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皇太子朱标的病情突然加重起来。
此前的一些日子,他尚能支撑着参加必要的朝会,或在文华殿里勉强坐一会儿,处理比较重要的国事。现在他已完全离不开床榻了。御医们一拨拨进来,又一拨拨退出。他从御医们那永远充满着信心的脸上读出了“绝望”。
王公大臣们得知消息,纷纷前来慰问。他们有的或许也随身带来某府州县的名医,有的或许也在袖筒里装几粒某山某族世传的秘方药丸。但名医也好秘方也好,在别人身上皆有神效,在太子这里却毫无作用。折腾来折腾去,病人也烦了,不仅讳疾忌医了,甚或杯弓蛇影了。
前不久秦王从西安千里迢迢打发来一位医生,说最擅内科和疮疡的。便由太医院这两科的医官陪着,来至榻前。那医生调息至数先切脉,切脉之后问病历。此时一直在榻前服侍的世子允炆想代父亲陈述,但医生却微笑着请太子自己来说。太子马上就发现了医生目光里含着的狡黠,像是要探询他的隐私似的。他怒火儿猛地上来,不仅拒绝回答,还差点将医生撵了出去。
嗣后不久燕王又派来几位。其中有一位并非正经的医生,倒是庆寿寺的和尚,法号道衍,也自称是杏林世家。长一副三角眼,黑黄面皮,自身就是有病的样子,竟还要给太子问疾!太子碍着是燕王派来的人,也勉强让他给切了脉。然后令医官和世子允炆陪着另屋喝茶。喝茶工夫,允炆发现这自称懂医道的和尚,不但面相丑恶,且极不洁雅。他在开药方的同时,那不提笔的手没来由地在腿上搓来搓去,搓出一团团灰泥,倒像是药丸,随手就丢于地下。却又用这搓过灰泥的手,再去端那只青花缠枝玉色茶碗。朱允炆看了,腌臜得要命,几乎就要呕吐。当然,和尚开出的药方也就不会被医官们采用了。
道衍等人走后,太子不由地烦恼起来。此时蓝玉说过的几句话便又在耳边回响……
那是上个月中,凉国公蓝玉受命出征罕东,陛辞之前来东宫告别,曾经向他俯身低言,透露燕王在北平的行为不太正常,提醒他注意一点。太子问蓝玉,燕王如何行为不太正常?蓝玉说:“臣曾于北征还军时,到北平见过燕王。臣见燕王的宫式器物很有僭越之嫌,其车舆仪仗,几乎与皇上一般无二。如他的象辂,装饰的也完全是皇上金辂的模样。这且不讲。臣又听说燕王府常聚些不三不四的人,其行动极是诡秘。又有望气者说‘燕王有天子气’,‘燕王府上空时有紫云出现’。臣提醒殿下预先防备,免致后患呀!”
太子对蓝玉的这番忠告并不很在意。因为太子生性仁慈,尤其对自家弟兄向无疑忌。况且他也知道,蓝玉曾向燕王献马遭拒而心生嫌隙,他从这番话里也听出了挟嫌攻讦的味道。他记得当时曾这样回答蓝玉:“谢谢你的好意!但燕王待我甚是恭谨,我想他绝不会有异谋的。我刚把秦王的事情按下,千万莫再出个别的什么王的案子了!……”这话倒说得蓝玉面红耳赤。蓝玉赶忙辩白说:“臣蒙殿下优待,故而密陈利害。但愿臣言不验,而不愿臣言幸中,如此才是殿下和社稷之福啊!”说罢低着头退了出去。
跟蓝玉的对话这才几天啊?那时候身体还撑得住,心境还算平和,觉得国家社稷还能在自己的把握之中。所以那时候也看出了蓝玉的话不怀好意,因之给他个“没脸儿”。然而今天,当他被疾病折腾几近绝望的时候,再回昧蓝玉的话,就觉得这是“忠言”了。或许燕王真的心怀叵测呢?防着点没错儿!
太子的心境是越来越坏了。他讨厌人们议论他的病。他也不相信自己从此会垮下去。他还不到四十岁,正预备从父皇手里接过传国玉玺呢,怎么会一败涂地了呢?
人到了这种时候,会觉得时光异常金贵,而作为父亲的责任感也会特别强烈。他希望世子朱允炆始终守在他的身边,须臾不可分离。恰好朱允炆是大孝子,甘心陪伴他的父亲,就在父亲的病榻边安了一张小床,干脆将侍膳、侍药乃至捧痰盂端便盆的活儿也接了过来。父亲则利用这愈来愈金贵的时光,告诉儿子以后哪些事应该怎样做,不应该怎样做;应该信任怎样的人,小心怎样的人,利用怎样的人,惩罚怎样的人……儿子听得心不在焉,一再劝他歇息,而他仍旧滔滔不绝。
人到了这种时候,神经会异常的敏感,头脑竟异常的清醒,对一些本无所谓的事情也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并做出非凡的判断。他在告诫允炆小心燕王、晋王等几个虎视眈眈的叔叔的同时,特别关注这些王爷跟朝廷重臣们新近有无联络。他甚至亲手为允炆拟定了一个他认为可以倚重的“股肱”大臣的名单。把这些人请来,求他们关照他的世子、将来的皇太孙。后来,想起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赶紧亡羊补牢。那便是要允炆代表他,拜访了某几位备皇上顾问,在皇上面前说话有点儿份量的翰林院大学士,把他的希望交到了他们的手里。这些大学士中,刘三吾便是他拜托的一个。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位七十多岁花白胡子的老头儿,在关键时刻还真是起到了极大作用。
人到了这种时候,感情会特别的细腻,心肠会出奇的善良。对世界上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充满了慈爱。譬如那一天,因天气还好,春风和煦,宫女在打开纱窗流通空气的时候放进了一只苍蝇。那时候他正昏睡,允炆也趴在他床前打盹儿。那只苍蝇嗡嗡着一直盘旋在他的面上。他醒来了。他和盘旋着的苍蝇互相注视着。他仔细辨听着那苍蝇究竟在讲述些什么。这时候允炆也醒来了,惶惶地招呼宫女捕打苍蝇。但是他坚决不让。后来那只苍蝇在他温柔的注视下,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他的房间。
当然,人到了这种时候,也会变得怪戾而粗暴,如凶神恶魔,极其残忍。而这与他仁慈宽厚的本性是背道而驰的。下面的这个事例就足以证明朱标完全是另一个人了。
那一天,他感觉精神好些,便挣扎着坐起。令内侍为他梳头、穿衣、伺候车舆。慌得允炆不知怎么好。此时吕妃受到惊动,也从另外一间房子里跑来了(太子患病期间他们是分居的)。他惊恐地问他:“你要做什么?”
“我要去奉天殿。”
今天是朔日,他想去参加例行的朝会。
那时候窗纱还黑着,房内烛台也多数熄着。允炆惊怔怔地从他榻边爬起来时,腮上还挂着诞水。大家听了听,才刚刚四更一刻。
吕妃说:“你这身子,能上朝吗?”
他不理她。又吩咐内侍们过来伺候。
内侍们分工极细。当蜡烛全部点燃的那一刻,管袍服的把冠服佩绶捧过来了,管盥洗梳理的也把梳子铜镜水盆之类摆放好了。但是太子却又咳嗽起来。这当儿吕妃又不合时宜地咕哝一句:“都这样儿了,还上什么朝呢!”
太子怒冲顶门,他在一阵剧烈的咳嗽且吐出两口带血的痰涎之后,朝她吼道:
“都什么样儿了?我还死不了呢!……”
吕妃吓得不敢再说什么,忙闪到一边。内侍们也惶惶地但是不敢有任何疏失地伺候他。但他仍要咳嗽,而且越来越剧烈。他在痛苦地抽搐了一阵之后,终于支持不住,歪倒在内侍的怀里。
于是,所有的人,内侍,包括吕妃和允炆,都向他跪下了。
“你们,你们为何不过来伺候?!”他怒喝道。
众人不理会他的愤怒咆哮,只是叩头、流泪。
“你们,你们都想死吗?!”他更愤怒地咆哮。
这时候千不该万不该,负责梳头的那位内侍,让他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像——那还是人吗?分明是披头散发的鬼!这鬼凶狠地、胆怯地瞪着他,像要把他一口吞掉,又像是怕被他一口吞掉。
他忽然疯狂了。“啊——”一声,把铜镜猛地一摔。铜镜打翻了一支蜡烛,又落到一位内侍的头上。
“天啊!快叫我死去吧!”他绝望地嘶叫。他这嘶叫声真令人撕心裂肺。于是,他十五岁多一点的大孝子朱允炆受不了刺激,猛地抱住父亲嚎啕大哭。一面哭,一面向苍天哀告:
“天啊,你不能叫我的父亲去呀,就叫我朱允炆代替父亲去死吧!”
此举倒把太子给震住了。他傻愣有顷,喊一声:“我的儿啊!”父子俩拥抱在一起。
于是东宫里一片嘘唏。
好不容易人们才劝得太子重新躺下。此时,曾陪同吕妃去紫虚观烧香的黄太监,哽咽着,望着太子,想说什么却又嗫嚅。
朱允炆便鼓励他:“你想说什么?……你觉得在这儿说不方便吗?”
黄太监说:“不、不,其实,也没什么的。”
太子听见了,少气无力地说:“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黄太监便跪奏道:“按说这不是奴才说的话,奴才只是心疼殿下,才斗胆想出一个主意……”
“什么主意?”允炆说,“不要吞吞吐吐的!”
但是黄太监仍然吞吞吐吐。他要求太子先赦他无罪他才敢说。这倒弄得大家很感蹊跷。其实他要说的话里,仅仅有一个字很犯忌讳,没有太子发话他可不敢张嘴。惹得太子不耐烦了,叹口气说:“唉!就恕你无罪。什么忌讳不忌讳,刚才我死都死过一回了呢!”
“哎,奴才正是不敢说这个字儿!”黄太监忙接上话茬儿,“奴才想,阎王爷那儿不就是要条命吗?太子殿下是明儿的皇上,你不能去……那个,小王爷是再后一代的皇上,也不能去……那个。所以奴才想,现今恰有一个顶合适的人,就叫他去阎王爷那儿代替殿下……”
黄太监罗里罗嗦。话未讲完,好多人早昕明白他的意思了。太子的脑筋此时反应极快,他当即就想到了紫虚观里他的那位“替身”。既然是“替身”,就应该替他去死。这似乎顺理成章。但是,怎么去替他死呢?怎么样跟天神也好阎王爷也好去交涉呢?最重要的是,这样做,能从古人那里找出根据而因循吗?……
还不错,太子很快从《史记》中找出了“故事”:周公旦曾因武王有疾久治不愈,便设坛而“戴璧秉圭”,祷告于太王、王季、文王之灵,以身为质,发誓要代替武王赴死,而求得武王之生……但后来他们谁也没死。
“好吧!”太子的眼里顿时进射出一线光芒,“就叫紫虚观的那个道士,我的‘替身’作我‘人质’去吧!”
朱允炆听父亲讲述了周公旦替武王作“人质”的故事,也认为可以因循。只是周公旦的那套办法如今不可能完全照搬,而仅可供参考。具体应怎么去办呢?
这时候黄公公跪向太子请示:“殿下若信得过,此事可否由奴才去办?”
“好,就由你去办!”太子说。
太子与黄公公交换了目光,那是杀人刀剑的寒光。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样一来大家都很高兴。屋里也明亮起来。朱允炆发现他母亲的脸上有泪光在闪动。他知道那是希望的泪光。
二
黄太监说的办法,是令陈正莆设坛斋醮。让他在斋醮过程中,以“进表”的方式,向上苍祈愿,将陈正莆当作人质,代朱标升天伺候神仙,借以延长朱标的阳寿。
斋醮是道士们常做的法事。人们用斋醮来悼亡、追荐、延寿、解厄、解过、祈福、祈嗣、净宅、醮墓、祈雨雪、止雨雪、断瘟、灭蝗,不一而足。道士们是专吃这碗饭的。
黄太监安排的是以“延寿”为主题的斋醮。斋醮分为“三录”,即三种规格。日金箓斋、玉箓斋、黄篆斋。其中以“金篆斋”规格最高,“惟帝王用之”,次为“玉篆斋”,“惟宫妃臣僚用之”;最低规格的“黄篆斋”,百姓皆可用之。太子用的是“金篆斋”。
黄太监奉太子旨意,找到陈正莆,把设金箓斋的事一说,陈正莆喜得合不拢嘴。这可是既挣钱又风光的好事,何乐而不为!以往宫里也常做道场,但都是由神乐观、朝天宫他们来办,轮不到他这个小山门儿头上。这回还不又是沾了太子“替身”的光吗?当下便高高兴兴拟定了做道场的方案。
陈正莆嘬着牙花子,掰着手指头,大体划算了一下:设一玄坛,广三丈。坛上又立重坛,广两丈,设置围栏,安装十门,重坛的中央安一长灯,长九尺,每尺一灯。围坛四周安装色灯,计三十六盏。坛外则视其场地,或地上,或树上,参参差差层层叠叠,燃千百只彩灯。再说祭案。以五案放五方金龙(纯金做成)五枚,枚重一两(二两、五两自然更好)。盛五方天文,文用五色,纹缯随方,匹数合三十六之数……
陈正莆刚说开个头儿,黄太监就不太耐烦了。实在说他也听不太懂。他说你就把花钱的用项开列明白,咱家禀过太子殿下,内务府支钱便是。要紧的是快,抓紧下手吧!说罢回宫复命去了。
陈正莆立即着手筹备。紫虚观的人手、法器当然不够,他却不向朝天宫、神乐观去借(他与他们钟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而是遍发柬帖,邀集四方朋友。朋友们闻讯大喜,蜂拥而至。这其中有的是在道录司备案的道士,有的是在家修行的道徒,也有的是江湖方士。后来还来了一位和尚,就是道衍法师。道士们见和尚也来凑热闹,都笑得前仰后合。但是道衍并没有长住。他只是跟陈正莆会过一面,在山上转了一圈,人影儿便再不见了。
紫虚观迎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盛大节日。陈正莆陶醉在这种节日的氛围里。他设想着利用这百年不遇的机会,享受一下万人瞻仰的幸福,闪现自身的辉煌。
陈正莆或许并不知道,他这个斋醮与当年周公旦的“戴璧秉圭”、“自以为质”有所不同。人家那是用龟甲占卜。那种占卜的仪式虽也紧张可怕,但毕竟没人死去。陈正莆做的这个道场,那可是要用活鲜鲜的血肉之躯去天上作“人质”呢!
具体的做法是:在金篆斋的二重坛上,在那摆放五条金龙的祭案后面,置一大镬,盛满着油。陈正莆作为“人质”,将点燃镬中之油,然后投入到油火之中……
当然,如果陈正莆还算幸运的话,或者说他的精神能打动天神的话,没准儿也会出现奇迹,即太子的病幡然而愈,那他也就没必要再去升天充作“人质”了。
然而,谁都知道出现奇迹的可能性极小。
黄太监揽下这差使,也真为陈正莆操着心呢!他操心的倒不是陈正莆的生命。说实在的,那个年代活人为死人殉葬的事不足为奇,司空见惯。何况陈正莆本就是“替身”,如养肥了的猪羊,届时理应当作祭坛上的“牺牲”。陈正莆占太子的便宜也太多了!姓黄的也不是聋子瞎子。这厮也活该去替太子死呢!黄太监就有这么点儿阴暗心理。那么他操心的是什么?他操心的是,休让陈正莆临阵脱逃。如果脱逃了,那连他的性命也得给搭上去!
黄太监也鬼精。他决定先将让陈正莆作“人质”的事捂着,就让陈正莆按一般的斋醮去准备。到了最后的关头,他怕死也得死,不怕死也得死,“牺牲”们的命运总是如此。为防万一,他挑选了内务府的一些人,有的公开参与“金篆斋”的筹备,进驻紫虚观,有的则化妆成兵役,渗透到筑坛工地。这伙人明里暗里对陈正莆严加监视。
陈正莆浑然不觉其死期将至。他每天乐乐呵呵地忙活着。
时值春末夏初,准备就绪。为皇太子朱标祈寿的金策大斋终于隆重开场了。
道场设在了山门之外的一片空地。在筑坛和安装彩灯时,设计者因地制宜。考虑到山石树木的因素,使旗幡、彩灯高高低低参参差差,与后面的大殿等建筑相映成趣。开场的那天,这儿汇聚了万千观者,甚至连相邻的鸡鸣寺的小和尚,也躲在梵墙后偷瞧这边的光景。
斋醮之前,陈正莆等先进行了斋戒。开坛那日,只听得紫虚观里钟声齐鸣,道士们便依序进场,法师、都讲、监斋、侍经、侍香、侍灯等执事们各就其位。首先进行的是取火、点灯仪式。陈正莆满面红光由道人们簇拥着,面对太阳焚香,后用一支专用的笔管儿,将香火吹燃了据说写满着“慧光符”的黄纸,这只是“序曲”。真正的点火要等到正午时分,陈正莆用“阳隧”(即凸透镜)将太阳光聚焦到蜡炬上。第一支烛火便由他点亮了!他庄严地擎着这烛火,又点燃了坛的正中元始天尊神位前的灯盏。随后,在一片诵经声中,他手下的道士们分头点燃所有的灯和香火。这时候道场上彩灯闪闪,青烟袅袅,旗幡飒飒,经声朗朗……道士们自己都被陶醉了。
斋醮的时间长短也分三个规格。有的一日一夜,有的斋醮三日三夜,最长的七日七夜。为朱标祈寿的这个“金篆斋”要持续七个昼夜。第一天开场搞得很顺利。陈正莆高兴,黄太监也高兴。他从山上打马回宫,首先探询太子的病情。吕妃说他今天心情还好。睡得安宁。黄太监很是高兴。
第二天道场上要“步罡踏斗”,主角自然还是陈正莆。只见陈正莆一手摇着铃,一手持桃棒,脚登云靴,默念咒诀,按着地面上所画的二十八宿星相的罡单,轻捷捷或徐缓缓,铃响棒舞悠哉游哉。步一回儿罡,他便停住脚喘口气,顺便念一遍:“召日值功曹,疾速赴坛,依律奉行”的咒语。在一边坐镇的黄太监觉得陈正莆的步罡踏斗跟其他宫观里弄的不太一样,虽不规矩,却也好看。中午歇息的时候他问陈正莆,这些罡可有名堂吗?陈正莆说当然有了。什么回尸起死罡、群魔束形罡、小鬼不缠罡、阎王不索罡、十方天王罡……说得黄太监连连点头,称赞陈道士确乎道业高深。他心里却想,只待七、八天,等法事做罢,你小子也该玩儿完了!
这一天太子的精神更好了些。虽还吐血,但数量减少。当黄太监向吕娘娘禀报“陈道士步罡踏斗的舞步端的是好看”时。娘娘就有点儿美滋滋的。她吩咐黄太监:“你去跟他说,若真是办得漂亮,以后有重赏呢!”
第三天是“化坛卷帘”。陈正莆安排别人焚化“金阙玉陛化坛真符”,并诵唱什么“上极无上,大罗玉清。渺渺劫仞,若亡若存”;“什么“八方道人,聚尔宝盆,尔有我有,钱能通神”。其词也没有统一的范本,都是各人唱烂了的几句,能串在一起让人听得顺耳,便已是很不容易了。这一天太子的病情不好不坏,时醒时昏。
第四天是“金钟玉磬”。仍由陈正莆的副手主持。这一天主要是看侍钟者和侍罄者的本领。他们先要诵祝词。什么“圆槌震法器,流声遍十方。八下通长夜,登高响玉房。九幽闻离苦,七祖上仙堂”。因敲磬者目不识丁,祝词全是师父口授,所以“登高响玉房”他便念作“登高像乳房”。他自己念得十分庄重,而别人听起来极是别扭。幸亏此日黄太监不在场,也就没发现纰漏。但这一日太子病情有点恶化,吐血两碗。吕妃急得不行,令另外的太监到处找黄太监。吕妃责问他究竟哪里去了?黄公公说,奴才是找锦衣卫的人去了。
黄太监的确是去找锦衣卫的官员,让他调一队军士去紫虚观维持秩序。这是早有太子手谕的。估计到最后的两天,人也多,秩序也乱,看得不紧让陈道士逃跑可怎么得了?……他向吕妃这么一解释,吕妃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黄太监赶紧要走。吕妃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却又忽然忘记了是些什么话。她随黄太监走至院子里,恰好世子允炆同一位御医出来,而又有一位叫作齐泰的兵部郎中从大门进来,都凑成一堆,等御医急匆匆地走后,吕妃才想起来,她要跟黄太监说的是:一旦到金篆斋的第七天上,太子的病仍不见好,陈正莆是不是一定要赴油锅火化?是否还可以延缓几日?
黄太监摇头说:“那怕不行吧?若延缓数日,太子仍是如此呢?……不行的!天神绝不敢欺。陈正莆也该为太子去死了!”
这话倒把朱允炆吓一跳。原来,当太子援引西周朝故事,说周公旦愿作“人质”代替武王升天,去伺候他们的祖先时,并没有说到周公一定要死。他只以为那不过是周公的一种誓词罢了。然而如今的紫虚观道士,却要被“油锅火化”,就未免太残忍、太恐怖了!所以,十六岁的朱允炆顿时脸色煞白,他几乎要高声喊叫:“不行!这怎么可以?”但怕惊动了屋里的父亲,就自己把嘴巴堵住了。
此时。齐泰似乎也听清了他们议论的是怎么回事儿。张张嘴巴,却欲言又止。吕妃情不自禁地想要取得齐泰的支持。就问:“齐大人,你看此事该如何是好呢?”
她却不曾料到,齐泰竟斩钉截铁般地说:
“黄公公说的对,天神绝不敢欺!该死则死,何足惜哉!”
接着,齐泰走到朱允炆面前,循循善诱般提及皇上激发太子阳刚之气的一段往事:当年皇上因见太子仁慈太过,缺乏胆魄,曾悄悄令人在舆中装了尸骨从太子面前经过。当太子面现惨蹙时,皇上便有点失望地摇头了。所以,齐泰不仅认为金篆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而且他建议朱允炆最好也能到现场去看一看,感受一下那种烈焰腾飞的气氛。
朱允炆却摇着头,但大家都不再议论此事了。黄太监拜辞吕妃,雄赳赳走了。
说话间到了斋醮的第六天。这天的仪式是“散花”。“散花”原是想象中神仙銮驾行仪的一部分,并不实地抛撒鲜花,而只是诵唱的一种形式。这可又到了陈正莆大显身手的时候。他也休息过一日,嗓子润得极佳。你听他诵唱的都是宋真宗、宋徽宗御制的《散花词》,是何其雅美!宋真宗的是:“天上春常在,花开不计时。瑶坛沾瑞露,芳气更蕃滋。”宋徽宗的是:“圣境三千岁,仙花始一开。如何金篆会,并奉到真来。几席延飚叹,香灯建宝坛。丹心无何献,碎锦洒云端”……听得懂的听不懂的都被他的歌喉所打动,引起全场喝彩。连黄公公也暗自感叹:“这厮好个人物儿,可惜呀可惜!”
这一天入夜之后,坛场上除留了侍灯侍香的道士外,陈正莆及其他人皆进观歇息。黄公公忽发恻隐之心,觉得应该好生款待一下陈正莆,让他肥肥吃喝一顿,明日打着饱嗝儿上路。对临刑前的死囚,对将要作为“牺牲”的猪羊,大抵如此的。所以一俟陈正莆洗去汗尘,他便带人抬了酒饭,进入“听松馆”,摆放在陈正莆面前。
陈正莆虽累,情绪却还高涨,也很有食欲。他一看抬来了御酒,惊喜而不安地说:
“御酒虽好,可我是斋戒了的,不敢‘饭酒茹荤’。公公还是抬走吧!”
黄太监笑道:“大法师还是尽情食用吧!明日想吃,怕也不会有了……”
陈正莆才抬起箸,便又疑疑惑惑放下:“公公这话是何意思?”
黄太监叹口气,屏退左右,才说:“明日坛上要做什么?”
陈正莆说:“明日是启坛、请圣,向天神拜表啊!”
黄太监说:“要拜的表,你可都弄好了?”
陈正莆说:“弄好了。早已供在那儿,明日只要封缄焚化就是了。”
黄太监笑道:“那表是不能用的。我这里带有一份,是吕娘娘为太子殿下代拟的。只请大法师过目。”说着,递过去一张黄纸。
陈正莆早已忍不住食欲,馒头已抓在手里,另一只手则犹豫着欲开酒坛,忙不过来,就说:“我还过什么目呢?吕娘娘写的自然是好。明日就用她写的吧。”
黄太监说:“太法师还是看看的好。”
陈正莆说:“那就烦请公公给念念吧。”他已经两手忙活,吃将起来。
黄太监说:“不瞒你说,咱家可是大字不识一个,还得你来看!”
陈正莆觉得好笑:“公公这么大的官儿,竟是目不识丁?”
黄太监便有点尴尬。他说的是实话。洪武皇帝担心宦官们干政,惹事生非,特旨不许他们识字。黄太监即使认识几个字,他也须装作不认识的。
陈正莆就只好用油腻腻的手接过来那张“表”,凑近灯光浏览着。黄太监盯住他的眼,欣赏着。他原以为陈正莆会大惊失色,筷子也会掉落的;不料他倒十分平静,倒夸赞说:
“写的挺好,挺好!”随手放在了烛台旁边。
黄太监便纳闷了。倒问陈正莆:“那表上究竟写的什么?”
陈正莆说:“表上的意思,是叫我代替太子朱标,到三清神那里服侍听差。太子这人生性懒惰,手脚也笨,服侍三清,倒不如我伶俐勤快。再说太子国政之事太繁。他乃天子之子,明日之天子。天子恰应在人世间为天神做事的。而我陈正莆,在人世间乃闲散无用之人,多活一日,无非多糟践些米粮而已。是以恳请三清尊神权衡利弊,让我代替太子升天……不就这么个意思吗?”
黄太监放下了心,说:“正是那个意思。”他知道表上的这几句词是参照周公旦的“表”所拟的。周公旦当年就曾在“表”上对神灵说:“我王姬发这人极笨,不如我姬旦多才多艺,最善于侍奉鬼神。”太子跟吕娘娘议论的时候,他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他的记性奇好——大抵太监们总是记性奇好的)但鉴于“表”上最重要最关键的一句话未能写明,而必须由他向陈正莆宣示,于是他宣布了吕妃的“懿旨”。他说,等明日“进表”之后,“灯仪”之前,陈正莆必须纵身跳人燃烧着的油火之中……
陈正莆听明白了黄太监的意思,似猛吃一惊,筷子掉落地上。黄太监很能理会此人此时的心情。他觉得他的惊愕、恐惧甚至茫然,都是极真实的。如果这厮疯了般狂叫狂跳,夺门而逃,他也相信门外的锦衣卫会有办法将其制服。
然而陈正莆倒没有恐慌万状,他只是仰天长叹:“罢!罢!罢!应该如此,我早就预备着这一天了!”
“是啊,他早就该预备着这一天了。”黄太监感同身受。如果他是个健全的人,他能领受到吕娘娘格外“恩宠”,他也会为之赴汤蹈火的。也不知怎么回事儿,自从他敏感地察觉到吕娘娘被陈正莆这只癞蛤蟆吃了天鹅肉之后,他就恨不得吸了这厮的骨髓呢!
但是他却鼓励他好好地吃喝,痛痛快快过完最后的一夜。并羡慕他能有这样天大的福份儿,死得轰轰烈烈,死后万古流芳!
陈正莆端起酒碗,朝向皇宫的方向,颇动情似地说:“为太子和娘娘而死,死也值得!”说罢咕咚将酒倒入肚里……
这一夜过得很安静。陈正莆吃喝之后便呼呼大睡,没有任何反常之举。第二天上午他没有出坛,而是在他的居室里仔细地进行了沐浴和打扮。“进表”的仪式是要下午进行的,但上午巳时之后斋坛周围已是人山人海。原来观里早在坛前张贴了“榜文”和“青词”。榜文上晓谕十方信众,通告了陈正莆法师将要在“进表”之后为太子作“人质”而死的消息。“表词”亦称绿章。是在青藤纸上写的朱字,表达了陈正莆为太子赴死的豪壮和对上天神祗的忠贞。显然是宫里早有安排——全是骈文,对仗工整,文辞华丽,估计陈正莆之流是绝然写不出来的。“信众”们都想来瞧热闹寻刺激,将坛场围得水泄不通,还多亏由锦衣卫们为陈正莆留出了进坛的道路。
陈正莆在山门下出现了。他一点都没有发蔫。倒比平常更是焕发精神。只见他头戴芙蓉冠,身穿紫褐黄裙,披三十二条绛色帔。当他在有关执事的陪同下走向斋坛的时候,神态潇洒,目光安祥,那绛帔被风吹动,有如灵动的翅膀。围观的信众们立时喝一声彩。
钟磬声中有人在陈正莆的前头洒着“圣水”。他踩着这圣水一路走去,登上重坛。此时所有法师和执事都依序入坛,烧香、跪拜、祝告。这便是“启坛”。“启坛”之后是“请圣”。法师们在各位天尊像前拈香,恭祝圣寿。都是千篇一律的程序,很没意思。人们只关注着那祭案的一边,今日增加了一口硕大铁镬。从“榜文”上都已经知道,那镬里盛满着油,油里又浸满着一条条麻线做的芯子。等油里的芯子变作一条条火蛇的工夫,那才是最有意思的场景。所以“启坛”和“请圣”都是冗长而乏味的。
或许为了调动大家的情绪,不至于让大家太觉乏味,陈正莆这时候又增加了“步虚”。步虚几乎纯是音乐和舞蹈的艺术,简直属于“大雅”的玩意儿。流传着的“步虚词”作者,一般是隋炀帝、宋真宗、宋徽宗等帝王,档次稍低点的也是唐人刘禹锡、金代元好问等大诗人。鬼知道陈正莆这厮是从哪儿学来的呢?虽然乐器伴奏的水平差强人意,但曲调是高雅的,其旋律宛如众仙飘渺,步行虚空。人们仿佛从这仙乐中听到了仙鹤、麒麟、凤凰之类的呜叫。而在这仙乐的烘托里,陈正莆手持七星剑且歌且舞。
阆苑仙人白锦袍,
海山官阙醉蟠桃。
三更月底鸾声急,
万里风头鹤背高。
……
陈正莆似已完全摆脱凡尘进入仙境。他的歌舞既显阴柔。又具阳刚,时如龙啸,时如鹤唳。不惟围观的百性们喝彩声不绝,即令黄太监等登过大雅之堂的,也不得不承认这道士的艺术水平比教坊司管辖的优伶要强上百倍!同时黄太监等也越发坚信,令这种人物儿上天伺候神仙,确乎要胜于太子呢!
“步虚”之后该是“拜表”了。这可是金篆斋最核心的部分。拜表顺利,功德圆满;拜表出错,则前功尽弃。黄太监捏着一把汗,眼随着陈正莆的手指动。只见陈正莆默念着“熏表咒”,再向三清尊神行祭礼。从旁边执事所端的盘子里取过表,映着天空咕咕哝哝念了一通。然后将表封好,并以手指虚画了封缄。然后将表送人焚炉之中火化。这工夫诵经声大起,犹如一片松涛。又有八位陈正莆请来的法师围绕着祭坛同时踏罡。与此同时,陈正莆则取了火烛,慢慢走近那口硕大铁镬,一根一根点燃了油浸的芯子。恰好围绕铁镬走了一圈儿。
芯子们的火苗开始是极渺小的。它们慢慢变长变亮像蛇的信子在往外吐。渐渐形成一圈火苗,像一只硕大的油灯。渐渐的火苗连成一片。形成为火盆。后来就烈焰腾腾了。
而这时候恰好太阳西坠,夜幕初降。不知不觉斋坛上安装的九尺长灯,以及坛下的三十六盏彩灯,连同坛外参差错落着的千万盏彩灯全部亮了。这些灯近看只觉得绚烂明亮而已;远距离看,则显示出龙和风的图案,使人惊叹设计者真是匠心独运呢!
这便是金箓斋的结尾——“灯仪”。
但是黄太监并没有心情欣赏这美妙的“灯仪”。他相信陈正莆也不会在意这千百盏彩灯,是否达到了他所设计的艺术效果。他们都在关心着东宫的消息——太子的病情究竟到了什么地步。
黄太监这时带领着几名彪形大汉已经登上了祭坛。现在祭坛上的主角已很难说是陈正莆还是黄太监了。黄太监不得不准备着帮他一手——如果陈正莆突然变蔫,或突然疯狂,他们只好抬起他,投入火中。
此时黄太监和陈正莆都是居高临下,注视着蜿蜒不断的山路。山路朦胧着,静静地。那最后的一抹晚霞落在路边盛开的花上,似凝固了的一摊摊血迹。
此时所有的道人也都离开了他们的岗位。他们都往陈正莆身边挤。但是被锦衣卫一一挡开。他们的法器——剑、印、令牌、九节杖之类,乱丢一气,被万千只脚踩过来踢过去。有的甚至已经在啜泣。有的则高声地宽慰着或鼓励着陈正莆;但乱噪杂杂的,听不清喊了些什么。
终于,山下传来了急骤的马蹄声,由小变大,很快来到斋坛之外。只见一名小太监飞身下马,朝坛上跑去。人们纷纷让开条道。那小太监喘吁吁登上坛,朝黄太监耳语了几句。
黄太监明白了。陈正莆也明白了。小太监带来的是一条极坏的消息——皇太子朱标病情恶化,正在急剧地咳嗽、吐血。御医们紧急抢救。吕娘娘怕得要命,连世子朱允炆也大哭大叫:“难道金篆斋也救不了我父的命吗?……”
陈正莆的最后时刻到了。
这正是阴阳交接的时刻。
只见陈正莆朝黄太监招招手,让他走近铁镬一些。黄太监不解其意,既是警惕,又有点胆怯。陈正莆笑笑说:“黄公公,可否借你的脊背一用?”
黄太监恍然大悟:他是想踩着他的脊背爬上镬去!这厮临死还有兴致跟他开个玩笑!黄太监没有发作,他忍住气,命令刚才跑来的小太监四肢着地马趴下去。陈正莆便踏上小太监的脊背,朝四面八方所有的人打了一拱,然后纵身一跃,投入到那口比棺材还大的铁镬里。
烈焰腾腾……
陈正莆永远地消失了。
但他也可能在另外的地方获得新生。
有人说,曾看见过陈正莆在油镬里挣扎着或舞蹈着。有人说,那实际是一种幻觉,因为那么大的火,那么亮的光,眼睛都不敢睁开,你能看得清什么?
所有的人都能看清的是:油镬里的火随着风势飞溅出来,引燃了道场上的旗幡,又引燃了树木,又蔓延进紫虚观里。紫虚观成为一片火海。
紫虚观也永远地消失了。
三
洪武皇帝回到坤宁宫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太子病危的消息。
夜交二鼓,他正伏在乾清宫御案上处理各部衙门送来的章奏和札子。连续两三个月了,总是睡得很迟。据秉笔太监大体统计,皇上上个月曾在八天内收到奏札一千六百余件,处理的事情三千九百九十件。也就是说,平均每天二百来件奏札,四百来件事情。秉笔太监这么一说,皇上听了都吃一惊。每天要忙活这么多国事,已不仅仅如他自己说的“星存而出,日人而休”,而必须熬夜了。足见皇上不是享福的差使儿。所以他曾作诗以自嘲曰:“百僚已睡朕未睡,百僚未起朕先起。不如江南富足翁,日高一丈犹拥被。”这是实话。臣僚们原以为做官很辛苦,常以苏东坡的“五更待漏靴满霜,不如三伏日高睡足北窗凉”自嘲的,比及读到皇上的诗,才知道他们比皇上又享福多了。
皇上的疲劳,说起来也是他自己造成的。自从出了胡惟庸奸党案,使他下令废除丞相一职,又撤掉中书省,六部二十四衙门大大小小的事儿便直接揽入自己怀里。虽有太子帮忙处理一些,但不敢太放手,该忙还得忙,说不定太子倒给他增添了忙活。
今夜他处理的章奏和折子,有崇明、海门风雨海溢,户部要求遣官赈灾,并发民二十万筑堤的;有朝鲜、琉球、暹罗、墨刺、哈梅里来使献贡要求接见的;有礼部要求更定冠服、居室、器用制度的;有天下郡县赋役黄册编成请他御览审定的……而惟以蓝玉一份奏章,让他颇是踌躇。蓝玉带兵征罕东,捕逃寇祁者孙,又计擒叛将月鲁帖木儿(月鲁帖木儿日前已押解京师,在午门外斩首),功劳甚著,他已遣使嘉奖慰劳过了。不过使臣带回的一份奏章中,蓝玉要求在当地增设卫所,并请求“籍民为兵”。这要求合理不合理?蓝玉有无不可告人的目的?……
蓝玉的奏章放置了已有十几天。今天夜里他又翻出来斟酌。戌时二刻还曾传来了兵部当值的一名主事,名叫齐泰,令其介绍罕东情况。想不到这位齐主事极是干练精明,袖中早装了他自己制作的“边防手册”。那“手册”上既详绘了罕东的地图,又注明了驻防将官的姓名。有问必答,历数无遗。这给皇上留下了极好的印象。根据齐泰提供的情况,洪武帝的思路便清晰了,遂决定不理蓝玉的要求——既不增卫,也不征兵。
齐泰走后,洪武皇帝又抽出都察院的一份折子。这折子恰与蓝玉有关。弹劾蓝玉“自恃功大,专恣横暴”。具体罪状开列五条:一是蓄庄奴数千人,横行乡里。尝占东昌民田,被百姓告发。御史执行公务到蓝府调查,不料被蓝玉逮住,“捶而逐之”。二是北征返军途中,“私其珍宝驼马无算”。三是夜间带兵经过喜峰口,门史验符请问,玉竟大怒,“纵兵毁关而入”。第四条罪状最是无耻,他竟冒天下之大不韪,睡到了元帝故妃床上。第五条是“总兵在外,擅自升降将校,黥刺军士,甚至违诏出师,恣作威福。”……
洪武皇帝冷笑一下,也把这份折子搁置起来。他已成竹在胸,准备等蓝玉回来,交还了大将军印绶以后再说。这时已近午夜,乏劲儿猛袭上来。看见中宫尚寝局面熟的两位女官跪在殿外,他知道该去坤宁宫歇息了。
洪武皇帝经常会在乾清宫过夜的。随着年事越来越高,巡幸妃嫔的兴趣大不如前。但是郭妃那儿已经说好,他还是应该去的。不图别的,图的是在她的抚摩下,他可以睡得更香甜些,可以解过来一天的困乏。
从乾清宫到坤宁宫没几步远,因之无须肩舆。进入郭妃的寝室,侍寝的女史们,马上过来,脱衣的脱衣,洗脚的洗脚。他们刚刚为皇上和皇妃放下床幔,此时门外传来了紧张的脚步声。他就是在这时候才知道太子已经不行了。
皇上自言自语着“怎么会呢”?重又穿好衣服,坐上肩舆。往北出坤宁门,再往右拐便是东宫。那时候紫虚观的大火尚未完全熄灭,西北方天际还在忽闪忽闪发亮。但他并没在意。进入龙兴宫大门后,他也没在意满院子跪着接驾的人,甚至也无须引导,单凭浓烈的药草味儿,他就知道太子的病榻安在哪里了。
在踏上台阶的一刹那,冥冥中似乎有个声音说:“你来得太晚些了!”
是啊,他来得也太晚了!他只听说太子有病,可不知道会病得如此严重,更不知道会无可救药。说实在的,他这个粗心而又忙碌的父亲,有时候见不到太子的面,他倒以为太子过于娇懒,未必就到了卧床不起的程度;要不就是在某些事上太子与他暗生龃龉,借口有病而故意地躲避着他。错就错在他是以自己的标准去衡量太子的。因为,在他像太子的这个年纪,不要说没病,即便有病也得在战马上养呢!
他看到了太子蜡黄的脸,失神的眼,真如利箭穿心!他差点跌倒在靠近病榻的朱允炆的那张小床上。
“传太医院院使、院判!”还没站稳,就已经决定杀几颗人头了。他不能容忍这帮废物的无能,更不能容忍他们向他隐瞒太子的病情。
院使和院判从殿外跪爬进来,瑟缩着,匍伏于他的脚下。他们可怜巴巴地望着太子求助。太子无力地朝皇上摇摇头,嘴唇颤着,似乎说了句什么。朱允炆听清了他父亲的话,便跪下向皇祖父求情说:“那不干他们御医的事。他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而且,是父亲害怕让皇祖父知道挂心,才不让他们禀报的。”
洪武皇帝就在太子对面朱允炆用的小床上坐下来。父子俩互相望着,一时竟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恰因为要说的话太多太多。以往他们是极少这样近距离互相注视着的。虽是父子,也属君臣。眼不能正视,话不敢直说,思想不能通畅地交流。所以在朱标看来,这时候的父亲才真像是父亲。父亲的眼神是那么慈祥、温柔,却又显示了后悔、困惑。你后悔的是什么?困惑的又是什么?
他后悔什么他也说不清楚。但至少如今夜,他没必要在乾清宫里熬到更深。什么崇明、海门的海溢,什么外国来使献贡,什么天下郡县赋役黄册,什么礼部和蓝玉的奏折,统统没有太子的身体重要啊!他为什么不早过来看看儿子的病情呢?
他困惑的是:三十九岁的年轻人,便要急匆匆撒手人寰,究竟为了什么?难道我呕心沥血的培养便要付诸东流了吗?难道你不想再帮你的父皇处理国事了吗?难道那颗“皇帝奉天之宝”传国玉玺你也不想接了吗?
他俯下身来,握住了太子的手。那手毫无血色,凉如竹根。他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太子点点头,眼睛看向他的世子。此时朱允炆不知从哪儿取过一轴画,高高擎着,跪呈于皇帝面前。
洪武皇帝有点诧异。他以为这或许是太子的遗嘱。但是,当他接过画轴,打开来看时,不禁惊呆了:
“啊!《负子图》!……”他立时热泪盈眶。
便有太监帮他把画轴展开,掌灯的女史也把灯檠烛台都聚拢来。洪武皇帝看到了这样一幅图画:
风起云涌,蒹葭苍苍。有一位中年妇人身披铠甲,头裹红巾,背负绣花襁褓,双手高扬宝剑,英姿飒爽骑在马上。她高扬的宝剑似在抵挡飞来的箭矢,而回首微俯的目光,却又像在与襁褓中的婴儿哝哝而语……
这画上的妇人,正是洪武皇帝的元配夫人马氏,襁褓中的婴儿,则是朱标。
洪武皇帝望着这幅《负子图》,他的思绪立刻回到了三十多年前的战场。那时候他正与陈友谅交战,马氏随夫从军,在军帐中生下了朱标。因为战斗激烈,母子们不可能安安静静地生活,而必须在战马上颠簸;只能在飞蝗似的箭矢缝隙里寻找生命的空间,在刀光血色里传递着母子之情。这婴儿有时是在笑着,有时是在哭着,有时是在睡觉,有时是在溺尿。但她的母亲却必须一直亮着眼睛,一直挥舞着宝剑,一直在奔驰,一直在搏杀。母亲在最紧急的日子里,没忘记在朱标的襁褓上用丝线绣织生命之花;母亲在精疲力尽的时候,也没忘用她干裂的嘴唇亲吻儿子的面颊……
洪武皇帝将手捂在脸上。眼泪从指缝溢出,滴滴哒哒,打湿了他的龙袍。
他是不敢面对他的元配夫人马皇后啊!
天高乎?天不如马后的品格高。地深乎?地不如马后的恩情深。有人说,皇帝谁都不怕,就怕提起他亡故的马皇后。
想当年,他朱元璋走出皇觉寺,投奔到郭子兴麾下的时候,子兴将他的义女马氏许配元璋。从此后马氏对夫婿深怀忠贞,至死不渝。有一回,郭子兴因听信他两个儿子的谗言,对朱元璋产生猜疑。多亏马氏通过其养母向郭子兴娓言解释,消除了误会。又有一回,朱元璋因遭诬陷被郭子兴关押。郭的两个儿子心怀叵测,买通膳夫,不向朱元璋提供饭食,打算活活将他饿死。在此关头,又是马氏向厨下窃得热饼,想悄悄地送给夫婿。不料刚出厨房,可巧与养母撞个满怀,情急之下,她急忙将热饼藏入怀中。养母见她神态异常,言语支吾,便问究竟有何事相瞒?马氏立时泣不成声,哽咽着禀明苦衷。当她解开衣衿看时,那饼早粘在胸上,几乎将乳头都烫烂了。养母不禁为之动容,一面给她敷药,一面命令厨子,速向元璋进食。这才救出了她夫婿的性命……
其实,他们伉俪情深,又岂止艰难岁月?他对她更深的感激与思念,那还是在她成为皇后之后。
皇后,国之母也。她本可以尽享人间富贵,以补偿往昔之艰辛。但马后克勤克俭,一如既往。平常总是穿着浣濯过多次的衣裳,虽破而不忍易。每遇岁旱,则率领宫人蔬食野羹,以助祈祷。她主持六宫讲求古训,提倡“清净无为为本”。她对宫人的宽厚仁慈,更使人们念念难忘。所以,当她崩逝之后,宫人作歌颂之曰:“我后圣慈,化行家邦。抚我育我,怀德难忘。怀德难忘,于万斯年。安彼下泉,悠悠苍天。”
她是他的镜子与尺子。比方说,他有一些缺憾,别人看得出来,但不敢说,惟她常能“随事微谏”。有时他在前殿与臣僚议事发生龃龉,带着一脸怒气回至后宫,但只要一看她的眼神,或听她娓娓数语,顿时便会恢复理智,找出在哪儿出了毛病。而当他由衷地将她誉为唐“长孙皇后”时,她并不沾沾自喜,而是深沉叹曰:“妾闻夫妇相保易,君臣相保难。但愿陛下不忘与妾同贫贱,更愿陛下不忘群臣同艰难。且妾何敢比长孙皇后也!”你看,她倒借机规谏,让皇帝更注意尊重和爱护同他同生死共患难的臣僚!她甚至还明确地向他提出:妾与陛下起于贫贱,以至今日,总是担心‘骄纵生于奢侈,危亡起于细微’,所以希望陛下切实注意——‘法屡更必弊,法弊则奸生;民数扰必困,民困则乱生’也!”这话使他服膺赞叹为“至理名言”,令女史“书之以册”,以便警钟长鸣。
……
恰因为洪武皇帝对马皇后的深爱,他在马氏去世之后再未立后,而“以皇妃摄六宫事”。他觉得任何人都不可能替代马氏在他心中的位置。他认为,如果世界上只有一个可信赖的人的话,那这个人只能是马氏。惟马氏对他才是最最忠贞的,这种忠贞玉洁冰清,毫无杂质。
而最熟悉皇帝的人,恰因为了解马皇后在皇帝心中的位置,所以也会巧妙地利用她,把她当成“法宝”或“挡箭牌”,在皇帝那里发挥作用,借以达到自己的目的。许多宫人已经这样做了。据说创作《我后圣慈》歌词的宫人,早已得到了极大的好处。而皇太子朱标也得用马皇后对父皇的影响,办成几件大事,甚至挽救了自己的生命。
朱标还能记得,马皇后还在世的时候,大学士宋濂曾因其孙子的原因坐罪,将被处死。宋濂系太子的师傅,他觉得出于师生情谊,应该施救。但他的话根本不为父皇理睬。他只好转求皇后说情。马氏便在皇帝面前说:“民家延聘老师,还要始终以礼相待呢。何况天子之家呢?宋濂是你给太子聘请的师傅,你怎能把他杀了呢?”一开始马皇后的话皇帝听不进去,仍决定治宋濂以死罪。太子急了,又去求告母后。马皇后也急了,便在皇帝面前耍起了脾气——在上御膳的时候不摆酒菜,而只摆他们夫妻过去常吃的粗食。皇上感觉奇怪:“这是何故呢?”马皇后也不说别的,只是红着眼圈说:“我们今日素食,全当是为宋师傅作点儿福事,打发他上路呢!”皇上闻听,立时面现凄恻,投箸于地,再也吃不下去。第二天他就赦免了宋濂。
然而不幸的是马皇后于十年前去世了。她再也不能充当太子的“法宝”或“挡箭牌”了。太子在很多问题上与父皇意见不和。父皇也渐渐对他失去了耐心。他的性格是仁慈宽容,而父皇的性格是阴鸷凶残。简直是冰炭不能同炉。当他看到父皇向功臣勋旧们大开杀戒的时候,他再也无法像挽救宋濂那样来挽救他们了。不仅救不了他们,他甚至自己也感到了威胁。他不止一次地从父皇那冷酷的目光中感受到彻骨的寒意。
他担心某一天他会被废掉,甚至被除掉。
太子被废或被杀的事例历史上并不罕见。
所以他冥思苦索寻求保护自己的办法。
他终于想出一个绝好的主意。那就是被他称之为“护身符”的《负子图》。他找人画好之后,就永远地带在了身上。你别说,这张“护身符”在关键时刻还真是起到了救命的作用。
那是洪武十三年,太师李善长等因涉嫌胡惟庸案将被赐死的那一回。就是那一回,太子向皇上进谏说:“皇父诛夷过滥,恐伤君臣和气。”皇上默然。次日叫人取了棘杖,令太子拣拾。太子面有难色。皇上则冷笑着说了一通“朕戮诸臣便是为尔除刺”的大道理。当时太子顿首泣劝:“上有尧舜之君,下有尧舜之民……”还未说完,皇帝勃然色变……后来人们传说的是,“皇上抓起御座,想用御座来打击太子。”其实不是的。皇上不会以“御座”为武器。御座太沉重,也太宝贵,皇上既搬不起,而他也不会那么傻的。其实,当时皇上是从卫侍左右的锦衣卫身上拔取了“绣春刀”,怒气冲冲地朝太子刺去。于是太子逃,皇上追,他们围着御座转圈儿。太子在逃避“绣春刀”的过程中,突然想到了怀中的《负子图》,连忙掏出,投掷地上。皇上颇感奇怪。皇上停止了追杀,拾图而视。皇上顿时大恸于心,弃刀于地。老泪纵横……
这就是一张薄薄的纸片所发挥的神奇功效。它能使马皇后的英魂突然进入皇上的心脏。是马皇后的手攥住了皇上持刀的手臂。马皇后愤然厉喝:“怎么,难道我身冒万死养护的孩子,敌人无奈他何,而他却要死在你这做父亲的手中吗?”……
由雷霆万钧变作风平浪静。由嗜血的狮豹变作舐犊的老牛。皇上的情绪一落千丈。他被亲情击垮,他的老泪滴落在《负子图》上。
是啊,皇上也是人,也是丈夫,也是父亲。
皇上也有他虚弱的地方。太子恰恰是把握住了他的虚弱处,在危险关头避实击虚,从而出奇制胜。
从那以后,太子的处境安全了。皇上的确是认认真真地将他作“储君”培养了。的确能放手地让他去做一些事情了。
但是,这并不等于他们心灵相通。说真心话,他和他仍然非常陌生。
虽然也亲,也爱,但并无共同语言。维系他们关系的仅仅是父与子的这条血统的丝线。
皇上甚至直言不讳:“太子太像他的母亲。”
那么,谁最像父亲呢?
皇上也曾直言不讳:“燕王颇类朕。”……
这就是说,父皇打心眼里最喜欢的,并不是他,而是他的四弟朱棣啊!
像这种“孩子像父亲”或“孩子像母亲”的话,如果出自一个庶民的父亲之口,那会给人以温馨的微笑;但是出自一个帝王的父亲之口,却令人不寒而栗。
当然,作为现时的太子,他已经不会在父亲面前感到“寒栗”了,他马上就要升天去了,所以他敢于近距离地面对父亲的目光了。但这并不是说他再也无求于父亲。他或许比活着的时候更有求于父亲。他需要父亲对他的儿子们,特别是对朱允炆的照拂。直言之,他希望他的嫡长子朱允炆能被册封为“皇太孙”,继承他而“备位东宫”,成为国家的储君。但这意思他是不能直言的,他知道那将会收到适得其反的效果(他太了解皇帝的秉性了),所以他才拿出这张珍藏在怀里的《负子图》,请人装裱,决定把它悬挂在东宫里(这是他作为太子的最后一项决定了)。他相信父皇会看懂这张《负子图》的涵意。他也相信父皇不会将《负子图》从墙上摘下来。只要父皇不摘,也就不会有人将它摘下来。那么这张《负子图》的巨大作用,便会由他朱标身上转到朱允炆的身上,它便会成为朱允炆的“护身符”。
这就是皇太子朱标弥留之际的话——他的临终遗言。
现在,朱允炆按照他父亲的意愿,头顶着那轴《负子图》,很庄重地走近东面墙壁,在宫人的帮助下把它悬挂起来。灯烛的光亮立刻聚拢到东墙上。于是洪武皇帝看到《负子图》恰好与《祖训录》并排在一起。
《祖训录》是洪武皇帝令礼部为诸王所编写的书籍。包括箴戒、持守、严祭、谨出入、慎国政、礼仪、法律、内令、内官、职制、兵卫、营缮、供用,共十三目,洪武皇帝在灯光下看到了他的《序》中的这段话——
朕著《祖训录》,所以垂训子孙,朕更历世故,创业艰难,常虑子孙,不知所守,故为此书……
日月之能久照,万世不改其明,尧舜之道不息,万世不改其行。三代因时损益者,其小过不及耳。若一代定法有不可轻改,故荒坠厥绪,几于亡夏,颠覆典刑,几于亡商。后世子孙当思敬守祖法。……
洪武皇帝认得出这是太子的笔迹。太子把《祖训录》连同他作的《序》抄录于东壁,以便随时阅读,时时警戒。这是多好的太子啊!可惜其寿不永,倒要我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真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啊!……
洪武皇帝望着《祖训录》和《负子图》,捶胸顿足,哭得站立不稳。朱允炆便与官人搀扶着,让他的皇祖父又回到面对太子的位置,以便让这父子俩最后再互相看上一眼。
这时候太子居然能依靠他自己的力量从枕上抬起头来。他目光灼灼着,向朱允炆伸出乱抖的手。朱允炆赶忙握住了父亲的手。父亲却把朱允炆的手放到了他祖父的手里。然后,太子口张唇抖,似有所言。洪武皇帝明白了他的意思,便将朱允炆揽进怀里,慈爱地抚摩着他孙子那著名的“偏头颅”,并将他花白的胡须在“偏头颅”上扫来扫去。皇太子朱标从洪武皇帝的眼神中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这时,便用他最后的一点力气,“哇”地一声,吐出他最后的一口血。
“哇!……”这口血喷到了洪武皇帝的龙袍上。
洪武皇帝和太子的对话就这样结束了。
这是多么精彩的对话呀!但他们几乎没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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