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朱棣住进了中山王府。
中山王府就是当年朱元璋住过的吴王府。其实,早在元至正十六年,朱元璋还是“吴国公”的时候,他的家就已经安在这儿了。朱元璋正是从这里乘龙辇出发,进入了他在锺山之阳新筑的皇宫。然后他就把闲置的这座宅邸赐给了魏国公徐达。徐达为大明开国第一勋臣,死后被追封为中山王。所以这儿仍叫中山王府。
徐达是燕王妃的父亲。提起这段姻缘,真堪称“天作之合”呢!所谓“天作之合”,指的是由皇上一手促成的婚姻。
想当年,她的父亲追随他的父亲,起濠梁,征南北,生死与共,情同手足。朱元璋对徐达以“布衣兄弟”相称,而徐达对朱元璋则是“忠而恭慎”。朱元璋称帝搬出这儿后,多次表示:“徐兄功大,而无宁居,朕可赐以旧宅乎?”然而徐达坚辞不受。有一天,皇上来到徐达宅邸,大呼“置酒”!强迫徐达喝得烂醉。二人遂扯过一条锦被,蒙头大睡。徐达醒后,发现竟与皇帝同寝,这还了得?慌忙下床,跪伏请罪。皇帝睁开惺忪睡眼,看到徐达诚惶诚恐的模样,他既是高兴,又为之感动。于是皇帝坚决将其旧邸即“吴王府”赐予徐达,且命有司在旧邸前建坊,坊上有御笔亲书的“大功”二字。
后来,皇帝听说徐达有一位贞静好学的姑娘,素有“女诸生”之称,便将徐达找来商议:“你我乃布衣之交,自古君臣相契即可结为姻亲。你的长女就与我的四子配婚,可否?”徐达毫无异议。她和他的红线就这样连成了。
订亲吉日选在了洪武九年(1376)的正月二十七日。那一天,由宣制官在宫中正式宣布“册徐氏为燕王妃”后,皇上遣使臣持节到魏国公府,行纳采、问名之礼,并确定迎亲的日期。
结婚是人生大事。朱棣尚记得迎亲那天清晨,他乘坐玉辂,率王府随从官属以仪卫为前导来到徐府。那儿鼓乐喧天,花团锦簇。傧相早站于府门一侧,按古老的仪礼问道:“敢请事?”这话由一名“引进”跪禀到他这新郎官的驾前。他说:“我奉制迎亲。”他的话再由引进传达给傧相,傧相再传达他的岳父。此时徐达迎出大门,他们互相行礼。朱棣便在引进导引下进入徐府。他的身后跟着一名执雁的随从,这只雁交给徐达,说明老岳丈已经接受了他这位女婿。待拜过岳母大人后,他的新娘子由宫人“傅姆”款款搀出,蒙着“罩头红”站在了母亲的身边。只听岳父徐达按照千篇一律的嘱词嘱咐女儿说:“戒之戒之,夙夜恪勤,勿或违命”。而她的母亲则抹着喜泪,哽哽咽咽地也嘱咐说:“勉之勉之,尔父有训,往承唯钦。”新娘子终于被放行了。她乘上凤轿,随同他的玉辂,在一片喜乐声中赴皇宫行合卺礼去了。
那一年朱棣十七岁。徐妃小他两岁。
从结婚到如今整整十六年了。这十六年的时光的确证明了徐妃“夙夜恪勤”、“往承唯钦”。徐妃虽算不上“国色天香”,但她淑媛文静,其行为颇似他的母后。现在他们的儿子朱高炽、朱高煦、朱高燧已经长大。而徐妃自从他们搬家到北平之后,只是在徐达去世的那年才回过一次娘家。这一晃又是八年了。朱棣答应了她的请求,决定带他们的二子高煦来徐府小住。
对于燕王的这一决定,徐妃自是由衷高兴。她是徐家长女,父母虽已去世,但弟妹尚在。她的四位弟弟中,徐辉祖承袭父勋,亦称“魏国公”,为朝廷所倚重,现正统兵在外;而另外的三个弟弟,添福、雍绪、增寿,倒是住在家里,可以团聚。此外徐妃尚有三个妹妹。大妹已成为代王妃,随其夫驻藩大同;二妹尚未出阁——她成为安王妃那是后来的事儿了;小妹只有八岁,是“背父生”,还是个小孩子。徐妃整日伴着二妹,揽着小妹,说些姊妹中的悄悄话。也时而抚琴,时而弈棋,甚或还到他们家的莫愁湖(那也是皇帝连同吴王府邸一起赐予的,庶民百姓可以进湖游玩,但湖产则属徐府所有)坐了游舫。而她的儿子朱高煦亦不孤单。他自有舅父的儿子们相陪,或蹴鞠,或玩剑,或去秦淮河畔观灯,甚或还拉出燕王的汗血马,与徐增寿一起到牛首山一带射猎。总之大家都非常愉快。
燕王的心情则与他们不同。说实话,自从他住进中山王府之后,这儿差不多就变作了燕王府。文武大臣登门拜访,纷至沓来。应酬话无数遍地重复,亦觉疲累。更何况,朝中这样那样的消息,总在有意无意间透露出来。有的令他兴奋,有的令他皱眉,有的则会令他颇费心思。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鉴于他在塞北的大捷,令皇上眷宠优渥,其在诸皇子中的地位迅速提高,在朝中的影响,除太子之外,怕也无人能够匹敌!然而愈是如此,愈须小心谨慎。比如那个凉国公蓝玉吧,果不出他所料,就因向他献马遭到拒绝一事耿耿于怀。蓝玉与太子有拐弯亲戚,一向过从甚密。看来对这样的人必须防着点儿呀!……
燕王白天忙于乱哄哄的应酬,只在晚上才有可能清静下来,在园子里到处转转。
二
燕王对这座宅邸的感情,如深潭之水,别人惟见水面之涟漪,而无法窥见潭底的秘密。
谁都知道燕王的童年曾在这里度过。他留连于廊台阁榭,或许是在寻觅童年的故事吗?这也对,但不完全对。他所寻觅的,其实是他的母亲——贡妃。
这又怪了:燕王的母亲不是孝慈高皇后马氏吗?
是的。谁都知道是马皇后生下他和标、棱、桐、棣兄弟五个。惟其如此,他们才称得上是洪武皇帝的嫡子。
然而,事实是,马皇后根本没有能力生育!
马皇后不能生育,这并不意味着她不可以做母亲,或不能做好母亲。马皇后对他们哥儿五个的关爱(甚至包括对其他“庶出”的王子的关爱),可以与天下最好的母亲相媲美。而他们也的确为有这样一位伟大的母亲而感到骄傲。
然而,事实是,贡妃才是他真正的母亲!
谁都知道他的父皇“爱江山也爱美人”。谁都知道他的父皇在打了胜仗的时候,常会有俘获的美人被送入军帐,在胡床上承受大王的恩泽。比如潭王梓的母亲阁氏,就曾是陈友谅的妃子(宫中曾有人悄悄议论,说潭王原本是陈友谅的遗腹子。这自然是胡说八道。那胡说八道者和湘王柏都已死去了。这桩秘密已随着长沙湘王府的大火而化作灰烬了)。而在父皇的妃嫔中,确有元顺帝的旧爱或高丽国的美人。贡妃便来自于高丽国。
那年头儿战事频仍,整日骑在马上的父王没功夫多瞅一眼自己的孩子。他甚至分不清是那个女人生了王子或公主。连父王都尚且如此,外人又有谁有那份闲心(和那份胆量)操心他家的事呢?所以,朱棣的生母究竟是何人,怕是永远的秘密了。
但总有些蛛丝蚂迹,令幼小的朱棣生疑。
他记得在他四、五岁的时候,哥儿几个时常在院子里玩耍游戏。有时捉迷藏,有时捕蝉,有时斗蟋蟀。就常会有一个被称作“贡娘娘”的漂亮女人,似乎是情不自禁地走过来。而且这漂亮女人的眼睛,老在他身上转来转去。说来也怪,即使他背向她的时候,他也会察觉到那双眼睛仍粘在他的身上。如果这时候他猛地转过身来,果然就会发现那双美丽的眼睛正朝他灿烂而温暖地微笑着。
那一回,捉迷藏的时候,他莽莽撞撞扑到一个人身上。那个人一下子就把他抱紧了,而且趁机在他腮上狠狠地亲了一口。他扯下罩眼绸布一看,是贡娘娘。说来也怪,在那一刻,他竟不想离开她的怀抱,他很想让她再亲一口。她果然又狠狠地亲了他一口。
又一回,他和二哥斗蟋蟀。他的蟋蟀弱,二哥的蟋蟀凶。斗来斗去,他的已渐渐不支。当他急得要命的时候,他听到身边传来极紧张的喘息。扭头一看,又是她,贡娘娘。而当他的蟋蟀被咬断一条大腿的时候,后面传来了压抑着的抽泣。他情不自禁地大叫一声,就把泪脸贴在了她的手上……
还有一回,他和大哥、三哥在池边捕蝉。他顺着柳树的枝干慢慢接近了那蝉。那蝉眼看就要被捉住了,他的手脚却猛地滑了一下。他惊叫一声,从树枝上掉落下来。说来也怪,这时候恰好有个人,跌跌撞撞奔到树下,张开双臂来承接他,他们一起跌进了水池里。
大概就是从这天起,负责看管他们哥儿几个的宫人受到了极严厉的惩罚,而贡娘娘的身影也在他的身边消失了。
后来他们离开这儿,搬进了新建的宫殿。他也大了几岁,开始在“大本堂”读书。陌生的宫殿使几乎所有的人都感到了陌生,于是贡妃的模样在他脑里渐渐模糊,以至完全忘却。
再后来,好像贡妃就去世了。
再后来,朱棣就很讨厌人们提到贡妃的名字。似乎在他面前提到贡妃,即是对他的侮辱。是一种罪过,应该受到惩罚。事实上也真有人因此而受到了惩罚。
那是一个喜欢唠叨的老宫女,仗着过去喂过燕王奶,在宫里多少有点头脸,就不知她这头脸究竟有多大了。有一回在路上遇到燕王,不但不赶快回避,甚或竟痴痴地说道:“啊,你看燕王的眉眼儿,可不像煞贡娘娘吗!”这话恰被燕王听到,登时气得他大吼:“好大的胆!你是什么东西?竟敢议论本王!给我滚!”后来这老宫女再也不见了,据说被活活打死了。
如今燕王朱棣再想起这段往事,心里仍有一种罪恶感。他觉着那被处死的,并不是喂过他奶的老宫女,而是他的亲生母亲贡娘娘!他很想能有一个机会向死去的人道歉、赔罪,却又苦于找不到这样一个机会。这一回,他借着来朝向父皇贺岁的机会,似被一根无形的线绳牵着,把他牵进了当年吴王府。他想从这儿拣回一点儿什么。
这儿并没有多大的变化。房还是那房,树还是那树,亭台阁榭依然如旧。如今的魏国公徐辉祖如其父一样的谨慎,他绝不敢比皇上当年住的稍显奢华,甚至不敢更动一砖一石,一草一木。惟其如此,也更遂了燕王的心愿。
这是他赴东宫宴的第二天夜晚。饭后燕王又独自一人闲庭信步。他又转到了当年捉迷藏的地方。周围似乎又响起了叽叽嘎嘎孩子们的欢笑。月亮尚未出来,但并不是一团漆黑。渐渐地在那青黛色的夜幕上浮现出一双美丽的眼睛。他的心悸动了一下。似乎有人狠狠地、热热地在他腮上亲了一口……他又来到当年斗蟋蟀的地方。那儿有石凳、石桌。当他在石凳上坐下去的时候,似乎又听到了身后压抑着的紧张的喘息……他又来到当年捕蝉的地方。柳树倒是愈粗愈老了,但池水仍是年轻的吧?……月亮不知不觉地从檐下露出来了,使他能看得清尚未绽蕾的柳丝,闪着银光在水面上拂来拂去。拂来拂去,拂来拂去,渐渐地便在水面上拂出一张面孔。他的心又是猛一悸动。那张面孔似是熟悉,又极陌生。朦朦胧胧,看不清楚。
他知道,那正是他的母亲。她故意地让他看不清楚。
他想朝那张朦胧的面孔问:母亲,你究竟受过怎样的委屈?你是怎样死的?后宫里究竟藏了多少秘密?……但母亲并不回答。只有微风吹过,树上千枯的柳叶落于水面,使母亲的脸上出现了一条条的皱纹。
他默默地说:母亲,儿子请你原谅。也请你地下之灵保佑你的儿子。将来总有一天,我会报答你的恩情的!你听到了吗?母亲?
母亲脸上的皱纹逐渐消失。她的形象似也要清晰起来。水中的月亮似乎要告诉他什么。但这时候,身边忽然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唉!……”
朱棣被这叹息吓一跳。茫然回顾,却并不见任何人影。
但这叹息声他的确是听到了。
他想那或许是从池水深处所发出的吧!足见天地有灵呀!
朱棣在这水池边默默立着。既不敢走动,又不敢吭气。他等待着那张面孔再从水面上浮现出来,却又怕任何一点微小的响动会将她惊扰。但那张面孔却再也不肯出现了。
但这时候似又传来一声叹息:
“唉!……”
这一回他听得极是清晰。叹息声分明就在身后不远处。他喊一声:“谁?”猛地转过身来。在那树的后面,石凳旁边,果然立着一个人影。
那个人款款走来。原来是徐妃。
“怎么会是你?你在这里站着做什么?”燕王颇有些愠怒地说。“是你刚才叹息了吗?”
徐妃见他问得没头没脑,颇显讶异:“你是怎么了?我何曾叹息来着?我不过轻轻咳了一声……是我不该来吗?”
燕王仍有点愠怒。他生怕有人窥知他的秘密。他努力使自己的心境平静些。却仍悻悻地问:“你真的没有叹息?”
“真的没有叹息。”
“那,是我叹息了吗?”
“你也没有叹息。……你究竟怎么了?”
燕王冷笑笑,逼视着她:“你刚才听见我说什么了吗?”
徐妃见他凶凶的样子,更觉讶异——因为他们伉俪多年,一直是“举案齐眉”的。她抓住他的手说:“你究竟怎么啦?你的手竟是这般凉。”说着,将燕王的手放到自己嘴上呵了呵热气儿。
“我究竟说过什么没有?”燕王又问。
“你真的什么也没说,难道你连我都不肯相信了吗?”徐妃觉得有点委屈,将他的手狠狠地甩出去。
此时燕王的心境已完全平静下来了。“啊啊,好了,不要生我的气了。”他说,拍拍徐妃的肩头,“我刚才或许是自言自语呢!……你有什么事吧?”
徐妃说:“有人来找你呢。正在花厅里坐着”。
“不见!”燕王皱起眉头。却又问:“……是谁?”
徐妃说:“是你的朋友,道衍法师。”
“怎么,是他来了?”燕王的眉头立即舒展开来。“他不是在北平的寺里吗?什么时候到应天来了?”
“他说他是到僧录司办点事情,听说你来了应天,顺便找你讨钵斋饭。”
燕王笑道:“这个秃驴!他倒悠闲得很呢,到处都可以玩,玩够了再到我这里吃饭!好吧,我这就去见他。”
……
三
道衍和尚当然不是到燕王这儿找饭吃的。
道衍何许人也?
道衍和尚俗姓姚,名天禧,后改广孝。他祖籍汴梁,出生的时候其家已在长洲(今属苏州市)。祖上贫无寸土,靠行医谋生,使他不可能读书做官。家里原想让他继承祖业,钻研医术。殊不知他却讨厌“杏林”,他倒是想去“丛林”里找一份和尚的衣钵。
他这由头是因了某一天,他在苏州街上闲逛。行人忽然骚动,纷纷躲闪。道衍避在人丛里,举目看时,街上前呼后拥过来一行人马。他原以为那被簇拥着的是知府或者县令,想不到却是秃头的和尚。“咦?和尚亦能如此威风吗?”他觉得奇怪。也暗自存了羡慕。决心仿效人家,走一条出人头地的捷径。
元至正十二年(公元1352年),姚广孝十四岁时,正式剃度于妙智庵中。恰是这一年,凤阳皇觉寺的和尚朱元璋还俗,投奔了濠州的郭子兴义军。走了一个,又来一个,和尚的总数无增无减。新投佛门的姚广孝虽比不过朱元璋能做皇帝,却也是大明朝叱咤风云的人物呢!
姚广孝天资聪颖,兴趣广泛,胸怀大志,城府高深。他虽有向禅之心,却并未成为“槛外人”。平日里不仅念经诵佛,也钻研经史,又工诗,又通儒,犹嫌不足。他听说灵应宫新来了一位叫作席应真的道士,是个博学的专家,既通黄老之术,又兼读儒书,精通《易经》,熟悉阴阳数术,甚至还研习兵法。道衍闻讯大喜,立即跑去灵应宫拜师。席应真打量他一眼,说:“和尚,你自有师,何必再来找我?”道衍当即赋诗一首答曰:“我本浮屠自有师,畴肯崆峒来问道。欲将耳目广见闻,要信心胸尽倾倒。虽然未暇学长生,暂许从游上蓬岛……”席道士拈须大笑。自忖这小和尚人也聪慧,心也诚恳,我就收其为徒,想必日后他能有所造就,我亦跟着沾光呢!果真将胸中所学悉心传授。
那年头儿,朱元璋灭元建明,恰是用人之际。道衍昔时好友如高启、杨基、徐贲、张羽者流早已耐不得寂寞,都通过种种门路入朝为官去了。而道衍却不为所动。他想另辟蹊径,暂栖佛门,等待机缘。
只说有一天,道衍出游来到嵩山,在寺庙中结识了一个叫袁珙的相士。袁珙朝他上上下下瞅了一遍,突然惊异地大叫:“噫唏!这是何处的怪僧?三角眼,形如病虎,生性必定嗜杀!准是刘秉忠之流的人物呢!”
道衍的模样的确令人不敢恭维,三角眼不说,只那张黄黄面皮也叫人讨厌。但是称他为“病虎”,这说法儿新鲜,似贬而实褒,听了叫人熨贴。至于性格“嗜杀”,与佛家的“善哉”背道而驰,道衍应当恼怒才对,但他却异常高兴:
“哈哈!”道衍说:“我倒要看你眼力如何,看我是不是刘秉忠!”
“错不了!”袁珙说。
刘秉忠何许人也?道衍为何乐于接受“刘秉忠之流”的比喻?
刘秉忠系元朝开国功臣,少年时出家为僧,元世祖忽必烈为亲王时,将他召入王府,后来他辅佐忽必烈即位,设官定都,建立了大兀王朝。
道衍即以袁珙这话作为动力,发誓要做个掀天揭地的大人物。遂与袁珙结为朋友,并即兴题诗一首相赠:
岸帻风流闪电眸,相形何以相心忧?
凌烟阁上丹青里,未必人人尽虎头。
从其诗中可以看出,道衍睥睨天下,“凌烟阁”的那班大臣,他是很瞧不上眼儿了。
然而命运多舛。洪武四年朝廷下诏征取高僧入京,道衍本欲应诏前往,不料一场大病错过了机会。这之后他的旧友高启因牵涉一起冤案被处以腰斩,使他大受刺激,便更认真地思考出路。翌年,他以“通儒”被召至京师天界寺,开阔了眼界,却未能授官。之后便潜居于苏州海云院,一住又是四年。这四年里,他时常拿出当年高启所赠的诗,边吟边叹:
衍师本儒生,眉骨甚疏峭。
轩然出人群,快若击霜鹞。
早尝垂长绅,挟册调周邵。
欲陈兴坏端,往迎乞言诏。
朝纲会中颓,四海起攘剽。
……
披缁别家人,欲挽首屡掉,
超哉休远徙,高躅愿追绍,
初来北城刹,驻锡问宗要。
相逢共宵哦,篝火树间照。
篇成出叩钵,锋疾惊楚僳。
我或功之冠,不答但长笑。
……
“唉!叩钵吟诗,于篝火边各抒胸臆的日子,怕不会有了!”道衍对自己说。他又反复念着“我或功之冠,不答但长笑”。高启宛在眼前,问他:“衍师长笑而不答,究竟在想些什么?”这话直令他汗颜!
道衍渐渐感到了自己的衰老。他四十七岁生日的那天,师弟送一根紫竹杖以贺。这使他既是震惊,又是沮丧:“难道我行将就木了?非要靠拄杖才能行走了吗?”……恰心灰意冷之际,不想一个极偶然的机会,道衍的眼前又露出曙光一片。
原来这时候适逢马皇后崩逝,驻藩的几位亲王回京奔丧。为表示孝心,他们请示皇上择选高僧,由他们带回王府,继续为孝慈高皇后诵经。洪武皇帝深受孩子们的孝心所感动,当即令僧录司选人。其时僧录司左善司乃宗泐,恰好是道衍的朋友,随手就写上了道衍的名字。
要说宗泐对道衍的了解,那还是洪武八年的事情。他与道衍由京师返回吴中途径镇江北固山时,两人赋诗唱和以排遣无聊。当时道衍发思古幽情,叹怀才不遇,曾经吟诗一首曰:
谯掳年来战血乾,
烟花犹白半凋残。
五洲山近朝云乱,
万岁楼空夜月寒。
江水无潮通铁瓮,
野田有路到金坛。
肖梁事业今何在,
北固青青客倦看。
当时宗泐听了,咂嘴笑道:“这哪里是出家人的诗呢?”道衍笑而不答。宗泐也不再问,只是频频点头。而今宗泐忆及往事,不忘旧情,便将道衍引荐给燕王。
燕王初见道衍,只觉得其人相貌怪异,目光犀利,其他的印象也并不是太深。不想道衍瞅瞅没人的时候,扯一扯燕王衣袖说:
“大王若能允我随您赴燕地,我当奉一顶白帽子给大王戴。”
燕王一时没弄清他说的什么。再问,道衍则笑道:“天机不可泄漏。”
其实燕王已经听清了:“王”字上头戴一顶“白”帽,恰是“皇”字。这道衍和尚是要奉承燕王为皇帝呢!两人心照不宣。燕王故作糊涂,也便不再探问。单冲这话的吉利,他也得收留道衍了。
从此后道衍住进了北平的大庆寿寺,成为寺内的主持。
大庆寿寺位于北平西郊。寺中不但殿宇宏丽,且历代主持皆是名僧。寺内两座砖塔,其中的一座便是刘秉忠的师父海云国师。道衍每每抚摸砖塔,便心驰而神往。他预感到机遇即将降临,便又赋诗抒怀:
良骥色同群,至人迹混俗。
知己苟不遇,终世不愿言。
伟哉藏春公,箪瓢乐岩谷。
一朝风云会,君臣自心腹。
大业计已成,勋名照筒牍。
……
道衍将这诗稿常怀袖中。某一日,在王府做完法事之后,与燕王闲谈之时,似无意间将袍袖一甩,便有一片纸翩然落地。燕王好奇,便令内侍拣起。内侍奉于燕王。燕王读罢,连呼:“好诗!”又问:“这诗可是法师所作?”道衍故意摇头说:“非也。此诗乃前朝刘秉忠所作。”燕王笑道:“这诗我倒是未曾读过。待我留下,细细玩味,如何?”道衍也笑道:“善哉!王爷自请尊便。”
这当然是道衍的一首“自荐诗”。诗应隽永含蓄,而此诗的意思却是赤裸裸一览无余;等于是一封自荐信,却又比写信显得风雅。燕王遂将这诗稿折起,藏于袖中,尔后再不提及此事。但彼此心迹已可意会。他们是在等待风云际会,是蓄势待发,构思着那“勋名照简牍”的“大业”呢!
此后他们果真成为了“知己”。不是你去寺院,就是他来王府。经天纬地,讲古论今,一日不见如三秋兮。燕王虽有亲王之尊,但结交僧、道也可看作时尚,并不奇怪。比如他的父皇朱元璋就有好多僧、道朋友,且朱元璋的御制诗中亦有大量与和尚、道士谈禅论道的唱酬之作。所以道衍时常出入王府,与燕王说话时状极亲昵,甚至窃窃私语,也未必引人疑忌。
但是这道衍竟循着燕王踪迹,找到中山王府,也多少让人纳罕。若不是他手里有燕王亲书“准进”的字片,并盖有王爷的印,大门也怕是进不来的。
燕王进入花厅,他又是一个纳罕。原来这和尚并未穿僧衣芒鞋,却是一身玉色绸衫,打扮得生员模样。最有意思的是头上戴了巾帻,而巾帻又着意加以修饰,竟看不出是秃的头顶。天本不热,他却持一把折扇,一看便是酸叽叽的腐儒。燕王尚未搭话,“噗”地先就笑了出来。
道衍向燕王施过俗家礼,分宾主坐定。寒暄过后,燕王问及来京师何干。道衍说:“无非是为度牒的事。自打去年朝廷令清理释、道两教,限僧三年一度经考试发给度牒,僧录司这边就该走走。”
燕王打量着道衍,摇头说:“那又何必穿得这般模样?”
道衍说:“为的是行事方便。”
燕王说:“行何事方便?”
道衍说:“行方便事方便。”
燕王说:“何谓行方便事方便?”
道衍说:“自己方便,与人方便。”
燕王又忍不住要笑。刚要骂一句“我把你这个贼秃”,一看陪坐的尚有中山王府的人,把话又咽了回去。他觉得“方便”这词委实不雅。其实还有比这更“不雅”的呢——道衍就曾告诉过他,高僧们是时常将“屎橛儿”挂在了嘴上的。
燕王说:“我不跟你谈禅,你且说,找我究竟何事?”
道衍说:“今夜风也细细,月也光光。王爷何必闷在家里,到外边逛逛岂不是好?”
燕王说:“外边有什么逛头儿?”
道衍说:“乌衣巷、朱雀桥的花灯今儿是最后一天。秦淮河上呢也还有些看头儿。”
燕王稍作沉吟。想想也是:多年未回京师,也真应该出去走走呢。
此时陪侍的燕王府长史葛诚看眼目行事,就要预备舆马。燕王却说:“不必。我也与道衍法师一样的吧。”随即也换了儒士巾服,只是没有拿什么折扇。又令几个王府护卫也换了便装——俱是青衫,戴四方平定巾。然后他们便踏着月光,步出中山王府。
应天城乃六朝古都。春秋时越国大夫范蠡就曾在秦淮河两岸筑土城以御楚国之敌。现在的这座城池,基本上是在南唐都城和南宋建康府城的基础上扩建的。筑新城时,朱元璋曾下令将全国两万户豪富迁到应天。这些富户为建新城也的确立下汗马功劳。只浙江吴兴的一个沈万三,便捐献自己的赀财,负责了整个城墙的三分之一。结果引得朱元璋写诗自叹曰:“不如江南富足翁”。皇帝的这一声慨叹,又吓死了包括沈万三在内的数位富翁。
中山王府坐落于城南夫子庙西。燕王等人一出门,果然就见街衢两边花灯万盏,五彩缤纷。各家店铺都巧用灯光,将自己的门楣照得堂堂皇皇。各种各样的叫卖声和唱曲声不绝于耳,而盐水鸭、豆腐涝、牛肉馄饨、千层糕等风味小吃的香味,也随着水蒸气在弥漫,在缠绕。
街上人头攒动。不时有新衣新帽的小孩子从他们腿边胯下嘻嘻哈哈地窜过去。也不时有人抱怨着被踩掉了鞋,挤掉了帽。间或没来由地响一个炮仗,更把人吓一跳,再惹一阵笑。这浓浓的节日氛围,与燕王十四年前离开应天时的凄冷相比,真是变化太大了。由此便不得不赞叹父皇的文治武功。
他们信步走着。拐过一个街口,灯光稍显暗了些,但是街面倒宽阔起来。忽然轰轰隆隆地开过来数辆马车,车上载着满满盈盈的器物,桌、椅、条几、屏风、水瓮、米筐之类。打头一辆的车夫,操着中原口音,向他们问路。原来这又是新迁来的富户。就在去年秋天,朝廷又发布了“徙富民实京城”的命令。看来这一批富户又将会如沈万三似的,将他们身上的油脂浇灌到应天城里。说来这也确是繁荣京城的一条捷径呢。
燕王他们漫无目的地走着。他们虽说换了平民服装,但不可能进青楼狎妓,甚至也不会如苏东坡、佛印似的,请歌妓到画舫上弹唱侑酒。燕王没有这方面的雅兴。他走着走着,情不自禁地便走到了聚宝门那儿。也不知为什么,他想登上聚宝门的城楼。
要说应天府的城墙,当时在全国可是首屈一指。那每块城砖都有统一的规格,都是从长江中下游一百二十多个府县烧好后运来的,每块砖上都打印着工匠和监造官员的姓名。它们质料细密,坚固结实;且在筑城时又以桐油、糯米浆和石灰汁灌缝儿。所以真个称得上“铜墙铁壁”。当时应天府的城门共十三座,而尤以聚宝门、三山门和通济门最为坚固。聚宝门分为上下两层,每层都七个门洞,即所谓“藏兵洞”。这座聚宝门估计驻扎个千八百人没问题的。
燕王刚刚接近城门,却突然被一声断喝,守门兵校以长枪将他拦住。他的一位侍卫刚要瞪眼发火。就被道衍扯住了手臂。燕王与道衍相视一笑。他们知道:“秀才遇兵,有理也说不清的”。
燕王回头望了望高耸的城楼,目光又顺着城墙滑落到护城河里。护城河水波光粼粼,十分宁静。但这宁静的河水下面,谁知道淤积了多少尸骨?有多少人为争夺这座城门,曾经从城墙上跌落下来,以他们的鲜血使得河水暴涨。……
他们贴着城墙往西走。渐渐接进了一个集市。这里白天交易着牲畜、水产和果品,而夜晚时比较冷清。只是杂陈着的客栈和酒楼里,那些操着南腔北调的客商喊着醉语,吆五喝六。
“咱们往回走吧?”道衍说。
“往回走吧。”燕王说。
然而这时候,只见一座客栈的门首,灯光下摆了一张小方桌,桌边几个矮凳。有一老者戴了四带巾,玄色盘领衫,正摇着一柄羽扇,摇头晃脑胡乱地吟哦着什么。燕王被这吟哦吸引。驻足看时,见此人长一副厚而长的髭须,白花花的,满脸皱纹,耸肩驼背。一面吟哦,一面用那羽扇朝着墙壁指点几下。原来墙壁挂有两尺来长四尺来宽的白布片儿,白布片儿上用楷书书着几行墨字。借着门首灯笼的光亮,依稀看得清那字是:
日月明朝昏,
山风岚自起。
石皮破乃坚,
古木枯不死。
可人何当来,
意若重千里。
永言永黄鹤,
志士心未已。
燕王细听,那驼背老人口中吟哦的也正是这几行诗。
燕王问道衍:“此人是做何勾当的?”
道衍说:“是测字的——你看那八行墨字已说得清清楚楚。那就是一首测字诗呢。”
此时那人便拿羽扇朝他们招呼:“各位客官,请坐请坐。”
道衍说:“你请我们坐,我们知道也不会白坐的,你且说你能拆得准否?”
那人说:“不瞒诸位客官,在下吴慈仁,我祖师乃润夫先生。我们一脉相承。我吃这碗饭亦有五七十年了呢。”
燕王问道衍:“这润夫先生何人?”
道衍说:“润夫即谢石,字润夫,乃宋徽宗时人,以相字为业,言人祸福,无不奇中。”又一笑:“不过天下测字者都自称是谢润夫门徒,你看,我们是坐呢还是不坐?”
燕王无可无不可地说道:“你说吧。”
此时那驼背相士说道:“二位可随便写出一字,待我慢慢相来。相得准呢,客官赏个店房钱;相得不准呢,分文不取。哪位先来?”说着,就要取墨盒与毛笔。
道衍看看燕王。燕王懒洋洋地在矮凳上坐下说道:“无需纸笔,我便随意在地上划写一下,也可以吗?”
老者说:“自然可以。客官自便。”
燕王笑了笑,随后从道衍手里抽取纸扇,倒拿着,用扇骨在地上划了一道横杠说:“老先生请测吧!”
那驼背老人便俯下身,使驼背更驼了些,眼睛紧贴燕王所划的横杠儿,从左至右溜了一趟。忽然倒吸一口气。又回转身,将羽扇随手一扔,扑通就朝燕王跪了下去。
燕王倒一怔:“老先生这是为何?”
驼背相者在地上崩崩崩磕了三个响头,方才说道:“不知王爷驾到,小人真是罪过呀!”
燕王大为惊讶。瞅瞅道衍,他也是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稍顷燕王故意摇头笑道:“老先生莫开玩笑!我本一介书生,功名都未取得,如何倒成了王爷?”
驼背相者说:“小人怎敢开王爷的玩笑?此是王爷告诉小人的呢!”
燕王仍摇着头说:“我何时告诉你,我是王爷?”
驼背相者说:“小人原想请王爷在纸上写,王爷却定要在地上写。王爷脚下本是土地,这‘土’字上写一横,却不恰是‘王’字吗?”
燕王与道衍不约而同地轻轻“哦”了一声。但他们却故意不屑搭理他似地笑着,摇着头。燕王说:“测得不准,我们走吧!”从凳上站起来。
刚走了几步,忽听得后面那驼背老人悻悻地嘟哝:“唉!想不到堂堂王爷也竟是如此的吝啬!”
燕王和道衍就止住步,相视一哂。燕王并不是不想打发测字钱,只是平素没有付钱的习惯,也就把这事给忘了。道衍说:“王爷你先走着,我回去付钱吧!”燕王却说:“且慢!……”
燕王暗想:“我的身份他是相得准了,看来此人果有些道道儿。我倒不如回去,让他相相我的未来。”
于是,燕王又拉着道衍回到测字桌旁,重新落座。燕王盯着那驼背老人,诡谲笑道:“我是不是王爷,这倒没意思的。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那都是说的过去。你若真有本事,可能测得未来否?”
驼背老人说:“那是自然。王爷倘若不信,且请再写一字。看看未来如何?”
这一回,燕王就不在地上划了。他取过纸笔,略一沉思,便在纸上工工整整写下个“同”字。以调侃的口吻说:“请问我的未来。”驼背相者便将纸片取过。就着灯光细细一看,突然惶恐地大叫一声:“啊!左看也是君,右看也是君,原来圣上到了!”随即俯伏在地。燕王又吃一惊。却又笑道:“你偌大年纪,怎胡说八道,疯疯癫癫!随便一个“问”字如何就是圣上呢?”说着,心里怦怦乱跳起来。
驼背老者整整衣冠,倒身下拜,战战兢兢说:“小民吴慈仁恭请皇帝陛下圣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燕王脸憋得紫红。他说:“好大胆的吴慈仁!你这玩笑未免开得也太大了些。当今圣上龙体健康,如何又出来个皇帝呢?”驼背老人说:“小人相的是王爷的未来。王爷未来有九五之尊!”
燕王刚要发脾气,却被道衍拽了拽衣袖,他勉强忍住。道衍显出极困惑的模样说:“这‘问’字,你怎说左看是个‘君’字,右看亦是个‘君’字?”
老者说:“正是。”
道衍笑笑,说:“那我也写个‘问’字,你且给我测来!”
燕王一听,饶有兴味地说:“是呀,他也写个‘问’字。同样的‘问’字终不成都是皇帝?”
老者摸过道衍写的纸片,用羽扇戳点着说:“先生家好大门脸,不过你家只一口人。”
道衍先一愣,继之点点头。燕王则暗暗称奇。心里话:“他的大庆寿寺门脸儿确是不小;不过,他无父无母无妻无子,可不只一口人儿吗?”
道衍拍拍脑门,眨眨三角眼,狡黠地笑笑,又摸过笔,在纸上写下个“器”字。然后将笔一扔,问道士:“方才我写的‘问’,你说只一‘口’人;如今这“器’字上倒有四个‘口’,你说说,我究竟有多少人?”
老者朝“器”字瞟了一眼,略作思忖,又点点头说:“晤!你的人口确也不少,但都不是自家人,都是外来之人吧?”
道衍惊得瞠目结舌。燕王则忍不住拊掌大笑。心里话,道衍的徒弟们,可不都来自四面八方吗?
道衍自我解嘲地一笑,说:“服了!我是真正服了!”随手就扯下了巾愤,露出光秃的脑袋。他指着受戒的印痕对老者说:“我是和尚,门人自然都来自外边,这倒也是实情。老先生真神人也!”
燕王也被这驼背老人拆字的功夫深深折服了。
燕王不得不承认,自从道衍提出要给他一顶“白帽子”戴,他心头便常浮现一片由白帽子化成的朦胧的彩云。有时觉得所谓“白帽子”也只不过是一种玩笑,彩云便会在瞬间里飘失;有时觉得那未必就是玩笑,彩云又复出现。今日这老者所拆的意思,勿宁说是一种游戏。然则人生一世,不也可看作一场游戏吗?……这样想着,心里的彩云就清晰些了,也厚重些了。
但转而一想,又有个不可回避的问题(也可说难以逾越的障碍)横在眼前。那就是太子,钦定的“储君”。如太子的身体好,将来的龙位怕要由他来坐。如他身体不好呢?……心又怦怦乱跳起来。那由“白帽子”化成的彩云似又暗淡朦胧了。
燕王不甘心让“白帽子”飘走。他甚至抱有一种“赌博”的心理,企图将“白帽子”抓住。忽然冒出一个连自己都颇感怪异的念头。便问老者:“不知这拆字,也可以由人代替的吗?”
老者说:“王爷的意思是,你想代别人也拆一字?”
“正是。”
“能告诉小人是代谁测的吗?”
燕王想了想说:“不能。”
老者也想了想说:“好吧。请王爷任写一字。”
此时燕王的神情一派严肃了。他拿起笔。心想应该写个什么字呢?……说来也怪:他会写几千个、上万个字,随便写什么都行。可一旦带上了“赌博”的心理,反倒什么字都不太敢写了。
他的手都微有些抖了。写也写不好的。
“请王爷写吧。”老者说:“任何字都可以的。”
但是燕王却把笔放下了。
“怎么,王爷不想写了?”老者微感诧异。
燕王却又摇摇头。
“王爷你到底写是不写呀?”连道衍也有点急了。说实在的,在整个测字的过程中他也紧张得要命,凉汗把内衣都溻湿了呢!
燕王终于拿定了主意。他说:“方才写过的字,也可以再写吗?”
“当然可以。”老者说,“方才这位法师就曾重复写过‘问’字的。”
“那好吧!”燕王说。他又随手抽取了道衍的折扇,仍是用那扇骨,在地上狠狠地划了一根横杠儿。
燕王心里说:这道横杠儿跟我先前划过的毫无二致,可它代表的皇太子,而不是我。我要从这道横杠儿上测一测太子的病情。他是很快便能痊愈呢,还是已病人膏肓不可救药?……
“测吧!”燕王朝老者冷笑,“也给此人测测看!”
驼背相者便又俯下身,使那驼背更驼了些。眼睛紧贴着燕王所划的横杠儿,从左至右溜了一趟,又从右至左溜了回来。但没有遽下结论。他又反转身面向横杠儿。眼睛又是从左至右、从右至左地溜着。当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燕王发现他的胡须上已沾满了尘土。
“测呀!”燕王朝老者狞笑。
老者眯起眼若有所思。燕王发现他额头上沁出了汗珠。此时道衍也急得要命,心脏都蹦到了嗓眼里。
老者忽地仰天长叹:“罢!罢!罢!”将羽扇一扔,很怆然似地说:“此人怕是不太好了!”
燕王心头轰然一震。不知是悲,抑或是喜。他紧张地等待下文。
老者指着地下的横杠儿说:“他的这道横杠儿,乃‘生’之尾、‘死’之头也!”
燕王莫明其妙:“请老先生明示……”
老者拾起羽扇,在地上写了“生”和“死”两个字。在写的过程中,燕王终于弄明白了,这道横杠儿,既是“生”字的最后一笔,也是“死”字的最先一笔。其意不言而喻,皇太子正处在生死之间。他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离死期不远了!”
燕王再不说什么,抽身便走。
“生之尾,死之头也!……”
燕王听到一个冷森森的声音在撞击他的耳鼓。
这声音可以来自天上,亦可能来自地下,但绝不会来自于一个平凡的测字人。因为,除非神仙,无人能窥知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呀!
即使认为“测字”也是一种伎俩、一种本事、一种学问,但那毕竟是由人来做的;然而他最后划的这一横杠儿,既没说代表的是谁,又没说他想测知的是什么,老者竟也能测得出来。这老者或许是仙人,抑或是仙人附体,借老者的一张嘴表达了上苍的意思。一定是的!
“生之尾,死之头也!……”
天上或地下那声音仍在回响。这时候骤然起一阵旋风,呼啸着从燕王身边经过。
燕王回头看时,老者已不见了。惟见旋风里挟着尘沙向天际翻滚、翻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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