉、朱能、丘福等将领乘乱夺取北平各门。当时的北平城有九门,东为东直门、齐化门,西为西直门、彰义门,南为丽正门、文明门、顺承门,北为德胜门、安定门。这一夜城防空虚,守门兵士甚少。张玉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几乎兵不血刃,便攻占了八门,到次日黎明,仅剩西直门尚未攻下。丘福带领士卒冲锋数次,皆被守门军士用弓弩击退。如若强攻,难免造成双方的重大损失。丘福便命令暂停攻击。他飞马回到王府,请示燕王,该采取何种对策。

    其时城内已基本平定。燕王根据各位将领汇报的情况,已知北平城内三万兵将已经缴械投降;都指挥马宣巷战失利后向东败走;另一位都指挥见大势已去无可挽回,单枪匹马逃往居庸关。为了尽快立稳足根,防止驻防开平的都督宋忠来袭,西直门应立即拿下,而不能使敌有喘息之机。据此,燕王决定放弃强攻,采用智取。

    燕王刚才接见那些投降的北平守军将领时,认出了一位叫做唐云的燕山护卫指挥使。他素知唐云年高望重,平素见信于将士,深孚重望。燕王灵机一动,便将唐云请至承运殿便殿,如此这般嘱咐了一通。唐云随即脱去盔甲,解下佩剑,单人独骑来到西直门。他冲着守门的将士高喊:

    “各位弟兄听真——如今朝廷已同燕王讲和,准其自制一方。北平仍是燕王之天下。我等亦应是王之臣民。尔等或降或散,悉听尊便。如若固守不散,后去者则诛杀不贷。勿谓言之不预也!……”

    唐云连喊三遍。守城的兵将开始嘁嘁嚓嚓有要降的,有要散的。领头的一位百户意欲顽抗,等待城外救兵。便偷偷张弓搭箭,向唐云瞄准。幸亏身边人机警,急忙将弓箭夺下,这位百户便引起众怒,被想降的兵士乱刀砍死。于是坚守西直门的约五百名官兵,除少数溃散者外,大都投降。至此,整个北平城已被燕王控制。

    这是个血色的清晨。朝霞恰似战火。激战了一夜的北平城,到天亮时突然静寂下来。北平市民睁开惺忪睡眼,发现城头已换了旗号……

    四

    建文元年七月初七日,燕王整军誓师,举行“杩祭”,即出兵之前的祭旗礼。并建“牙旗”,祭旗纛。从这一天起,他正式打出了“奉天靖难”的旗号。

    端礼门外,狼藉的尸体则被拖走,血迹未干,便用木板、砖石匆匆搭建了祭坛。坛分三层,一、二层摆满了笾豆、簋簋、酒爵、酒盏和玉帛牺性,第三层则供了军牙六军神主,及五方旗神,设战船正神、金鼓角铳炮之神、弓弩飞枪飞石之神等神位。所谓“牙旗”者,即军旗,谓之“将军之精”、“一军之形骸”;所谓“纛”者,即嫠尾为之的旗头也。凡旗纛之祭须选择“刚日”而不能是“柔日”。恰好七月初七是刚日,所以燕王就选定了这一天祭旗誓师。

    那时候“六纛”已矗立于祭坛之南面,而两面“神牙”分列于“六纛”之东、西两侧。再往南是鼓角及军乐。又再往南,则是一队队顶盔披甲的将士。经过一夜的战斗,燕王的军队已不是八百人,而是近两万人了。参加这个整军誓师仪式的,大概有一万人左右。其余兵士,自然是守卫在北平城的九座城门上。

    军乐和鼓角奏响了。香烛和燔柴点燃了。阳光斜斜地从东南方投射到祭坛上。于是,在这“刚日”的“刚时”,燕王身穿“武弁服”,乘辇出端礼门,到坛下下辇。然后在引礼官的导引下,一步一步稳健地登上祭坛之最顶层。此时全场的将士齐呼“吾王千岁、千岁、千千岁”,声浪滚滚直达天穹。燕王顿时热血奔涌,一种“天降大任于斯人”的豪壮感油然而生。

    然后,由赞礼官发口令,燕王以及全体将士向神位行拜礼。礼毕,坛上的执事官用五只雄鸡的鲜血注入五只酒碗。而由燕王洒在坛上,用以“酹神”。这时候坛下的燔柴刚好燃烧至半,火焰最旺,又有执事官将祭品如牛、豕、羊以及鹿脯、白饼、黑饼、枣、栗、盐等,纷纷投入火中。全体将士肃然地注视着牙旗。牙旗被阳光和火光映红。他们的脸色也被阳光和火光映红。在这一刻里,这些铁血汉子正与金鼓角铳炮之神,或弓弩飞枪飞石之神等等“战神”,一起感受着战争所带来的特殊滋味儿。也许,每一个参加过这种“杩祭”仪礼的人,都不会为他以后的战死或负伤而感到遗憾了。

    “奉天靖难”的大旗,在这一刻飒飒地诞生了!

    这时候燕王朱棣向着众将士慷慨陈词;同时也向天地神祗解释他为什么要整军誓师。他说:

    我乃太祖高皇帝、孝慈高皇后嫡子,国家至亲。受封以来,惟知循法守分。今幼主嗣位,信任奸贼,横起大祸,屠戮我家。我父皇母后,创业艰难,封建诸子,藩屏天下,传续无穷,一旦残灭,皇天后土实所共鉴。祖训云:‘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必训兵讨之,以清君侧之恶。’今祸迫于躬,实欲求生,不得已者。义与奸邪不共戴天。必奉天行讨,以安社稷,天地神明,昭鉴予心。今率尔等将士诛恶,罪人既得,则法周公辅成王,尔等其体予心!”

    他说着说着,情不能已而声泪俱下。全体将士也都为其所感,一片泣涕之声。张玉、朱能等将领擦一把眼泪,振臂高呼:“誓随燕王讨逆除奸,保我大明江山社稷!”众将士也都应声而和,阵阵喊声如山呼海啸。

    在这次誓师会上,燕王以诛齐泰、黄子澄“清君侧”为名,取消建文帝号,称是年为洪武三十二年。仪式结束后,即自署官属,取代朝廷命官。擢升张玉、朱能、丘福为都指挥佥事。授原北平布政司小吏李友直为布政司参议,使其一夜之间由布衣而变为从四品官员。原军中小卒金忠也被拜为燕王府纪善,随侍帷幄。此外,原北平三司官员投降者,如布政司参议郭资,按察司副使墨麟、佥事吕震,都指挥同知李浚、陈恭等,皆保留原职。此时的北平,真称得上是燕王的“独立王国”了。

    但是,七月七日这一天,燕王没忘记给朝廷发一封书奏,向朱允炆陈述他起兵的理由。其书奏大略为:

    奸臣齐泰、黄子澄包藏祸心,、棣、柏、桂、楩五弟,不数年间,并见削夺。柏尤可怜,阖室自焚。圣仁在上,胡宁忍此!盖非陛下之心,实奸臣所为也。心尚未足,又以加臣。臣守藩于燕,二十余年,夤畏小心,奉法循分。诚以君臣大分,骨肉至亲,恒思加慎,为诸王先。而奸臣跋扈,加害无辜。执臣奏事人等用刑,备极苦毒,迫言臣谋不轨。遂分宋忠、谢贵、张晟等于北平城内外,甲马驰突于街衢,钲鼓喧阗于远迩,围守臣府。已而护卫人执贵、晟,始知奸臣欺诈之谋。窃念臣与孝康皇帝,同父母兄弟也,今事陛下,如事天地。譬伐大树,先翦附枝。亲藩既灭,朝廷孤立,奸臣得志,社稷危矣。臣伏睹《祖训》有云:“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则亲王训兵待命,天子密诏诸王,统领镇兵讨平之。”臣谨俯伏俟命。

    这封书奏经道衍字斟句酌,可谓苦心孤诣,也颇耐人寻味。书奏中燕王仍称朱允炆为“陛下”,称自己为“臣”。谦恭地表示他“事陛下如事天”。书奏的内容是状告齐泰、黄子澄,说他二人是迫害五王的罪魁,而将朱允炆与他们区别开来。进一步又说他二十余年小心奉法,不料竟遭二奸陷害。提醒朱允炆,他与孝康皇帝即朱允炆之父为亲兄弟;齐、黄迫害自己,实等于迫害皇帝——“譬伐大树,先翦附枝。”最后他援引《祖训》之原话,为自己的“靖难兴兵”寻找借口。更有意思的是,该书奏中的《祖训》,与燕王在起兵誓词中的《祖训》如稍加对照,便可发现二者在文字上有所不同。实际上书奏中的《祖训》是真的,而誓词中的《祖训》却经过了篡改,删掉了“则亲王训兵待命,天子密诏亲王”等关键词语。好在张玉、朱能等诸将士,没有见到过什么真正的《祖训》,因之亦不会怀疑燕王在文字上做了手脚呢!

    誓师整军的仪礼在七月七日上午算是顺利地结束了。天公作美,风和日丽。真应当感谢卜师金忠给燕王选择了一个大吉大利的日子。但是到了下午,天空却出人意料地冥晦起来。乌云翻卷,闷雷滚滚,邪风嗖嗖,飞沙走石,咫尺之间人竟不能相视。

    那时候燕王正与道衍、张玉、朱能等人在存心殿议事。因光线太暗,内侍只好点燃灯烛。燕王想起誓师前曾让金忠占卜过,测得今日是“吉日”的,然而“吉日”如何会是这样恶劣的天气呢?正自疑诧间,忽然雷电交加,急风骤雨从天而降。就听得殿外“啪”地一声,令人惊悸。原来是宫殿檐瓦有一页被狂风掀落到地上,差点儿砸了铜鹤的长颈上。

    “啊啊,怎会如此呢?”燕王盯着那片摔碎的檐瓦,顿时面如土色。他觉得手脚唰地凉了。

    “是啊,这天儿……怎说变就变呢?”张玉也有点诧异。

    “这阵风来得怪!……”朱能悄悄说。

    道衍意识到,这变化无常的天气肯定会影响到人的心理情绪;这被狂风掀落的青瓦,与其说是砸在地上,倒不如说砸在人的心头。燕王和将领们必然会由此及彼,联想到“出师不利”。这可不行!绝不能让一片青瓦砸掉人的士气,砸碎人的希望!他必须把这种看似险恶的气象,巧妙地解释为好的征兆,以便扫除燕王和众将士心头的阴霾。在这种时候,谋臣的学识,他的机敏、权变,该是多么的重要啊!

    “啊,恭喜殿下!”道衍朝燕王呵呵笑着说:“今日这风雨,乃是吉祥之兆啊!”

    “哦?”燕王大惑不解。“你这和尚,该不是诓我吧?瓦都摔碎了,如何倒是吉祥呢?”

    道衍笑吟吟说:“殿下岂不闻‘飞龙在天,从以风雨’乎?殿瓦坠落,预示殿下将易‘黄瓦’也!”

    “噢!原来如此!哈哈!”燕王如醍醐灌顶,旋即眉开眼笑。

    “啊!殿下不日便是天子呢!哈哈!”张玉和朱能也开怀大笑。随即向燕王道贺。

    原来,按照洪武朝立下的规矩,王府宫殿一律复以青绿色的瓦,惟皇帝宫殿才可以使用黄瓦。小小一片青瓦坠地,犹如“知秋”的一片落叶,这应是上苍降下的“祥瑞”,它说明朱棣很快便会由藩王变为天子了。

    风雨很快过去了。北平上空又出现了晴天丽日。这个“青瓦坠地,将易黄瓦”的故事,立刻传遍三军,后来又传遍全国各地。道衍凭他三寸不烂之舌的一搅,惊风雨而泣鬼神,天地亦为之兴叹。

    存心殿檐顶上缺失的那片青瓦就没有再补。据说,王府里已在考虑烧制黄瓦的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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