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太宗李世民-革故鼎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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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世民当政十年,集国事、家事、天下事于一身,开创了历史上著名的“贞观之治”。面对成就和胜利,不免逐渐滋生出一些自满和疲惫的心理。虽然广开言路,但对某些谏诤也非常恼火,甚而至于动怒。中牟县丞皇甫德参上疏说:“修筑宫殿劳苦百姓,征收地租加重数额,受宫廷的影响民间妇女也流行梳高髻。”李世民气得脸暴青筋,火爆爆地对长孙无忌说:

    “皇甫德参想要国家不役使一个人,不收一斗地租,宫女都不留长发,才觉得称心快意!”他忿然不能自抑,打算以诽谤罪处罚皇甫德参。长孙无忌想冷把火以后再进行谏阻。魏征却心直口快,无所顾忌地直谏道:

    “汉文帝时贾谊上书说:‘天下大事,有一件事可以为它痛哭,有两件可以为之流泪。’自古以来上书,言辞不激烈,则不能触动君王的心。常言道,狂夫之言,圣人选择。皇甫德参的话有多少可取之处,还望陛下明察圣断。”

    “皇甫德参虽然言过其实,但他的本意不是恶意中伤,而是想呼吁陛下,引起重视。”长孙无忌接着进言,进一步化解了李世民的愤怒。李世民调整了心态,终于平静下来:“朕要是怪罪他,以后谁还敢说话?”

    “陛下鼓励直言极谏,”魏征降低了音调,同时放慢了节奏,“好比古代君王立诽谤木于门前,既有益于国家,又无损于陛下,真是一个极好的举措。”

    “原来你是想朕勉励勉励皇甫德参,好吧,赏赐绸缎二十匹,擢升他做监察御史。行不行?”

    “臣一生坎坷,”魏征不无感激地说,“晚年恭逢盛世,喜遇明君,委实三生有幸。可惜的是,”他眨了眨潮湿的眼睛,“臣患目疾视物昏花,加之体弱多病,已不适合担任侍中的职务,再次恳请调任散官。”

    “爱卿言老不算老,称病病不重,何苦一而再、再而三地请求从相位上退下来?真是不好理解。”

    “陛下重用老臣,信任有加,臣岂有不知之理。”

    “朕猜得出来,你是怕得罪人。其实,该得罪的早已得罪了。况且,你处处都是从国家大计着想,并无私心。无私则无畏,没有什么可怕的,还有朕给你撑腰呢。”

    “陛下明白臣公正无私,臣也就得到了最大的安慰,无怨无悔了。”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到底是不是想急流勇退?”

    “有倒是有一点儿,但更主要的还是目疾,未老先衰,力不从心。”

    “既然如此,朕也不好为难你。调整你当一品散官——特进,仍知门下省事。举凡朝廷奏章,国家典仪,均参与议论得失。对流放以上的徒刑,有权查考审察上奏。俸禄、吏卒等优待,与职事官相同。”

    “臣的担子照样很重啊。”

    “轻也好,重也好,就这么定下来啦。你得把担子担起来,朕需要你,离不开你。”

    长孙无忌见李世民不再改口,魏征还在推推脱脱,怕形成僵局,忙朝魏征做了个手势:“赶快谢恩。”

    “臣谢主隆恩。”

    魏征刚刚跪拜下去,内侍匆匆跨进甘露殿,慌急慌忙地奏道:“长孙娘娘昏迷过去了,请皇上回宫。”

    李世民惊得如满月婴儿听霹雳,骨头都要震碎了。茫然失措,拉着长孙无忌和魏征急星流火地往立政殿飞奔。

    立政殿出奇的沉闷,空气好像凝固了似的,布满了阴森森的悲怆气氛。里里外外的人呼吸都显得异样的艰难,眼里闪动着泪光。李世民和长孙无忌、魏征奔到殿门口,人们全都跪倒下来。李世民浑身哆嗦着,磕磕绊绊冲进寝殿,俯身凑近长孙皇后的身旁——一个奇迹出现了!——昏迷过去的长孙皇后动弹了一下,忽然睁开了眼睛:

    “你来啦,我正等着你哩。”

    “我本不该离开你,”李世民捏住长孙皇后的一只手,“应当陪伴在你身边,照料你治好病。”

    “皇上,你要以国事为重,不要老想着臣妾。”

    “小妹,你不能离我而去,要好好活下来。”

    “二哥,”顿了顿,长孙皇后又改了口,“皇上,臣妾已经很满足了。”她扯动了一下嘴角,想笑一笑,可是笑不出来。李世民从宫女手中接过参汤,用匙喂了一点到她嘴里。她连水也咽不下了,喉咙管里直是呼噜呼噜地响:“房玄龄事奉陛下时日已久,虑事周到,小心谨慎,朝廷机密不曾有一丝泄露。如果没有大的过错,愿陛下不要抛弃他。”

    李世民见她眼窝又加上了一层黑圈,两边的颧骨高高地凸出,腮帮子凹成了两个陷坑,心中陡地泛起一股凄楚的感觉,鼻子酸酸的,眼睛被泪雾蒙住了。长孙皇后喘息了一阵,嚅动着干裂的嘴唇说:

    “我的亲属,由于沾亲带故而得到官职俸禄,不完全是因为德行升至高位,容易摧折。如果想让他们的子孙得以保全,便不要把他们安置在权贵的位置上,能够以外戚身份依时朝见皇上就足够了。”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李世民胸脯一起一伏,心头涌起千波万浪,把长孙皇后搂到了怀里。长孙皇后感觉亲热而舒服,感激之情油然而生,嗓音颤抖起来:“臣妾在生无益于人,也不可以死害人。不要修筑陵园劳累百姓,耗费资财。只要依山筑坟,用木瓦做的陪葬品就可以了。”

    “嗯,我在听着咧。”李世民声音哽咽,几乎伏到了长孙敏的身上。

    “但愿皇上亲近君子,疏远小人,接纳忠言直谏,摒弃谗言,减少劳役,停止狩猎。我即使在九泉之下,也死而无憾。还有。”

    “小妹,你慢慢说,别急。”

    长孙敏停下来缓了一口气:“儿女们不必叫他们回来。看见他们悲哀,只会扰乱人心。”

    李世民涕泪交流,哽咽难言,一一点头应允。长孙皇后两只手摸索了一阵——胳臂上的骨头仅仅裹着一层皮,她那细如鸡爪的手指从衣袋里取出一小包毒药,亮给李世民看:“臣妾在皇上病重的时日,曾发誓以死跟着你去,不走吕后那条路。”她的声音愈来愈细,细到最后便听不见了,无声无息了,如同春困的少女,瘫软在李世民的怀里,慢慢地阖上了眼皮。

    贞观十年七月二十一日,长孙皇后在立政殿逝世。时年仅三十六岁。她平生最喜欢读书,总是手不释卷,乐此不疲,即使在梳头的时候也不停止。她之所以目光远大,见识不凡,成为一代明君李世民的贤内助,是与她博览群书分不开的。在读书的过程中,她广泛搜集上古以来妇女得失诸事,精心编辑成《女则》三十卷。还曾经撰写文章批驳汉马明德皇后说:“不能抑制外戚势力的发展,使他们在朝中显贵一时,仅只警告他们家的门前不可以车如流水马如龙,实际上是开启祸乱根源而防范其末流细节。”长孙皇后去世后,宫中尚仪局的司籍递呈《女则》一书。李世民一边阅览一边不住地流泪,然后展示给身边的大臣看:“皇后这本书,足可成为百世的典范。朕不是不知上天的命数,去做于事无补的哀伤,只是在宫中再也听不见她的规劝告诫了。”他依从长孙皇后的遗言,召见了房玄龄,让其官复原职。

    十一月,长孙皇后安葬在醴泉县北的昭陵。左骁卫将军段志玄和殿中监宇文士及分别率禁卫出肃章门,护送灵车。李世民撰文刻石立碑。碑文中说:“皇后节俭,遗言薄葬,以为‘盗贼之心,止求珍货,既无珍货,复何所求’。朕的本意。亦复如此。王者以天下为家,何必物在陵寝中,乃为己有。今嵕因九山建陵,凿石之工才百余人,数十日而毕。不藏金玉,人、马等冥器皆用土木,形具而已。庶几奸盗息心,存没无累,当使百世子孙奉以为法。”

    长孙皇后的死,使李世民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他几乎无心处理朝政。人一天瘦削一天,面容灰暗发黑,眼睛凹陷进去,空空洞洞,毫无神采,弥散着黄磷那样的燃光。他的生命好像萎缩了,成了一具“走尸”似的,心灰意懒,万念俱灰,丧失了继续奋斗的勇气。朝廷大臣看着李世民被情感折磨成这样子,都十分担心。魏征偏着脑袋,含蓄地试探着说:

    “陛下,我看你两腮塌陷,眼圈乌黑。是不是过于悲伤?可要节哀唷,龙体要紧!”

    “人在世上走一场,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如今我把一切都看得淡薄了。”

    魏征从未见过李世民如此消沉,跟他向来刚强不屈、一往无前的气质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必须设法使他恢复朝气,还原其本来的面目。然而李世民思念长孙皇后不能自制,在后苑中兴建了一座观望楼,用以嘹望昭陵。他带着魏征登上高楼,让他远眺。魏征眺望了一阵,回头对李世民说:

    “臣老眼昏花,模模糊糊,什么都没有看见。”

    “怎么看不见呢?”李世民气冲冲地伸手一指,“往那个方向看。”

    “噢,”魏征扬起左边的眉毛,“微臣还以为陛下在远望献陵,要是昭陵,早就瞭见了。”

    李世民受了刺激,好像捅破了泪泉一般呜呜地直哭,即命拆毁了观望楼。

    这一年,唐朝将统军改名叫做折冲都尉,别将(副职)改称果毅都尉。全国设立关内、岭南等十道,辖六百三十四府,其中关内占二百六十一府,均隶属于诸卫及东宫六率。凡上府有兵一千二百人,中府一千人,下府八百人。每三百人为一团,团有校卫;五十人为一队,队有正;十人为一火,火有长。府兵制始于西魏、北齐,至隋代渐趋完备。但是经过隋末大乱,又基本上破坏了。李世民改革和完善了传统的军事制度,统一诸府名称,降低府级军官的地位和称谓,成为州县级武官,加强了朝廷对地方兵权的控制。府兵从受田农民中拣点,三时务农,一时讲武,跟农业生产也衔接上来了。府兵的装备和粮食都有规定数量,由本人自备,平时统一存放在仓库中,征战时再发给个人。二十岁起服役,六十岁免役。其中能够骑马射箭的,另行编队,称做“越骑”,其余皆属步军。每年冬季,折冲都尉教习演练所属府兵,应该给马的由官府出钱,自己去购买。凡轮派到京城编入卫军或禁军的,由兵部根据道路远近排班,路远的轮值次数较少,路近的轮值次数较勤,服役时间大体一月一轮换。

    从贞观元年开始,李世民就委任长孙无忌、房玄龄和一批学士、法官,本着“意在宽平”的原则厘改法律。经过十年努力,勒成(正式脱稿)一代法典——《唐律》即《贞观律》。李世民龙颜大悦,逐条审阅。左仆射房玄龄奏道:

    “依照旧法,兄弟分居,门荫互不相关,可是一人谋反,均受连坐处死。祖孙属荫亲,而连坐只发配流放。无论依据礼仪,或者考虑人情,兄弟连坐都不恰当。现在修正为:祖孙与兄弟受株连犯罪的,一律改判苦役。”

    “改得好,有道理。”李世民批准。

    《唐律》比照古代法律,死刑减少大半,全国称道,百姓感到宽松。《贞观律》定律五百条,立刑名自笞挞五级至死刑二级二十等,比隋《开皇律》死刑减少九十二条,流刑改徒刑七十一条。举凡删繁就简,去除弊刑,改重为轻,不可胜数。又制定令(施行细则)一千五百九十多条。同时,删订武德以来的敕格,确定留下七百条,也颁布实施。同时,还规定枷、杠(手铐)、钳(铁链)、锁、杖、笞(竹板)等刑具的长短宽窄等样式,成为制度。

    具有雄豪气度与果决作风的李世民,临朝决断,偶然也出现过与律令相违背的地方。自从处斩大理丞张蕴古以后,法官都以减罪释放为戒,出现了无罪判刑或轻罪重判的现象。李世民觉得不正常,单独召见魏征,询问道:

    “近来刑法有些偏于严厉,什么原因?”

    “原因在君王,”魏征直言不讳地对答道,“不在臣下。君王喜欢宽大,法官相应宽大。君王喜欢严厉,法官相应严厉。法律规定,对量刑过重的法官降三级,轻判则降五级。现在判刑过重没有处罚,轻判则遭受处罚,而且比规定的处罚还重。法官明哲保身,只好寻找相应的条文重判。不是别人让他们这样做,而是畏惧受罚的缘故。”

    “得纠正过来呀!”

    “陛下如果一律以法律为准绳,风气很快就会改变。”

    “好,遵纪守法,朕带头做起。”

    李世民一表态,断案又向着平允公正转变过来。

    唐朝的规模和典章制度大体完备,自此由武略转向以文治为主,朝政大都由文官主持,武将陆续外放,出任地方官,或者镇守一方守卫疆土。光禄大夫尉迟敬德出任鄜州都督。李世民亲赐御酒三杯,敞开肺腑跟他交谈:“你我本是患难之交,可是偏有人说你要谋反。原因何在?”

    “谋反?反谁?”尉迟敬德吐出一口酒气,“臣跟随陛下征伐四方,身经百战,身上留下的都是刀剑的伤痕。现在天下已经安定,便开始怀疑我要反叛哪?”

    他脱下衣服扔到地上,露出了满身的疤痕。李世民受到他激情的感染,激动得手都抖了起来,心里涌起了无限的感想,泪水潸然而下:

    “快点穿上,朕不怀疑你,所以才告诉你。还抱怨什么?”

    “陛下相信臣,臣也就心安理得了。”

    “朕不会重蹈历史的覆辙。”李世民止住了眼泪,“隋朝名相高颖有经国大才,为隋文帝赞成霸业,知国政二十余载,天下赖以安宁。炀帝听信谗言,不识好歹,杀了他,政权由此衰坏。”

    尉迟敬德穿上衣袍,在一旁坐了下来。两个人忽然都沉默了,虽然沉默的时间短暂,但各人的内心活动却是颇为复杂的。

    “朕打算将女儿许配给爱卿,”李世民开口打破了沉默,“不知你意下如何?”

    “陛下,”尉迟敬德叩头辞谢道,“臣的妻子虽然鄙陋,但与臣同甘共苦好多年。臣虽然没有受过多少教育,但是听说古人富不易妻。娶公主的事,不是臣的愿望。”

    “爱卿不愧为品格高尚的人。”李世民很受感动,“到了任上,想念朕时,随时可以进京。”

    “谢陛下知遇之恩。”尉迟敬德叩头告退。

    李世民携手送出殿外,望着他走远了,才回转身来。

    人们常说,天子无情。而李世民却很重感情,讲义气,不杀开国功臣,让他们养尊处优,生活愉快。同时还设法提高他们的身价和家族门第,长保富贵,荫及子孙,诏令重新修订《氏族志》,重新编定氏族等级。

    人选氏族等级的标准由吏部尚书高士廉、黄门侍郎韦挺、礼部侍郎令狐德棻和中书侍郎岑文本议决裁定。《氏族志》书成,奏报李世民。所谓氏族,就是士族。从前,山东的高门豪族崔、卢、李、郑等大姓,喜欢自我标榜门第,虽然多少代以来已经衰落,但仍保持世家声势,非世族人家想跟他们通婚,定要多索财物,作为聘礼。有些平民庶族甚至丢弃原来的籍贯而冒称名门士族,有的同胞兄弟也以妻族背景欺压手足骨肉。李世民十分厌恶这种风气,从贞观六年开始,即命高士廉等搜集全国的家谱,及朝廷的人事命令,再查考史书记载,甄别真伪,判断辈分,厘定等级顺序,褒扬忠孝贤良,贬斥奸佞叛逆,把全国的姓氏分成九等。高士廉等人没有摆脱“尚姓”(数世以前的相沿郡望)的影响,将黄门侍郎崔民干列为第一等高门,违背了李世民重修《氏族志》“尚官”的原则,即以今日官爵高低作为确定氏族等级的标准。李世民面露愠色,断然批驳道:

    “汉高祖刘邦与萧何、曹参、樊哙、灌婴,皆以布衣起兵,至今仍受尊重,当做一代英豪。难道在乎他们的世卿世禄?崔氏偏居山东,梁、陈二朝战乱迁避江南,即令有什么人物,也不值得一提,何况他们子孙的才能德行衰竭,官爵地位降低,还很骄傲地以望族自负。尤其有的人挂羊头卖狗肉,有的投靠富贵人家,寡廉鲜耻。不知世人为什么偏要推崇他们?”

    高士廉等不敢应对,一个个都垂下了脑袋。李世民扫视了他们一眼,继续往下说:

    “本朝三品以上的公卿大臣,有的以品德行世,有的以功勋为人所称道,有的以文学素养致身显赫。那些破落的世族们,有什么可以羡慕的?有的人希望跟他们通婚,哪怕送再多的金银财物,他们照样被看做寒酸。真不知作何解释?现在要厘正讹谬,舍弃虚名,只取实际,你们仍然将崔民干列为第一等姓氏,是轻视大唐的官爵而遵循陈腐的流俗。”

    “皇上息怒。”高士廉等一个个面红耳赤,“臣等当重新刊正。”

    “朕与山东士族,旧既无嫌,为其自恃族望,嫁女多取聘礼,无礼无耻,因此非禁不可。重修《氏族志》,就是要整饬陈规陋习,树立新的风尚。”

    高士廉等遵旨以当朝品秩高低制订标准,于是确定以皇族李姓列居首位,外戚长孙皇后去世后,李世民的情绪变化很大,喜怒无常,时而苦闷得辗转反侧,仰天长嘘;时而莫名其妙地发火,无故训人;时而烦躁地用手指乱扯自己的胡须;时而困倦得哈欠连天,身子如棉花般松软,昏昏欲睡;时而到处乱转一气;时而又独自呆在御书房里,不看书,也不见任何人,深陷于忧思之中。他心情悒郁,酷若梅雨天气一样,脸色阴沉,眼睛发红,湿漉漉的。抬头仰望,天空的云雾薄似丝绸,而他却觉得仿佛有无边的愁云悬浮在皇宫的上空,日色也昏然无光。

    熬过一冬后,第二年春天,李世民决计巡幸洛阳宫,到东都去解解闷、散散忧心。途经行宫时,临时传谕当地官员接驾。宫内缺乏储备,宫监慌了手脚,应付不过来。护驾的兵马和随行的官吏比往日都多,许多人轮到天黑还没有吃上茶饭,闹闹嚷嚷,骂骂咧咧,发脾气,发牢骚。马草也不足,得临时到乡下去购买。马匹饿得捌动着四蹄,咴咴咴直叫。李世民气得脸庞发紫,嘴唇也扭歪了,呼嗤呼嗤地喘粗气,在殿内来回走着,脚踏得砖铺地面嗵嗵响。宫监等官吏跪倒丹阶请罪。李世民狠狠训斥道:

    “接驾疏忽失职,该当何罪?”

    “微臣罪该万死。”宫监惴惴而言,“我们没料到会来这么多人马,准备不充分,临时补充,拖长了时间。”

    李世民要处罚宫监等官员,魏征则请求他息怒,从反面再考虑一下:“陛下若因接驾准备不足而处罚官吏,臣恐怕地方官会见风使舵,大肆聚敛用来接待,以致造成民不聊生。臣想,这绝非陛下出巡的本意。从前隋炀帝暗示郡县进献饮食,视其丰盛与否作为赏罚的标准,造成天下百姓叛离。陛下曾亲眼所见,为何还要效法?”

    “爱卿提醒得好。”李世民若有所悟,“讨伐王世充时,朕曾带领兵马路过行宫。那时吃的是从民间临时买来的食物,三军将士有的还没吃上饭,又要拔寨起营,将士们都无怨言。现在用餐仅仅慢了一点儿,不应该计较。”

    “谢皇上开恩!”宫监等官员连连叩头。

    “都起来吧!”李世民抬了抬手,“接驾不必过于讲究,只要让众人能够及时吃上便饭就行啦。”

    车驾抵达洛阳西苑,李世民率群臣入苑游幸。龙舟在前,其余船只随后,一只次之,把崔民干降到了第三等。《氏族志》共定二百九十三姓,一千六百五十一家,颁布全国。

    一只沿龙鳞渠鱼贯而入,驶进了南边的五个湖:东湖即翠光湖,西湖即金光湖,南湖即迎阳湖,北湖即洁水湖,中湖即广明湖。湖旁的长堤上,百步一亭,五十步一榭。两边桃花夹岸,绿柳成行,周围栽种奇花异草。茸茸芳草被春色染得绿如碧毯,姹紫嫣红的花朵向水中探着脑袋,好像在向游船点头致意。次日,船队由南向北顺流而下,划到了北海。北海方圆四十里,海中造三座“神山”:蓬莱、方丈、瀛洲。红日西垂,黄昏微妙的绀青色渐渐从天际漫来,流入西天绚丽的落霞中,水面上泛起一层层胆汁色的涟漪。舟船靠岸,李世民领头走下龙舟,款步登上蓬莱山顶。归鸦噪聒着落进巢里,树木和楼台都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银灰色。天风清峭,仙露缤纷,星月离树梢仿佛只有数尺,伸手可摘。人恍若腾云驾雾一般,飘然欲仙。李世民顿觉心情舒爽,美滋滋地对侍臣说:

    “五湖北海,风光旖旎,景色迷人,终究没有脱离人间的气息。登上神山,离开了尘嚣,犹如天风吹开迷雾,心境豁然开朗。”

    “山顶真舒服!”许多人附和着发表感慨,“身体煞像陶醉了似的酥软起来,一概都松懈了,忘记了一切,解除了一切,几乎到了忘我的境界。”

    中官率教坊乐伎演奏了一回细乐,轻拢慢拈,节奏舒缓,宛然天国音韵。君臣尽情痛饮了一气,方才下山。

    数日后,李世民又在积翠池划船。阳光煦和,景物鲜明,南风吹皱了柔软的池水,碧波涟涟。沙鸥时而飞翔,时而停聚。鱼群时而浮出水面,时而潜入水中。池畔的香芷和浅滩上的兰花玉蕾乍放,芳香四溢。游人心旷神怡,兴致盎然。李世民传旨铺排筵席,邀百官细细赏玩饮宴,又添歌舞助兴,丝竹弦管合奏。人们端着酒杯临风细品,觥筹交错,一派喜气洋洋的融和气象。李世民嘴角布满笑意,一心头喷射出灿烂而欢快的火花:

    “海内升平,万象更新,朕与卿等君臣同乐,可算得上千秋盛事。常言道,及时行乐。趁着盈盈春意,众卿满饮一杯吧!”

    “臣等躬逢盛世,”王硅干了一杯酒,抹了抹胡须,“国泰民安,日子愈过愈遂意,委实大慰平生。”

    长孙无忌满脸闪着油光,吃得两腮胀鼓鼓的:“王硅、魏征往昔是我们的对头,想不到今天能够同餐畅饮,亲如手足,成了一家子。”

    “他们忠心事主,”李世民一边饮酒一边说,“所以得到了朕的重用。不过,魏征进言,要是朕不听取,再跟他商讨时,他就毫无反应。不知是什么缘故?”

    “臣以为事情不可行,”魏征放下酒盅,坦然对答说,“所以谏阻。陛下不肯听取,我若再答话,那么事情便会得以施行,因而不敢应对。”

    “暂且应答而后再谏阻,又有何妨?”

    “过去舜帝告诫群臣:‘你们不要当面顺从,背后却另说一套。’我心里明知那是错的,却在口头上敷衍陛下,便是那类两面手法,岂是稷、契事奉舜帝的做法!”

    “呵呵,”李世民粲然笑了笑,“人们都说魏征举止疏散简慢,我看却分外端雅大方,晶莹皎洁,正是因为他忠贞赛若冰雪。”

    魏征起身离席,拜谢道:“陛下鼓励进言直谏,臣才得以知无不言。若是陛下拒绝忠言,臣怎么敢屡次冒犯天颜!”

    魏征的话,表达了自己的心声,同时又道出了事情更深层次的含义。谏臣的勇气与胆量固然可嘉,李世民的襟怀与气度尤其值得称道。古代帝王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批评国君叫做“犯龙鳞”。据《史记·韩非列传》记述:龙喉下有“逆鳞径尺,人有撄之,则必杀人”。所以,历代尽管设有谏官,但殿廷上往往是鸦雀无声。唐初竟有那么多直谏之臣,关键还是由于李世民虚心求谏,诚意采纳,臣僚才有可能犯颜直谏。

    君臣细细赏玩湖光山色,尽情痛饮,一边闲聊。李世民满面生辉,整个身心都好似浸泡在甜水里:

    “贞观以来,操劳国事,君臣难得一游。值此春和景明,湖光潋滟,众卿乃饱学之士,何不赋诗以记之。”

    “古人说,逢场作戏。今日君臣共享太平,饮酒自然不可无诗。微臣不才,少读诗文,谨以俚言奉献。”户部尚书唐俭饮干一杯酒,嗽了嗽嗓子,一手捻着胡子尖朗诵道:

    四海承平日,花香鸟语甜。

    泛舟风景异,进食列梅盐。

    青猿来献果,仙鹤舞蹁跹。

    君恩如湛露,山高万古瞻。

    席间响起一阵欢呼声,山水共鸣,花草似乎也张开了笑脸。

    魏征放下酒杯,徐徐站立起来:“征诗赋不精,仅好经史,偶然吟得《西汉》诗四句,以此献丑。”众人都静了下来,听他念道:

    夜燕经柏谷,朝游出杜原。

    终籍叔孙礼,方知天子尊。

    李世民一听便知,魏征又在诗中以汉高祖创业艰难,讽谏他不应及时行乐。众人怕冲淡宴会的气氛,强作欢颜,哄哄然把话题扯开,赞美“风和日丽,绿柳依依,十里桃花相映红”的景象。李世民虽然微带醉意,头脑倒还清醒,尚能控制住自己的情感。他微妙地一笑,对身旁的长孙无忌说:

    “魏征的言语听起来逆耳,其实好比良药,随时都在以礼约束朕。”

    “陛下勤政爱民,天下安泰。自古功成而作乐,治定而制礼。至于万机之暇,对酒当歌,愈见关雎雅化,修文致治。”

    长孙无忌的话启发了李世民的思路,心想帝王治世积善,不妨适情娱乐,明显流露出一些得意的神态:“取得洛阳时,朕曾赋诗四句,近来读了《尚书》,有所心得,凑成一首,聊资笑谈。”兴之所至,即席吟咏道:

    日昃玩百篇,临灯披五典。

    夏康即逸豫,商辛亦流湎。

    纵情昏主多,克己明君鲜。

    减身资累恶,成名由积善。

    诗歌借饮宴抒发情怀,酣畅淋漓,君臣尽兴而散。

    李世民被洛阳的山水迷住了,乐不思返,口头上却说:“隋炀帝修池筑苑,结怨于民,如今全都归我所有,是由于宇文述、虞世基与裴蕴之辈在宫内谄谀,在宫外蒙蔽君王的视听。要引以为戒呦!”而背后他已命人准备秋狩,还派人出去选美,充实后宫。文武官员跟着李世民愈玩愈痛快,又一次请求皇上登泰山封禅。李世民让秘书监颜师古等人考究封禅礼仪,由房玄龄裁定。魏征、房玄龄和长孙无忌等大臣发现长孙皇后薨逝后,李世民有许多明显的变化,出现了滑坡的势头。他们借李世民重视以礼相制,框定君臣的行为规范,由房玄龄、魏征上奏所订《新礼》一百三十八篇。李世民下诏颁行全国。

    随着夏日的到来,西苑焕发出更加诱人的美香美色。蔚蓝的天壁镶着大理石纹般的云缕,树叶在阳光底下闪动着油绿的光晕,万物争荣,鱼跃荷开,苑内的珍禽瑞兽都换上了新装。李世民干脆在苑内住了下来。理政之余,不是游苑,便是划船,或者设筵,或者观赏歌舞,纵情玩乐,如痴如狂。炀帝留下的十六院全都修葺一新。东一院烧龙涎,西一院蒸凤脑,左一院唱清商歌,右一院跳胡旋舞。西苑几乎恢复了昔日的热闹,清亮的湖水都快要搅浑浊了。

    魏征急了起来,想扭转这一局面。他呆呆地立在北海岸边,凝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凸额上显出深深的皱纹,翻来覆去地琢磨,琢磨,思绪像天边翻飞的云絮,飘忽不定。燕子拖着它那双剪刀似的尾巴,在低空中斜着飞舞。高空中出现了老鹰的影子,展开的翅膀乌黑放亮,一会儿钻进浮云里,一会儿舒展着身子在云下盘旋。倏而它翅膀一侧,浑如一道黑色的闪电射进水中,利爪抓起一条扭摆着的活鱼,向树林中飞去。魏征一腔血液酷似在狂奔,额角上也沁出了热汗。回到住处,心中像泛开了潮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贞观初年,今上克己寡欲,励精求治,广开言路,兼听纳下,君臣共同切磋,以成治道。然而近年来逐渐骄奢,贪图享乐,追求珍宝异物,兴建宫殿园囿。魏征曾用前代兴亡的历史教训多次提醒,就事论事,零零散散,没有分量。他思前顾后,进行了一番梳理、归纳,注砚吮毫,搦管挥成一道表章——《十思疏》。

    李世民接到折子,飞快地看了一遍,不禁拍案叫好。文章如行云流水,江河直下,跌宕起伏而又层次井然,情、理、势三者浑然一体,振聋发聩,诱发联想,具有很强的说服力。

    奏折中写到:“君主开始做得好的相当多,能坚持到底的非常少。难道是夺取天下容易,守住天下就难吗?那是因为身处忧患则竭诚对待属下,一俟安逸就骄横恣肆而轻佻怠慢。竭尽诚心待人,胡人、越人都可以同心合力;骄慢则六亲都会离心离德。尽管以高压手段统治天下,臣民也都是外表顺从,表里不一。”

    “切中肯綮,深透膜里。”李世民流露出叹服的表情,“只有他才看得到,也只有他才敢说出来。”

    略停片刻,他接着往下仔细阅览:“怨忿不在大小,可怕的是百姓。他们像水一样,既能载舟,也能覆舟,应当特别慎重。”

    “深刻,深刻。”李世民把奏疏递给褚遂良:“载舟覆舟,语出《荀子》,而魏徼运用得恰到好处。以下他综合了十个方面的情形,提供思考。”

    褚遂良手捧长卷,响亮地读道:“君主兴起贪念时要想到知足,将营缮修建时要想到适可而止,身处高处要想到谦卑,面临盈满要想到减损,喜好游乐要想到克制,平安时想到灾祸,怕受蒙蔽就要想到延纳谏诤,担心听信谗言要想到端正自己,施恩给人时便想到不要因一时高兴而乱加封赏,处治臣下时则想到不要因为恼怒而滥行惩罚。”

    “朕果真能够做到‘十思’,岂不成了十全十美的明君!”

    李世民仰面一笑,然后凑到长孙无忌面前,用指头点着奏折念道:“常常从十个方面进行思考,选贤任能,朕就可以达到无为而治。又何必劳神费力,去代行百官的职责!”

    君臣都激动得思潮翻滚,不能自已。由此及彼,又谈论起古今得失。李世民说:“殷纣王专宠妲己,周幽王只爱褒姒,隋炀帝佳丽成行,心不在一人身上,可是都丢掉了江山社稷。原因究竟在哪里?”

    “他们都一味的贪恋美色,”褚遂良对答道,“不顾天下,民怨沸腾,便是致命点。”

    “那些亡国之君虽然荒淫,感情倒是挺丰富的。侯夫人有才有色,不得逢君而自缢,隋炀帝看了她的《遗意》诗:‘秘局扃仙卉,雕窗锁玉人。毛君真可戮,不肯写昭君。’不禁抚尸痛哭,斩了去后宫采选的许廷辅。”

    “假设炀帝能够把这样的心肠推而广之,移到臣民的身上,天下自然大治。”

    “不过,有些人对君王也太苛刻了。最近接连收到几本折子,都说朕狩猎频繁。他们不理解朕的心意,虽然天下太平,但是武备不可忘记。狩猎其实就是一种练兵活动。朕跟左右侍从到后苑射猎,没有骚扰百姓,并无害处嘛。”

    “有道的君王惟恐听不到自己的过失,陛下既然鼓励臣工上书奏事,就应该让他们畅所欲言。只要有一句可取,就对国家有益。即使一句都不可取,对国家也无损害。”

    “尚书省奏称:近来掖庭遴选宫女,有的出身微贱,没有家教,不懂礼仪;有的因父兄犯罪,没入宫中,满腹积怨。请求自今而后,内宫及东宫若有空缺,都应选择有教养的良家女子充任,以礼聘纳。凡是没收入宫的女子,或者出身微贱的女子,都不得再补充到掖庭宫。”

    “他们说得符合实际,后宫的确有必要做些调整。”

    听了长孙无忌的话,李世民的情绪低沉下来:“唉,长孙皇后一走,后宫就跟着乱了套。”

    “能不能让大杨妃主持后宫?”褚遂良试探着问道。

    “她德性倒是不错,然而才器远不及长孙皇后,说话没有分量,威望一时还树不起来。”

    不久,魏征再次上疏,说:“陛下从善如流,闻过必改,似乎不如从前,斥责与惩罚却逐渐增加,动怒发火也相当厉害。古人所谓贵不期骄,富不期侈,并不是空话。当年隋朝府库仓廪的充实与户口兵甲的强盛,今日如何比得上!然而自恃富强却不惜民养民,致令国破家亡。要照见自己的形象,莫如面对一盆平静如镜的水。借鉴失败莫如回顾前朝的灭亡。伏愿陛下把隋亡当做镜子,抛弃奢侈,立意节约,亲近忠良,疏远奸佞,以现在的平安无事,继续施行勤勉节俭,才能达到尽善尽美,直至无以复加的地步。取得天下诚属困难,而守成则较为容易。陛下能够取得较难的一步,难道不能保全比较容易的吗?”

    进入秋季,天降暴雨,谷水、洛水泛滥,冲垮堤防,淹没了洛阳城,毁坏了官府、寺庙与百姓的住房,淹死六千多人。在此同时,李世民又收到了魏征的奏折。他打开奏折,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想了想,目光又找到了其中的一段:“陛下对待君子虽然尊重,但感情疏远。对待小人虽然轻视,却感情亲密。疏远,下情不能上达;亲密,话便能说清楚。”

    李世民知道魏征从来无私无畏,对事不对人,不避亲贵,直言进谏,其见识与胆略实在可敬可叹。贞观十一年,魏征又连续上呈四疏,从比喻人手,通过成败得失的对比推断,归结到“可畏惟人”,指出争取人心的重要。这样反复开导,四疏讲出“十思”的具体内容,阐明“十思”的实践意义,不但写得语重心长,而且文辞剀切典雅。李世民反复看了又看,亲手书写敕文,褒奖魏征道:“从前晋武帝平定东吴以后,志骄意满,松懈怠慢。何曾高居宰相的职位,不能直言规谏,反而私下里说与子孙们听,自诩有先见之明。此乃不忠之中最大的不忠。看到你的《十思疏》,朕才明了自己的过失。应该放置案头,以资警惕。”

    御驾回到洛阳,李世民下诏说:“宫殿被水毁坏的部分,稍加修缮,只要可以居住就行了。剩下的建筑材料,都供给城中房屋损坏了的人家。另外,文武百官都要上书言事,竭力指出朕的过失。”接着,又下诏停止修建明德宫及飞山宫的玄圃院,将建筑材料分发给遭受水灾的百姓,重建家园。

    冬天到来,进入了最好的狩猎季节,李世民前往洛阳西面的皇家林苑打猎。一群野猪突然冲出树林,李世民连射四箭,射死四头,另一头野猪迎面扑来,几乎撞上了李世民的马镫。危急中,唐俭冒险跳下马背,空手与野猪展开搏斗。李世民急中生智,拔出佩刀刺向野猪,把野猪杀死了。唐俭满头大汗,气喘咻咻。李世民很兴奋,回头得意地笑了笑:

    “天策长史难道没有看见过天策上将杀敌的英姿?遇到一头疯狂的野猪,大可不必吓成恐慌模样!”

    “皇上圣武神威,微臣当然见得多,而且佩服得五体投地。只不过汉高祖从马上得天下,却不以马上治天下。皇上以武功扫平四方,怎么只求在一头野兽身上再显昔日的雄风?”

    君臣回想起当年在晋阳交游,以及共倡义举的情景,往事像席卷的波澜,刹那间涌满了胸膛。李世民愉快地耸了耸肩膀:“岁月如梭。你我两个二公子曾经在晋阳、并州大出风头,现在都过了不惑之年。你依旧风度翩翩,潇潇洒洒地过日子,而我却处处受约束,一举一动都不敢越轨,再也轻松不起来了。”言语中隐隐透露出一种伤感和压抑的情调。

    “皇上那时候比臣谙事得多,”唐俭说,“总想干出一番改天换地的伟业。以后终于登上九五之尊,日理万机,造福万民,开创了空前的贞观之治,万世不朽。实现理想,体现人生的价值,再苦再累,也是值得的。”

    “唐二公子大有长进啊!说话滴水不漏,进谏比魏征高明,不像他那样直来直去,你可是讲得委婉动情,听起来顺心悦耳。”

    李世民在皇家林苑就地停留下来,摆酒设宴,燃起一堆堆篝火,跟朝廷五品以上官员一起品尝野猪肉。野味野菜纷纷摆上食案,恍如野炊似的,免除了礼仪,也免除了音乐。众人兴高采烈地玩着“投壶”的游戏,即把箭投向壶里,以投中多少决胜负。酒杯和酒筹交互错杂,一时坐着,一时站起,喧哗笑闹,非常放松,非常欢快。马周本来戒了酒,今天却破戒大吃大喝起来。他双手抱起酒壶,探着身子,仰起脖子猛喝,喉咙里发出咕咚咕咚的连续响声,酒从两边嘴角流出来,喝了个痛快。李世民也有了几分醉意,满头冒汗,瞅着马周苍然发红的面庞,见他还在那里狂饮,狼吞虎咽,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马周,你是不是要把近些年少喝的酒一次补足?”

    “哪里,哪里,”马周对答说,一边用手擦着嘴角和胡子上的油水,“臣今儿个高兴,喝得再多,也不会醉的。”

    “好,你尽管拿出狂劲来喝个够,咱们君臣共享快乐。”

    “要是再加上下文,君臣与民同乐,那可就更好了,贞观之治就可以保持下去,发扬光大。”

    “马周不豪爽,有话不肯说出来,吞吞吐吐的。”唐俭醉得舌头像裹着棉花,话在嘴里打滚。

    “酒筵上说多了,怕扫众人的兴。”

    “不必顾三顾四,”李世民打了个饱嗝,“边吃边说,畅所欲言。”

    “夏商周三代及西汉,寿命长的达八百年,短的也有四百年。而汉以后的朝代,寿命长的六十年,短的才二十年。前者用恩德凝聚人心,后者却对百姓拼命榨取,所以根基不稳。要想长治久安,就要爱民,惜民,养民。大禹、商汤、周文王和周武王便是榜样。目前全国户口还不到隋朝的三分之一,而劳役却有过之而无不及。服劳役往往是兄归弟去,沿途相继,疲于奔命。”

    李世民疑惑地望着马周:“朕早就下了加恩诏,难道没有贯彻实行?”

    “圣旨固然下达了,命地方官减少征调。可是营缮的事无休无止,老百姓怎么能得到体憩?以至空有皇恩浩荡的文书,却没有皇恩浩荡的事实。”

    “百姓无事容易产生消极自满心理,役使他们劳作能促使其听任差遣,勤奋创业。”

    魏征放下筷子,上前奏道:“自古以来,从未出现过百姓安逸而导致败亡,生活劳苦反而安定的。陛下的话,恐怕不是兴国安邦的至理名言。”

    李世民点了点头。马周接着魏征的话题往下说:“从前,汉文帝和汉景帝谦恭俭省以养百姓,汉武帝继承丰富的遗产,即使穷奢极欲,也不至于天下大乱。假设汉高祖之后,即传位武帝,汉朝就不可能那么长久了。”

    “贞观初年,庄稼歉收闹饥荒,一斗米值一匹绢,而老百姓毫无怨言。如今连年丰收,一匹绢可换粟十来斛,老百姓却怨声载道。是什么原因?”

    “那时候陛下忧国忧民,可是现在变了,不再怜惜百姓,不断修建宫殿,不操持国家急务。节俭可以使百姓休养生息,陛下曾经亲身实践。今日再那么做,想必不太难。谋划长治久安之计,不必远追上古,只要能恢复贞观初年的气象,则天下幸甚,万民幸甚。”

    “你们说,开创基业和保持成果,到底哪一项艰难?”

    房玄龄捻着吊在尖下巴上的山羊胡子,说:“天下大乱之时,群雄并起,要一一搏斗,使他们臣服,开创大业要难得多。”

    魏征眼珠子转了转,站起身来:“自古以来,帝王创业,没有不历经艰难的,后来往往从安于享乐中失去了社稷。看来保持成果要难得多。”

    二人各有各的见解和理由,相持不下。众人边吃边喝,一边议论,莫衷一是,意见分歧,不能取得一致的看法。李世民侧耳听了一气,凝神思索了片刻,放下酒盅,判断说:

    “玄龄与我共同打下江山,百死一生,所以更体会到创业的艰难。魏征与我共同治理天下,常常担心因富贵而导致骄奢,在怠慢忽略中发生祸乱,所以说守成更难。然而,创业的艰难已成为往事,守成的艰难正应当跟众卿一起谨慎对待。”

    “陛下的一番心思和言语,真是全国百姓的福气!”

    欢呼声此起彼伏,把野炊推上了高潮。

    在一片颂扬声中,李世民露出了洋洋自得的神态。他很欣幸自己的文治武功和所取得的成就,忍不住那踌躇满志的微笑浮上眉梢,好像站在高山的顶峰,一切人都趴到了他的脚下。威加四外、万国来朝、仓禀日积和土地日广的业绩,把他陶醉了。功成而德衰,由此开始滑坡,骄傲情绪滋长,生活走向腐化。魏徼等大臣一而再、再而三地苦谏,仅仅起到了减缓蜕化和下滑的速度而已。这时候,李世民听说故荆州都督武士彟的女儿武媚,年方十四岁,却已貌美如花,便召入后宫,册封为才人。先后奉诏进宫的还有旷世才女徐惠等。李世民的好奇心占了上风,决计启程返回京都长安,去见见那些奇异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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