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召见来得突兀而又蹊跷,是凶是吉难以预料。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朝廷中一定有重大变故发生。
不管是什么事情,秦王都必须奉召晋见。这不仅是皇命不可违,公然忤旨罪在不赦。更重要的是,倘若以这样那样的理由不去,必将引起建成、元吉的警觉,打草惊蛇,使所有的计划泡汤,从而前功尽弃。
就是龙潭虎穴,就是刀山火海,也得去闯一闯,事到如今,秦王没有任何退路。
当秦王来到两仪殿,见到高祖时,高祖的心境已渐趋平静,由当初的惊惧、愤怒,变成了一种矛盾和无奈。
太白经天,虽然警示了世民可能“拥有天下”,但这毕竟是一种天象,并不能完全等同于事实。即便这是事实,自己临时也难以公开采取措施。
他反复地权衡,即使要采取断然措施,也不知道是否能够顺利地除掉世民?更不知道在除掉世民之后,朝廷会出现一个什么局面,这个局面自己是否能控制得了?
更何况,如果真的“天命”应在世民身上,靠人力如何挽回得了?一旦诛杀不成,父子反目成仇,自己不仅会丢了皇位,恐怕连这条老命都要保不住了。因此,眼下最明智最稳妥的办法,就是要尽可能地遏制事态的发展,实行冷处理,维持住暂时的平衡,尔后听天由命。
待世民行过晋见之礼,高祖像平素拉家常似的,以淡淡的语气问道:“世民,这几日太白金星白日出现,你听说了吗?”
原来是问这件事,世民松了口气,顺口答道:“儿臣听说过,但没大经心。这样的事历朝历代屡见不鲜,星宿隐现,风云变幻,不过是造化无常的普通现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可有人说,‘太白见于秦地分野,主秦王当有天下’。当然,朕也觉得此事荒诞不经,不过想提醒你一句。”
像有一束强电流击穿了秦王的周身,他一下子愣住了。这可是平空飞来的不测大祸。父皇显然已经疑窦丛生,甚至已经起了杀心。即使父皇不杀自己,事情传出去,也给了建成、元吉一个绝好的借口。他们若趁机起兵诛杀自己,可谓是“名正言顺”,理直气壮了。
事情已到了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自己必须破爹沉舟,以攻为守,变被动为主动。
想到这里,秦王反而变得愈加镇静,双膝跪在地上,冷冷说道;“父皇不用说了,儿臣知道,此话必是出自傅奕之口。而傅奕不过是受太子和元吉驱遣。这几年他们打得火热,建成屡以重金贿傅,并许以高官,便欲借此偶然天象杀死儿臣。父皇若信他们的,可即时赐儿臣以死,儿臣决不皱眉。常言道,‘君叫臣死,臣不死不忠;父叫子死,子不死不孝’。这两条儿臣都占了,虽死无憾。”
其实,太史丞傅奕今日晋见皇上,秦王早已通过宫中眼线得知,却没想到他会说出对自己如此不利的话。至于他与太子、齐王早有勾结云云,却是秦王的信口编造。因为若不把他与建成、元吉捆在一起,便无法证明他们是在蓄意陷害。
对秦王的话,高祖也不尽信,说道:“你也无须惊慌,对此事朕并未太过认真,不然也不会先告知你。不过,傅奕据天象奏报,只是其职司所在,与建成、元吉并无关系。你不可妄加臆断,徒增兄弟间的怨恨。好了,你起来吧。”直到此时,这位年事已高的父皇还在尽量弥合三个儿子间的嫌隙,一心想继续保持兄弟之间的平衡。人们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而这位既是皇帝,又是父亲的老人,眼下便显得愈加可怜。
然而,秦王却不肯平身,仍直挺挺地跪在那里,抗声说道:“父皇,这事再不能如此不了了之。这些年来,儿臣自度,对于大哥和四弟,并无丝毫所负。可他们一次又一次地非要杀儿臣不可。这是为什么?莫非是想为王世充、窦建德等贼子报仇吗?儿臣今日枉死,别无所憾,只是从此永违父皇,魂归九泉之下,实在耻见王、窦等诸贼。再说,倘若太白经天主国丧、兵乱,那么这制造内乱,欲夺大位者就不会应在建成、元吉身上?什么‘太白见于秦地分野’,便是‘秦王当有天下’,纯是一派胡言。太子乃国之储君,九州之大,无处不是他的封地。四海之内,太白见于任何一地的分野,都可应在他的身上。对这些傅奕为何不说?父皇缘何不防?据儿臣所知,建成、元吉正在磨刀霍霍。欲借元吉出兵征讨突厥之机,抽调儿臣麾下所有精兵强将,然后趁儿臣前往饯行之时,杀死儿臣。父皇请想,他们大动干戈,公然杀死儿臣之后,还能老老实实地当他的太子、齐王吗?能不趁机篡位,逼父皇让权吗?”
秦王一口气说下来,怒形于色,严刚凌厉。高祖早已被惊得变貌失色,急切问道:“有这等事?恐怕又是道听途说吧?”
“不,此事儿臣握有铁证。父皇可召太子、元吉来问,到时自然有深知内情者出面作证。”
见高祖还在犹豫,仍是似信非信。秦王暗中咬牙,横了横心,又说道:“父皇,还有一件泼天大事,时至今日,儿臣再不能不说了。”
“还有什么?”
“太子建成淫乱后宫,上杰庶母,与尹德妃、张婕好有染”。
“什么?这不可能,绝不可能!”秦王的话,不亚于一柄利剑,直刺高祖的内脏,使他感到心中一阵绞疼,脸色变得死白。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几乎是喊叫了起来。
“儿臣也希望这不是真的。可这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早在义宁元年,建成去太原接家眷时,便与尹、张二人勾上了手,曾数夜宿于晋阳宫中。这些年,他们间的苟且之事,始终不曾间断。后宫里几乎无人不知,只瞒过了父皇一人。他连这种人所不齿,禽兽不如的勾当都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事不能做,不敢做?”
高祖一时哑言,歪靠在御座上,胸腔里拉风箱似地喘着粗气。想不到自己一世英雄,贵为天子,居然被这个不肖的儿子给戴上了一顶绿帽子。自己视做心尖子的女人,竟背着自己,长期与儿子鬼混,让自己蒙受如此不堪的奇耻大辱。怪不得这些年来,这两个贱人一直为建成说话,说什么太子‘仁孝’,将她们母子托付于他可保平安。原来他是这样的“仁孝”法!自己百年之后,将两个女人托付给他,岂只是能保平安富贵,简直是如鱼得水。这个畜牲!
此时的高祖皇上,已经是心如刀割,思乱如麻。他多么希望这不是事实,是因为他们兄弟之间相互争斗、倾轧而派生出来的一种谣传。
他勉强稳住神,想了多时,才慢慢说道:“明日早朝,朕与众宰相们一道,召建成、元吉勘问此事,你也要早来参加”。
秦王知道,父皇所说的勘问此事,不仅仅是太子淫乱后官的事,恐怕也包括着所谓“太白经天,秦王当有天下”的事。
然而,不管是勘问什么,都已经无所谓了。只要过了今日这道坎,有一夜的准备时间就足够了。到了明天早朝时,大概也就不需要任何勘问了。
于是,他叩首陛辞,态度虔诚地说道:“儿臣谨遵圣命,明日一早便来”。
这一夜,秦王府里显得紧张而又忙碌。秦王与房、杜、长孙无忌等人。再一次详尽地商量和设想了可能发生的每一个细节,检点了每一处可能出现的纰漏。
八百名勇士则秣马厉兵,磨拳擦掌,等待着决战时刻的到来。
拂晓时分,临机果断的秦王世民,不再有丝毫的迟疑和忍让,亲自披甲戴盔,全副武装,带领着长孙无忌、尉迟敬德、秦叔宝、侯君集、张公谨、刘师玄、公孙武达、独孤房云、郑仁泰、李孟尝等十名心腹骁将,后面紧跟着八百步卒,乘着黎明前的昏暗夜色,悄悄地向玄武门驰来。
将近玄武门,早有玄武门戍卫总管常何在那里迎候。当下常何将秦王等人带入玄武门内,在临湖殿附近一片茂密的树林中,将这八百余人马隐蔽起来。所有战马早已上了勒口,包扎了四蹄,解去了马铃。将士们人人缄口,个个噤声。偌大一片树林里,鸦雀无声,死一般沉寂。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只等着建成、元吉前来赴死。
其实,这一夜,在东宫之中,建成和元吉也没有睡安稳。
入夜之后,张婕好不知怎么得知了秦王与高祖谈话的内容,知道她们与建成之间的丑事已经露馅,情急之下,忙派心腹太监飞马驰报建成。
听说事泄,建成惊得面如土色。愣怔多时,赶紧派人连夜将元吉召来东宫。
“大哥,既已事发,父皇必定震怒,明日早朝怕是凶多吉少。我们还是托疾不朝为好,赶紧将‘上林军’和我的府兵集结东宫,以观事变。”元吉听建成将情况说完之后,这样说道。
建成默思多时,摇摇头道:“我们若不上朝,便见心虚,此事等于不打自招。我料父皇初闻此事,又是世民的一面之词,未必深信。只要你我咬紧牙关,抵死不肯认账。想那尹、张二人事关生死,也绝不会承认。宫中太监、宫女早已买通,怎肯冒死多嘴?从来捉贼捉脏,捉奸捉双,这事空口无凭,能奈我何?相反,世民红口白牙,诬人清白,又事涉父皇名誉,皇家声望,父皇必定把他这笔账记在心里。几天之后你便要出兵,在昆明池将他杀死,父皇就更不会深究了”。
元吉听建成说得也有些道理,便不再坚持,说道:“只是明日朝堂之上,我们怎么说法,该好好地商量一下”。
建成道:“说的是,我连夜召你前来,正是这个意思”。
于是,元吉不再回府,就宿在东宫,与建成密议了大半宿,直到后半夜时,才马马虎虎地睡了一小觉。
五鼓之后,宫中来人传旨,让建成不必再去两仪殿上朝。可径去海池,皇上在龙舟中等他议事。
原来,这一夜高祖皇上也不曾入睡,愤怒、忧虑和耻辱煎熬着他,反来复去地在龙榻上折腾了一宿。
考虑到家丑不可外扬,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天将黎明时他才临时决定,今日罢朝一天,只让裴寂、陈叔达、萧瑀、封德彝、宇文士及等几个朝廷重臣去海池候驾,说有要事待议。
武德九年六月初四日,是一个沉闷而又燥热的日子。天地间没有一点儿风丝,薄薄的云层就像凝结在半空里,把往日澄碧湛蓝的天空弄得灰潆潆的。太阳还没有出来,地面上就已经开始泛起热浪,人们呼出和吸进的气息,都是火辣辣的,没有一点清凉爽利的感觉。
秦王和将士们隐身于那片密不透风的树林里,早已经挥汗如雨,薄薄的夏衣全都湿透了,连衣衫外面的铁甲页片都有些发烫。
然而,这些人似乎都忘记了天气的闷热,一个个屏住了呼吸,像一群充满希望的猎人,在紧张而又耐心地守候着,等待着凶猛的猎物出现。
秦王李世民一动不动地坐在一棵大槐树下,瞪大了两眼,目不转睛地盯视着林外的大道。他脸上毫无表情,像木雕石刻一般。而他的内心里,却正在波翻浪滚,汹涌澎湃。
今天对他来说,是一个多么重要的日子啊!这一天,或者只需要一个上午,一个时辰,就要改变他终生的命运,改变大唐帝国的命运,甚至要改写整个神州华夏的历史。
多少年、多少月、多少日、多少时刻以来的所有观察思考、分析策划、密谋布置、勾心斗角的较量、明枪暗箭的角逐,以及由此而激起的无数次喜怒哀乐,忧虑与憧憬、惊惧与欢欣、沮丧与昂奋,一切的一切,都将在这一天付诸行动,决一雌雄:是英雄还是小丑;是历史的巨人,还是时代的弃儿;是天下仰视的帝王,还是万劫不复的鬼魅。是登上人间所有荣华富贵的巅峰,还是沦入充满阴森恐怖的地狱,一切的一切,都将在这一天决出结果,黑白立判。
怎么还不来呢?该是上朝的时候了。不久前府中有人来悄悄告知,父皇传旨,已把朝参的地址改为海池。不过这并不影响计划的进行。
玄武门是宫城北面的惟一大门。建成的东宫位于宫城东面稍稍偏北,而李元吉的齐王府则与东宫近在咫尺。他们不管是去宫城前面的两仪殿,还是去宫城后苑的池海,玄武门都是必走之门,自己设伏的这个地方都是必经之地。
可是为什么还没来呢?莫非又有什么变故?李世民的心里开始有些忐忑不安。
就在此时,约摸是辰时头刻光景,一阵杂沓细碎的马蹄声骤然传来,猎物终于出现了。
太子建成与齐王元吉并马缓辔,一边说着话,一边不急不忙地走进玄武门,沿着那条略呈弯曲的大道向西南方向驰去。
驰过一片竹林,又绕过一座假山清池,二马并驱,一路走下去,这儿太静,静的有些异常。除了玄武门几名持戈警戒的兵士,再没见到一个人影,甚至连树枝上草地里的鸟雀小兽都没见到一只。但是建成并没有在意,或许是天色尚早,或许是天气太热的缘故。
他们经过了一夜的精心密商,只准备着在皇上面前,与秦王世民进行一场唇枪舌剑的激烈论战。却压根儿也没想到,在自己人总管警卫的皇宫禁苑里,居然会暗伏着杀机。
然而,在拐过临湖殿不远处,建成却突然勒住了马头,指着树林旁边的一片草地说道:“元吉,你看那里是怎么了?”
元吉仔细一看,只见那一带路面上,人踪马迹乱七八糟,路边那片青碧茸茸的草地,早被踩烂了一大片。
“不好,大哥快跑”!李元吉像被马蜂蛰了似地惊叫一声。二人拨转马头,顺着来路飞奔而去。
在此守候了多时的秦王世民,怎能容他们轻易逃遁?他立即飞身上马,箭射一般冲出树林,一边急追,一边高声喊着:“大哥莫走,父皇正等着你昵”。
建成、元吉哪里还听这些,只顾飞奔。但跑到离玄武门不远处,却见世民的部将张公谨立马横刀,身边数十名兵将皆挽弓搭箭,站成了一堵人墙,挡住了玄武门。
建成顿时惊得灵魂出窍,忙与元吉折转马头,向东面落荒而逃。
元吉一面急驰,一面解下弓箭,回身对准世民,“飕飕飕”连发三箭。可是他此时太慌乱了,三箭都在离秦王数尺之外落地,对紧追不合的秦王构不成半点威胁。
借此机会,秦王取弓在手,瞄准建成的后背,拉满弓弦,怒喝一声:“死去吧”,恶狠狠地射出一箭。
李世民的大羽神箭百步穿扬,威震三军,这样大一个靶子,焉能不中?这一箭集中了多少年来的千仇万恨,携风裹电,滴溜溜飞射出去。箭矢从正后心射入,箭镞竟从前胸透出。
太子建成没来得及哼叫一声,一头栽倒地上,登时气绝。
见建成已死,元吉更是魂飞魄散,打马狂奔。
这时,尉迟敬德、秦叔宝等率领七十余骑赶到,众人一齐放箭。坐下战马中箭,将元吉重重地摔在地上。他不顾得疼痛,急忙爬起身来,像条丧家狗似的,慌里慌张,连滚带爬地向附近一片树林跑去。
秦王已骤马赶到,急向树林中追去。可是刚刚驰入林中。突然被密层层的树枝挂住了衣甲,从马上拽了下来,却一时挣脱不开。
跑在前面不远的李元吉,回头一看,不禁一阵狂喜,像一条饿狼似的,狞笑着冲了回来。猛地将弓弦勒在秦王的脖子上,拼尽吃奶的力气,恶狠狠地向后勒去。
就在这万分危急之时,尉迟敬德纵马赶到,老远看到了这一幕,惊得心中突突乱跳,突然炸雷似地猛喝一声:“住手,王八蛋!”
一见这个煞星来了,李元吉慌忙弃掉弓弦,徒步向东跑去。东面有一个便门,出门后可直通齐王府。若能逃出宫城,回到王府,再招集自己和太子的人马,与秦王决一死战,鹿死谁手仍在未知之数。
就在他仓皇奔逃之时,尉迟敬德早已飞马追至身后,手中利剑猛挥,便听“咔嚓”一声,元吉的脑袋被齐齐地砍飞出了数丈之外。没了脑袋的身躯,腔子里窜出了一尺多高的血柱,左右晃了晃,然后轰然倒地……
这个时候,东宫里掌管长林军的翊卫车骑将军冯立闻变,急忙集中起两干余人马。冯立对众人垂泪说道:“我等七尺男儿,堂堂湏眉,岂能受其恩而逃其难,为人耻笑?”便与副护军薛万彻、左车骑谢叔方,率领人马直奔玄武门而来。
守候在玄武门的张公谨、常何,见东宫的大队人马赶来,知道自己人少,寡不敌众。张公谨凭其神力,竟一人将门阙关闭,令将士们以弓箭拒守。长林军赶到门外,一面鼓噪呐喊,一面冒着箭雨,以圆木猛撞大门。
常何的部下,掌管宿卫的云麾将军敬君弘心中清楚,只这样被动守卫,时间稍长,大门必破无疑,便欲挺身出战。其部下悄悄劝止道:“太子与秦王谁胜谁负,目下尚不得而知,且徐观其变,方为善策”。
敬君弘却厉声喊道:“秦王久得人心,眼下正在危急之际,我等岂能袖手旁观”。说罢,竞与中郎将吕世衡缒墙而下,挥刀突入敌阵,奋力斫杀。激战多时,终因寡不敌众,双双被杀于玄武门下。
薛万彻见此门久攻不下,便命部下一齐鼓噪,扬言若再不开门,便要去围攻秦王府,杀个鸡犬不留。
张公谨等人闻言,大惊失色。此时的秦王府里,几乎未剩一兵一卒,所余皆是妇蠕老幼。这两千多长林军真地杀去,秦王的家眷奴婢将尽被屠戮,孑遗不存。
怎么办?打开大门同他们拼了,大不了鱼死网破。但秦王诛杀建成、元吉却不知怎样了,又怕一着不慎,坏了大事。
正在万般无奈之时,却见尉迟敬德打马飞奔而来,手中提着两颗血淋淋的人头。他几步登上城门楼,将手中的人头高举起来,对门外的乱兵大声吼道:“逆贼李建成、李元吉已被诛杀,汝等看仔细了,这便是他们的人头,识时务的,休要再做无谓之死”。
长林军众兵士们一下子呆住了,鼓噪呐喊之声戛然而止。于此同时,又听到从东面传来了人喊马嘶之声,潜伏于城南的张亮所部也适时赶到。
长林军再也无心恋战,主子们已赴阴曹地府,我们还在这里为谁卖命?于是“轰”的一声,四散溃逃。
薛万彻见大势已去,也便率领数十骑,向长安城南的终南深山逃去。
冯立看看横在地上的敬君弘、吕世衡的尸首,望天长叹道:“太子殿下,我等来晚了,未能救您于危亡。今仅杀死两个守门叛将,也算得少报殿下了”。然后回身对尚站在那里的三五百将士说道:“大事已了,徒死无益,弟兄们都各自逃命去吧。”自己也便带上几个亲随,逃出城外,潜藏于附近乡野之中。
此时的高祖皇上,正与裴寂、封德彝等几位宰辅重臣泛舟于海池之上,等待着三位儿子的到来。
皇上为什么要突然罢朝,约自己到海池上来,几位大臣都不知内情。见他脸色铁青,忧心忡忡的样子,谁也不敢多问,只能在心中暗暗地猜度着。或许是天气太热,老皇上要来湖中赏玩消署?但看样子又不像;或许是太白金星大白天显现的事让他心烦意乱,要借荡舟碧波清涟之间,‘遣散心中的烦躁和郁闷?也或许是……
“眼下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已是辰时末刻”,裴寂慌忙回道。
“建成他们怎么还不来?”高祖忽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担忧,眼皮乱跳,心神恍惚,隐隐地听到从远处传来了一阵乱糟糟的模糊不清的声音。
他正要派人再去催促三个儿子,一抬头,却见尉迟敬德身披铁甲,袖染血迹,带领着一群全副武装的将士包围了上来。
高祖顿时大惊失色,他情知有变,一颗心在“咚咚”乱跳,端茶杯的手不听使唤地猛烈哆嗦着,茶水溢出,打湿了他的龙袍。
他脸色变得灰白,极力稳住自己,问尉迟敬德:“出了何事?爱卿来这里干什么?”
尉迟敬德跃身跳上龙舟,持剑立于高祖身侧,躬身答道:“太子、齐王作乱,秦王举兵诛之。恐惊动陛下,特遣末将前来护卫”。
“太子、齐王现在何处?”
“已被乱军所杀”。
高祖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把花白的头颅向后仰去,像是睡着了似的,一言不发。多少年来,自己一直担心,千方百计想预防的事,终于发生了。这事似乎来得太猝然,太突兀,可其实又完全在意料之中。
现在还说什么呢?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他慢慢地冷静下来,不再那么惶骇,甚至也不那么哀伤,只是有些沮丧地问裴寂道:“该发生的终究发生了,以卿看来,朕该如之何?”
裴寂一向是建成、元吉的支持者,早就因谋害刘文静的事同秦王结了怨,此时吓得浑身筛糠、六神无主,哪里还答得上话来。
陈叔达却在一旁不紧不慢地说道:“臣闻内外无限,父子不亲,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建成、元吉,义旗草创之时,并未预谋。建立以来,又无功德。常自怀忧,相济为恶。因疾秦王功高望重,共为奸谋。衅起萧墙,遂有今日之事。秦王功盖天下,率土归心。若处以元良,委以国务,陛下如释重负,苍生自然义安”。
陈叔达把话说得率直而又明白,高祖皇上当然听清了其中的意思:建成、元吉作法自毙,活该被诛,秦王世民功盖环宇,理应继位;而皇上为自身和苍生社稷计,就该立即让权。
高祖李渊是何等的明白人,短时间的反思权衡已经使他大彻大悟:眼下是什么形势,这皇权自己不让能行吗?远得不说,就眼前站着的这个黑煞星,说是来为自己护卫的,这“护卫”的含义他还不懂吗?
当然,自己现在毕竟还是皇上,要决心与世民抗衡,振臂一呼,这皇宫大内的禁卫之旅,起码能有一半以上会站到皇上一边。他们会以对朝廷,对自己的耿耿忠心,一腔热血,与秦王决一死战。
然而,他不能这样做。那样一来,这皇宫禁苑、长安城内,立时便会血流成河,火海一片。战争、杀戮甚至很快便蔓延全国。而到头来,很可能还是秦王取胜,因为这些年,他的实力早已能够左右整个大唐的主要军事力量。到那时,父子反目成仇,自己将不得善终。而世民虽然争得了皇权,也会落个弑父篡位的千秋骂名。这又何苦呢?我们毕竟是父子,再不能做这样的傻事了。
想到这里,他慢慢地睁开眼睛,赞赏地看看陈叔达,说道:“爱卿之言甚善,此亦正是朕之夙志”。
见皇上这样说,尉迟敬德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他立刻进一步提出要求:“请皇上速降手敕,令诸军一律停止厮杀,一切听从秦王督帅。”
这个要求是合理的。既然自己已表态支持世民,宫掖之内便不应该再继续流血。尽管尉迟敬德的语气里有一种不容商量的味道,但高祖还是欣然从之,立即命人取来纸笔,疾速书写手敕。
他命宇文士及拿着手敕,登上太极殿的东上阁门,向宫掖禁军的所有将士宣读,令他们停止抵抗,一切服从秦王世民的调遣。
与此同时,高祖又命裴寂急赴东宫,哓谕太子建成的部属将卒,并将他们暂时解散,各自回家,听候秦王处置。
其实,高祖此时的敕命,并没有多大意义。整个兵变,仅仅在玄武门内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对抗和流血,待张亮率军赶到之后,动乱已得以迅速平息。在宫掖之内和长安城的其他地方,并没有发生任何骚乱。人们都知道,秦王要杀的,只是建成和元吉,其他人用不着惊慌失措。
而高祖的手敕一到,则说明皇上与秦王已达成了一致,更给秦王的行动披上了合法的外衣,京师驻军的任何一方,都没有理由再做毫无意义的对抗。于是人心安定,各处秩序很快恢复如初。
秦王命部下打扫战场,将玄武门前的几具尸体收敛,把血迹清理干净,便准备前往海池参见父皇。这时,侯君集来到秦王身边,低声说道:。秦王,末将已派人马将东宫和齐王府围住,该怎么办,请殿下明示。”
“能怎么办?既然已无人反抗,便不可再行杀戮,把人马撤了吧。”
侯君集深感不解,自古以来,哪有这样的兵变?如此心慈手软,是要误大事的。
“殿下,太子府中尚有其亲信谋臣武将百余人,其中不乏助纣为虐的首恶巨奸,这些人该一律杀死。今若撤围,令其逃窜,他日必为祸根。”
侯君集刚说完,恰逢尉迟敬德从海池赶回来,一听此言,立时急了,忙劝止道:“罪在二凶,既已伏诛,若再杀其余党,实非求安之策。”
秦王看看尉迟敬德,欣慰地笑了。这个看似鲁莽的黑汉子,在关键时刻总是这么深明大义。他重重地点点头,对侯君集说道:“就按尉迟将军说的办,不要难为他们,大局已定,这几个人掀不起大浪头”,说完,抬腿欲走。
侯君集突然高声说道:“秦王,这些人纵然可以不究,那,太子和齐王的儿子们怎么办?”
秦王一下子止了步,像钉在那里一样。是啊,他们的儿子怎么办?这可是摆在他面前的一个大难题。他其实已经在心里反来复去地不知想了多少遍:怎么办?怎么办?!
他看看侯君集,无奈地摇摇头,喃喃说道:“罪不及妻孥,算了吧,他们还是些孩子,最大的不过十六七岁”。
“不,殿下,不能算了,必须斩草除根。不错,他们现在还是些孩子,但十年以后,二十年以后呢?建成有四个儿子,元吉有五个儿子。到了那个时候,便是九个李建成,九个李元吉。倘若他们联起手来报杀父之仇,大唐江山还有宁日吗?后果不堪设想啊!殿下一世英明,万不可一失足成千古恨”。
秦王心里“格登”一下。不能不承认,侯君集说得甚为有理。留下他们,无疑于给大唐朝廷留下了九座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在自己的有生之年,他们或许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可在自己百年之后,当自己的子孙们掌管江山社稷的时候,谁能保证他们不报这血海深仇呢?
他求助似的看看尉迟敬德,尉迟敬德却深深地低着头,不敢看他。显然,对于这个难题,他也不知所措了。
秦王紧皱着眉头,突然把心一横:为了万里江山,为了千秋帝业,就是亲生儿子该杀也得杀,何况是侄子?对不起了,侄子们。
他突然抬起头来,狰狞地看着侯君集,闷声说道:“此事就由将军去处置——记住,只诛其子,其他眷属、奴婢、僚属等,一个不准株连。否则,必唯你是问”。
看着侯君集向东官方向走去,秦王木然地站在那里。忽然,他想起了齐王妃杨氏。当初齐王在府中设伏谋杀,是她第一个向长孙氏报信。这是个善良人,可别在这场变乱中遭池鱼之殃。
一念及此,他急忙带上几名兵弁,向齐王府走去。干脆,元吉的几个小儿子,就由这几个名不见经传的士卒来处置。也免得让自己的那些爱将们名声受玷。
齐王府的前后大门,早已被数百名军士围的风雨不透。一个个荷刀持剑,杀气腾腾,如临大敌一般。
秦王走进府中,院子里再无人影,死一般寂静。当他来到李元吉平日所住的武德殿,这里却挤满了人。一个个惊慌无度,如丧考妣。女眷在哀哀饮泣,男仆则蹲在殿外,双手抱着脑袋。
见秦王进来,都睁大了眼睛看着他。那眼神有惊恐,有哀怨,有愤怒,有仇恨,唯独没有平日的那种友好和尊敬。
秦王在人群中搜寻着,但女眷们都背对着他,并分不出哪个是杨氏。他只好问道:“齐王的世子们呢?”
轻轻地一句话,不亚于万钧雷霆。殿内的人们都知道,元吉的几个儿子再也免不了颈上这一刀,至于其他人,恐怕也都在劫难逃。
一个大胆的奴仆走进内室,将元吉的五个儿子领了出来,排成一溜,齐刷刷地跪在秦王面前。大的十二三岁,小的只不足两岁。一个个脸色惨白,泪流满面,浑身簌簌抖颤,像是凛冽寒风中几片哆嗦着的树叶。不,不是树叶,树叶是没有头脑,没有感情的。应该说,这是几只匍匐在狼的利牙尖爪下的羔羊,是被狸猫逮住就要吃掉的几只小鼠,是被从天而降的老鹰突然攫住的一群绒球般的鸡雏。
“伯父,别杀我们,都是父王不好,我们知罪了,求伯父饶命。”那个最大的孩子一边不停地磕头,一边哭喊着求饶。而那个不到两岁的小侄子,却扑闪着一双啥事也不懂的大眼睛,看着秦王,还在不时地冲他笑呢。
秦王如万箭穿心,一阵阵绞疼。他突然觉得鼻子发酸,一股热辣辣的东西涌进双眶。他急忙掉转身,带着兵士们,逃跑似地冲出了大殿,冲出了齐王府。
然而,他走着走着,头脑又渐趋冷静。路两边,花木茂盛,碧草从生。这些草木,到秋冬之后,都会枯萎凋零,但到了明年春上,又会茁壮藏蕤,蓬蓬勃勃。它们的生命力是极为强大的,因为它们的根埋在泥土的深层。
“必须斩草除根……十年、二十年以后,他们便又是九个李建成,九个李元吉……”他又想起了侯君集的话,不禁停住了脚步。
这时候,却见侯君集带着几个兵士匆匆赶了过来,衣袖上,袍衫上沾满了血迹,满脸杀气。
“秦王,东宫那边都了结了”。侯君集向秦王禀报着。
秦王阴沉着脸,没有看他。迟疑片刻,终于横下了心,挥挥手道:“去吧,齐王府也由你处置”。
侯君集走了。秦王世民却感到头晕目眩,一阵阵恶心。他身子摇晃了几下,急忙扶住了路边的一棵大树。
他的耳廓里,分明响起了孩子们凄厉的哭喊惨叫。他的眼前,分明映现着那些毫无反抗力的孩子,被锋利的刀剑砍去了脑袋,戮进了前胸。小腿在无力地扑棱着,抽搐着,然后慢慢地躺倒在血泊中,一动也不动了……
黑红色的血浆在他的眼前流淌、漶漫涌动。鲜红的血花在他眼前飞溅,飘散……
这当然是他的幻觉,可是他知道,片刻之后,这一切将都是现实。
他的心紧缩着,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在狠狠地撕扯着……天那,事情为什么会是这样?这样的人间惨剧,自己为什么不去制止?自己完全能够制止,这个世界上唯有自己可以制止。然而,自己应该制止吗?真的可以制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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