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没有什么急事,只是有件事朕得问清楚,你先坐下吧。”
待世民在一旁坐下之后,高祖说道:“你身为亲王,国之柱石,自应慎言谨行,为人臣表率。怎可信口乱说,引得朝野上下,议论纷纷。”
秦王困惑不解地问道:“父皇,不知儿臣又说错了什么话?”
“昨日行猎之时,你从马上摔下来,可曾说过‘我有天命,方为天下主,岂可浪死’的话吗?你是聪明人,自然知道天子自有天命,非智力可求,如何这般迫不及待,求之太急?”
此言一出,直如五雷轰顶。世民被惊得面色苍白。从座位上猛弹起来,自免冠带,直挺挺地跪在当地叩首说道:“父皇明鉴,此乃天大冤枉,必是有人欲杀世民,才如此恶毒诽谤,谣言中伤。”
“哼,无风不起浪,这样的大事岂能空穴来风?”
“父皇,儿臣昨日骑马遇险,是曾对左右说过,‘人死生有命,一匹劣马能奈我何’?有人却偷梁换柱,将这话改成了‘我有天命,方为天下主’这样的大逆不道之言。儿臣再愚鲁,再浅薄,也断不会当众说出这种杀头的话来。奠说父皇龙体康健,春秋鼎盛,就是您老人家万岁之后,尚有太子在,世民何敢有半分半毫觊觎大宝之心?父皇如此说,让儿臣百口莫辩,唯死而已。不过,还请父皇下旨法司,对此事详加察谳。儿臣就此自禁宫中,不回秦府,以免串供。倘若有司谳勘属实,儿臣愿伏凌迟大辟之罪。”说罢,以头触地,禁不住泪流满面,呜咽成声。
见此情此景,高祖皇上又犹豫了。是啊,世民一向言行审慎,别说他未必怀有夺位之心,就是有,也不大可能在大庭广众中妄发议论。
看看世民涕泪纵横,满脸委屈的样子,他又不禁心中恻然,一股内疚之情油然升起。本来在世民去征讨杨文干之前,自己曾亲口许诺立他为太子,回来后自己又变了卦,如此出尔反尔,已经很对不起这个孩子了。他能不追究,不计较,像没事儿一样,这已经十分大度,十分难得了。如果在这种空口无凭的传言上再枉屈了他,设身处地地想一想,他该是何等屈辱、痛苦?这孩子一向性情刚烈,一再委枉挫抑,若是为此而不胜忧愤,生出不测之疾,那可如何是好?如今虽说天下一统,但仍然潜伏着危机,更何况北面还有突厥人虎视眈眈。大唐的江山,眼下还离不开他。
想到这里,高祖慌忙站起身,亲手将世民扶起来,为他拭掉满脸泪水,长叹一声道:“唉,朕也是为这个江山社稷担心,怕出意外,竟是杯弓蛇影,风声鹤唳一般。或许是朕冤枉了你,既然没有就好,你也别往心里去,咱们是父子,什么话不能说?你说是吗?”
世民重重地点点头。父皇的话已类似自我检讨,自己还能说什么呢?
但是,他却再一次感到透心凉。父皇为什么如此偏袒建成,谋反也不究,谋杀也不问。而对自己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猜忌,防范,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究竟是为什么?长此下去,自己还能平安无事地坚持多久,这样整天在刀尖上过日子,这条命还能保得几天?自己就要被逼到绝路上去了,下一步该怎么办昵?
次日早朝之后,文武群臣各自散去。太子建成却站在朝堂之外,等世民走近以后,陪着笑说道:“二弟,昨日在猎场之上,我不该让你骑那匹胡马,险些儿受伤。今日无甚大事,我在府中略备薄酌,为兄弟压惊,也算为兄的向你赔礼,你看如何?”
这可是大年初一头一遭儿,他怎么突然想起请自己吃酒呢?秦王忙说道:“看大哥说的,何必这么客气?那畜牲一时犯性儿,大哥怎能预知,何言赔礼?既然大哥有此盛情,小弟便叨扰了,兄弟们在一起说说话儿,也是好的。我回去收拾一下,这便过去。”
“那好,为兄就在东宫恭候了。”
秦王回到府上,将去东宫赴宴的事一说,众人部一齐反对。
尉迟敬德气咻咻说道:“这是鸿门宴,殿下万不能去,那厮几次要谋害殿下,不曾得手,必是又生出了鬼点子。”
程咬金也道:“敬德说的是,宴无好宴,酒无好酒,殿下不可轻蹈险地。”
房玄龄、杜如晦等人也都不同意他去,兄弟们的关系已经剑拔弩张,在这个非常时期,必须处处小心,丝毫大意不得。
秦王说道:“彼等用心,我岂能不知?凡事预则立,不预则败。我既已有所准备,谅他也奈何我不得。这些人屡屡欲加害于我,父皇终是不信,反而对我猜忌日甚。我以为,这是让他们再次暴露的极佳时机,好让父皇进一步看清他们的用心之毒。同时,也可为我们日后的行动张本。”
杜如晦听出了一些弦外之音。“为日后的行动张本”,这就是说,秦王已经在考虑以后的大事。他要通过这次赴宴,抓住对方的把柄,让皇上看清究竟是谁在不断地挑起事端。更重要的是,能更多地取得朝中大臣们的同情和支持,以弱者和受害者的角色赢得人心。从策略上讲,倒不失是一着好棋。
于是说道:“去也未尝不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但要万分小心,处处提防。见势头不对,要及时撤身。”
李神通在一旁说道:“为防万一,我同秦王去一趟。这是家宴,我去也不属外。毕竟我还在这个叔父的辈份上,当着我的面,他们或许能收敛一些。倘有不测,也可为秦王援手,遮挡些风雨。”
“那好吧,就让叔父同我一块去赴这个‘鸿门宴’。”
午时头刻,秦王世民偕叔父淮安王李神通来到了东宫。齐王元吉先到,早与太子建成着急地等候多时了,唯恐李世民临时变卦,不肯赴宴。
这确是他们精心策划的又一次谋杀活动。不过,这一次。他们不想再明火执权,刀兵相加。而是以鸩羽泡好了毒酒,准备在宴席中鸩杀秦王。这种酒无色无味,尝起来与常酒一般无二。但毒性极强,一旦入腹,百药莫解,绝死无疑。
这样做不敢说能瞒过所有人的眼睛,但总比公然杀戮要好得多。因喝酒而暴亡的事在现实中屡见不鲜。若能得手,便推说世民贪杯过量,因隐疾突发而死。父皇与朝臣即使有疑问,人已经死了,也不会再剖腹验尸,认真追究。
更何况,“杨文干事件”之后,父皇已震怒过一次,险些废了自己的太子之位。若是再贸然动武,一旦不成,自己这个太子可就真保不住了。
鸩杀是最稳妥的办法,是眼下的最佳选择。现在,兄弟二人最担心的,是秦王不肯上钩。不过,以他一贯刚强好胜的脾气,大约不会自食其言,以示弱于人吧。
建成和元吉正在焦躁地猜度着,便有下人进来禀报:“殿下,秦王和淮安王已到。”
建成和元吉急忙起身,迎至中庭仪门之处。见过礼之后,建成对准安王李神通笑道:“叔父也赏光来了,你可是这东宫里的稀客。”
李神通开玩笑道:“我算得哪门子客?要说是客,也是个不速之客,是跟着秦王沾光,来蹭饭吃的。”
大家说笑了一阵,在建成导引下,走进客厅。
富丽豪华的大客厅,金雕玉饰,耀眼眩目。当中一张镶银紫檀木八仙桌上,早已山珍海味,摆得琳琅满目。什么熊掌、驼蹄、海参、鲍鱼、燕窝、鱼翅、鹿脯、驴肾,凡是大内御厨中能有的名贵菜肴,这里都应有尽有。
“嗬,这么丰盛,看一眼都要流口水了。”秦王说道。
“二弟见笑了,天策府里什么没有?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哪样没吃过?这区区薄筵,能算得了什么?”
众人入席,依次而坐。自然是建成为东,元吉作陪,神通和世民为客。
元吉亲自把盏,为每人门前斟上一杯。这酒一看便是十分昂贵的陈年佳酿,虽然略呈琥珀样的淡黄色,且稍有点粘稠,却仍是澄明甘冽,清澈见底。一倒进杯里,立时醇香四溢,扑鼻而入。
世民一边同建成说笑着,偶尔扫一眼正在斟酒的元吉。他端着一把小巧玲珑,金光闪烁的紫铜酒壶。这样的壶自己府中也有,在官掖之中司空见惯,没有什么特异之处。
但他是有备而来,自然要多加小心。他几乎可以断定,这是一把经过改造了的“双芯壶”。壶把上有机关,轻轻一按,倒出来的酒就换了样。给自己斟的,是一个壶芯中的。而其他三人则换了另一个壶芯中的。这套把戏,已经用了上千年。只可蒙过那些毫无防备的人。
这时候,齐王元吉发话了:“大哥,菜都凉了,这酒宴也该开席了。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再唠扯家常也不迟。”
世民却笑道:“我素来不擅饮酒。这你们是都知道的,我看咱别忙着喝酒,先吃一气再说。忙活了一头午,我这肚子还真饿了。一杯酒下去,眼看着这么多好东西不能吃,岂不可惜?”
“好,那咱们就趁热先吃一气。”建成说道。
世民真像是饿了,立时埋头大吃,专拣肥腻可口的肴馔,狼吞虎咽。一边嚼着,一边说道:“大哥,你这庖厨手艺不错,怎么同样的东西,他做出来就格外香呢?”
李神通忍不住大笑:“我看秦王快变成个孩子了,只要是人家的东西就好吃。”
大家边说边吃,又过了一会儿,建成说道:“今日这酒,本是为二弟压惊。正好叔父也来了,也算是家人团聚,父子兄弟同饮。这第一杯酒,无论如何都得喝了。”
世民掏出手帕,拭了拭油光光的嘴巴,端起酒杯道:“好吧,恭敬不如从命。我虽不胜酒力,但今日高兴,就来个一醉方休。”
李神通也深怕酒中有藏掖,连忙给世民递眼色,意思是让他找借口不喝,嘴里却说着:“秦王既不擅饮,也勿须勉强,在酒上不可逞能。”
秦王却不理会,说道:“无妨,无妨,人道大丈夫可三日不饭,不可一日无酒。我今日即便拼将一醉,也做一会大丈夫。”说着,便猛喝一大口,却被呛得连连咳嗽,忙掏出手帕捂住嘴巴,一边说着:“献丑,献丑?”
元吉却在一旁兴高彩烈地说道:“好,这才是二哥的英雄本色。”说罢,也把酒喝了。
大家又喝了几口之后,建成夹了一块鹿脯,放在世民门前的银碟子里,说道:“二弟,这玩艺儿解酒,你多吃点。”
可就在这时,秦王却突然“哎哟”大叫一声,猛地站起来,脖子一伸,“呼”地狂喷出了一口鲜血。血箭成扇面状激射出去,夹杂着一些呕吐秽物,雨点一般喷在了桌面上的一盘盘肴馔里。
世民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黄豆粒般的汗珠子从额头上冒了出来。开始还捂着肚子痛苦地呻吟着,很快便颓然倒地,人事不醒了。
淮安王李神通大惊失色,急忙抱起秦王大喊:“秦王——世民,你怎么啦?怎么啦?”
建成、元吉也佯做惊慌,七手八脚围了上来:“这是怎么说的,酒量再小,也不至于这样。叔父,你看这事怎么办?”
“快送回天策府,派人叫御医立即赶过去。”李神通说着,抱起世民向外冲去。
建成叫来一乘轿子,抬着世民和神通,火急地向天策府奔去,建成、元吉也随后跟着。
回到府里,阖府上下立时乱成了一团。长孙氏一边坠泪,一边用湿巾帕为他擦拭敷额。另一个秦王妃杨氏却吓得六神无主,伏在世民身边呜呜地哭了起来。
或许是这哭声惊动了世民,他终于醒过来了。慢慢地睁开双眼,用浑浊无神的眼光看看屋里的人,有气无力地说道:“不……不要紧……我……我死……不了。”一句话,惹得长孙氏也忍不住呜咽出声来。李神通则两手抱着脑袋,蹲在地上掉泪。
待御医赶来时,世民已神志清醒,无甚大碍了。他为秦王号过脉,开了一付汤药,说道:“急火攻心,血热妄行,喝了这付解毒醒酒汤便没事了。”秦王究竟因何吐血,御医实在诊不清楚。从脉像上看,既无中毒症状,也不像有什么病症。但事涉三位皇子,这其中有什么玄奥他不知道,不敢随便说话,敷敷衍衍地开了副小药,急忙告辞而去。
这时,高祖皇上来了。建成元吉没有直接跟来秦王府,而是径去皇宫,先传了御医,又禀知父皇。他们认为,这次秦王必死无疑,那么些鸩酒喝进肚里,就是扁鹊重生,华佗再世,也无能为力了。
但这事出在东宫,他们必须首先告知父皇,演一出猫哭老鼠的假戏,让父皇相信这是一场因饮酒过量而引发的变故,是谁也无法预料的。
高祖皇上急匆匆地走进秦王的卧室,也不理会跪在地上的那些人,径直到秦王床前,问道:“你感觉怎么样,御医是怎么说的?”
世民倦怠地睁开眼睛,挣扎着要爬起来,被高祖双手按住,这才气喘吁吁地说道:“父皇莫要耽心,儿臣这会儿好多了。幸亏喝的酒大都吐出来了,太医说生命无虞,静养几天就行了。”
“那就好,那就好,你好好地养着,这些日子啥事也别干。”高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又回头对建成训斥道:“世民素不能饮,你又不是不知,为何让他喝这么多?以后再不准在宫中聚饮。”
“是,儿臣太大意了。父皇教训的极是,儿臣谨记在心。”
又坐了一会儿,见世民已没有什么危险了,高祖叮嘱几句之后,起驾回宫。
建成、元吉也便告辞。回到东宫以后,元吉跺着脚骂道:“他妈的,算他命大。不过这事儿也怪了,喝了那么多鸩酒,吐血数升,居然能起死回生,莫非他真有神助?”
“什么神助,纯属侥幸。这次又失手了,只好等待时机,再徐图后举了。”建成阴沉沉地说道。
秦王卧室里,除了家人,只剩下李神通还惊恐而深负内疚地站在那里,也不知说什么好。
秦王让家人们全都退出去,冲李神通一笑,轻声说道:“叔父勿忧,我啥事也没有。”
“这……可把我吓死了。我料他们必在酒中做了手脚,一再向你示意,可你就是不听,居然喝了那么多……”李神通不无埋怨地说道。
李世民微微笑道:“那可是鸩酒,有剧毒,我若喝了那么多,现在还有命吗?”
“可我明明见你喝了好几大口,当时只好在心里祈祷上天,但愿这酒中没有下毒。”
“毒是下了,不过那酒没咽到我肚里,都在这里呢。”秦王从怀中掏出了一块手帕,那手帕湿淋淋的,像在酒缸里捞出来的一般,酒气熏天。
李神通这才释然地笑了,几乎笑出声来。可转念一想,他又不解地问道:“那……你为何吐了那么些血?”
秦王终于忍俊不禁,“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那哪是血,那是朱砂。喝酒之前,我借用手帕擦嘴之机,把一粒朱砂丸悄悄地放进嘴里。用酒在口中一搅拌,那不就是现成的鲜血吗?叔父,我若不饮酒,不吐血,咱们能安然离开东宫?他那里说不定又暗伏着杀手,若是鸩杀不成,难免又是一场血战。”
李神通这才恍然大悟:“啊呀我的秦王,你倒是好歹露点口风,险些儿没把我惊煞。”
“提前说破怕是就不灵了,你还能装得那么像吗?这事儿以后也不要说破,就咱爷儿俩知道就行了。他们以毒酒见杀,让我大量吐血,几至于死。这个黑锅——其实也算不上是黑锅,他们是背定了,而且要千秋万代的背下去。”
第二天刚刚散了早朝,因不放心,高祖皇上又一次亲临秦王府。
凭着直觉,他已经意识到,世民这次饮酒吐血,必是建成和元吉从中作祟。看来,他们兄弟之间的明争暗斗越来越激烈,已经到了不可调合的程度。欲使兄弟亲如手足,雍睦相处,只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是一场可望而不及的幻梦。
自己堂堂大唐天子,一代帝王,可以威加四海,号令天下,而面对三个儿子间的勾心斗角,却束手无策,一筹莫展,显得如此的虚弱无力。他感到可怜、可悲,更加可怕。
见秦王仍然躺在病床上,显得疲惫不堪,他感到一阵揪心的难受。平心而论,他觉得实在对不起这个儿子。自己这个当父皇的,已经让他屡受委屈。而建成、元吉又容不得他,数次加害,设身处地的想一想,此时此地,他心里该是个什么滋味?
但他又实在没有法子,真正是左右为难:他既不能废黜建成,从感情上他不愿这么做,更何况还有立嫡以长的传统礼法在约束着他,他也无法再提高世民,因为世民的地位已经达到了人臣的极至。
这样,他便陷入了两难之中。昨天夜里,他几乎一宿没睡,想出了一个“东西分治”的权宜方案:让世民到东都洛阳去,以陕东大行台的班底,“建天子旌旗”,主持自陕以东的半壁江山。西面的半壁江山则由建成接管,虽然这样做有可能从此把大唐的江山一分为二,为数代之后埋下战乱患根。但总可以平息眼前的兄弟之争,暂时摆平三人的关系。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总不能在自己的有生之年,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自相残杀,弄得李氏皇族血肉横飞,家破人亡。唉,至于自己百年之后如何,那就管不得了,但听天意安排吧。
高祖坐在世民床前,沉默了多时,才说道:“世民啊,其实朕心里明白,我李唐发迹太原,攻占长安,得居大位,以及这些年扫荡群雄,克平字内,皆赖汝之大功。朕本想升汝储位,但建成自居东宫,已历多年,实不忍夺之,况夺之亦恐致乱。但朕观你们兄弟,终是不和,同在京师,必有忿争。朕思来想去,欲让你以陕东行台居于东都洛阳,自陕以东,皆由你主之,可自建天子旌旗,如当年梁效王故事,你以为如何?”
听父皇如此说,世民心中一阵激动。父皇真能这样安排,就目前情形而言,是有百利而无一害。洛阳是自己经营了好几年的地盘,当初攻克此城时,自己有意结交的一批“山东豪杰”,多散布于此。且洛阳乃形胜之地,为防长安一旦有变,可出而保之,自己已预先安排行台工部尚书温大雅前往镇守之,且已命本府车骑将军张亮率王保等前往领兵,这是自己诸多预布棋局中的重要一着。如今若能出居洛阳,自如猛虎归山,蛟龙人海。欲举大事,不仅自己手中握有重兵,即天下将帅也多是自己心腹,可一呼百应。而羁留于长安,却一直处于父皇和太子势力的阴影之中,不光难以施展身手,还要处处提防暗算。
因此,对父皇的这一安排,秦王打心眼里是欣然接受的,但他不能不做一番假意推辞。高祖刚说完,秦王便流着泪说道:“父皇今日之授,实非儿臣所愿。身在京师,天颜咫尺,与父皇可以天天见面。一旦去了洛阳,远离膝下,让儿臣如何忍心?”说罢,竟放声大哭,泪如泉涌。
高祖也不禁为之动容,愀然说道:“朕乃四方之主,天下为家。东西两宫,路途不远,何时想你,朕自会前往,亦可召汝来京,何必如此悲伤?”
秦王只好擦掉眼泪,说道:“既然父皇执意要儿臣前去,也为了让太子放心,从此不再猜忌世民,世民遵旨前往就是了。”
然而,就在世民让天策府的上上下下,紧张忙碌的打点着,准备赶赴洛阳而尚未成行的时候,齐王元吉却连夜来到东宫,对太子建成说道:“大哥听说了吗,父皇欲令世民出居洛阳。”
“听说了,怎么啦,这不是好事吗?父皇将他逐出京师,我等正可邀欢固宠,结交群臣。”
“大哥好糊涂啊,你想世民一旦去了洛阳,既有甲兵,又有地盘,必成日后大患。而留在京师,不过一介匹夫,欲图之总是容易得多。”
建成恍然大悟:“四弟言之有理,决不能让他成行,放虎归山。”
“大哥得赶紧去见父皇,极谏此事,否则悔之晚矣。”
建成却摇摇头道:“不,这个时候,我们不宜再出面,中毒事件刚发生,父皇正在火头上,我们再去谏阻,不是找着触霉头?”
“那怎么办?”
“这事得让朝臣们说话。”
很快,右仆射裴寂和御史台的几个朝臣纷纷上书高祖,说秦王左右将士多是关东人,一听说要去洛阳,一个个雀跃欢呼,喜形于色。观其情况,秦王自今一去,恐怕再无归期,国家也怕从此永无宁日。
看着这几份奏疏,高祖一下子呆了,这种情况不是不可能发生。自己只想到了秦王,谅他在自己的有生之年,不会做出那种拥兵自重,反叛朝廷的事来。但却忽略了他身边的那些将领和谋士。经他们一再怂恿,保不定会马上起兵,刚刚太平了几年的大唐天下,又会干戈落落,战火频仍。自己这样做是为平息兄弟之争,到头来却引起了国家战乱,岂不要铸成大错?
他一下子改变了主意,立即下旨,让秦王停止东行,这件事于是又不了了之,就此搁浅了。
秦王有一种再一次被愚弄的感觉,愤怒和屈辱咬啮着他的心。
他感到了一种深深地痛苦和悲凉。不只一次,他要拍案而起,大声疾呼,进行痛快淋漓的反击,以泄胸中愤懑。
但他还是强自隐忍着。愚弄他的不是别人,而是当今皇上,是他的亲生父亲。
他实在想不通,父皇为什么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言而无信,偏袒建成和元吉?他们在磨刀霍霍,步步紧逼,甚至已经肆无忌惮地把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你当父皇的却总是视而不见,装聋作哑。
不错,父皇是为了尽量地保持和维护眼前的稳定和表面上的一团和气。但这样一味地偏袒和过分的暖昧,靠压制一方来寻求暂时的平衡,只能是饮鸩止渴,就像在不停地堆放火药,埋下导火线,总有一天要引发一场惊天动地的大爆炸。
秦王在郁闷和烦恼中苦撑着,小心翼翼地提防着,直挨到了武德八年的年末。
然而,太子建成和齐王元吉却不肯因此而有所收敛。
他们把秦王的忍让看成了软弱可欺,而把父皇的暖昧视作有意放纵,便乘机加紧了行动,开始了紧锣密鼓的攻势。
十一月的一天,齐王元吉入宫求见父皇,狠狠地告了秦王一状。
“父皇,儿臣得知,天策府车骑将军张亮,在东都洛阳密谋造反,朝廷不可不防。”
高祖皇上立时被惊得心中突突乱跳,谋逆造反的事,一下子便能触动他那根绷得最紧,最敏感的神经。
“消息可靠吗?这样的事可不能乱说。”
“绝对可靠。张亮受秦王差遣,赴洛阳将兵。一年多来,他大量散发金帛,结交山东一带不法凶狡之徒和不三不四之人,为秦王厂‘树私恩。更严重的是,他招降纳叛,收兵买马,阴蓄武力,志在有朝一日,与京师长安的作乱势力内外勾结,东西呼应。”
“嗯,朕知道了。你且回去,此事对外人一字不可提起。”
对于举兵谋反之事,高祖向来都不心慈手软。张亮是否谋反,当然不能全凭元吉的一面之词。但风不来树不响,是不是真有此事,要审一审才知。
他立即降旨,将张亮锁拿进京,下入大牢,让刑部严加审讯。
这是有唐以来,刑部所受理的第一桩谋反大案,自然马虎不得。
右仆射裴寂会同大理寺和刑部的官员们日夜突审,所有能用上的刑具几乎都用遍了,真正是诸刑环伺,鬼愁神惊。
张亮也真称得上是条硬汉子。他被拷打得遍体鳞伤,血肉模糊,多少次昏绝过去,但一张嘴却如铜打铁铸一般,硬是一字不吐。
张亮是郑州荥阳人,自幼倜傥有智略。由李勣举荐给秦王世民,颇受重用。这次受命去洛阳将兵,任务之一就是要结交当地豪杰,扩军备战。一旦长安有变,即为秦王外援。
这些内情自然一字不能透露。他心里明镜一般,倘若招承,不仅自己性命不保,就连李勣、秦王也会受到株连。这两个人,一个是自己的生死之交,一个是自己的知遇之主,堂堂七尺男儿,死有何惧!岂能做那种卖友求荣的无耻之徒?
张亮在大牢中咬紧了牙关,外面的人们却心如火焚。秦王世民立即组织大营救行动。李靖、李勣、程咬金、尉迟敬德、长孙顺德、长孙无忌、唐俭、宇文士及等一批文臣武将,甚至连宰相陈叔达、萧瑀、淮安王李神通等人,都纷纷上书,极言张亮不反。
见高祖还在迟疑不决,秦王李世民深夜叩阍,求见父皇:“父皇,张亮乃儿臣派往洛阳,经略部伍,镇守东都的。此人一向勤于王事,忠心耿耿,对我大唐亦建有殊功。缘何无罪加刑,非欲置之于死地不可?”这一次,秦王一反常态,开口便十分强硬。
“有人告发,他招降纳叛,聚结凶顽不轨之徒,阴谋造反。”
“这是蓄意诬陷,恶毒诽谤。张亮从未结纳反叛朝廷之人。若说那些流散于山林草莽中的小股盗寇,不过是些打家劫舍,剪径谋财之流,并非反贼。儿臣曾嘱他对这些人要剿抚并用,能拉则拉,不能拉则剿灭之,以为地方除害,为朝廷分忧,不知这样做何罪之有?从来‘事修谤兴,功高毁来’,有人表面上是在陷害张亮,其本意却在攀诬加害儿臣。若说张亮谋反,就是说儿臣谋反。必欲治罪,请治儿臣之罪,儿臣情愿引颈待戮。”
秦王言辞激烈,怒形于色,高祖从未见他对自己这样说话,不禁心中忐忑,忙笑笑说道:“我儿何至如此盛怒,不过审一审嘛,没有岂不更好。”
鉴于秦王和将相大臣们皆为张亮辩诬,大理寺和刑部的审谳又始终没有结果,高祖只好降旨,将张亮开释,仍回洛阳任上。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