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炏的登基仪礼在朱元璋崩逝后第六天举行。
这一天,他先去南郊告祀天地。继去太庙追尊四世宝册,谥洪武帝为高皇帝,庙号太祖。尔后到社稷坛再行祭祀。回到皇宫,脱下祭服,换上衮冕,登临奉天殿。其时早有拱卫司陈卤簿,锦衣卫列旗仗,教坊司置大乐。典仪所还在文楼、武楼之南摆出了由马、犀、象驾驶的天子车辂。只听钟鼓敲,鞭鸣,大乐奏响,天地间回荡着韶乐《飞龙引之曲》的旋律。嗣后文武百官依序上贺表,行礼,舞蹈,以手加额三呼“万岁”,声浪如山呼海啸。然后,突然沉静下来了。万物生灵屏住气息,只听承制官宣读新皇帝的即位诏书。诏曰:
天降下民,启祚之君。我皇太祖高皇帝受天明命,统有万邦,宵衣旰食,弘济民艰,凡事有益于天下者,无所不用其心。政教休明,规模宏远。朕以眇躬纂承大统,恭依遗诏,于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十六日即皇帝位。夙夜思惧,思所以克相上帝,以无忝皇祖之大命,永惟宽猛之宜,诞布维新之政。其以明年为建文元年,大赦天下。于戏!德惟善政,政在养民,当遵先圣之言,期致雍熙之盛。百弼卿士,体朕至怀。
然后又是群臣们的山呼“万岁”。新皇帝下御座,离殿。他的前头有尚宝司官员捧着传国玉玺,由导驾官引导,走向后面的华盖殿。此时韶乐大作。乐工们演奏的是《定安之曲》:
九五飞圣龙,千邦万国敬依从。鸣鞭三下同,公卿环佩响丁冬,掌扇护御容。中和乐,音吕浓,翡翠锦绣,拥还华盖赴龙宫……
这是一个云开日朗的好天气。对这样的一个好天气,人们充满了憧憬,充满了希冀。特别是蒙受大赦的囚犯,获得了再生的机会,对新皇帝感恩戴德啊!
但是也有窃窃私议:按古礼,“天子七月而葬。”然而老皇帝的梓宫才仅仅呆了六天,连“殡”的日期都不到,便在新皇帝登基的当日,安厝于钟山孝陵了。此太平盛世,非战乱年代,何必匆遽乃尔?
又有怪者:依新天子的仁慈本性,他是不会轻易惩治人的。然而刚刚登基,便向太医院开刀,治诸医罪;而独擢戴思恭为太医院使。那些被杀或被关押的御医,是不是冤枉呢?
这也都是小事,无所谓的。但又据说,高皇帝临终前密召驸马都尉梅殷,令他“小心燕王”。一旦燕王闹反,梅驸马即辅佐新皇帝讨叛。梅殷乃宁国公主之夫,是太祖十六个驸马中最喜爱的一个。曾被太祖誉为“精通经史,堪为儒宗”。虽则喜爱,但以太祖之英明,会托一介“儒宗”去讨叛吗?……可疑。但确有人如此议论。
关于太祖密召梅殷之事,也仅是空穴来风。然而,在新皇帝刚刚登基,宝座尚未坐热之际,他便惹恼了燕王,使得叔侄间尖锐对立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这可是真的,不容置疑。国人被突如其来的变故,一下子震懵了!……
长眠于钟山的大明朝开国皇帝呀!你所构想的“周公辅成王”的太平世界,这叔侄俩能给你办到吗?
二
“皇上晏驾了!”
“皇太孙即皇帝位!”
中国毕竟太大。当京师的文武百官朝向朱允炆山呼“万岁”的时候,在遥远的北平,燕王刚刚得到他父亲去世的消息。
那一日,他正与燕山左护卫指挥张玉、中护卫千户丘福、蒙古人骑兵指挥观童、千户火真、王府右护卫副千户徐祥等,在存心殿饮宴。他们刚刚检阅过骑兵的训练。他们对骑兵的刀、枪、箭等兵器的使用进行了考核。根据“骑卒必善驰射枪刀,步兵必善弓弩枪”的“教练军士律”,按规定,每人给十二矢,至少有一半即六矢须达到一定距离,并在规定距离内射中。将弁的射程标准是一百六十步,军士则一百二十步。而在五十步之内则必须射中,才算及格。但这标准对有些兵校来说还显得过高。他们在马下尚能达到,而一旦上马奔驰,几乎箭箭都要射飞。燕王发急,令观童、火真等好好教习。
然而观童、火真他们对战马的不足甚有牢骚。因为那时候朝廷实行的是“官牧”与“民牧”相结合的办法。牧马的重点放在江北。太仆寺专在北平、辽东、山西、陕西、甘肃等地设立牧马草场,每年正月至六月上报“定驹”,岁终就要考其“马政”,看究竟产驹如何。或许措施不得力之故,这几年马驹产的少,种马死亡或得疾者倒渐渐增多。这种状况,根本无法跟北元的骑兵相抗衡。所以他们发急,皇上也发急。皇上在前不久予燕王的几道敕谕中,最担心的就是骑兵。整个国家的骑兵总数,不足北元的五分之一。皇上对此幸也知晓,故指示燕王:“方今马少,全仰步军。”对这数量极少的骑兵,则必须加强骑射训练,“养锐以观胡变。”
他们在议论骑兵的时候,自然也议论到皇上对燕王的眷爱与倚重。尤其最近的一道敕谕中,皇上对燕王称“朕之诸子,汝独才智,秦晋已薨,汝实为长,攘外安内,非汝其谁?”将燕王已视为独撑国家社稷的柱石了!作为燕王的直属将领,怎不由衷高兴,引为自豪!他们频频向燕王敬酒,大家都有了几分醉意。
而恰在此时,突然端礼门上的一名将校飞也似冲入殿内禀报:
“皇上,晏、晏驾了!……”
犹如平地一声炸雷,所有的人都惊呆了。一片杯盏落地破碎之声。
燕王在那一刻头脑里一片空白。他忘记了怎么出的存心殿,忘记了怎么在王府外迎接颁诏钦使。他接过诏书,先急急浏览一遍。
皇帝诏曰:朕受皇天之命,膺大命于世,定祸乱而偃兵,安民生于市野,谨抚驭以膺天命,今三十一年。忧危积心,日勤不怠,专志有益于民。奈何起自寒微,无古人博志,好善恶恶,不及多矣。今年七十有一,筋力衰微,朝夕忧惧,惟恐不终,今得万物自然之理,其奚念之有?皇太孙仁明孝友,天下归心,宜登大位,以勤民政,中外文武臣僚同心辅佐,以福吾民,凡丧葬之仪,一如汉文(帝)勿异。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
尚未读完,只觉得眼前金花乱溅。顿足捶胸喊一声:“天啊!”几乎晕厥过去。
他强使自己镇静下来,忍住眼泪,注意到遗诏上尚有几条命令:
一、天下臣民令到,出临三日,皆释服,嫁娶饮酒皆无禁。
二、无发民哭临宫殿中,当临者皆以旦晡,各一十五声,举哀,礼毕。非旦晡临,毋得擅哭。
三、当给丧及哭临者,皆毋跣,身带毋过三寸,无乐车兵器。
四、诸王各于本国哭临,不必赴京,中外官军戍守官员,毋得擅离戍地,许遣人至京。
五、王国所在文武衙门军士,今后一听朝廷节制。护卫官军王自处分。
六、诸王不在令中者,皆以此令比类从事。
故兹诏示,想宜知悉。
这诏令中的第四条和第五条,不禁令他疑窦顿生:为何不准诸王赴京哭丧?这岂不是有违人伦之理吗?为何指示“王国所在文武衙门军士,今后一听朝廷节制”,这岂不是释去了诸王们的兵权吗?诸王们的兵权以他燕王最重,这一条分明是冲着他来的,是朝廷对他采取防范措施了!
燕王怒发冲冠,气愤填膺。他怀疑有人谋权矫诏,甚至皇帝的死因都值得怀疑呢!……
燕王急令左右:“快请道衍来!”不想背后应一声:“和尚早来也。”果然,道衍已站在了他的面前。燕王将“遗诏”扔给他。道衍遂字逐句琢磨了半天,才说:
“此可疑也!”
道衍劝燕王冷静,先弄清京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再说。怎奈北平与应天相去遥远,偏偏颁诏的使者走得又慢(或许是有意走慢),实际上使者也不可能会了解内情的。他只知道朝中“用事者”现今是兵部齐大人和翰林院的黄大人。问皇上何病而死,使者亦不甚了了。不过他倒是提供了“太医们除戴思恭无事外,其他人多被治罪”的消息。他们说这话的时候,洪武皇帝已经安葬了。但燕王觉得死因可疑,决定去京里看看先皇的遗容后再说。
燕王与道衍计议一番。一面派人分头和宁、齐、周、辽等王联系,邀约他们一起行动,都去京师哭丧;一面紧张地筹备赴京事宜。
第二天,燕王点了王府护军一千人,由屡建奇功骁勇善战的蒙古族指挥使观童统领,中护卫千户丘福为副。他和世子朱高炽、朱高煦、朱高燧,都服了“斩衰”,匆匆上路。道衍和尚随驾从行。
风雨兼程,晓行夜宿。燕王晴时骑马,雨时坐辇。有时他也把道衍拽进辇内,两人议论着,到了京师之后将会看到些什么,以及如何应对。
车辚辚,马萧萧。辇内的燕王时而泪雨纷纷。道衍知道他这泪不全是为先皇流的,大半应是为自己流的。这两三个月,以至近几年来,燕王经受过两次痛苦的重创。先是太子薨逝后东宫之位本应属他,而先皇亦曾有过明示的,不料风云突变,让他的侄子取而代之!伤口刚刚抚平,他将烦恼置诸脑后,遵朝廷之令尽心竭力守边,先皇视他为国之柱石,且以“成周之治”来暗谕他在将来朝廷中的地位。没想到朱允炆不但不将他拿周公对待,竟然一登基便削他的兵权,还不准他进京奔丧!这回的打击比上回来得突然,也来得沉重。真叫他忍无可忍,却又手足无措呀!……
此时道衍忽然自言自语:“天象有变?天象有变?……”
燕王拭一把泪,莫明其妙:“你说什么?”
道衍作沉思状,仍自言自语:“先皇帝敕谕中曾说钦天监观天象有变,道是‘胡兵入寇’。然则胡兵未入寇,倒是皇上晏驾了……莫非钦天监报错了吗?”
燕王一愣。听出道衍话中有话。他暂时丢开伤悲和烦恼,思路也转到“天象”上来。他想,“天象”有变,乃朝廷之变,而非“胡兵入侵之变”,钦天监果然报错了。
然而道衍和尚似乎悟出点儿什么,双目灼灼地对燕王说:“钦天监看天象有变,谓寇自北方来,南侵帝座,帝座危急。钦天监报的也未必错呀!”
燕王心里一动,若有所悟。他扪心自问:南侵帝座者,倘非胡人,那又会是谁呢?……
道衍似乎已大彻大悟,颔首说道:“天象有变,势所趋也。先皇帝三番五次敕谕殿下,无非要殿下做好‘应变’的准备呢!”
燕王终于听清了道衍的“话中之话”。便沉默起来。两手紧攥,胸也挺直,身上陡然充满了力量。
此时光线忽暗下来。燕王透过辇车左门,见南面天际风起云涌,随即有大滴的凉雨飞进辇亭。道衍想闭一闭辇门,燕王却说“不必”,反把辇门开得更大了。不一会儿便降下瓢泼大雨。
燕王看到雨打在车辕上、马背上,溅起尺高的浪花。他的军队仍在风雨中继续行进。他觉得不能自己坐在辇里避雨,便将身子探出辇门,招呼护辇的军士:“把我的马拉来!”
燕王也骑上马,与他的将士们一起顶风冒雨。在这灰色的旷野里,无情的雨浇在燕王雪白的丧服上,更增添了悲壮色彩。
三
建文帝坐在乾清宫里。黄龙袍外罩了麻裳。
即皇帝位后,他对礼部官员说,他要为高皇帝服丧三年。礼部请“以日易月”,即服丧三十六日。建文帝说:“朕非效古人凉阴之言也。朝则麻冕裳,退则齐衰杖,食则粥。郊社宗庙如常礼。”果真如此,每餐以粥充饥,身体哪堪其负呢!但他的至孝早就朝野闻名的,大家也只好依他。
他只把自己迁入了乾清宫。他的妃子马氏仍住在东宫。他们已有了儿子。他准备等明年元月立了建文年号之后,再册封皇后、皇太子。在目前的这个时期,他的母亲吕妃,以及他的祖母们,都还住在原来的地方。
在这显得过于高阔的乾清宫,二十一岁的建文帝总觉得御座过于高,龙案过于大。祖父的灵魂应该是极亲切的,但不知为什么,他拒绝这灵魂。他怕听到他的气息,怕看到他的影子。为此他令内侍通宵都亮着灯烛。他还要求佩刀宿卫的锦衣卫时刻不离寝室。
经常到他这儿来的是齐泰和黄子澄。齐已升兵部尚书,黄则以翰林院修撰为太常卿。二人为新皇帝左膀右臂,同参军国事。关于齐泰。过去朱允炆对他虽不如对黄子澄更熟悉,但此人颇为高皇帝赏识。他原名齐德,有一年因雷震谨身殿,高皇帝准备去郊庙祈祷,选择历官九年无过错者陪祀,选来选去就选到了齐德,皇上当即赐名为泰。改名的意思,无非是希望以其人之德,换取国家之泰,足见高皇帝对此人的器重与期望。为此,建文帝对他格外存了敬意。高皇帝遗诏中关于不得诸王临国奔丧,以及王国军队一听朝廷调遣这两条,即出自齐泰之意。
建文帝受此二位文士的影响,登基后想马上表现出与洪武朝的区别。针对老皇帝刑法过严等弊端,极为突出其“仁政”特色。刚刚安葬了老皇帝,泪渍尚未洗去,君臣三人便在乾清宫商讨以下方案:一,广求人才。下令文臣五品以上及州县官各举所知;二,下令省并州县,革除冗员;三,下令赦死罪、宽刑狱、蠲逋租(即免拖欠租税)、赈灾荒……忙得不亦乐乎。
这已是六月之初。早朝之后,齐、黄二人又被召进乾清宫。今日要商议的还是选用人才的事。建文帝将吏部送来的一本花名册先递给黄子澄。黄子澄便与齐泰一起翻阅。名册极厚,人才济济,二人看得头晕眼花。忽然黄子澄“啊”一声,手指往名册上一戳。齐泰一看,是汉中府教授方孝孺的名字,便说道:“啊,希古先生,听说过,这可是旷世之才呢!”
建文帝便问:“这位希古先生何许人也?”
黄子澄便介绍说:“希古先生名方孝孺,字希直,一名希古。此人学问深厚,出自景濂宋公门下,一代大儒也。但说来也有意思——这位希古先生曾两番被荐进京,两番蒙高皇帝召见,知是人才,却未重用……”
建文帝说:“这又怪了。既是人才,为何未重用呢?”
黄子澄说:“此事说来话长。第一次被举荐高皇帝喜其举止端整,但称‘当老其才’,以礼遣还。第二次,乃洪武二十五年,此公又被举荐。高皇帝又说,‘今非用孝孺时’。除授汉中府教授,日与诸王讲学不倦……”
建文帝说:“啊,此人现在汉中府?”
黄子澄说:“非也。蜀王闻其贤才,已聘为世子师傅,待他甚是有礼。还亲自为其书屋题名日‘正学’……”
建文帝点点头说:“蜀王乃朕十一叔,他本尊儒好学,他看重的人绝错不了的。那就快快请这位方先生来,朕要好好请教呢!”说这话时,心里暗暗想到,洪武皇帝过去重武轻文,许多才俊原是被漏掉了的。这位方先生或许堪委重任呢!
君臣三人正议论着方孝孺的事,忽然随堂太监呈上来几份札子。建文帝展开一份,略过一眼就皱起了眉头。再看一份,眉头皱得更紧。第三份、第四份连看都不想看了。随即将四份折子让太监递给了齐、黄二人。
齐泰和黄子澄一看,折子分别是辽王、齐王、湘王和代王的。内容几乎完全一样,皆是请求朝廷批准他们进京,为皇考哭丧守灵以尽人子之礼。两人面面相觑。半晌又听建文帝说:
“太祖高皇帝遗诏上已写得明明白白,‘诸王只于本国哭临,不必赴京’,朕这几位皇叔难道就没看清吗?”
黄子澄说:“先皇帝梓宫已然安厝,还谈何守灵呢!”
齐泰分别看了看几份札子的落款日期,沉吟道:“辽王、代王藩地倒是离京远些,奏折走的晚……而齐王、湘王,藩地不是太远。这拜发的时间,颇有些可疑?……”
建文帝感到这事有点棘手。不许藩王来京奔丧,是否有点过分呢?这主意是齐泰出的,看看他有何办法吧!就问齐泰:
“依卿之见,该如何处理?”
齐泰说:“依臣之见,陛下可分别复信,予以慰问。‘诸王在国哭临’乃先皇帝留下的旨意,子孙们不遵者是不忠不孝!”
建文又把目光转向黄子澄:“卿的意见……?”
黄子澄说:“齐大人所言极是。陛下复信中,可答应明年‘小祥’日准其来京。”
“好,就这么办!”建文主意一定,便吩咐黄子澄和秉笔太监快去安排致齐、宁、代、湘四王的敕谕。却没料到,黄子澄前脚刚走,随堂太监又惶惶然过来禀报说:“淮安府来了一位通判,说有急事请陛下旨。”说着,将一份密札呈上御案。
建文帝见是密折,就有点疑惑。急忙开拆,顿然失色,情不自禁站了起来。齐泰心里纳闷,想问,却又不便问。稍顷,建文帝灰着脸说:
“朕的四叔,说要来京守丧,现已抵达淮安境了!”
“什么?”齐泰心里崩龙一跳。
建文帝便让随堂太监将案上的密折递给齐泰。齐泰一看,是淮安知府写来的。说燕王赴京奔丧的车驾已抵沐阳。沐阳县属淮安府管辖,在府之北。知府按惯例自然得出面迎送。知府记起高皇帝遗诏中,曾有不准藩王进京的一条,见燕王来头儿不对,知府不知该如何应措,遂请示朝廷的旨意。其密折中未尽事宜,可问来人。
齐泰看罢,也大惊失色。忙问太监:“淮安府的人何在?”
随堂太监说:“正在东华门候旨。”
建文帝忙令太监:“快宣他进殿!”又想起黄子澄刚走,赶紧吩咐:“也把黄大人再叫回来!”
不一会儿,淮安府通判进殿见驾。据通判禀报:燕王来人不少,约千余骑兵护从,现已抵沐阳。知府昨日申时已率僚属赶到沐阳迎接,并邀请燕王先在沐阳暂宿一宵,待明日到淮安后,下榻馆驿里好好洗尘。燕王坚辞不肯,说“奔丧是急事,恨不能插翅飞到应天,早见父皇遗容一面”。估计燕王至多能在沐阳县馆驿里住上一宿,到淮安就未必进城了。……
建文帝听罢,只觉心中卜卜乱跳,倒没了主意。他把征询的目光转向齐泰。齐泰说:“先请这位通判暂歇候旨吧。”于是太监便领淮安府的通判去右顺门上吃茶候旨。
建文帝紧皱眉头,围着御案踱步。说道:“想不到他连招呼不打,径自来了……”见齐泰没有回应,便问:“说话呀?该如何办呢?”
齐泰默默在心里计算着:燕王是昨夜到达沐阳,今夜将宿在淮安;若明天一早启程,由淮安到应天的五百里路程,当晚便可来到京师。让他来还是不让他来?须得当即决断。略作思忖,便说:“依微臣之见,陛下宜立即遣使去淮安,当面谕示燕王,令其不得进京!”
“什么?”建文帝说,“令他不得进京?中道返回?”
“臣正是这个意思。”齐泰说。
建文帝踌躇着:“他既然大老远的来了,眼看就抵达京师,再撵回去……他毕竟是朕的叔父啊!国人将如何评论朕呢?”
齐泰忙跪下说:“陛下仁孝,天下皆知。既然高皇帝遗诏上写得明明白白,令诸王不得至京哭临,燕王不遵遗诏,便是他的不对,对此臣民自有公论呢!”
建文帝仍在踌躇:“那,先叫他进来,到孝陵祭奠后,令其即日离开京师……如何?”
齐泰大摇其头:“只要放他进来,事即难以逆料了!燕王在诸王中应是最长者,臣僚中亦有不少朋友。京卫指挥使中,就有随同燕王北征的将领,据说燕王与他们过从甚密。他们若借机勾通一起,在京城闹起来,局面怕不好收拾呢!”
齐泰正说着,黄子澄又赶了回来。走得太急,一脸热汗。进殿后气喘吁吁地说:“陛下,非常时期,须有非常办法,千万不能放燕王进京啊,否则将后患无穷!别的不说,只齐、宁、代、湘四王处,又将如何解释呢?莫非燕王能来,他们便不能来吗?然则,诸王们都来京师相聚,他们恰好利用这个机会互相串通,臣或许杞人忧天——若由燕王出首,诸王联合向陛下发难,天下岂不大乱了吗?”
建文帝听得冷汗淋漓。他不再犹豫。当即按照齐、黄二人意见,派礼部侍郎陈性善作为朝廷使臣,奉了敕谕和贲符,火速赴淮安阻拦燕王,宣示太祖遗诏,令其迅即返回藩国,如有违抗,以叛逆论;同时以贲符严饬驻淮安的军队,把住关隘,封锁江口,勿放燕王一兵一卒过江。
陈性善旋即领了圣旨,又随齐泰到兵部领了贲符,由淮安府通判做向导,急奔淮安而去。
四
那日黄昏时分,燕王的车驾来到沐阳。早有淮安知府和同知偕同沐阳县令、县丞等,率城中耆老在城郭外迎接。
因长途奔波,燕王已极疲惫。途中他一直是在随带的“幄殿”里过夜的。这种“幄殿”是用黄木做骨架,四周遮以棉布的帐篷,俗称“黄帐房”。他在这“黄帐房”里总是合衣而卧。自离开北平,他就没洗过脸,更不曾洗澡,满身满脸,连眉毛、髭须都沾满了灰尘。而观童和他的一千骑兵,晚间则在马槽近处露宿,枕戈待旦。然而这一夜,燕王因淮安知府的盛邀,破例住进了沐阳县馆驿。骑兵们也都号了房舍,睡上了床铺。他们在沐阳美美地歇了一宿。第二天出发的时间比往日晚了一个时辰。
翌日巳时许,燕王在淮安知府等地方官吏的簇拥下,刚要离开馆驿,忽然门口的哨兵过来禀报说:“朝廷有使臣持圣旨到。请王爷接旨。”燕王愣了一下。心想如何“圣旨”会在这里等他呢……”略作迟疑,便带了观童、丘福走出馆驿。果然看见有一位穿三品素服的官员当街而立,两边排列着锦衣卫校尉。那位官员喊一声:“有圣谕!”意思是要燕王跪接。燕王却纹丝未动,冷冷地问:“来者何人?”问得那位使臣倒慌了手脚,只好朝他跪拜说:“臣札部左侍郎陈性善叩请王爷殿下千岁之安!”
“啊,原来是陈侍郎!”燕王便热情起来,奔前几步,牵了陈性善的手说:“来来来,快请里边坐!”
进入馆驿客厅,刚刚坐定,陈侍郎急忙申明来意,恭而敬之地向燕王奉上建文帝的敕谕。
燕王看了敕谕,鼻孔里“哼”了一声,面无表情。半晌才说:
“我侄儿是令其叔父不必守丧吗?”
这话很重,也很冲。陈侍郎一时张口结舌。思之有顷,小心地解释说:“当今皇上的意思,是虑及殿下哀痛伤身。丧必守,孝必尽,却完全可以在藩国之中,何必远路颠踬?皇上恰正是疼惜殿下呢!”
燕王又说:“我已千里颠踬而来,已近京师,未曾见得皇考一面,却又令我再千里颠踬而去。我侄儿便是如此疼惜其叔父吗?”
陈侍郎已经冷汗淋漓。燕王用这样的口气说话,张口闭口“我侄儿”、“其叔父”如何,叫他可如何对答呢?然而又一想,当今皇上虽是晚辈,但已位居九五,乃万乘之尊,燕王再怎么说也是臣下。作为臣下,必须得遵守圣旨!于是鼓起勇气说:“皇上令臣问殿下,太祖高皇帝已有遗诏,令诸王在国哭临,不必来京。殿下莫非未接诏书吗?”
燕王摇着头说:“不曾见过什么遗诏。”
陈性善知道燕王诡谲,他也就故作惊诧:“这,这怎么会呢?殿下不是跟臣开玩笑的吧?”
燕王把眼一瞪说:“我开玩笑?先皇帝崩逝,我哭都哭干了眼泪,能有闲心开玩笑吗?”
陈侍郎忙跪下道:“臣陈性善说话不知进退,望殿下恕罪!不过,今上派臣来见殿下,恰是要重申遗诏内容的呢。”说罢,凛然站起,正冠弹袍,从怀中取出一纸,清清嗓子念道:
皇帝诏曰,朕受皇天之命,膺大命于世,定祸乱而偃兵,安民生于市野,谨抚驭以膺天命,今之三十一年矣。……
陈侍郎念到“诸王各于本国哭临,不必赴京”时,格外用了力量,且重复了一遍。念罢,也不便再落座,就只好站着,看燕王有何反应。
不料燕王听罢,冷笑道:“此即我皇考之遗诏乎?”
“正是。”陈侍郎说。但想想不对——真正的遗诏当然不会在他手里,他宣读的不过是朝廷的文书而已。他一时猜不透燕王的冷笑意味着什么。
他更不会料到,燕王又是一声冷笑。问他:“侍郎大人身为礼部官,想是最通《礼》的了。我曾记得《礼》曰,‘君有疾饮药,臣先尝之,亲有疾饮药,子先尝之’。这话我记得准否?”
陈性善忙点头说:“是这话,是这话……”
“哼哼!既是如此,我乃父皇亲子,父皇既已病久,为何朝廷不令人报知?俾得一见父皇,知为何病,服了何药,也是尽人子之礼呢。岂有父病而不令其子知之之‘礼’乎!”
“呃这……”陈性善额头上沁出冷汗。
又听燕王逼问:“侍郎大人更该知道,古今天下,自天子至于庶人,焉有父死而子不得奔丧者也?死逾一月,朝廷方诏亲王知之。又不知父皇梓宫何以七日而葬,不知何以如此之速?《礼》曰‘天子七月而葬’。而今朝廷七日即葬,此乃礼乎?非礼乎?还请侍郎大人垂教呢!”
陈性善自是无言答对。目光躲躲闪闪,不知如何是好。此时燕王突然激动起来,颤声说:“我父皇晏驾之前,曾连问三声,‘朕四子来否?朕四子来否?朕四子来否?’……陈侍郎,你可知他为何要等我来吗?”
陈侍郎遽煞色变。燕王这话意思是什么?是遗诏有假吗?……他不敢想下去。这委实太可怕了!
燕王此时竟嚎陶大哭起来:“父皇啊,你不孝的四子棣,总以为你龙体康健,无病无恙;而北平距京师三千里之遥,侍奉汤药,实属不便。今日要尽人子之孝,你却又匆蘧而去!父皇啊,你为何不等儿臣来后再走呢?你究竟要对儿臣说什么呢?父皇你说呀,你快对你的四子说呀!……”
趁燕王嚎陶大哭的工夫儿,陈性善脱身逃去。
道衍听了方才燕王质问陈性善的话,心里暗暗佩服。他估计这很可能是燕王在路上想出来的词儿。这些词儿就为他跟朝廷的对抗寻到了理由。“燕王的确聪明啊!”道衍心里说。
燕王抬起红肿的眼,看到天际一边赤云,像燃烧的战火。他仿佛已置身于这赤云之中……
燕王把目光收回来,落到眼前虎彪彪的三个青年人身上。这是高炽、高煦和高燧。他们身披铠甲,外罩丧服,早已骑在马上。儿子们的眸子里也像有燃烧着的战火。他不由地打个寒战……
队伍离开沐阳,沿着官道继续往南行进。午牌时分,在距离淮安城不远处出现了一条江水,自西往东,挡住了去路。江水滔滔,不见舟楫,更无桥梁。燕王想寻舟渡河时,才发现淮安府的官员早已不知去向。
燕王只好令观童派人顺着江岸,往上游和下游找船。
然而说也怪:在这无风无浪的江面上,上下游走出十数里,竟见不到一只小船。渔人都到哪里去了?
燕王料定这是淮安知府秉承朝廷旨意,故意与他作对,不禁大怒。发誓日后定与淮安府算账。他恨不得一口吞尽江水,却也只能令观童、丘福就在当地伐竹造筏。
未末申初,总算造得二十几只竹筏。燕王下令渡江。然而,令旗刚举,忽听得三声号炮,震天动地。烟尘散去之后,江彼岸眨眼间冒出来无数兵马,持着弓弩等兵器排列于堤上。从旗帜标识上看。是皇帝亲军虎贲左卫。
此时燕王已骑上了他的汗血马。一手扶着鞍鞯,一手握住马鞭。汗血马被方才的炮声激得兴奋起来,似已嗅到了战争的气味,不停地趵着蹄子。他的二子朱高煦骑一匹乌骓马,手持拐突枪,激动得满面通红,朝他走过来喊:
“父王快下令,杀过江去!”
随后观童、丘福等将士们也喊:“杀过去!杀过去!……”阵阵声浪在江面上滚动,激起簇簇浪花。
但是道衍和尚却神色凝重地走近燕王,牵住他的马缰说:“大王不可!……”话未落地,江对岸又是一声炮响,只见虎贲左卫的军士们已张弓搭箭,准备发射。
燕王被激怒了。他推开道衍拍马走临江水,登竹筏用马鞭指着对面大喊:
“我乃燕王,大明高皇帝四子朱棣是也!皇帝崩逝之际,曾连问三声‘朕四子来否’?奈何关山万重,音信隔绝。父子之间,不能相见。我今千里迢迢赴京奔丧,是尽人子之孝,天可怜见!尔等哪个胆敢阻拦,且将箭向我胸口射来……!”
对岸的军士们听见燕王喊声,面面相觑,皆怯怯地收起了弓箭。此时,从军士们后面急急闪出礼部侍郎陈性善,就在江堤上朝燕王跪拜,也喊道:
“臣陈性善又奉圣旨,‘如王执意要来,可令王一人渡江,余者不得登舟。敢登舟者,杀无赦!’请殿下三思之!”
随着陈性善的喊声,虎贲左卫的军士唰地收起弓箭,又唰地亮出枪刀,摆开了厮杀的架式。
而在江北,观童则飞身跃上燕王的竹筏,一面以身躯遮护燕王,一面令部下将竹筏一字排开,每筏十人,做好拼死渡江的准备。朱高煦性急而卤莽,早已牵着战马,端枪冲上了一只竹筏,朝他父亲大喊:
“父王,快下令,杀过江去!”
燕王紧紧握住马鞭,牙齿咬得格格作响,脸肌因激怒而剧烈抽搐。他不知该如何回答陈性善。如只身渡江,怕被朝廷扣押,有去无回;如强令军士一同渡江,则难免寡不敌众,血涨江水……
此时道衍和尚急急走到燕王身前,又拉住马缰劝道:
“大王以至孝渡江,奈何有违诏命,反为不孝。贫僧曾闻‘沙门贤者,以忍为先’;‘舍恚行道,忍辱最强’。劝大王暂忍今日之辱,勿以小不忍而乱大谋也!”
燕王既愠怒而又颇有点沮丧地说:
“我千里迢迢走来,岂肯如此罢休?”
道衍说:“唉!能进能退,能屈能伸,是谓大丈夫也。望殿下暂返北平,养成龙虎之势,他日风云际会,羽翼高举,则大江投鞭可断也,今日之事,区区何足道哉!”
燕王望着江水默然良久,长叹一声道:
“那就暂且回去,蓄势待发吧!”
叹罢,他将马鞭啪地折断,投入江水。
他望着马鞭在水波上沉浮,飘游,渐渐消失。心里默念着道衍的话:“他日风云际会,羽翼高举,则大江投鞭可断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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