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兵关外,克复洛阳,东进南向以争天下,现在是时候了。
大唐朝廷在紧锣密鼓地筹划着大战前的准备工作。一次朝会上,秦王李世民向高祖奏道:“攻打东都洛阳,比消灭薛举父子,扫荡刘武周、宋金刚更加艰难,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恶战。大军围城之后,必须全力攻打。不受任何外来力量的干扰。如今天下群雄,尚有能力与大唐抗衡者,除王世充外,还有河北之窦建德,江南之杜伏威、萧铣。对这几股力量,应实施分化瓦解。或羁縻,或安抚,或围困,勿使其增援洛阳,与王世充沆瀣一气。”
高祖说道:“秦王所言极是。此事朕亦思之日久。窦建德正与幽州罗艺交战。罗艺虽表面上归附我大唐,而心实不服,弃之亦不足惜。可派使者暗通窦建德,听其进攻罗艺,使之无力与王世充联兵拒我,至于杜伏威,过去曾一度上表于洛阳杨侗,被封楚王。去年又改降大唐,朕封其为淮南安抚使,和州总管。此人好办,只要再予加官进爵,优恤有加,便可安抚得住;唯有萧铣狂放不羁,需以武力遏制。但不知以谁为帅,可稳操胜券?”秦王忙说道:“儿臣保荐一人,独挡萧铣,可胜任有余。”
“是何人?”
“李靖将军足当此任。”
李靖以前与高祖有些过节,三年前险些为其所杀。被世民救下之后,高祖却始终未加封赏。但现在正是用人之际,又是秦王力荐,高祖只好点头应允。
第二天,高祖派李孝恭前往河北,说服窦建德不与王世充联合反唐,条件是任其进攻幽州罗艺,唐廷不管不问;又降诏杜伏威,晋封其为东南道行台尚书令、淮南道安抚使,总管江淮以南诸军事,并加爵吴王。于此同时,下旨封李靖为山南道招抚大使,率三万马步军,沿长江顺流而下,出巴蜀,攻信州,直逼萧铣所占据的江陵(今湖北江陵),阻断其乘虚北上之路,并准备与即将攻打洛阳的唐军南北呼应。
在李靖率军南下一月之后,也就是武德三年七月初一日,高祖李渊再次下诏,以秦王世民统帅诸军,挥师出关,东向攻取洛阳。
这是将决定大唐命运的一场惊心动魄,艰苦卓绝的大战。东征阵容的威武雄壮是空前的。大唐兵马的主力几乎全部出动,所有骁勇战将也都奉命随秦王出征。可谓兵精将勇,弓劲马肥。
秦王之下,高祖还命齐王李元吉以副帅的身份同往,说是要让他在这场恶战中经受磨砺,建功赎罪。是否还有其他用意,秦王就不知道了。他只让随军同去的幕宾房玄龄、杜如晦、褚亮等人,暗中多注意这个顽劣不法的四弟,勿使坏了大事。
先锋官是高祖和秦王经过反复筛选才敲定的,最后特选了老将军屈突通。
此时,屈突通已任陕东道行台,而他的两个儿子却仍在王世充的朝廷中为官。
高祖有些为难,问屈突通道:“今欲使爱卿东征,且任三军前锋。这对你的两个儿子十分不利,你看怎么办?”
屈突通慨然答道:“昔臣为隋将,本当就死。得陛下大用,加以恩礼。当是之时,臣曾心口相誓,希望以此生余年为陛下尽节,唯恐不能死得其所。今日受皇上如此宠信,得任三军先驱,两个儿子又何足顾惜。”
高祖不禁动容,叹息道:“真义士也。”
秦王也忙说道:“老将军高风亮节,令小王不胜钦敬。此次攻取洛阳,我等一定要千方百计保全二位公子。”
七月二十一日,经过近二十天的长途跋涉,秦王率领二十万大军,到达了离洛阳仅有七十里之遥的新安。一时间,满山遍野寨栅毗连,旌旗如画,铠甲耀日,鼓角之声相闻,人喊马啸喧天,东都城外战云密布,战端一触即发。
郑帝王世充也早已开始调兵遣将,严阵以待。
他先是选调各州镇骁将至洛阳集中,置四镇将军,募兵分守洛阳四城。接着,他命魏王王弘烈镇守襄阳,荆王王行本镇守虎牢,宋王王泰镇守怀州(今沁阳),齐王王世恽检校南城,楚王王世伟守宝城,太子王玄应守京城,汉王王玄恕守嘉城,鲁王王道徇守曜仪城(即皇城)。王世充本人亲帅战兵主力,其中左辅大将军杨公卿率左龙骧二十八府骑兵;右游击大将军郭善才率内军二十八府步兵,左游击大将军跋野纲率外军二十八府兵,共约三万余人。摆开了一副生死决战的阵势。
做为大战前的小试锋芒,七月二十五日,秦王命罗士信率前锋之一部围攻兹涧。这是位于新安和洛阳之间的一座小城,也是大军进逼洛阳途中的一颗钉子,必须拔掉。
罗士信率五千部众,经过一天一夜激战,力克兹涧。王世充亲率三万大军前来驰援,反攻兹涧。罗士信率众坚壁不战,死守城池。
秦王又派出多股人马从背后袭扰王世充,使其首尾不能相顾,难以全力攻城,兹涧得以保全。
这夜,秦王世民与众将领商量下一步的作战方案,直至夜斓方散。他卸去铠甲,和衣上床,迷迷糊糊地刚睡了一个时辰,忽听到一阵人喊马嘶、脚步沓杂的喧闹声,悚然惊醒。
他翻身下床,顺手扯过一柄佩剑,急步跨出帐外。却见殷开山。程咬金等几员大将和齐王元吉,正急匆匆地来到帐前。
“出了什么事?”他厉声问道。
“禀秦王,刘武周旧部寻相,借巡夜为名,带着百余名弟兄叛逃,投降王世充去了。”殷开山答道。
“知道了。一个反复无常的小人,有他不多,无他不少,随他去吧。”秦王说完,转身向帐中走去。
“秦王,其主将尉迟敬德已被我们擒获,现捆绑于末将帐中,请殿下发落。”
“什么?尉迟敬德?”秦王大吃一惊,“他也谋叛?是在何处擒获的?”
“那狗日的叛贼还在睡梦之中,便被我们刀剑架颈,五花大绑起来。”程咬金说道。
“胡闹,一个反叛之人,怎么还能安心睡觉?”
“尉迟敬德与寻相本是同伙,迟早要反,干脆杀掉算了,斩草除根,不留后患。”殷开山一腔激愤说道。
“对,狗改不了吃屎。尉迟其人凶狠猛鸷,留在军中危险万分,不如乘机除之。”李元吉在一旁添油加醋。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何况尉迟敬德乃是杀人女如麻的虎狼之辈,殿下万不可以心慈手软!”殷开山又说道。
秦王却无心再听他们废话,只吼了一句:“尉迟敬德若想反叛,能落在寻相后面吗?笑话!”便快步向殷开山的军帐走去,众人紧随其后。
军帐之中,昏黄的灯光下,尉迟敬德只穿条半截短裤,上身袒露着,被用粗大的麻绳左一道右一道,紧紧地捆绑在一根立柱上。麻绳深深地勒进了他那身隆起的疙瘩肉之中,长满了黑毛的宽厚的胸脯子,正在呼哧呼哧地上下起伏。四五个兵士刀剑闪亮,紧逼在他的身下。一柄利剑直抵在他胸前,身子稍一拧动,就会皮破血流。
见秦王走到面前,他双目中冒着毒火,狠狠地瞪了一眼,便把头扭向一边,却一句话也不说。
“还不把尉迟将军放了!”秦王声色俱厉,跨前一步,亲自去解绳索。那几个士卒忙放下兵器,七手八脚把尉迟敬德放开。
“把将军的衣裳拿来!”秦王话声里仍怒气冲冲。
待尉迟敬德穿好衣裳,秦王歉疚地说道:“恕本王晚来一步,让将军受惊了。走,去我帐中坐坐。”说完,把殷开山、李元吉等人晾在那里,连看也不看一眼,领着尉迟敬德径回中军大帐。
尉迟敬德始终不说一句话,只是呼呼地喘着粗气。秦王让他坐,他便石盘大腚一屁股坐在那里。侍从们送上茶来,他端起来一饮而尽。
“尉迟将军请息怒,这是一场误会,本王实在不知,让将军受委曲了。都是这个殷开山,简直是猪脑子,就不会拐个弯儿。以将军的豪侠旷达,就是要走也一定光明磊落,坦坦荡荡,怎么会偷鸡摸狗似的深夜叛逃呢?”
见秦王满脸至诚,且面带惶愧之色,尉迟敬德胸中的怒火、怨气渐渐消散,粗声粗气地说道:“这也怨不得殷将军。都是寻相这个狗娘养的害得我。当初他若不愿降唐,谁也不会逼他。既然已经归顺,却又朝三暮四,他算个驴球目的什么鸟玩艺儿?”
秦王笑笑说道:“人各有志,不须勉强。其实,寻相若看着王世充那里有高枝,就是明跟我说了,我也会放他去的。好了,咱们不说他了。”
说罢,秦王起身转至内间,从床下木箱里取出了五十两白银,回到尉迟敬德面前,面色凝重地说道“不知将军今后有何打算?若是仍愿意跟我李世民辗转征战,那没说的。我李世民对天发誓,此生与将军兄弟相处,生死与共,富贵同享;若是将军要离我而去,这点白银权作川资,也算我们相处数月,朋友一场的一点心意。”
尉迟敬德心中陡地滚过了一阵热浪。秦王的话发自肺腑,掷地有声。做为大唐天子的骄子,现任三军统帅的王爷,能对自己这么个草莽武夫赤诚相见,肝胆相照,自己还能说什么?
他半生厮杀,阅人颇多,却从未见过一个当主子的能如此折节下士,如此坦荡磊落,又有如此宽宏的容人之量。
他激动了,面颊抽搐着,髭须瑟瑟抖动,猛地站起来,趋至秦王面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喊道:“秦王,从今日起,俺尉迟敬德愿鞍前马后,生死相随。就是跳火海下油锅,也决不离开殿下半步。”说完,他咧开大嘴笑了,那双豹眼里却抑止不住滚出了几颗硕大的泪滴。这大概是这个铁汉子步入人生以来,所流过的惟一的泪水。
秦王慌忙双手把他扶起,连声说:“好,好,太好了。世民能得将军这样一位挚交,平生足矣。”
说着话,天色已经大亮,两个人抬头看看帐外,不禁相视大笑。
秦王说道:“尉迟将军,咱们吃饭。早饭之后,我正要去踏勘军情,将军可随我一同前往。”
吃罢早饭,已是旭日初升,东方曙红。秦王与尉迟敬德并马缓辔,步出大营,身后五百轻骑,各持刀枪剑戟,紧随其后。
急驰半个时辰,一哨人马来到北邙山下。此山位于洛阳西北,山势蛲增,古树蓊郁,盘山道斗折蛇行,蜿蜒而上。山南却是一面缓坡,千军万马可从此处俯冲而下。这里既是保卫洛阳的天然屏嶂,又是攻取洛阳的理想战场,诚可谓兵家必争之地。
秦王登上北邙山的魏宣武陵,一面观看山势道路,一面对尉迟敬德说道:“此山是对洛阳发动总攻的制高点,我军必须迅速占领。”
尉迟敬德道:“末将也正是这样想的。奇怪的是,王世充固善用兵,何以竟不在此设防?”
“想必是这几日忙于争夺兹涧,此处故尔防备松弛。”秦王话刚说完,便听一名士卒大声疾呼:“秦王殿下,山下有敌军兵马。”
尉迟敬德向下一看,不禁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山下王世充的兵马有约二三万之众,正黑鸦鸦地从四面包抄过来。
原来王世充今早率人马再次攻兹涧,行至半路,有哨兵来报,说在北邙山上发现了秦王李世民,所带兵马不多。王世充大喜过望,擒贼擒王,若能生擒得李世民,唐军不战自退,洛阳可保无忧矣。于是,立即掉转马头。率大军猛扑过来。
观察战场竟与王世充大军猝然相遇,众寡悬殊,主帅危在旦夕。尉迟敬德忧心如焚,他手提长槊,双眦欲裂,对五百名甲士吼道:“四面护住秦王,拼将一死,也得保着秦王冲出去。”
包围圈越来越小,敌军越来越近。便听对方阵中有人高喊:“那个骑青骢马的便是李世民,弟兄们,冲啊,陛下说了,活捉李世民者封公拜相。”
尉迟敬德听着话音耳熟,仔细一看,竟是刚刚叛逃的寻相,骑在马上大呼小叫,这可真是冤家路窄。他暴雷一般骂了声:“王八蛋!”迅疾挽弓搭箭,飕得一声射了出去。不偏不倚,那箭恰中寻相咽喉,登时一个倒栽葱跌于马下。
趁着敌军一时混乱,尉迟敬德沉声说道:“秦王,跟我来!”拍马挺槊,直向西南方向冲去。
秦王紧随其后,一面飞奔,一面搭箭开弓,左右驰射,迎面敌军无不应弦而倒。
正在此时,斜刺里突然杀出一员郑将,持槊直奔李世民而来。
此人就是原瓦岗军骁将单雄信,当日被王世充俘虏之后,开始宁死不降。后来听说李密降了大唐,不久被杀。又经王世充多方拢络,便死心塌地做了王世充麾下大将。
当下他死死缠住秦王,一柄长槊雨点一般刺来,直冲要害。
秦王舞动双剑左格右挡,渐渐招架不住,处境万分危急。在这当儿,便听得炸雷一般大吼一声“住手!”尉迟敬德兜马杀了回来,闪电一般向单雄信猛刺一槊。单雄信猝不及防,慌忙举槊相迎。两槊相撞,半空里“咔嚓”一声,火星乱进。
单雄信奋力拨开长槊,正欲进招,却不料尉迟敬德顺势用槊杆猛扫,恰恰打在单雄信腰问,似有千钧之力。单雄信把持不住,身子向前一倾,轰然跌于马下。
尉迟敬德也不顾得取他性命,与秦王并马齐驱,奋力斫杀,一路向西南杀去。
刚刚杀出重围,适逢屈突通率领大队人马赶到。秦王大喜,又勒转马头,率军重新杀入郑军阵中。
王世充见唐军援兵已到,唯恐有失,急忙收集人马,仓皇逃回洛阳城。
这一仗,可谓绝处逢生,败中取胜。王世充麾下大将陈智略被生擒,步卒被斩首千余级,其六千名“排槊兵”亦乖乖地做了俘虏。
在返回大营的路上,李世民对尉迟敬德开玩笑道:“恶有恶报,善有善报,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昨夜我力排众议,放将军一马,不想今日将军便救我一命,天理报应,何其速也。”
众将士们听罢,都禁不住哈哈大笑。
次日一早,秦王世民于中军大帐分遣众将,开始对东都洛阳的外围进行分兵切割。
遣行军总管史万宝自宜阳北上,占据龙门(洛阳城南之伊阙龙门),切断王世充的南路。
遣将军刘德威自太行东下,围攻河内,(今沁阳附近),切断王世充的北路。
遣上谷公王君廓自洛口发兵,逼近东都,从东面切断王世充的退路,同时也是郑军的饷道。
遣怀州总管黄君汉前往河阴,然后西上攻取回洛城,切断王世充的东北路。
秦王世民亲率中军,直取北邙山高地。
这样,唐军以铁桶般的四面合围之势,连营以逼东都。与此同时,秦王派幕府宾客,利用熟人、亲戚等各种关系,采取投书散信、化装潜入、游说用间等手段,对洛阳周围各州县守将,展开了强大的心理攻势和策反战。
在黑云压城般的军事攻势的威慑下,心理战和策反战很快奏效。
八月初,王世充的洧州长史张公谨(原瓦岗军将领,与单雄信同日被俘降郑)与刺史崔枢献城来降,随后,邓州土豪擒获该州刺史来降。显州总管以所部二十五州来降。就连与郑地毗连的窦建德的共州县令唐纲,也杀死了刺史,献州来降。
中秋节的前一天,武德三年八月十四日,攻取东都的外围战打响。
当天,黄君汉派遣校尉张夜叉,率两万水军渡过黄河,强攻回洛城。经过两天激战,将士们身冒矢石,前仆后继,终于俘获其守将达奚善定,袭破回洛,并乘势攻占了敌方二十余处堡垒,放火烧毁了河阳南桥。
王世充派太子王玄应率杨公卿等部,企图夺回回洛,但屡攻不克,伤亡惨重,只好于西城修筑月城,留兵拒守。随后,外围战的胜利捷报不断传至中军大营:八月二十五日,刘德威攻陷怀州。占领敌堡垒无数,挥兵进驻外城;九月十二日,史万宝袭破龙门,进军甘棠宫,九月十七日,王君廓佯攻轘辕,然后设下伏兵,大破王世充部将魏隐,斩杀无数,掠地赢抵管城……
秦王李世民率领中军,早已顺利地拿下北邙山。然后与结阵于青城宫的王世充之主力遥相对峙。
这日上午,郑帝王世充在阵中巡视,远远看见秦王李世民在河对岸的唐营中,骑马瞭阵,便在文武众臣们簇拥下,隔水对秦王高声喊道:“隋室倾覆,唐帝关中,郑帝河南,本应井水不犯河水,各自为政,两两相安。今世充未曾西征,秦王殿下却忽然举兵东来,其理何在?”
秦王微微一笑,不屑作答。此时他身边跟随的是当年由江都逃归大唐,现任侍御史的宇文士及。他让宇文士及上前答话,士及走马上前。正色斥道:“四海皆仰皇风,唯公独阻声教,我等为此而来。”
王世充又说道:“两军各自息兵,唐、郑永为睦邻,不亦善乎?”
秦王再令宇文士及回答:“奉诏取东都,不令讲好也。”王世充见和谈无望,面显愠色,怒声道:“既如此,世充便与尔等拼个鱼死网破。”
然而,形势对王世充却越来越不利。不久,其尉州刺史时德睿率所部杞、夏、陈、随、许、颍、尉七州降唐。秦王将七州人马仍交时德睿统驭,仅把尉州改为南汴州。这样一来,远近震动,河南州县相继来降。东都洛阳几乎成了汪洋大海中的一座孤岛。
东都外围大致扫清,合围之势已经固若金汤。该是发起总攻的时候了。但是,秦王却迟迟不肯下令。众将领早就习惯了对秦王言听计从,令行禁止,各营都养精蓄锐,秣马厉兵,耐心等待着决战时刻的到来。
秦王世民估摸着,洛阳城内眼下还粮草充足,士气未落。他要长期围困,直至城内粮绝草尽,人心惶惶,不战自乱。到那时再发起总攻,可把将士们的伤亡减少到最低限度。
王世充被困于城中,越来越感到力薄势窘,难以支持,只好遣使往河北,向窦建德求援。
当初,王世充僭号称帝之后,曾派兵侵扰窦建德的防地。窦建德也以牙还牙,袭破王世充的殷州作为报复,从此以后,郑、夏两国交恶。
但此时此刻,王世充走投无路,只好厚着脸皮,派人向窦建德求救。
这个时候,窦建德早已与唐朝使者暗中串通,又忙着与罗艺、孟海公交战,哪里还愿管王世充的闲事?
王世充的使者得不到答复,便赖在窦建德的都城洺州不走,每日哭哭啼啼,向窦建德和他的大臣们哀哀乞怜。
光阴邅递,日月如流。转眼之间,冬去春来,唐军兵围东都已经五个多月。随着新季节的到来,草木复苏,鼠雀出没。围困者和被围者双方,似乎也与这世间万物一样,变得躁动不已,按捺不住了。
武德四年正月的最后几天,李世民决定组织一些小规模的短促突击,以杀伤王世充部署于城外的有生力量。
他精心挑选了二千名精锐骑兵,一律着黑衣玄甲,分为左右队。让秦叔宝、程咬金、尉迟敬德、翟长孙各率一队,分别突袭城外郑军。
每次战斗打响,秦王世民都亲披玄甲,背负强弓,手舞双剑,率军冲在最前头,所向无不摧破,直令郑军将士闻风丧胆。
进入二月之后,王世充军粮渐感不足。他派太子王玄应去虎牢运粮。
世民得到消息,即派李君羡前往拦截。李君羡命士卒们埋伏于洛阳至虎牢之间的山林之中。在王玄应率队去虎牢时,隐蔽不战。待其大车小辆满载而归时,李君羡一声令下,大队人马呼啸而出,各持兵刃,狠砍猛戮。王玄应冷不防突然遭到袭击,抵敌不住,扔下百余具尸体和所有的运粮车辆,狼狈逃回洛阳。
王世充的处境更加艰难,无可奈何,只好再派使者王琬、长孙安世去向窦建德求援。
此时,窦建德已击败罗艺,收服了孟海公,正是踌蹰满志的时候。其中书侍郎刘彬收取了郑使的大量珍宝金玉,便乘机劝说道:“天下大乱之后,唐得关西,郑得河南,夏得河北,恰是三足鼎立之势。今大唐举兵临东都,经秋涉冬,唐兵日增,郑地日蹙,唐强郑弱,势必不支。倘若郑亡,夏不能独立矣。不如解除以前的仇忿,发兵救之。夏击其外,郑击其内,郑、夏联兵,必能破唐。破唐之后,再徐观其变。若郑可取则取之,合二国之兵,乘唐师之老,则天下可取也。”
窦建德认为刘彬说得颇有道理。其实他心里一直是清醒的。唐朝派使者来拉拢他,不过是想临时稳住他,对郑、夏两国实行各个击破。且不说以后争夺天下,就眼前的唇亡齿寒之忧,也只有援救王世充方能解得。
于是,他采纳了这个建议。一面向郑使许诺不久即派兵赴援,一面又派使者至李世民处,以调停者的身份,请求秦王罢兵。
秦王东征,对洛阳志在必得,岂能理他这个茬?当即将其使者扣留,不予答复。
接着,秦王派宇文士及急驰长安,向高祖汇报攻取洛阳时机已经成熟,请旨发动总攻。
高祖听罢前线详情,对宇文士及说道:“回去告诉秦王,我军攻取洛阳,目的在于收土息兵。克城之日,凡是乘舆法物、图籍器械等非私家所需者,可为朝廷收之。其余子女玉帛,金银财物,可全部分赐将士。”
这就等于把整个洛阳的处置权,全部交给了秦王世民。而对于在前线卖命的三军将士,也无疑是一种巨大的物质刺激。
秦王将圣旨传达下去,全军上下为之欢呼。
二月二十三日,李世民将全部精锐结阵于北邙山,带领众位大将登上魏宣武陵,观察了一下敌阵,对左右说道:“贼势已窘。我可悉军而出,拼力一战。今日大破贼兵,此后王世充再不敢出城矣。”
说罢,他看了看屈突通,下令道:“老将军可率五千人马,渡水邀击敌军。且记,一旦双方交战,立即放烟为号,自有大军随后赶来。”
屈突通领令,立即带领五千步骑,向郑军营盘出击。
不多时,果见对方阵前狼烟如柱,火光冲天。秦王世民马上率领千军万马向山岗下冲去。唐军居高临下,如悬瀑倾泄,顿时将郑军冲得七零八落。
秦王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与屈突通汇合之后,他欲探知郑军阵营的厚薄,率领着数百精骑直向纵深插去。所到之处,血肉横飞,敌军纷纷倒毙。
也不知厮杀了多长时间,秦王忽然觉得一阵清风迎面扑来,浑身爽利。抬头一看,居然已经杀透敌阵,冲至敌军背后。但在冲突之中,数百骑皆已分散,看看身边竟只剩下程咬金一人。
此刻,一道长堤横亘面前,后面王世充追兵已到。偏偏在这个时候,秦王青骢马被流矢射中,倒毙地上。
千钧一发之际,程咬金拨转马头,张弓发箭,连连向敌军射去,箭无虚发,冲在最前面的敌兵应弦而倒,后面的皆有惧色,迟疑不敢前行。
借此机会,程咬金腾身下马,将坐骑让给秦王,自己则手执大斧,一面发疯似地上下抡动,嘴里还大呼小叫地骂个不停:“日你祖宗的,你爷爷程咬金在此,不怕死的龟孙子,纳命来……”骂声未落,早有五六个郑兵死于斧下,有的从左肩到右胯,竟被血淋淋地劈作两半。对面的郑兵,就像见到了夜叉魔鬼,嗷嗷叫着四散逃命。二人一个马上,一个步战,上下配合,奋力杀敌,直向敌阵冲去,终于与对面掩杀过来的唐军主力汇合。王世充也在指挥其部众拼死力战,寸步不让。两军散而复合,合而复散,你来我往,反复交阵,直杀得鬼泣神惊,风云变色。
激烈的战斗一直持续了三个多时辰,王世充的兵马开始溃退。
李世民乘势纵兵追杀,千军万马如狂澜怒涛,席卷而来,斩杀郑军七千余级,俘获万余人,一直追杀至洛阳城下,将这座孤城从四面八方紧紧围困。
秦王下令,将中军大营移至青城宫。此处已在东部的禁苑之内,谷水和洛水在这里汇合,隔水便是通往洛阳市区的方诸门。
唐军还未来得及筑起壁垒,王世充已率军二万冲出方诸门,凭借原有的马坊垣墙、壕堑,临谷水结阵,鼓噪呐喊,抗拒唐兵。
当日夜晚,左武卫大将军李勣,在自己的军营中巡视已毕,刚刚睡下,便有一名巡营兵前来禀报,说寨栅之外有一商贾模样的人求见。
李勣感到奇怪,两军交战如此激烈,怎么会有行商者前来求见,这其中必有缘故。
他连忙起身,传唤那人进帐。来者三十多岁,一身干净的蓝布长衫,脚下一双皂靴,全被露水打湿,沾满了泥土。
“足下何人,缘何夤夜来访?”
“在下受郑州司兵沈悦派遣前来向李大将军请降。”
“足下请坐,沈司兵现在何处?”
“沈大人仍坐镇郑州,明后日便可举州归顺。不过,他特让小人告知李大将军,今夜务必要率贵军攻取虎牢。”
“今夜?为什么如此仓促?”
“虎牢有荆王王行本镇守。自太子王玄应运送军粮被劫,逃回洛阳,虎牢城内军心浮动,主将王行本又在病中。长史戴胄本欲与沈大人同时献城归降。但刚刚得消息,明日一早,王世充要派一支劲旅进驻虎牢。将军今夜可径取虎牢,至时击鼓为号,三通鼓罢,城内自有人开门接应。”
“唔,这也是沈司兵的人?”
来者笑了笑:“是贵军前锋屈突通将军的二位公子。王世充欲增兵虎牢的消息正是他们送往郑州的。”
李勣大喜。虎牢是扼住外围增援洛阳的咽喉要道,战略重地,且有郑军的粮仓在此。夺取虎牢,对下一步总攻洛阳至关重要。
来不及禀报秦王了。李勐当机立断,点起五千人马,乘夜色直扑虎牢。
丑时末刻,兵至虎牢城下。城头上黑黢黢的死一般沉静,昏黄的风灯下,三两个哨兵在来回游动。
李劫命人击鼓,三通鼓罢,果然城门大开。长史戴胄与屈突通的两个儿子带着数十名兵士,早已恭候在那里。这样,李勣兵不血刃,轻取虎牢,并俘获了王世充的荆王王行本。
三月中旬,秦王世民下令强行攻打洛阳。洛阳乃中原重镇,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非周围郡县小城可比。城墙巍峨高耸,壁立千仞。护城河宽数十丈,引洛水灌之,水深难渡。
更加王世充亦非等闲之辈,为了抗拒唐军,早在洛阳宫城里做了大量的长期的防御准备,可谓森严壁垒。城上备有大码爻飞石,重达五十斤,能抛出二百步远。还备有许多“八弓弩箭”,箭杆粗若车辐,箭簇大如巨斧,可射五百余步。
其他如滚木、礌石、火箭、滚水自不必说,更是准备充裕,多不胜数。
王世充下令部属,紧闭四门,坚守不出。精兵强将皆登上城头。唐军来攻时,远则不理。待其攻至城下,特别是爬上城墙半腰时,则万箭齐发,滚木孺石劈头猛砸。
唐军昼夜不息,轮番攻城,云梯、铁索飞挝、鹅车、抛石车、排炮、火药等各种攻城战具全都用上了,一连猛攻十几天,竟不能克。而唐军将士伤亡惨重,有上千名士卒战死城下。
正当秦王与诸将焦躁异常之时,有探马前来禀报,夏王窦建德率领三十万大军,正离开沼州,杀气腾腾地直奔东都而来。
夏王窦建德倾国内精锐之师,指挥其部将刘黑闼和新近归附的孟海公,分水旱两路,气势汹汹地向洛阳进发。
三月二十一日,大军过滑州,到达酸枣,继而攻陷唐军据守的管州、荥阳、阳翟等县,然后沿黄河逆水而上。
王世充的弟弟,徐州行台王世辩率兵数千前来会合。此时,窦建德麾下共有兵马十三万之众,对外则号称三十万。
不久,行至虎牢东原的板渚一带。窦建德下令大军在此驻跸,一方面安营扎寨,分兵布阵,一方面派人速往洛阳给王世充送信。
暮春三月,草长莺飞,花放柳舒,正是各种生命都蓬蓬勃勃,欣欣向荣的季节。但洛阳城内,此时却被缭绕的战云和死亡的阴影笼罩着,充满了末日即将来临的恐惧。
唐军兵临城下之后,李世民命将士们在都城四周深掘壕堑,高筑垒墙,以守为攻,严密封锁,断绝了城内军民人等与城外的一切联系。
这一来城内承受不了了。先是粮食严重匮乏,三匹绢仅能换来一升米,其次是缺盐,十匹布才能换得一升盐;接着,便是所有的日常用品皆告短缺。而金银财宝、服饰珍玩,反被视如草芥。
庶民百姓们把城内的草根树叶全都吃光之后,便开始用浮泥和着糠屑做饼充饥,吃后腿肿身虚,成批连片地病倒,大街上到处都是死尸,苍蝇结阵,蛆虫列队,满城里臭气熏天。杨侗时期城中居民三万多户,此时却不足三千家。就连那些公卿巨贾家中,亦开始糠屑不继,纷纷饿死。洛阳城确实到了弹尽粮绝的境地了。
就在王世充山穷水尽的时候,忽然接到了窦建德大军来援的消息。就像即将溺毙于汪洋大海中的濒死之人,突然发现了一艘救生船,他又重新燃起了希望。他给部下鼓劲打气,要他们固守城池,坚持到最后一刻,等待着城外的救星前来解围。
面对着窦建德突如其来的增援大军,唐军最高层的将帅之间,围绕着是战是撤,发生了严重的意见分歧。
此刻,在秦王李世民的中军大帐里,正在进行着一场异常激烈的争论。
老将屈突通说道:“我大军攻城半年有余,师老兵疲。王世充据坚城死守,难以迅速攻克。如今窦建德席胜而来,锋锐气盛。我军腹背受敌,若不顾一切继续攻城,实非善策。不若退保新安,等待时机,再乘其弊。”乍听起来,老将军的话颇有些道理。当初发兵东都,朝廷原想羁縻窦建德,阻止他与王世充联兵拒唐,然后分而击之。没想到窦建德老谋深算,不肯上当。其大军不期而至,情况发生了变化,战略决策便该相应改变,不能再刻舟求剑,一意孤行了。
随军前来的萧瑶、封德彝以及宇文士及等一批隋朝旧臣,对屈突通的意见深表赞同。
但是;大多数将领们对这种避其锋芒,退保待机的主张坚决反对。
秦叔宝说道:“王世充现已计穷势蹙,垂将被俘。窦建德不识时务,远来助之,正是天意让他们两亡之时。我军应迅速派大兵据守虎牢,抗拒夏兵,使其不得前进一步,然后伺机而动,必能破之。”
尉迟敬德立即应声大呼道:“对,秦将军所言极是。王世充已是煮熟的鸭子,不能让他飞了;窦建德是肥猪拱门——送肉来的,也不能让他跑了。咱他妈的就来个鸭子、肥猪一锅烩,且吃他个肚儿圆。”话音未落,军帐中一片轰然大笑。
笑罢,李胥力起身说道:“王世充保据东都,府库充盈,所率之兵,亦皆江淮精锐。其今日所患,只是城中缺粮罢了,因此而被我所困,欲战不胜,欲守难久。窦建德远来赴援,所率亦当极其精锐。若放他入城,两寇合一,再以河北之粮供给洛阳,兵精粮足。到那时,则大战有期,而息兵无日,我大唐何年何月才能混一天下?为今之计,我应分兵两路,一路扼虎牢,一路困洛阳。困洛阳者,深沟高垒,以逸待劳。世充出兵,慎勿与战,仅不令其逃逸为要;据虎牢者,宜训兵励士,以待其至,死扼通衢,勿使蹿入。待机决战,可一鼓而胜。窦建德既破,则王世充不过二旬,必定就缚。”
秦王世民当然是主战者,他见将领们主战派占了压倒多数,即欣然说道:“世充兵摧粮尽,上下离心。不须力攻,只可坐困。建德新破孟海公,将骄兵惰。我据守虎牢,扼住咽喉。他若冒险来攻,我破之不难,他若狐疑不进,延迟十数日,世充所部自会溃乱。乘机破城,我势倍增。一举两克,在此行矣。若放建德进入虎牢,两贼并力,其势大张,到那时还有何弊可乘?”
萧瑀又力争道:“万全之计,即使不撤兵西归,亦应解围据险,以观其变,请秦王思之。”
秦王看看众人,断言说道:“我计已决,诸公勿须多言。”当即下令,将大军分为两大部分。由齐王元吉为帅,统领十五万人马,以屈突通等为副,继续围困东都,秦王自率五万人马,东趋虎牢,扼守险要。
当夜,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秦王所率兵马悄悄开走,却将一座座空帐篷仍然留在原地。军帐之上,仍是旌旗招展,大纛飘扬。王世充不知城外唐军人马减少。只能一如平常,苦守待援。
秦王进驻虎牢的第二天,即挑选五百名精锐骑士,亲自率领着出城向东二十余里,去观察窦建德的军营阵势。
一路之上,碧草茵茵,杨柳依依,驿道两侧苍山逶迤,葱翠如染;渠水淙淙,蜿蜒似练。在一个树木密集、沟壑纵横之处。秦王命李勣、秦叔宝、程咬金分别率兵设伏。身边只留下四人四骑,尉迟敬德一直手持长槊,紧随于秦王身旁,寸步不离。
四人一前一后,迎着东升的丽日,沐着浩浩春风,继续缓辔前行。
离敌营越来越近,危险随时都可能发生,秦王却仍然谈笑风生。他看看身边的尉迟敬德,朗声大笑道:“我执弓矢,公执槊相随,虽百万之众能奈我何?”
在去窦建德的大营仅有三里路时,秦王一行突然与敌军的数千名游兵相遇。
敌军还以为是自己的几个哨兵,并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不料,秦王却对着他们大声疾呼:“龟子孙们,莫看走了眼,我便是大唐秦王李世民!”
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大喊,不仅令敌军为之色变,就连秦王的几个随从也大惊失色。秦王却从容对他们说道:“你们且往回走,我自与敬德殿后。”
秦王与敬德按辔徐行,几千名敌军尾追而来。待其追至彀内,世民突然回身,引弓连射,敌军早有数人惨叫着跌于马下。
追兵渐渐停了下来,不再追赶,世民与敬德便又缓缓而行,并不时地以笑骂挑之。敌兵再追,世民、敬德同时放箭,又有十数人中箭而死。如此射而复止,止而复来,已有二十余敌军将士死于马下。
敌军不敢逼近,却又不忍舍弃。他们都知道,若能活捉或杀死李世民,会得到巨大的封赏,甚至可保一生富贵。今日与他狭路相逢,说不定是天赐良机昵。
这样,秦王世民像一位诱鱼上钩的经验老到的渔翁,不急不躁,平心静气地持竿垂钓,终于将这几千人马钓进伏击圈内。
突然间,随着一棒锣响,大将李勣、程咬金、秦叔宝各率人马,怒吼狂叫着从三面冲杀过来。
敌军登时大乱,混战之中也不知唐军有多少兵马,一个个心惊肉跳,抱头鼠蹿。
跑得快的,一溜烟奔回了大营,跑得慢的,被当场杀死。连骁将殷秋、石瓒也乖乖地做了唐军的俘虏。这一仗,杀死敌军三百余名,俘获近五百人。秦王顺手牵羊,打了一个漂亮的伏击战,与将士们说说笑笑,凯旋而归。
晚饭之后,秦王连夜修书,于翌日凌晨派人送与窦建德,书中写道:
“大唐天兵攻取东都,扫荡妖氛,殄灭竖凶,乃顺天应民之举。本与夏国无涉,且已知会阁下,不谓言之不预也。而阁下出尔反尔,违天意而逆大势,助凶顽而抗义师,何昏聩不明若此?今孤仅出偏师,小试牛刀,无非令阁下略知利害耳。汝若识得事理,宜早班师,收兵回夏,不然将悔之莫及。”
窦建德看罢来书,勃然变色,对左右愤然骂道:“李世民黄口小儿,竟如此狂妄,他日朕必擒此贼。”说罢,将书信三把两把扯个粉碎。
说归说,骂归骂,但他心里却清楚,这个李世民历来行兵诡诈。且身边又有个他早已领教过的李勣,足智多谋,机变莫测。因此,他不能不小心行事。自己领兵救郑,是为了避免唇亡齿寒之祸。可不能为了王世充而赔掉自己这点老本。
自此,窦建德屯兵虎牢以东,不敢冒然轻进。秦王李世民也乐得这一路平安无事,便不再近逼。双方相持于此,一晃便是二十多天。
然而,洛阳方面传来的消息,却不那么令人乐观。四月十五日,王世充的骑将杨公卿、单雄信引兵出城约战,齐王李元吉手痒,要于二哥不在时建立奇功,不听屈突通苦劝,率军迎战。结果被杨公卿、单雄信两路夹攻,大败而归,行军总管卢君谔战死沙场。
秦王闻讯后,急忙派人驰往洛阳城郊,传达他的帅令,此后只准围困狙击,不准主动出战,违令者斩!
时过不久,秦王得到哨探,窦建德的运粮部队押送数百车军粮,已从沼州出发,由旱路转水路,又弃水路转旱路,正向夏军驻跸的板渚开来。
窦建德十几万大军滞留于虎牢以东已经近一个月,所带粮秣估计也吃得差不多了。后续军粮是否能及时运到,直接关系着军心的稳定和战斗力的强弱,决定着夏军能否在此长久相持。
秦王李世民决定劫持这批军粮。但这却是一步险棋。板渚以北,眼下全为窦建德占领。唐军若出动大股部队前往拦截,必为窦建德所知,他会不顾一切地回师相救,弄不好会偷鸡不着反蚀一把米。若派少量人马前去,如同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这一仗只能智取,不能强攻。世民经熟思之后,将前些日子刚俘获归降的夏将殷秋、石瓒传至中军大帐。
殷、石二将匆匆来到帐中,趋至秦王面前纳头便拜,口中说道:“待罪之将参见秦王殿下。”
李世民忙起身将他们扶起,笑着说道:“两军大战之际,不须这些繁文缛节,以后参见时,一律免去跪拜之礼。”说完,让二将坐下,又问道:“听说夏王窦建德素来礼贤下士,一向待将军不薄,可有此事?”
殷秋答道:“罪将自夏王起事之日,便追随鞍前马后,蒙其信任重用,确是实情。但彼一时此一时,今日之夏王,已非当年的夏王。”
“唔?此话怎讲?”
“夏王自大破宇文化及之后,又大败罗艺、孟海公,连连获胜,地盘越来越大,势力越来越强,就变得骄矜自负,刚愎武断起来,早就听不进臣下们的话了,而且对左右将士们也常有猜忌防范之心。”
秦王点点头,叹口气道:“共患难容易同富贵难,这也不足为怪。不过二位将军请放心,如今既然已是大唐将领,成了我李世民的部下,只要忠于王事,我李世民定与二位兄弟相处,终此一生共享富贵。”
石瓒慌忙立起身来,十分感激地说道:“秦王爱才礼贤之美名,我等早已久仰。特别是对尉迟将军的一段情谊,在夏军中已传为佳话。不过。我二人新附大唐,未建尺寸之功,还望殿下多加驱遣。”
秦王微微一笑:“二位将军欲建功立业,以后有的是机会。眼下便有一桩绝好的买卖,要烦请二位走一趟。”
殷、石二人趋前一步,笔直地站于秦王面前,大声说道:“请秦王下令,虽身冒矢石,喋血沙场,末将亦甘之如饴。”
“没有那么严重,弄好了可不亡一兵一卒。”接着,秦王把他的计划仔细说了一遍,殷、石二人都说此计缜密可行,不会有什么差错。
当夜,以大将侯君集为首,殷、石二将为副,带领三千名步卒,全都换上了夏军的盔甲服装,打着夏军的旗子,悄悄离开虎牢,向西北绕行而去。侯君集原是关中一带的义军首领,不仅武功超群,而且富于心计。唐军攻打长安时投至李世民麾下。这些年跟随秦王东征西战,战功卓著,深得秦王器重。
窦建德的运粮大队,由大将军张青特率数千名将士押送,二百多辆满载谷米的大车居中而行,两侧护行兵士皆荷刀仗剑,戒备森严。
张青特深知,这些粮食是前线夏军的命根子,若有闪失,自己这颗脑袋怕难保住。因此一路上小心翼翼,高度警觉,一有风吹草动,全军上下立即弓上弦,刀出鞘,准备格杀。
出洺州以来,一路上平平安安,现在离板渚越来越近,张青特略觉放心。
这日行至荥阳以北三十里处,忽见前面隐隐驰来一哨人马,张青特只觉心口咚咚乱跳,急命粮车停住,将士们都攥紧了兵刃,准备拼死格斗。
待人马驰近之后,才看清是自己人。殷秋、石瓒二位将军骑在马上,后边有五百多名夏军步卒,皆风尘仆仆,汗流满面。
张青特长舒了一口气,还未及开口说话,殷、石二将早滚鞍下马,上前打拱说道:“张将军一路辛苦,末将等在此恭候多时了。”
“二位将军为何至此?”
“将军所解军粮乃是雪中之炭,事关重大,夏王陛下不放心,特遣末将前来接应。”
张青特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大喜道:“有劳二位将军了。这几天我这颗心一直在嗓子眼里绷着,现在总算放稳了,咱们走吧!”
粮车又前行了三四里,朝西南方向出现了一条岔道。殷秋上前说道:“张将军,前面不远便是荥阳,县城虽为我军所占,但城外却常有唐军围城叫喊。若被他们发现,必弃城前来抢粮,徒惹麻烦。不如走此岔路,绕道板渚,更为稳妥。”
张青特迟疑了一下,问道:“需绕行多远?”
“不过多行十几里路。宁走十步远,不走一步险,我们还是小心为妙。”
张青特初到,对这一带的地势和军情都不熟悉,听殷秋说的有理,便点头应允。
粮队转进岔道,又行七八里,便走进了一条狭谷,两旁尽是高高矮矮的山峦,古松巨杉密密层层,遮天障日。山路并不拐弯,顺着狭谷直向西南插去。
张青特心中狐疑,看看殷秋,问道:“这方向不对吧,照这样走下去,几时能到板渚?”
石瓒在一旁笑道:“将军莫急,再有二三里走出狭谷,便是拐弯处。”
正说着,见前头路面上有数百块巨石横亘在那里,严严地堵住了道口。前面的士卒们放下兵器,七手八脚地搬移巨石。恰在此时,便听到山摇地动一声巨响,两边密林中钻出了无数的兵将,各都持弓搭箭,有的箭矢上还带着火种,一齐呐喊道:“想要命的,赶快放下兵器!”
张青特情知有变,急忙伸手拔刀,但腰间却突然感到一阵冰凉,耳边一个声音怒吼道:“别动!否则我长剑一挥,便可将你斩为两截!”
扭头看时,却是一直跟在殷秋身后的一名步卒,正把一柄利剑逼在自己的腰间。
“你是何人?”张青特怒声问道。
那士卒哈哈大笑:“在下乃秦王李世民麾下大将侯君集。今奉秦王之命,特来向将军借粮。并恭迎将军同往唐营。”
张青特额头上顿时冒出了冷汗,一张脸变得惨白。他无力地垂下两手,看看殷秋、石瓒说道:“二位原来早已降唐,你们可把我害苦了。”
殷秋笑道:“将军可不能如此说,我们这不是害你,而是来救你。如今大唐兵精将勇,如日中天,夏王败亡在即,将军及早弃暗投明,免得与窦氏同归于尽,岂非幸事?”
侯君集也说道:“将军快下令,让你的部属们交械投降,勿做无谓之死。若能兵不血刃,将粮车押送唐营,便算是将军献粮来归,可立大功一件。”
张青特苦笑道:“我也不求有功,只算是救下这数千生灵吧。若是火箭一放,狭谷内一片火海,莫说几百车粮食都要化为灰烬,就是这几千名将士,有几个能逃出火海——弟兄们,本将军已决计归顺大唐。你们想活命的,都扔下手中武器,到这边来。”
主将已经归降,士卒们谁还硬要找死?大家乒乒乓乓扔掉了刀枪,纷纷地归拢到张青特身边。
两边山峦上的唐军冲了下来,收起地上的兵器,押解着粮车,向西南方向疾速前进。
张青特仍骑在马上,与侯君集、殷秋、石瓒等并辔而行。
他不时地以手抚额,长吁短叹。
侯君集问道:“将军莫非还是想不开?”
张青特叹道:“不瞒王将军,我这半生,秉承父教,始终信奉忠臣不事二主,可到头来,还是做了个叛臣。”
侯君集突然纵声大笑:“将军行武出身,何迂阔至此?乱世之中,军人如同女妓,人尽可夫。今日委身张三,明日侍奉李四,早已司空见惯。若说忠君,我辈都该忠于大隋皇帝;若说叛臣,莫说我们,就是窦建德、王世充,包括我们的大唐天子,哪个不是隋炀帝的叛臣?”
“将军此论倒是新鲜,张某闻所未闻,真可振聋发聩。军人如同女妓,人尽可夫,这便是我们所处的世道。妙哉,妙哉!”张青特也忍不住哈哈大笑,心头顿时轻松了不少。
窦建德的十几万大军,被李世民阻截于虎牢以东一月有余,不能前进半步,小小的虎牢关,竟如铜墙铁壁一般,他不胜焦躁。一个多月来,他也曾多次派兵与唐军交锋,但每次战斗均告失利。虽然战事规模较小,损失不大,但在全军将士们的心里,却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于是,士卒思归,人心骚乱,一种厌战情绪在悄悄地蔓延扩散。
特别是大批军粮竟神不知鬼不觉地被唐军劫去之后,夏军上下更是人情危骇,一片慌乱。
窦建德只好频频地召集文臣武将至临时宫阙议事,但谁也拿不出好主意,只有相顾无言,暗中叹息的份儿。
这日大家沉默许久,国子监祭酒凌敬突然说道:“陛下,微臣熟思日久,有几句话如骨鲠在喉,不能不吐。”
“说吧,众爱卿有何高见,皆可畅所欲言。”
“以臣下之见,当此之时,陛下应撤军北渡黄河,攻取怀州、河阳,遣将据守。然后鸣鼓建旗,北上跨越太行,直捣上党。继而分掠汾、晋,径取浦津。”凌敬说到这里,又分析道:“这样做有三大好处,一是大军如蹈无人之地,取胜可以万全·二是借机拓地收众,壮大军力,使形势益强。三是可令中原震骇,唐兵自退,郑围可解。”
窦建德听罢,觉得凌敬此计不失为上策,尤其是前两点,是夏军摆脱目前困境的最佳选择。至于能否解洛阳之围,则尚难料定。但对唐军的全力围攻洛阳,无疑是一种巨大的牵制。
在场众位文臣武将,也都意识到了此策的可行。但是这些日子,他们已接受了王世充所派使者王琬、长孙安世所馈赠的大量金银玉帛,甚至有许多价值连城的珠玉宝玩。受人钱财,就应替人消灾。因此,就在窦建德正欲采纳这一建议的紧要关头,各位将领们纷纷说话,竭力阻挠。
有人说道:“凌敬一介书生,安知战事?其言不可用。”
有的则嘲讽道:“纸上谈兵,画饼充饥,凌敬之言,误国误主。兔子能驾辕,骡子不值钱’,酸腐之儒若能打仗,还要我们这些当将军的干什么?”
大家众口一词,使正在犹疑的窦建德立时改变了主意。他不再听凌敬的,转而与众将领商量如何与唐军决战,以解东都之围。
凌敬深知,这是关系到夏国君臣生死存亡的决策,一着不慎,将会全盘皆输。便一再固争,直至面红耳赤。
窦建德却已经不胜其烦,见其喋喋不休,不禁暴怒地吼道:“来人,把他叉出去!”立时有四五个虎贲军冲上来,连推带拉,将凌敬拥出殿外。凌敬放声大哭:“陛下不听臣言,将祸不旋踵,他日必悔之无及。”
赶走了凌敬,众人又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许久。但是,对如何攻破唐军的虎牢防线,却仍拿不出什么新办法。无非是列阵搦战,重兵强攻之类。
窦建德感到十分沮丧,只好遣散诸臣,罢朝回到后宫。其皇后曹氏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凌敬被逐之事,还没等他坐稳,便絮絮叨叨地劝说道:“祭酒之言不可不听。大王若是能乘唐国之虚,从滏口发兵,连营以取山北并、代、汾、晋之地,再联突厥西抄关中,唐必还师自救,郑围何忧不解?若长期屯兵于此,劳师费财,要想成功,得等到何年何月?”
曹氏虽为妇人,却颇有些真知灼见,无奈此时窦建德已听不进话去。也不知哪里来的火气,他突然站了起来,将手中的茶盏“畔”的一声摔在地上,大声吼道:“一个妇道人家懂得什么,也来插嘴。吾来救郑,郑今倒悬,亡在朝夕。而我却合之而去,此乃畏敌而弃信之为,岂不为天下英雄耻笑!”
于是,他下令全军,准备决战。
当天夜里,国子监祭酒凌敬,怀着一腔忧愤,乘着茫茫夜色,悄然离开军营,步行数十里,来到了虎牢。
他的一颗心如同浸泡在冰水里,已经凉透了。像窦建德这样一位穷庄稼汉出身的草莽英雄,素以江湖义气著称。而一旦富贵,竟也变得如此骄狂跋扈,听不得忠言直谏,到头来必落个全军覆没,国破身亡的下场,实在可悲。
富而易妻,贵而易友,看来人都逃不出这个怪圈。大富大贵,特别是称王称帝之后,谁都会变得刚愎自用,唯我独尊。朋友算什么?谋臣算什么?那不过是临时用用的一块破抹布。现在还是多国交战,江山未定的混乱时期,他对自己这样一位生死与共的布衣之交,就如此粗暴无礼,如此远贤臣而亲小人。真正有一天若是坐稳了江山,还不又是卸磨杀驴,兔死狗烹那一套。
他已经倦鸟思归,本想离开郑军大营之后,便直奔德州老家,从此隐姓埋名,农耕为业,了此残生算了。但是,在内心深处,又有一种强烈的建功扬名的欲望在跃跃欲试,不甘心就此退隐,碌碌无为地老死桑梓。
他想到了秦王李世民,都说他思贤若渴,爱才如命,而且从谏如流。因此,在他身旁聚集了一大批当世英雄和硕儒大贤,文武兼备,人才济济。是以讹传讹的溢美之词,还是果有其事?他想去亲眼看一看,撞撞大运。若这些传言都是假的,自己再相机离开不迟。
这样一路想着,来到虎牢时已是后半夜了。
秦王世民刚刚睡熟,被侍卫唤醒,听说窦建德的国子祭酒来降,连忙穿戴停当,连夜召见。这在几年来已经成了一种不成文的规矩,只要有重要人物来访,不管什么时候,但凡能脱开身,他都要马上召见。唯恐怠慢了高人。
当下,他笑呵呵地将凌敬亲迎进中军大帐,对左右说道:“凌大人经夜跋涉,又饥又累,去告诉厨上,烹几个小菜,烫一壶热酒来。”
酒菜端上之后,凌敬也不推辞,大大方方地坐在秦王对面,与其相对而饮。
“凌大人,来,干一杯。战场之上,薄酒淡菜,不成敬意。简幔之处,还请见谅。”
“秦王殿下,在下谢了,”凌敬也不多说,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夹口菜慢慢嚼着,一双眼睛却在世民的脸上不停地睃巡,好像要从那里读出这种热情有几份是真,几份是假。
酒过数巡之后,见秦王毫无矫饰做作之态,完全是一副真诚待客的样子,凌敬话便开始多起来了。他也不加隐讳,直言问道:“秦王殿下,你可知在下为何前来归顺?”
“详情不知,我还正要问凌大人呢,”世民也毫不掩饰地直言相告。
“我向夏王献过一策,可保他转败为胜。他不仅不听,反将我逐出门外,知其必败无疑。其实胜败兵家常事,小败无妨,若能汲取教训,虚心纳谏,终能大胜。可惜夏王已非昔日之夏王,他这一败将是致命的,国之精锐丧亡殆尽,将无复东山再起之日。”
“噢?大人所献何计,可否说来听听?”
“我劝夏王从板渚撤军,悉兵济河。先夺怀州、河阳,后逾太行,入上党,直趋浦津。待兵强马壮之后,再西向关中,与贵军抗衡,以争天下。殿下素善用兵,人称常胜之帅。在下冒昧讨教,若殿下处在窦建德的位置,此计是否可行?”
秦王听罢,心中吃了一惊,对眼前这位看似文弱的祭酒大人不得不刮目相看。稍一沉思,也便率直地说道:“凌大人此计,对窦建德而言,乃上上之策。若是那样,这大战怕是要长期打下去了。幸亏窦建德鼠目寸光,不察谠言妙道,拒高人大才于千里之外。此天赐先生于我。大唐之幸也。”
凌敬高兴了,终于有人能不把璞玉当劣石,他感到一阵由衷的欣慰,便又说道:“秦王,在下还有一事相问。”
“凌大人请说。”
“贵军战马是否已草秣缺乏?”
秦王一楞:“这样的事凌大人何以知之?”
“这是贵军的疏漏之处,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前几天夏王得知,贵军有人牧马河北,便知草料用尽。正想借此机会,率军大袭虎牢,还望殿下有所准备。”
世民陷入了沉思。因牧马草地而暴露了战马草料不足,这一疏漏是不应该的。但转念一想,这一疏漏又带来了一个绝妙的机会,自己正可将计就计,引诱窦建德大队出动。然后巧妙运筹,精心组织一场规模空前的大决战。
想到这里,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爬上了他的嘴角。他忙一笑道:“承凌大人提醒,世民不胜感激。不过,勿须担忧,我大批草秣二三天内即可运到。让窦建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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