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太宗李世民-扶风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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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举父子率兵马三十万,以飙风迅雷般的凶猛攻势,略定扶风,虎视长安,对于新生的大唐王朝形成了极为严重的威胁。

    高祖李渊和秦王李世民以及朝臣中的有识之士,都清醒地认识到,能否彻底击败或消灭薛举父子这股军事势力,直接关系到李唐政权的生死存亡。因为西北一带,对于新皇朝构成威胁的并不只薛举一股力量,它仅是那些取进攻态势的显在势力的代表,还有许多潜在的,取等待观望态势的隐蔽势力。一旦薛举被击溃,这些势力就会迅速转舵,向大唐靠拢,归顺。反之,若是薛举父子占了上风,这些势力就会像一群恶狼似地猛扑过来,长安将危局立现,大唐政权也就岌岌可危了。

    因此,对薛举这一仗,只能胜,不能败,必须打出新王朝所向无敌的威风,树立起一个能够力克群雄,抚定八方的新王朝形象。

    高祖决定派秦王李世民为统兵大元帅,率十五万大军前往拒敌。同时,派遣姜誉、窦轨率一部人马,出散关前往安抚陇右一带;派从兄李孝恭前往招慰山南,张道源前往招慰山东各派势力。以剿抚并用的策略,来化解眼下的险恶局势。

    秦王世民在大军出发的前一夜,把房玄龄、杜如晦和李靖召至府中,详细询问薛举父子的有关情况,商定此次大战该如何打法,以确保知己知彼,一战胜之。

    杜如晦首先说道:“对薛举其人,在下略有所闻。他祖上是河东汾阳人,说起来还是大王的冀州老乡。其父薛任年轻时,举家迁至金城(今兰州)。薛举容貌魁伟,凶悍善射,骁武绝伦。且家产巨万,常广散钱财以结豪滑,也算得上当地雄杰,绝非等闲之辈。

    “前些年,他任金城府校尉时,适值陇西一带盗贼蜂起,庶民百姓饥寒交迫。当时的金城令郝瑷召募了数千兵丁,让薛举统领他们讨捕盗贼。

    “就在薛举即将出师讨贼之前,金城令赦瑷设宴饯行。不料,薛举与儿子薛仁杲及同谋者十三人,乘机将赦瑷劫持,并诈称搜捕反叛朝廷之人,发兵将郡县官吏全部拘捕。同时打开粮仓,赈济贫民,公开招兵买马。不久,拥兵万余人的陇西大盗宗罗喉率众来附,薛举势力大增。便自称西秦霸王,建元为‘秦兴’,封长子仁呆为齐公,少子仁越为晋公,并任命百官。郝瑷本来对隋朝廷不满,至此也便心甘情愿做了薛举的卫尉卿。

    “后来,隋朝廷驻抱罕的兵马约一万人,在将军皇甫绾的率领下,前往讨伐薛举。双方在赤峰一带相遇,各自布阵,尚未交战,忽然狂风暴雨骤起。开始是薛举逆风,皇甫绾不知抓住时机果断出击。过了一会儿,风向逆转,天色昏暗。薛举变为顺风,乘机策马冲杀。隋军一败涂地,薛举顺势攻克袍罕。羌族首领钟利俗在岷山界拥兵二万,此时也率众前来归附,薛举声势愈加浩大。

    “不久,他于兰州僭称‘秦帝’,以妻鞠氏为皇后,母为皇太后,立祖庙于城南。进封仁杲为齐王,仁越为晋王,宗罗喉为义兴王。接着又攻克善州、廓州,尽占陇西之地。

    “此时西北一带,尚有贼帅唐弼拥兵十万,也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势力。

    “薛举先是遣使招抚唐弼,唐弼因此麻痹大意,戒备松弛,被薛仁呆乘机袭破且收服其十万部众,唐弼仅以百余骑逃遁。

    “薛举又命仁呆攻取秦州,仁越攻打剑口。仁越被当时任河池太守萧踽拒退。仁果却攻克了秦州。于是,薛举便定都秦州,号称拥兵三十万。其胃口越来越大,这次攻占扶风,只是打打牙祭,意在吞食长安这块肥肉。幸亏我军速战速决,及时拿下长安,若是在长安城外继续相持下去,薛举大兵一到,究竟是个什么结局恐怕就很难逆料了。”

    听杜如晦说完,李世民看了看房玄龄,两人会意的一笑。

    房玄龄说道:“薛举的西秦兵马号称三十万,其实有些虚张声势。除去分守秦州、袍罕等城的人马,此次进击扶风之兵马,能有十七八万就不少了。不过,西秦将士素来剽悍骁勇,薛举麾下又多有人才,此次决战,实在大意不得。”

    “先生可知他那里有何许样人才?”世民赶紧问道。

    “别人且不说他,只黄门侍郎褚亮,便是名噪西域的鸿儒大贤,不仅学贯古今,而且长于经略,亦晓畅军事。辅佐薛举这样的人,真是太可惜了。”

    世民明白房玄龄的意思,对李靖说道:“他日灭了薛举,务必设法将此人召至府中——薛举父子的情况大至如此,以将军看来,这一仗我们该如何打法?”

    “薛举此来,兵锋甚锐,风头正盛,我军不可与之正面争锋。硬碰硬的打法,其结果可能两败俱伤。《孙子兵法》说道,‘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以在下之见,秦王可率主力以正兵当敌,与之两军对垒,堂堂列阵,取佯攻稳守之势,让薛举以为我军是在以常规战法与之交锋。在下愿率一支精锐,从西南深山密林之中,绕道秦军背后,以奇兵偷袭。待我从敌背后发起攻击之时,秦王再挥师猛攻,前后夹击,使其首尾不能相顾,必能大获全胜。”

    对李靖这种以正隐奇,出奇制胜的打法,秦王世民颇为称许,但却不无担心地说道:“西南一带岭峻涧深,自古并无人行之路,大军恐难以通过。”

    “正因此处穿山越涧,道路险峻,有些地方连飞鸟猿猴都为之发愁,薛举才不会想到我军能从那里通过。至时大军化整为零,多带绳索软梯只要能临机设法,这世上没有走不通的路。”李靖显得十分自信。

    “那好,就依将军所言。”

    两天后,李世民带领屈突通、殷开山、长孙顺德、刘文静、史大奈等数员大将,率十五万人马,浩浩荡荡向西进发。房玄龄、杜如晦亦随中军襄赞军务。

    大军在扶风以东三十里处,与薛举的秦军相遇。

    这里是一片广袤开阔的黄土塬坡,除了这里那里偶尔耸立起一个个不甚高大的土峁子和几道千百年来因洪水流泄冲出的深土沟,到处都是坦荡无垠的黄土地,既不长庄稼,更没有树木,只有一些耐旱的生命力极强的小草和棘丛,在热风中挺立着瘦削而又倔强的身躯,给这片浑黄的世界点缀上一点点绿色。

    这里是一个古老的战场,一个可供大兵团作战的天然战场。

    秦王李世民命大军在一条南北走向的,约有五六丈宽的大壕堑以东安营扎寨,分上、中、下三军,列成品字形金鼎阵。并在壕沟上面搭建了十几座临时木桥。进攻时人马可缘桥通过,拆桥后又可凭沟坚守。

    每到深夜,秦王便派出数十股人马,去秦营袭扰,也不求必胜。得手时,便斩杀其有生力量,纵火焚烧其粮草。形势不利时,立即退回。待秦军大兵追来,即以强弓大弩将其射退。

    到了白天,薛举亲率人马前来挑战,要与唐军刀对刀,枪对枪,决一雌雄时,任凭他大呼小叫,骂不绝声,直喊得口干舌燥,秦王却深沟强栅,坚守营寨,拒不出战。

    薛举父子只气得暴跳如雷。那薛仁呆本就性如烈火,怎耐得住这种泡蘑菇式的打法,便率领三万人马强行攻寨。当秦军漫坡遍野,如汹涌的海潮呼啸着卷来时,迎接他们的,却是蝗群乱蜂、急风骤雨般的箭矢。那些箭矢拖着白色的箭羽,挟着尖厉的哨叫,像是长了眼睛,专往马胸人脸上乱碰乱钻。

    兵卒、战马一排排倒下去,又一排排涌上来,那些侥幸冲到寨前的却被一条大壕沟迎面拦住。冲得急的,来不及收缰,轰然撞入三四丈深的沟底,顿时颈折脑裂,顷刻毙命。两军如此相持了十日有余。

    秦军欲进不能,欲退不舍,不知道李世民葫芦里卖的是啥药。薛举正在狐疑之时,却收到秦王李世民以长箭射来的战书,约定五天后与之列阵决战。

    秦王估计,李靖的奇兵,此时已差不多绕到了秦军的背后,用不了五天肯定会发起攻击。

    在秦王率大军离开长安的当天夜里,李靖带领五千名精兵,也出了城南门,沿着一条向西南去的大道,轻装前进。

    这五千人都是从千军万马中仔细挑选的,几乎全是来自大山里的猎手或樵夫,一个个剽悍健壮,身手矫捷,攀山越岭如履平地。

    刚出城的那段路,地处平野。为了不暴露目标,李靖选择了夜间出发,并且命将士们全都装扮成都市平民、逃难者、商贾贩夫或外出狩猎的公子少爷,挎篮的、挑担的、赶驴的、推独轮小车的、赶大车的和骑马架鹰的,各色人等应有尽有。甲胄枪械则装在覆盖着各种商品的马车上。他们三五成群,分散上路,约定在酃县以南的深山里集结。

    进入大山之后,将士们迅速换装,各持兵刃,傍山间小路疾速前进。越往前走,山势越峥嵘,几条由猎人们踏出的蚰蜒鸟道也都走到了尽头,便开始爬悬崖,攀峭壁,涉溪越涧,摸索前进。

    三天以后,队伍进入了一片阴森森的原始森林。将士们小心翼翼地前进,他们的脚下,是厚厚的绿毡绒似的草丛和滑溜溜的苍苔。草丛中时而可见一些盛开的野菊、山里红、狗尾巴花和许多不知名的小花。

    围绕他们的,却是一道道由颤抖着的桠枝和百年老藤编结成的墙。

    高大的白杨、桦树、橡树和古槐老松,密密层层,挺拔耸立。枝柯交叉,树冠层叠,严密地封锁了企图透射进的阳光。使这里大白天也与黑夜没有什么大的区别,阴冷潮湿,一片黑暗。

    这是一个可怕的世界,吐着火信的毒蛇在地面上和树枝间哧溜溜地游走,不时地对着行人高昂起脑袋,瞪着一双凉冷无神的眼睛,准备随时出击。猫头鹰和一些不知名的怪鸟会突然飞起,死静的山林中发出一阵扑楞楞的响动,让人惊心动魄,毛骨悚然。

    兵士们挥动着刀剑,斩断那些小胳膊粗的老藤和乱蓬蓬的荆棘,随时警惕着毒蛇猛兽的偷袭,在一步一试探地前进着,脸上、手臂上、脖颈上早划出了一道道血痕。

    走出这片暗无天日的原始森林,将士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接下来是一段较为平易的山路,虽说也是蜿蜒曲折,七上八下,却没有什么险要之处。

    可是,这样的路刚走了一天,他们便被一道天然的屏障迎面拦住。

    这是位于扶风东南百余里的摩天岭,暗红色的山石嵯峨陡峻,光溜溜的寸草不生。没有树林,没有鸟兽,没有山泉,自然也就无人前来,自古没有上山下山的路径。

    将士们靠着绳索软梯,你推我拉,好不容易爬上了山顶。但下山的路刚走了一半,他们便一下子楞住了。横在面前的,是一片真正的悬崖绝壁,刀削斧砍一般,壁立千尺,深不见底。

    李靖紧皱着眉头,带着几名副将,东西南北到处察看,竟无一条下山的路径。只有西南面有一处山势较为缓和,但石面光滑如冰,脚不能沾,一走上去,立时便会跌个仰面朝天。

    人马已走到了绝处,怎么办?

    李靖踏上了一块巨石,冲部属们拧眉喊道:“弟兄们,天无绝人之路。秦王在前面等待着我们,我们只能前进,绝不能后退。前面就是刀山火海,也得冲过去。就是死,也得向前倒,是男子汉的,决不能做孬种。”

    说完,他看也不看众人一眼,拿一条毯子把自己连脑袋带身躯一块裹住,在缓坡处就势一滚,像半截树干似的骨碌碌滚了下去……

    主帅都不要命了,士卒们还有什么可说的。他们纷纷效仿李靖,以毛毯或麻单裹住全身。裹不了全身的仅包住了脑袋,把眼睛一闭,心一横,纷纷滚了下去。于是,在这个飞鸟不过的摩天岭悬崖处,顿时生出了一道千古未见的壮丽景观——人体瀑布。

    五千士卒都下到崖底之后,李靖面颊上流着血,开始检查他的部伍。幸好,崖下千百年来厚厚的杂草枝叶掩盖了零乱的砾石,将士们多无重伤,只有个别的摔断胳膊、腿,蜷缩在那里痛苦地呻吟着。有五个兵士因脑袋撞在了岩石上,已经气绝。

    李靖眼里噙着泪水,命人将尸首抬到一个岩洞里。又派人在后面照顾伤兵。然后清点其余兵马,疾速下山,像一柄钢刀,直向秦军的背后插去。

    距秦王与薛举约定五日后的日子还有两天,未时头刻,秦军背后山头上有两股粗大浓重的烟柱冲天而起。这是李靖偷袭得手的暗号。

    接着,便听到薛举营中人喊马啸,杀声震天。

    秦王立刻下令出击。顿时金鼓阵阵,号角齐鸣,十几万大唐兵马排山倒海一般向秦军营寨冲去。

    屈突通、殷开山、长孙顺德、史大奈等几员骁将,各都抖擞精神,从左、中,右三路出击。

    秦王李世民也是戴盔披甲,跃马挺枪,率先冲人了敌阵。

    空旷的黄土塬坡上,数万匹战马在纵横驰奔,刀枪相交,剑戟往来,闪烁着一道道寒光,进发出“呯呯叭叭”的金属碎响声。地面上卷起了一股股冲天黄尘,四处飘荡弥散,呛得人睁不开眼睛。

    双方的兵士们像一群群生死恶斗的野兽,已经杀红了眼。有的紧咬牙关,一声不吭,抡动大刀长矛,只顾向对方的身上猛砍猛刺;有的已脱掉了战衣,赤膊狂叫着横冲直闯;有的则干脆扔掉了兵器,与敌人在地上滚爬厥斗,你卡着我的喉咙,我咬着你的耳朵。突然,一排马队横刺里飞驰过来,霎时间将他们踏成了肉泥……

    有人被砍掉了脑袋,轰然倒地;有人被砍断了手脚,疼得蜷缩在地上凄厉地哀号着;有人脸颊被削去了一块,下巴上、脖子上淌着鲜红的血水,仍在疯狂地呼叫着同敌人拼杀……

    到处是鲜血喷涌,到处是残骸断肢,到处是人体马尸。呼喊声、骂娘声、钲鼓声、金属撞击声,夹杂着双方兵士们的呐喊助威声,平日寂然无声的旷塬上,腾起了一股惊天动地的悲壮而又惨烈的交响乐……

    屈突通带领上千名骑兵,骤马飞驰,旋风一般冲进了敌阵深处。他那柄大砍刀,挟风带电,无人能敌。轮动之时,但见白光一闪,早有一颗脑袋飞落地下。所到之处,秦兵一片片倒了下去,其余的则吓得嗷嗷叫着四散闪开。

    转眼之间,杀开了一条血胡同,一千余骑已旋风般杀透了敌阵,来到了秦兵的背后。却见李靖带领四五千将士,正拼命地向阵中冲杀。

    于是,两处兵马合作一处,李靖已飞身纵上了一匹缴获的战马,舞动双剑,与屈突通并肩冲刺,又顺原路向东杀去。

    薛举开始听到自己的阵后杀声四起,以为是内部有人哗变,及发现是唐军兵马,心中纳闷,不知这股大唐兵马是从何处冒出来的。急忙组织人马四面包剿,指望在短时间内将他们一举歼灭。

    但就在此时,却听到东面大河决堤似的一片杀声,李世民的主力以泰山压顶之势冲杀过来。

    他知道自己已经腹背受敌,形势极为不利。但他毕竟是驰骋沙场,征战多年的老将,很快便镇定下来,与儿子薛仁呆分兵两线,前后拒战,硬着头皮拼命厮杀。

    然而,他的兵士们却没有这么镇定。这些人横行于陇西一带,从没有遇上过如此强硬的对手,也从没有见过如此惨烈的场面。一具具断首破腹的血淋淋的尸体,让他们心惊胆落,不寒而栗。

    开始有人交枪投降,有人偷偷地弃戈逃走。这种畏敌保命的情绪就像一种瘟疫,迅速地蔓延开来,大批大批的逃兵四散奔匿,不顾一切地向南边的山林中跑去。

    兵败如山倒,这种大规模溃乱的局势是任何人都休想阻挡和挽回的。

    薛举骑在马上,举目看看自己那些乱蜂似的四面逃命的士卒们,心中像刀割锥刺一般,多年苦心经营的这点血本,顷刻间如鸟兽散,顿感心灰意冷。

    他急忙收拢身边的将士,且战且退,渐渐地与儿子薛仁杲的部属合兵一处,约计还有三四万人马。他知道,若不赶紧逃命,恐怕连最后的血本都要赔个净光。

    父子二人带领这支残兵败将,拼命杀出一条血路,向西北仓皇奔逃而去。

    秦王世民率大军乘胜追杀,又斩首千余级,一直追至陇坻。见薛举父子向沙漠深处逃去,方才收兵。

    这一仗大获全胜。西秦号称三十万大军,被杀死杀伤无数,大部溃散。缴获战马上万匹,辎重甲仗和枪械难以计数。

    在凯旋回京的路上,将士们兴高采烈,眉飞色舞。李靖、屈突通等几员大将,跟随在秦王身后,揽辔缓行,一个个也是面显喜色,踌蹰满志。

    秦王李世民骑在一匹青骢马上,与将士们说说笑笑,年轻英俊的脸上,透着一股无法掩饰的豪情和喜悦。这可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独立统兵打仗,仗打得如此漂亮,他怎能不为之自豪?

    当大军再次经过那片满地都是断剑残戟的战场时,他禁不住高声吟唱起来:

    烈士怀壮气。

    提戈初使节。

    心随朗日高,

    志与狄霜洁。

    移风惊电起,

    转战长河决。

    营碎落星沉,

    阵卷横云裂。

    一挥氛诊静,

    再举鲸鲵灭。

    看着主帅如此高兴,将士们也都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

    而那位西秦皇帝薛举,却被这一仗打得晕头转向,心胆俱碎。

    他带着残兵败将,没命地逃至西域之后,人马刚刚歇下,便召集将领和谋臣议事,哭丧着脸问道:“自古以来,可有天子投降敌国的事吗?”

    显然,这位陇西天子在逃归的路上,已在盘算着是否向大唐投降称臣。

    黄门侍郎褚亮早就看出他们父子难以成就大业,便趁机说道:“这样的事古来便有。当年越帝赵佗归顺汉祖,蜀主刘禅仕于晋朝,不都是现成的故事吗?”

    话音甫落,卫尉卿郝瑷却厉声说道:“皇上失局,不过一时之败。褚亮之言,又何悖也。昔年汉高祖屡经败绩,蜀先主曾亡妻失子,四处逃蹿,战之胜败,何代无有?岂能一战不捷,便论亡国之计?”

    几句话,立时又让薛举来了精神。他忙掩饰说道:“朕聊发此问,不过试卿等耳。”于是厚赏郝瑷,并从此引为谋主。重新搜罗集结散亡兵马,准备北联突厥,合纵兵力,进逼京师,以雪此战之仇。

    就在秦王李世民于扶风大败薛举父子的同时,中原一带的各路豪强,也展开了一场相互火并的大混战。

    宇文化及在江都弑了杨广,占了萧后,随即又鸩杀杨浩,自立为帝并改国号为许之后,其野心也随之急速膨胀。

    江淮一带虽是水乡泽国,自古即称鱼米之富,但北有王世充、李密、窦建德等几支强大的军事力量相威胁,南面隔江与杜伏威、萧铣等几支义军相对峙,生存在这些虎狼之师的缝隙之中,境内又多为平原,无山川之险,雄关之固可凭,一旦遭受南北夹击,必将难以自保。

    为了巩固帝位,必须向西北扩张,宇文化及把眼光也盯在了东都洛阳这块肥肉上。

    他的部将士卒们,多是关中三辅一带人士。当年跟随炀帝巡幸江都,以为不过一年半载即可回师,没想到被各地义军阻断了退路,从而断了回乡的念想。

    如今见宇文化及欲出兵中原,与王、李、窦等群雄争锋。夺取洛阳之后,自然要挥戈西进,打回关中老家去,与父母妻子团聚,上下一片雀跃欢呼。

    宇文化及留下一部人马守卫江都,亲自提点二十万大军,浩浩荡荡杀奔中原而来。

    许军一路攻城掠地,势如破竹,很快便打到了河南境内。

    河南是瓦岗军李密多年经营的大本营。此时,李密正率主力在洛阳与王世充相持不下。仅有部将王伯当率领五万人马驻守黎阳一带,以为偏师。

    宇文化及率二十万大军突然兵临城下,王伯当猝不及防,被许军四面包剿,围得风雨不透。经过一天一夜的猛烈攻打,黎阳城破,五万瓦岗人马全军覆没,王伯当仅带十数骑侍从,侥幸脱身,仓皇逃走。

    宇文化及攻克黎阳,尽占李密屯于此处的两大粮仓和无数的兵甲辎重,给瓦岗军以重创,愈加趾高气昂。便乘胜进军,一路北上,把下一个猎取的目标瞄准了军事重镇聊城。

    聊城是窦建德的地盘,再攻聊城必然与窦军为敌。大臣赵行枢忙谏阻道:“窦建德拥兵数十万,士马精勇,不可轻视。若贸然攻打聊城,是平空又树一敌。不若绕道西行,与薛举、李轨、梁师都等联兵,攻下长安,夺取三辅根本重地,方为上策。”

    宇文化及在鼻子里轻哼一声,冷笑道:“窦建德匹夫,不过一田舍翁,两脚泥巴,一脑袋高粮花子,有何智略?在王世充、李密与他三人中,数他最弱。朕此次北来,就是要先吃掉这个软柿子。”

    于是,遂发大兵攻打聊城。战事进展十分顺利,经过三天激战,击溃了建德的五千守军,占领了聊城。并以此为临时皇城,开始向四面扩张。

    消息传到乐寿,窦建德勃然大怒。

    宇文化及对窦建德的评价有一半是对的,他确曾是个两腿泥巴的庄户佬。

    他是贝州漳南(今河北故城)人,家中世代都是种田为生的农民,他也自幼务农。

    但是,他生来力气过人,又重义气,讲信用,喜好结交豪侠之士。

    大业十一年,因不堪地方官府的贪虐暴掠,率众杀死贪官,开仓放粮,公然竖起反隋的义旗。各地农民踊跃参加义军,队伍很快便发展到了十几万人。

    大业十三年正月,他于河间乐寿(今河北献县)筑坛,自称长乐公,后立夏国,称夏王,建元丁丑。

    夏王每次攻城拔寨,所得金银财物,全部分给众将士们,自己分毫不取。平日他不吃肉,只吃蔬菜和小米饭。他的妻子曹氏虽然做了皇后,却从不穿绸缎衣服,仍是布衣布裙,所使唤的奴婢不过三五人。因此,窦建德深受将士们和庶民百姓的敬重拥戴。

    宇文化及所说的“软柿子”,其实是个硌牙的铁秤砣。

    窦建德被这个从江都流窜来的弑君篡国,淫乱后宫的乱臣贼子激怒了,老子不去惹你,你却千里迢迢跑来找茬,真是寻死不看好日子。

    他决计报复,以雪奇耻大辱。不只是要夺回聊城,而且要让这个王八蛋死无葬身之地。

    夏王复仇心切,于次日即亲率十五万大军,以刘黑闼为先锋,杀气腾腾直奔聊城而来。

    窦建德全身披挂,骑一匹乌锥战马,自居中军,挥师急进。

    走到离聊城还有七八十里之时,却见路边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汉子,纶巾长衫,黄面黑须,冲他拱拱手笑道:“夏王别来无恙?”

    窦建德觉得此人十分眼熟,仔细看看,忽然勒住马头,失声叫道:“啊呀,原来是徐年兄,你怎么会在这里?”说着,急忙翻身下马。

    “在下知夏王必去聊城讨伐宇文逆贼,特来助战,已在此等候数日了。”

    此人姓徐名世勣,窦建德在未起事以前,便已知其大名。

    他是山东曹州人,少年时便好抱打不平,使勇斗狠。成年后更是行侠仗义,打富济贫,广泛结交当地豪勇之士,有一批堪称死党的割头之交。数年以前,他与一帮哥们儿占山为王,杀贪官,诛污吏,劫富豪,称霸一方。

    此人不仅武功精湛,骁勇异常。而且智略过人,机变百出。真正是有勇有谋,堪称人杰。窦建德与他有过数次交往。举兵反隋之后,曾往曹州邀他入伙,共聚大义。可惜此时他已率领一帮弟兄投奔了李密的瓦岗义军,从而失之交臂。

    窦建德常为此事深感遗憾,今日突然相见,自然不胜欣喜。

    “徐兄是魏公的心腹大将,为何要来助我?”窦建德不解地问道。

    “夏王此话差矣。宇文化及乱臣贼子,天下人皆欲得而诛之。况且他在攻克聊城之前,先夺我黎阳粮仓,此仇岂可不报?在下便是奉魏公之命,前来助夏王一臂之力的。”

    “魏公既有心助我,为何不发大兵前来?徐兄虽说勇冠三军——恕我窦某鲁莽直言,仅你单枪匹马,又能济得甚事?”

    徐世勣忽然哈哈大笑:“夏王休要狐疑。常言道:‘没有金钢钻,不揽瓷器活’。我徐某既然敢领命前来,就自有破敌之策。保管让夏王旗开得胜,杀宇文化及个片甲不留。”

    “哦,窦某倒要听听徐兄用何妙计?”

    徐世勣微微一笑:“夏王若信得过徐某,徐某愿随大军同往聊城,共赞军事,到时候自见分晓。”

    窦建德将信将疑,但见徐世勣如此自信,又知他不是那种口出狂言的轻浮之人,便让他跟在自己左右,随中军同行。

    原来,当日黎阳失守,王伯当只身逃回,向李密详细禀报,李密顿时怒火中烧。欲派大兵前去复仇,又被洛阳城中的王世充粘住,分不得身,心中十分焦燥。

    徐世勣来见李密说道:“黎阳乃我粮秣军衣屯积之地,关系着大军此后的衣食饱暖,岂可轻失贼手?末将不才,愿去夺回黎阳。”

    李密苦笑道:“黎阳对我军举足轻重,我自然晓得利害。但此时不能分兵,大军一动,王世充乘机出兵,则大势危矣。”

    “这个末将知道。我只须一千人马,便可夺回黎阳。”

    “一千人马?”李密大感惊讶:“宇文化及可是二十万大军。”

    “主公尽管放心,自古以来以少胜多的战例数不胜数。若夺不回黎阳,末将愿提头来见。”

    李密素知徐世勣足智多谋而又老辣沉稳,便点头应允。

    徐世劫亲自挑选了一千名勇猛善战之士,当夜便离开了大军营盘。

    此时许军已攻下了聊城,宇文化及为了争夺中原,正在大肆招兵买马,扩充势力。

    他命偏将王薄(就是最早在邹平长白山起义的那位王薄,以后投靠瓦岗军)改名王大劣,带领一千名换了着装的义军将士,诈称是泰岱山贼,前往归降字文化及。

    字文化及正在用人之际,见这一千人马个个剽悍猛鸷,又兵器战马精良,自然乐于收留。

    徐世勐料定窦建德必不甘心聊城丢失,定会前来复仇,便只身在半路等候。

    窦建德率大军来到聊城,只见城外寨栅互接,营盘相连,寨中不断有人马出入,无数面军纛在营帐上空迎风招展。

    徐世勣说道:“这是宇文化及之弟宇文智及,率大军主力驻于城外。背城列阵,以做屏卫。夏王可令一将出战,冲其营盘,然后佯败,将其主力引开,而后攻城。到那时,城中自会有人接应,可获全胜。”

    窦建德依计而行,命麾下骁将刘黑闼前去搦战,并说道:“此次出击,只许败,不许胜,一定要将城外大军引向城南之蛤蟆谷,然后拼力将其缒住。待朕拿下聊城,自会派军前去接应。”

    刘黑闼点起两万人马,耀武扬威向字文智及的营盘冲去,兵士们一面击鼓前进,一面大呼小叫,骂骂咧咧。

    宇文智及与大将郑善果、杨士览急忙列阵相迎。

    刘黑闼挥舞一杆方天画戟,霹雳一般大喝一声,向宇文智及发疯似地冲去。冲至马前,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恶狠狠地照着智及面门猛刺一戟。

    宇文智及赶紧举枪荡开,却感到对方力道沉雄,震得双臂都有些麻酥酥的。杨士览、郑善果忙挥动刀枪,前来助战。三个战一个,指望一举擒获。

    双方兵士也已经接战,刀枪相撞,马蹄交驰,战场上尘沙飞扬,一片人喊马嘶。

    刘黑闼力敌三将,开始还精神抖擞,有章有法,渐渐地便落了下风。

    看看不支,他忙对准宇文智及心窝虚刺一戟,拨马跳出圈外,对将士们喊道:“弟兄们,快撤!”说罢,拍马向南跑去。其部属们早有准备,听到主帅一声喊,一个个偃旗倒戈,向南落荒而逃。

    宇文智及在马上哈哈大笑:“窦建德这个土包子,部下原来都是些胆小如鼠的毛贼。”急忙指挥大军一路追击,务求斩尽杀绝。

    见宇文智及的大军追远了,窦建德赶紧下令攻城。夏军风起云涌一般冲了过去,先将城外的许军营帐点火焚烧,立时大火腾空,浓烟滚滚。

    烟火之中,将士们杀声雷动,奋力攻城。

    攻坚战正进行得十分激烈之时,却听得轰隆隆一声响亮,城东门豁然洞开。一名将领立于门洞之处,大声喊道:“我乃瓦岗军偏将王薄,夏王赶紧进城。”

    原来王薄率一千名瓦岗军,假称山贼归顺宇文化及之后,处处尽职尽责,深得信任。宇文化及将其编入大将司马雄麾下,负责守城。

    深夜之后,王薄命部下军士汲存了三日用水,便在满城井内遍洒药粉。

    这几天,城中守兵十之七八一齐病倒,上呕下泄,腹疼如绞。许军皆不知是什么缘故,又有谣言渐起,说是天谴灾殃,有意灭许。一个个皆心惊胆碎,哪里还有什么斗志?

    除了病号之外,守城的兵士已经少得可怜。窦建德一发起攻城,他们更是顾了东顾不了西,捉襟见肘,狼狈万分。

    王薄趁机率领弟兄们,斩杀了东城守军,大开城门。

    窦建德率军入城,直奔宇文化及的临时行宫。宇文化及自以为有十万大军护卫在城外,城内将士虽一时病倒,也没什么大碍。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城池竟会在几个时辰内便告陷落。昨夜在寝宫中与萧后恣意淫乐,折腾了大半宿。此时正悠然地坐在宫内,与萧后说说笑笑,相对饮茶。

    忽听殿外人声鼎沸,不时传来侍卫们的惊呼和惨叫,情知有变,急忙扯一柄宝剑冲出殿外。

    已经晚了,殿外黑压压一片全是夏国兵马。夏王窦建德冲他嘿嘿一笑,“宇文化及,驴日的!你以为老子的城池就那么容易吞下?左右,给我拿下。”一群兵士蜂拥而上。宇文化及知道被擒后亦无生路,徒遭侮辱,长叹一声,举剑在脖子上奋力一抹,登时扑倒在地,两腿蹬了蹬,气绝身亡。

    窦建德命人割下宇文化及的首级,让大将范愿带上,率领数万人马,急往城南蛤蟆谷,驰援刘黑闼。

    他自己则带着几名侍卫,走进寝宫。只见萧后仍是绸缎裹身,插金戴玉,却一脸泪痕,抖抖索索地跪于当地,插烛似的向着他不断磕头。

    这便是隋炀帝的正妻,曾经母仪天下的一国皇后?过去,当自己在家中务农时,说起皇后,那简直是天上的星月,地上的神明,连看一眼都可想而不可及。如今却落了这么个下场,竟匍匐于自己的脚下。

    他急忙侧身避开,便听萧后抽泣着说道:“未亡人贱妾萧氏,给夏王陛下请安。”

    “未亡人?不知你是哪家的未亡人,是隋帝杨广的,还是贼臣宇文化及的?”窦建德冷笑着问道。

    萧后被一下子咽住了,满脸血红,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起来吧,你毕竟曾是一朝国母,本王不会杀你。但不知皇后今后做何打算?”

    萧后知道自己已经生命无虞,心里又重新堆满了希望,忙说道:“贱妾已是残花败柳,能有什么奢望?如蒙不弃,愿为夏王铺床迭被,侍奉箕帚,实三生之幸。”

    窦建德吓了一跳,这个女人脸皮实在厚得可以。仔细看看她,确是风流妖媚,娇艳可人。但窦建德平生不好女色,更何况面前是被宇文化及玩亵过的破烂货,他不禁揶揄道:“皇后乃是天上的星宿,我窦建德凡夫俗子,可消受不起,你还是另寻出路吧。”

    “既然夏王不肯收留,贱妾有一女儿义成公主嫁与突厥启民可汗,只好去异国他乡了此残生了。”

    夏王应允,命人先送萧后去乐寿,暂与自己的曹后住在一起。后来,窦建德回到乐寿,再次见到萧皇后,也不禁被她的妖冶风骚弄得怦然心动,意欲纳于后宫为妃。因为皇后曹氏和女儿坚决反对,这才做罢,只好派人将她送往突厥。

    大将范愿统领大队人马,风驰电掣般地杀向城南三十里处的蛤蟆谷。

    刘黑闼正与宇文智及在此酣战。夏军人少,只好利用这一带多变的地形,且战且走,避实就虚。智及的兵马杀来,他们便分散隐蔽。看看许军要撤兵回城,他们又聚拢追杀,将其死死咬住不放。战斗进行的异常残酷和激烈,狭谷中的死尸横仰竖趄,乱七八糟,就像秋季田野里一望无边的谷捆。

    刘黑闼的人马越来越少,看看就要支持不住了。正在此时,范愿的大队人马及时赶来。他骑马冲至许军阵前,高声喊道:“逆贼宇文化及已经做了刀下之鬼,其首级在此。汝等看仔细了,休要再替他字文氏做枉死鬼。”

    这些许军将士们本欲西去关中,并不愿在中原逗留。如今见主子已死,谁还肯傻头傻脑地去卖命?于是一部分赶紧扔掉兵器,向夏军投降。大多数则一哄而散,各自逃命去了。

    宇文智及一看确是哥哥的首级,顿时吓得灵魂出窍。正在愣怔之时,被刘黑闼飞马赶来,猛地一戟刺透胸背,挑于马下。

    窦建德聊城之战大获全胜,不禁心花怒放,他找到徐世勣,说道:“幸有徐兄以奇计助我,才能有此大胜,窦某不胜感激,宇文贼宫中多有奇珍异宝、绝色美人,可任兄搬取择用。”

    徐世勐淡淡一笑:“略施小计,何功之有?一战而歼灭许军,多亏夏国将士拼死力战。要说感谢,在下倒要谢谢夏王。”

    “此话从何谈起?”

    “是夏王帮魏公夺回了黎阳城,焉能不谢?徐某这就赶往黎阳,就此告辞,后会有期。”

    说罢,二人同时大笑。

    徐世勣与王薄一起,带领一千名瓦岗将士,星夜兼程,径奔黎阳而去。

    秦王李世民在扶风大败薛举父子,解除了京师之危,为新诞生的大唐王朝赢得了一段极为宝贵的自我巩固和壮大的时间。他率领将士们班师回朝那天,唐高祖亲迎至皇城之外。对这位二十二岁的年轻将帅,满朝文武无不刮目相看,人皆称之为天生的兵家奇才,天赐大唐的国之柱石。

    李世民自然也是春风得意。但是,他心里却十分清醒,来自西北的威胁并没有完全解除,薛举父子的残余势力,说不定哪一天还会死灰复燃,卷土重来。

    因此,当高祖李渊要置办盛宴,为秦王世民庆功时,他婉言谢绝道:“这一仗仅是击溃了西秦兵马,算不得大功告成。何时彻底殄灭了薛举父子,荡平了西北各处势力,再庆功不迟”。

    辞别了父皇,安顿好所率兵马,他便匆匆忙忙地赶回了秦王府。

    久别胜过新婚。自从太原起兵,至今一年多了,他与妻子长孙夫人在一块没住过几天。

    刚起兵时,她与李家的众位家眷一起留在太原。前几个月,哥哥李建成专程去太原,将所有家眷接回长安。他与妻子短暂聚首,又匆匆分手,忙着西去征讨薛举父子。

    现在得胜归来,他最思念最想见的,便是这位善解人意的娇妻,就像久旱盼雨,如饥似渴,甚至连一时片刻也难以等待。

    长孙夫人是河南洛阳人,先祖乃北魏皇族拓跋氏,因为担任过宗室长而改姓长孙氏。

    从北魏到北周,长孙氏世代为贵族之家,“门传钟鼎,家誓山河。”

    祖父长孙兕,曾任北周左将军。父亲长孙晟,任隋朝后骁卫将军,是文帝、炀帝时的著名将领。母亲是隋朝治礼郎高士廉的妹妹,为长孙晟生有一男一女,女儿便是长孙夫人。哥哥长孙无忌现任李世民麾下行军司马。

    大业五年,长孙晟病故。高士廉看到妹妹和两个孩子境遇凄惶,便把他们孤儿寡母接到自己家中,对两个孩子承担起了教养的义务。

    高士廉也是渤海的名门贵族,素有才望,精通文史。在他的教育和影响下,长孙无忌刻苦好学,才识过人。而长孙夫人也是从小学文读史,贤淑明达,一言一行必循礼则。她是世民的母亲窦氏在世时,亲自挑中的儿媳妇。

    大业九年,李世民年方十七岁,而长孙夫人只有十三岁,为了安慰重病中的母亲窦氏,二人于时局动荡,兵荒马乱中匆匆成婚。

    婚后,夫妻二人情深意笃。长孙夫人从心眼里仰慕丈夫的才略胆识,认为今生能嫁得这样一位真英雄,做为一个女人,是三生修来的福气。因此处处恪守妇道,对丈夫嘘寒问暖,精心照护。

    世民见妻子虽然年龄幼小,却生得文静妩媚,雅而不俗,而且为人处事落落大方,颇识大体,更是疼爱有加。这些年来,除了最初一年常厮守在一块儿,以后便很少有团聚的日子,作为一对相敬如宾,如膝似胶的少年夫妻,两个人都在默默地咀嚼着一颗经常分离的苦果子。

    但是她理解和支持世民,认为大丈夫应该志在天下,真男儿应当四海为家。每次分手,她都毫无怨言,总是满脸笑容地送丈夫上路。

    世民常想,自己在外面东征西战,出生入死的艰险自然会冲淡那份思念之苦。而她一个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妇,每夜冷衾孤枕,独守空帏,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忧思和煎熬?

    此时此刻,她肯定知道自己已经凯旋归来,又该在那里倚门翘盼,望跟欲穿了。

    当他快马加鞭,旋风一般驰回王府,腾身下马,大步跨进府门时,果然,妻子已经笑容可掬地迎了出来。每次都是这样,无一例外。那急骤细碎的马蹄声,对于妻子来说,是再熟悉再亲切不过的报春的使者,敲得她心头如醉,召唤她快步出迎。

    她对丈夫蹲蹲身子,深情地施过礼,便急冲过来,半搀半偎地将他迎入上房。

    她不让侍婢动手,自己端来早备好的热水,送上巾帕,看着丈夫洗去满脸的征尘。待丈夫坐下,她早又捧上了一杯香喷喷的热茶,自己则甜甜地守候在一旁,看着丈夫慢慢地啜饮。

    这已经是多年的规矩,她必须亲自伺候远征归来的亲人,绝不允许下人们插手。因为这其中的甜蜜和幸福,是无法用任何其他东西来替代的。

    天色渐渐地暗下来了,夜幕垂落,月光如水,秦王府里一片静谧。吃过晚饭以后,知趣的奴婢仆役们收拾完了自己该干的活计,悄悄地退了出去。

    世民与妻子用香汤浴身之后,轻轻拥抱着走进了寝室。他们都一丝不挂,把自己的周身上下毫无保留地坦露给对方,让对方饱览无余。真正相爱的夫妻是无所隐藏的,包括那颗深埋在胸膛里的心。

    两个人谁都不说话,此时此刻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只有两双手在对方光裸的身躯上匆忙地忘情地抚摸着,在每一寸肌肤上弹奏着深深相爱的心灵的乐章。这是一种特殊的语言,是一种无声的心曲,很快便把对方弹拨得激情如潮,波涛汹涌。

    两人紧紧地箍在了一起,一块儿冲上了这爱的波峰浪尖。

    李世民终于发狂了,像在战场上开始了白热化的格斗。那双握惯了戈矛刀剑的大手,在她丰满秀美的双乳上肆意掳掠。舌尖启开她的樱唇,在她的小嘴里忘情地搅动。而下身却连续不断地发起了上百次的冲锋。

    世民体魄强悍健壮,又正是最好的年华,一夜之中,竟鏖战三场,一次次风狂雨骤,山摇地动,却仍然昂昂挺立,恋战不合。

    长孙夫人却早已香汗津津,娇喘吁吁。她满足地偎靠在丈夫那强有力的胸脯上,吃吃笑着说道:“官人雄风神力,可擒龙搏虎,恕贱妾弱质之身,难以奉迎。”

    世民笑道:“贤妻休要取笑,我这也是经年在外,久旷之身,才有今夜的一时豪勇。若是天天厮守,夜夜相伴,也不会这样。”

    长孙夫人却侧过身来,一手抚着他嘴巴上硬扎扎的胡茬,深情地注视着他那双炯炯闪亮的眼睛,一本正经地说道:“妾身并非取笑。以官人的威武强健,真得该再娶一房夫人了。”

    世民以为妻子是在有意试探自己,便不经意地说道:“花香不在多,人生能有一红颜知己足矣。”

    长孙夫人却说道:“当今天下英雄,哪个不是妻妾成群?就连四弟元吉,小小年纪,都已经三妻四妾。官人休把妾身看成是那种爱吃醋的乡间小女子。您身为王爷,转战南北,经略四方,身边多几个侍候的女人,有百利而无一害。官人若是有了意中人,妾身愿为您们牵线搭桥,亲自作伐。”

    世民嘻嘻笑道:“贤妻越说越离谱儿了,我终日在战场杀杀砍砍,满眼都是硝烟战火和斑斑血迹,哪有什么意中人?”

    “官人乃顶天立地的大丈夫,这么点小事何必碍口饰羞?那炀帝的三女儿现在小妹平阳公主营中,与官人不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一句话把世民弄了个大红脸。凭心而言,那日带兵闯进杨侑东宫,一见到这个女人,他确实感到怦然心动。将她安置在小妹营中,也有将来要收留在身边的意思。但是,一来是战事繁忙,他没有时间多想这些儿女情长之事。另一方面,真要那样,也得先与自己情深意笃的爱妻商量。这倒好。自己还没开口,夫人却先把窗户纸捅破了。

    他搭讪着笑笑道:“那女孩儿国破家亡,孑然一身,倒是有些楚楚可怜,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意中人呀。”

    长孙夫人大笑起来,在丈夫身上轻拧一把,娇嗔道:“‘楚楚可怜’是什么?因爱生怜,因怜愈爱,这还算不得意中人?行了,别假正经了。这个大媒我做定了,大隋皇上的女儿,天潢贵胄,金枝玉叶,想必也辱没不了官人。”

    几天以后,长孙夫人真得撮合成了这桩婚事。由平阳公主禀奏父皇高祖,并亲当大媒,择定吉日,一番吹吹打打,将杨氏迎进了秦王府。

    婚礼进行得很简单,与普通士庶没有什么区别。这倒不是因为李世民有意矫情,自诩俭朴,也不是因为这是娶妾,名份有关。主要是因为当年他与长孙夫人成婚时,是在戎马倥偬的战争间隙,婚事十分了草。因此,不管长孙夫人怎么劝,他执意不肯把婚礼办得太铺张,太红火。而杨氏因为也深爱着世民,并不计较这些表面文章。

    燕尔新婚,自有一番你贪我恋,缠缠绵绵。从此以后,一妻一妾,姊妹相待,你尊我让,和睦共处,一心一意辅佐侍候秦王。

    俗话说,“欢娱日短,忧愁夜长。”李世民在新婚的甜蜜中,不知不觉便度过了三个多月。

    这些日子,逃至陇坻以西的薛举父子,又重新收罗招募了十几万人马。为了报扶风惨败的一箭之仇,以郝瑷为使前往突厥,与莫贺咄可汗密谋,欲联兵进攻长安。

    此时,幸有刘文静奉高祖之命出使突厥,偶尔得知了这一密谋。他急忙求见莫贺咄可汗,痛陈利害,劝阻突厥停止出兵。从而使薛举北联突厥进攻长安的阴谋化为泡影。

    但薛举却不肯善罢甘休,就是单方面出兵,也要雪上次兵败之仇。他以唐朝丰州总管张长逊进击他的部下宗罗喉为借口,率十万大军前来增援,驻扎于高墌城外。

    秦王世民再次奉命为帅,以殷开山和刚从突厥归来的刘文静副之,率十万大军前往迎击秦军。

    世民判断,薛举父子军中缺少粮秣,后方供应太远,见大军压境而来,怕断绝其粮道,必然急于交锋,以求速战速决。

    因此,他麾军进至高墌城东十里,即下令部伍就地屯扎,命将士们深沟高垒,拒不出战。待薛举师老兵疲,因缺粮而内乱之后,再一举歼之。

    可惜,恰在这个时候,秦王患了疟疾,病势来得凶猛。忽冷忽热,冷的时候,盖上三四床棉被,仍像掉在冰窟里似的瑟瑟发抖。热的时候,则像大火烘烤,汗下如雨。

    主帅临战得病,大不吉利。无可奈何,世民只好把全军战事委托给殷开山和刘文静,并一再嘱咐道:“薛举悬军深入,食少兵疲。若来挑战,慎勿应之,只宜凭寨坚守。待我病愈之后,与君等共破贼兵。”

    从秦王的中军大帐出来后,殷开山对刘文静说道:“秦王虑我等临阵不能胜敌,故令坚壁不出。目下薛举贼子知秦王有病,必生轻慢之心,我若举兵邀战,定能一战而胜。”

    刘文静有些犹豫,说道:“此事还是先禀知秦王,再作决断”。

    殷开山却大笑道:“刘公堂堂须眉,竟如此婆婆嬷嬷。大丈夫建功立业,此其时也。”

    刘文静也是立功心切,被殷开山一激,便点头应允。

    翌日晨时,殷开山、刘文静带领大队人马,悄悄打开寨门,在高墌城南浅水原一带列阵挑战。

    薛举见唐军终于咬钩,喜出望外,对左右说道:“天助我也,大仇今日可报。”立即大开城门,率领麾下步骑冲出城来。

    这些日子,薛举一直在城南峡谷中隐蔽着一支人马,单等着唐军一旦出战,好前后夹击,聚而歼之。今日终于派上了用场。

    薛举指挥着千军万马,钲鼓阵阵,号角连天,呼啸着,呐喊着向唐军阵地猛冲猛打。

    唐军也抖擞精神,奋力拼杀。战场上人喊马嘶,展开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混战。

    就在这当口儿,忽听到山摇地动的一声火炮巨响,一彪人马从唐军的背后杀了出来,与薛举的大军遥相呼应,发疯似地向唐军冲来。

    唐军陷入了腹背受敌的困境,顿时大乱。殷开山做梦也没想到会被薛军的兵马夹了馅饼,一时懵懂。但他很快便冷静下来,指挥着溃乱的人马迅速集中,慢慢地向刘文静所部靠拢。

    刘文静更是心如火焚。眼前这一仗败局已定,他现在最担心的是中军大营,秦王正在病中,若是西秦兵马分出一股前去劫营,秦王将危在旦夕。一念及此,他只觉得脊骨一阵阵发凉,冷汗滚滚而下。忙与殷开山合兵一处,不要命地向着东北方向冲杀突围。

    秦王李世民躺在病床上,一阵让他周身抖动的寒冷刚刚退去,心里又开始渐渐的烦热。这时,侍卫长雷永吉跌跌撞撞地奔了进来:“秦王,出大事了!”

    “什么事,如此惊惶失措?”世民拼力坐了起来,却感到一阵头晕目眩。险些又倒下去。

    “殷开山、刘文静将军未遵您的军令,擅自领兵出战。”

    秦王脑袋“嗡”的一阵轰响,急忙问道:“多长时间了?”

    “快一个时辰了。”

    “为何不早来禀告!”秦王暴雷般地怒吼道。

    “末将也是刚刚得知。”

    “快,骑快马前去传我将令,命他们立即回营。”

    但是已经晚了。雷永吉刚跑到半路,便被刘文静、殷开山率领的残兵败将截了回来。

    刘文静满脸血污,殷开山左臂被刺了一枪,两人踉踉跄跄地来到中军大帐,扑通一声跪在秦王病榻前。刘文静拖着哭腔说道:“末将不遵军令,擅自出兵,以致大败而归,请殿下治末将之罪。”

    “人马损失多少?”秦王问道。

    殷开山满脸羞愧,垂首答道:“八总管之兵全线溃败,士卒损失大半。刘弘基、李安远、慕容罗喉三位将军不幸被俘。”

    秦王脸色变得煞白,痛苦地摇摇头,长叹一声说道:“现在不是治罪的时候。赶紧收拾兵马,固守营栅。严防薛举乘胜偷营。”

    这一仗败得太惨,是李世民领兵以来,甚至是他一生征战中最大的一次败仗。

    剩下的兵马显然已不能与薛举父子相抗衡,只能退兵长安,徐图后举。

    为了全师而退,世民命刘文静、长孙顺德、殷开山各领一支兵马在半路设伏,以防薛举前来追击。

    当天夜里,大军偃旗息鼓,悄悄向京师撤去。薛举果然派兵追杀,却连续三次遭受伏击,只好扔下了数千具尸体,退回高墌城去。

    胜败本是兵家常事,世上没有一个人是常胜将军。能让将士们从失败中吸取惨痛教训,从而进一步严明军纪,这事也就过去了。

    不料大军撤回不久,身为首辅宰相的裴寂却狠狠地参了同为宰相的刘文静一本。他对高祖说道;“陛下,臣闻此次西征大败,将士伤亡惨重,皆因纳言刘文静不听主帅将令所致。这次惨败,长了薛氏的志气,丧了大唐的威风,对朝廷和京师臣民震动极大,应以律重治刘文静之罪。”

    自从太原起兵以来,刘文静过关斩将,身先士卒,屡建大功。又两次出使突厥,在关键时刻阻止了突厥与薛举的连兵进犯,消除了来自北方的威胁,其功劳远远超过了裴寂。裴寂妒其功,又畏于他的文韬武略,深怕有一天,自己的首辅之位会被他取而代之。因此,便抓住这次败仗大作文章,必欲置刘文静于死地。

    高祖李渊与裴寂私交甚笃,在许多事上都是言听计从。而对于刘文静,却总觉得他有些恃才孤傲。平日里对自己这个皇上不冷不热,只与秦王世民过从甚密,心里便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味道。

    听了裴寂的参奏,也不问其他朝臣的意见,当即便降旨,将刘文静革职候审。

    秦王李世民在府上养病,一听到这个消息,立即抱病前往后官,见到高祖,施礼后急切问道:“父皇缘何将文静革职?”

    “他身为行军长史,不听主帅之令,造成大败,将其革职还不应该吗?”

    听父皇那种冰冷的口气,世民感到心中一阵发凉,便据理力争道:“儿臣是三军主帅,若要治罪,应先治儿臣之罪。刘文静、殷开山受儿臣委托,主掌军事,本就有权做出出击或固守的决定。虽然儿臣曾让他们坚守不出,但当时也只是说说,并未十分强调,这算不得不听将令。况且,刘文静乃太原起兵的元谋功臣,起兵以来对我大唐忠心耿耿,功勋赫赫,因小过而施重罚,岂不凉了功臣将士之心,还望父皇收回成命。”

    见世民如此力争,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之势。他又是三军主帅,最了解情况的当事人。高祖沉吟良久,还是卖给秦王一个面子,下令刘文静官复原职。

    就在秦王李世民兵败浅水原的同时,洛阳战场上的李密瓦岗军也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数月之前,瓦岗军之偏师,在黎阳城下遭到宇文化及的重创,五万人马被歼。后来,虽经徐世勣设谋,与窦建德一起彻底消灭了宇文化及的军队,为李密出了一口恶气。但是,瓦岗军却从此伤了元气,在黎阳多年屯积的粮秣甲仗,也被许军劫走了大半。

    徐世勣夺回黎阳城之后,李密又分兵五万,让他在那里据守。

    恰在此时,一直活跃在长江以南的萧铣一军,亦乘虚渡江北上,夺取江淮之后,又对李密的河南地盘虎视耽耽。

    这可是破房偏遭连阴雨,无可奈何,李密只好再派秦叔宝、程咬金两员大将,各率一支人马,前往拒敌。

    这样三下五除二,李密围逼东都洛阳的三十万大军,便只剩下了十几万,力量明显减弱。

    一向凭借城坚池深,以闭城坚守为主的王世充,几年来一直养精蓄锐,以逸待劳。此时也不断派出小股兵马,奇兵突袭,对瓦岗军进行多方搔扰。

    这个王世充,也算得上是老谋深算的当世枭雄。他的祖上属西域胡人,寓居新本。其祖父支颓耨早死,其父支收,随母嫁给霸城王氏,改为王姓。

    王世充自幼颇涉经史,尤好研读兵马,又精于龟策、推步等占卜之术,为人奸诈多谋。

    隋文帝时,他先后任过仪同、兵部员外郎等职。为官能言善辩,又明习法律。每在朝堂上与群臣辩驳,利口饰非,辞锋甚健,众人虽然心里明知他不对,却对他无可奈何。

    炀帝时,王世充官至江都丞,兼江都宫监。炀帝巡幸江都时,他察颜观色,极力阿谀顺旨。大量搜刮民脂民膏,将离宫的楼台官室雕饰一新。又命人去远方采集珍物,献给炀帝,从而大得杨广的欢心和信任。

    但是,在心底深处,他也看清了隋朝好景不长。平日便阴结豪杰,广收群心,利用公事之便多树私恩。每次打了胜仗,便归功于部下,所有缴获,一概分给士卒,因此人争为其所用。

    大业十年,齐郡义师孟让攻掠诸郡。王世充在盱眙用计破之,斩首万余级,俘获十余万。炀帝以世充有将帅才略,擢升其为江都通守。

    大业十二年,李密攻陷洛口,逼近东都。炀帝特命王世充率大军赶往洛阳,以拒李密。

    几年来,双方在洛阳城下进行了大小百余次激战,饿狗抢骨头似的,你来我往,不分胜负,形成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

    宇文化及在江都弑杨广称帝之后,王世充等拥越王杨侗为帝。不久,又伪造杨侗的禅位诏书,自立为帝,建元“开明”,国号为“郑”。朝中文武同僚,凡有敢持异议者,一律诛杀。

    这些日子,王世充见围逼洛阳的瓦岗军明显减少,知其势窘力拙,决计大规模出击,与李密决一雌雄,以解洛阳之围。

    一日早朝,王世充对宰相桓法嗣说道:“朕昨夜三更时分,梦见一冠冕神人,说:‘吾乃周文王之了姬公旦,蒙上界赐为神,庙宇便在金墉城内,被李密拆了,使我虎贲卫队,漂泊无依。今李密气数已尽,郑王可替我报仇,我当以神兵助之。”

    王世充不过是在故弄玄虚,为他盼部属们壮胆打气。宰相桓法嗣何等精明,一听便会其意,忙接口说道:“这就对了。微臣早就听说,李密驻军金墉城之后,以周公庙宇做为宫室。又觉得周公庙创建于鲁,此处不该有庙,便撤去庙貌,改为宫阙。砖石建了宫殿,木料盖了洛口仓。此贼上犯神灵,活该要遭天谴。”

    众臣也便一齐说道:“神人来助,实乃陛下威德所致。何不检点兵马,火速出击?臣等愿同心戮力,誓死亡败魏师。”

    王世充笑笑说道:‘“亡魏之后,富贵当与卿等共之。”

    第二天,魏公李密正在金墉宫中与众人议事,忽有守城将士送来一封书信。拆开一看,却是王世充下的战书,约他数日后于洛阳城西郊决战。

    几年来,瓦岗军与王世充的兵马不断交锋,但都是小打小闹,还没有一次是两军对垒,堂堂正正地列阵而战。

    李密盼这一刻都盼了几年了,今天终于盼到了,却不大是时候。他冷笑一声说道:“哼,王世充小儿欺我今日兵微将寡,以为可以侥幸取胜。我正欲用其骄慢之心,乘机破之,以雪多年未克洛阳之耻。”说罢,即命人复书应战。

    谋臣魏征急忙谏道:“主公,历来兵行诡道,王世充又是极为狡诈之人,且勿为其所激而意气用事。如今世勣分守黎阳,秦叔宝和程咬金又领兵在外,此三人及其所部乃我瓦岗军的中流砥柱。他们不在,我等唯有固城自守,避免与其决战才是。待他日三位将军率军归来,再与王世充决战不迟”。

    听魏征说完,李密陷入了沉思,半晌不语。他知道,魏征之言深有道理,这三个人,确是瓦岗军之干城,有他们在,战胜王世充会游刃有余。徐世勣文武全才,为全军上下所公认,这就不用说了。就是秦琼、程咬金,这些年也一直是自己的左膀右臂。瓦岗军的许多大仗,能够大获全胜,多赖二人之功。

    在这大战将临,急需用人之际,李密思念着他的爱将,又想起了当年秦叔宝、程知节投奔瓦岗塞的前前后后……

    秦叔宝姓秦名琼,字叔宝。其父秦彝在北齐时授亲军护卫,领兵镇守山东济南。

    后来,北周发大兵进犯济南,齐主差丞相高阿古,前往协助守城。不料高阿古见周兵卷地而来,声势浩大,心存惮惧,便对秦彝说道:“周兵势大,已破晋阳,济南孤城难守。自古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等不若开城击破降”。

    秦彝乃孤忠之人,闻言不禁怒火中烧,横眉斥道:“主公恐我兵单力弱,故令丞相协助,奈何竟生此苟且之心?”

    高阿古哂道:“将军好不见机,周兵势焰燥天,孤城危苦垒卵,徒守何益?”

    秦彝却正色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秦某誓死国家,以尽臣节。”说罢下令紧闭城门,军民人等登城死守。自己匆匆回到私衙,对夫人宁氏说道:“周兵已至城下,高丞相意欲投降。我秦家世受国恩,岂可偷生?若城破战败,我当以死报国。儿子太平郎只有五岁,我今托孤于你,秦氏一脉,赖你保全,我死亦可瞑目。今将家传金装锏留下,以为日后存念。”

    正在悲泣之际,忽听外面人马踏杂,杀声震天,原来高阿古已开城门投降了。

    秦彝连忙出厅上马,抄起一柄浑铁枪,率领属下数百名亲兵,与周兵展开了巷战。

    此时城内守军大部投降,周兵如同潮水涌来。秦彝部下几百人相继战死,他虽杀得血透垂袍,箭攒遍体,尚手执铁枪,连挑数人,终因寡不敌众,死于乱刃之下。

    宁夫人得知丈夫死讯,忍着钻心的悲痛,收拾细软,换了一身普通妇人的衣衫,带上五岁的儿子,乘乱溜出衙宅,东躲西藏,避开乱兵,专拣偏僻小巷逃命。

    至傍晚时,在一条拐尺胡同的尽头,听得一家有小儿啼哭,连忙叩门,却走出一位妇人,怀里抱着个三岁孩儿,问道:“兵慌马乱的,娘子是从哪里来的?”

    宁夫人哭诉着告知原委,妇人慌忙将她让进屋里,嘴里说道:“原来是秦老爷的夫人,失敬了。我家丈夫程有德,不幸早丧,妾身莫氏,只此一子,乳名一郎。俺这里是城郊斑鸠镇,夫人何不在此权住,等乱定之后再说?”宁夫人千恩万谢,就在程家住下。

    可喜这两姓孩子,都是一对顽皮,性情十分相合,竟与亲兄弟一般。

    一晃几年过去了,太平郎长到八岁,生得星目燕颔,虎头虎脑,宁夫人送他入馆中攻书。先生为他取名秦琼,字叔宝。一郎取名程咬金,字知节。

    秦琼十五岁那年,岁凶年馑,济南城里闹饥荒,许多人家断了炊。程氏母子在城里住不下去,便向宁氏告辞,回到了老家东阿县程家庄。乡下地广山多,能养活穷人,青菜糠皮总能勉强裹腹。

    秦家的光景也日趋艰难,宁夫人只好忍痛让叔宝辍学。

    秦叔宝渐渐长大,见兵荒马乱,盗贼蜂起,也觉得自古以来,治世用文,乱世用武,便不再留心诗书,只一心苦练武功。他遍访齐鲁一带武术名师,十八般兵器练得件件精通,尤其是父亲留下的一副金装锏,舞动起来,如轮辐飞旋,密不透风,凭他几十条汉子,也近不得身。

    叔宝不仅武功精绝,而且为人任侠豪爽,仗义执言,常常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又十分幸好结交各路好汉,像齐州捕盗都头樊虎、州中武举房彦藻、石匠王伯当、开鞭杖行的贾润甫等地方豪杰,都成了他肝胆相照的刎颈之交。时常聚在一起,不是拈枪弄棒,就是讲论兵法,日子过得倒也痛快。

    一日,樊虎来见秦琼,说道:“齐鲁地面生荒,盗贼横行。官府终日缉捕,却是越捉越多。昨日刘刺史让我招募几个武功高强之人,在本州缉捕。小弟举荐,说仁兄武艺过人,英雄盖世,情愿让仁兄做都头,小弟做副。刘刺史欣然同意,不知仁兄意下如何?”

    秦琼却沉吟道:“我家累代将官。今生若得志,为国家提一支兵马,斩将搴旗,开疆拓土,也好光宗耀祖,封妻荫子;若不得志,买几亩薄田,植几树梨枣,亦可供养老母,抚育妻儿。破屋数间,村酒雏鸡,尽可与知己谈笑。何苦日日去向那些赃官低头,听他们喝五吆六。再说,如今这些盗贼,分明是为朝廷官府所逼,走投无路才铤而走险的善良百姓。我等如何能为虎作伥,去残害良善?”

    二人说着话,不想都被宁夫人听悉。老人家走出内间说道:“我儿,话不能这么说。如今公门中也有好人,你身系公差,不做害民之事,反可为百姓做些好事出来,为人不可太胶执了。”

    秦琼是个孝顺人,听母亲如此说,也不敢多言语,只好同樊虎去州衙见刘刺史。

    自此以后,秦琼便做了齐州的捕盗都头。随后也把老母从斑鸠镇搬到了齐州。

    数月之后,忽然从济南府发下了一干人犯,是些行盗而未曾得财的强人,依律要发往平阳府泽州和潞州充军。为防路上有失,刘刺史专派秦琼和樊虎分头管解。

    秦、樊二人押解众人犯一路西行,数日后来到太原,住了一夜。次日一早,二人匆匆分过行李,各带数命犯人,分头押往泽州和潞州。

    两天后,秦琼行至潞州,至州衙投文挂号。该州蔡刺史看了来文,收下人犯,吩咐禁子松了刑具,让秦琼明日早堂前来候领回批。

    秦琼走出州衙,在就近斜对面找了一家客栈住下。店主人王小二热情招待,帮他搬了行李,槽间拴了马匹,又摆下茶汤酒饭,说是为客人接风洗尘。秦琼一再道谢,酒足饭饱之后,便闭门睡觉。

    第二天,秦琼起个大早,洗漱已毕,用过早点,便来到州衙前候着。谁知一直等到巳牌时分,日上三竿,街门还不曾开,并无一人出入。又等了多时,才见一个年长差役走出来。秦琼急忙上前问道:“这位老哥,蔡太爷怎么至今还不坐堂?”那人道:“老爷公干去了,今日不坐堂。”“蔡太爷昨日还在,今天何事公干去了?”“这位兄台有所不知,只因唐国公李老爷奉旨出任太原留守,节制河北诸州县。太原有文书传来,知会属下各府、州、县官员。蔡老爷三更天闻报,一大早便往太原贺李老爷去了。”“原来如此,但不知何时才能回来?”那差役笑道:“这个,便说不准了。你想那李渊老爷乃是个仁厚的勋爵,大小官员去贺他,少不得待酒。这些同僚多年的老爷们遇到一块,还要会酒。加上路程又远,怕没有半月二十日,是回不来的”。

    秦琼讨了个准信儿,心下倒不怎么着急。反正回去也有差事,在外也是公干,且乐得逍遥几日。他便在店里住着,死心塌地等蔡剌史回来,每日里在潞州城内外,把这一带的山川名胜,人文景观看了遍。

    这样一连十几天,秦琼倒玩得痛快,那店主王小二却趁不住气了。一日晚间,见秦琼回来吃饭,端上牛肉水酒之后,王小二搭讪着说道:“小的有句话,怕秦爷见怪。”秦琼一边饮酒一边说道:“你我宾主之间,有什么话可怪的?”小二道:“连日来店中很少生意,秦爷已住了十几天。敝店本小利薄,如今连买菜割肉的钱都没了,意思要与秦爷预支几两银子,不知使得使不得?”秦琼恍然道:“这是正理,是我忽略了,今晚便取银子与你。”

    秦琼吃过饭,领王小二来到客房,去床头打开皮箱,伸手去拿银子,摸了半天,却一下子呆在那里了。

    原来,他与樊虎从齐州出发时,那解军盘费银两,都由樊虎一块收在身边。在太原分手时,二人只顾把文书物件分开,却把盘费忘了,故而银子都被樊虎带去了泽州。

    秦琼一时脸红,拿不出银子,自己倒像是在这里骗吃骗喝似的。他忙去身边搜摸,幸亏身上还有二三两平日零花的碎银子,一块递与王小二,说道:“先把这些银子给你,我又不走,容日后成总算账吧。”

    又过了十几天,那蔡刺史回来了,秦琼去领了批文,回到店中。王小二道:“秦爷领回了批文,今夜是不是该设饯行酒了?”秦琼道:“饯行酒就不必了”。王小二又道:“天色还早,闲坐着无事,咱且把账算了如何?”秦琼道:“那就算吧”。

    王小二取过帐簿,把算盘拨拉了多时,说道:“秦爷八月十六日到店,今日是九月十八,八月大,共三十二日。小店有规矩,来的一日,去的一日,不算饭钱,折接风送行。净剩三十天。这些日子,马是细料,爷是晕菜酒饭,一日按时银七钱折算,净欠纹银二十一两,前日秦爷已交了三两,尚欠十八两。也不消写账,兑银子就是了,我去拿天平来”。

    到了此时,秦琼无可奈何,只好实话实说:“掌柜的,我有个姓樊的朋友,解差去了泽州,盘费都在他身上。他若领了回批,必定会来会我,到那时方有银子还你。我一时尚不走,你再担待几日如何?”

    王小二口里说着:“小人是开店的,你老人家能住一年,才有好生意哩”。肚子里却在打稿:看你那几件行李,也值不得几个钱。一匹马又是活口,哪一天你骑上马出门走了,拦又不好拦。这天下太大,到哪里找你去?想到这里,他便将秦琼的回批拿在手里,叫妻子道:“这个文书,是要紧的东西。秦爷放在身边,丢失了不是耍的。你且把它收放在箱笼里,等秦爷走时,再与他交付明白。”

    秦琼也知道他这是怕自己赖帐跑了,拿回批做档头,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你这是把我秦某当贼骗子来防哩,真是狗眼看人低。但自己欠着人家银子,又有什么可说呢?

    从次日开始,秦琼再也无心游逛,每日到城门处等待樊虎,又一连五六天,始终不见踪影。

    其实,樊虎此时早回了齐州。他虽然知道解军盘费都在自己这里,但出门的人,谁身上自己不带些银两?他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秦琼会为些须银钱被困扼于潞州。

    这几天,秦琼的日子却不好过了。先是王小二借口有一起贩珠宝的客人新来,一定要住秦琼的客房,把他迁到了靠厨房的一间破屋里。这房子屋顶见天,四面透风,半间里堆满了柴草。秦琼也只好将就住着。

    更让秦琼无法忍受的是,每日饭菜再不见晕腥,只有一碟青菜,早晨的洗脸水也常是冷的。那店小二来收拾家什时,总是冷言冷语,摔碟子顿碗。一张吊丧脸冷冰冰的,就像是死了娘老子一般。

    秦琼每日吃这眉高眼低的茶饭,心里早已乱蹿火星子。他半生英雄,如何忍得这小人的气?只因欠了人家的店钱,又不好发作。

    又是一日外出归来,王小二截住秦琼,不是鼻子不是脸地说道:“似你这样没头没脑地等下去,何时是个了?都这样,我这店也只好关门拉倒。常言道‘求人莫若求己’。我看你带来的两柄铜锏,上面不少金饰。何不把它档些银两。算还店钱,先回齐州,他日再来赎回去就是。”

    店小二恶言恶语,凌逼日甚,秦琼心中甚是恼恨。但他的话,却提醒了自己。金装锏自然不能档,那是先父留下的传家之宝。何不把马匹卖了,先过去这道难关再说。

    第二天一早,秦琼让小二从马厩里牵出马来,仔细一看,心中不禁一酸。这些日子,人受腌臜气,马也跟着受委屈了,看来早就撤了精料,怕是连饲草也是饥一顿饱一顿,把马饿得腿瘦鼻摆,肚大毛长,一幅病厌厌的样子。

    这马本是秦琼托贾润甫从马贩子手里挑选的一匹宝马,名日黄骠,可日行八百里。如今被糟蹋成这个样子,秦琼心中老大不忍,也只好牵了,径往西市。

    马市已开,买马和卖马的人络绎不绝,可就是没人看得上这匹病马直到日将当头,那马仍没卖掉。

    秦琼牵着病马,无精打彩地向市外走去。这时,一位卖柴禾的老头却喊住了他:“朋友,你这马可是要卖?”

    “在下正是要卖它,却没撞上个主顾。”

    “这是匹好马,虽说眼下跌了膘,缰口却极好。这马市中人,买马只看毛片,谁看筋骨?俗话说,‘卖金须向识金家’,你何不到城西二贤庄去卖。那里有位员外叫单雄信,平日结交四方豪杰,常买好马送给朋友”。

    秦琼这才如梦方醒,暗暗自悔:在家便常听人说,潞州有位延纳豪杰的英雄,这些日子为何不去拜他?如今弄得衣衫褴缕,鹄面鸠形,却如何见他?算了,只去卖马,不认他也就是了。

    秦琼谢过卖柴的老汉,径去城西十五里,来到了二贤庄,央人通报说:“现有一匹黄骠马,要卖与单员外”。

    这单雄信确是潞州一方雄杰,不仅疏财仗义,乐善好施,而且武功高强,结交广泛,因而名声远播。他听说有卖黄骠马的,忙走出来,将那马周身仔细看过,问秦琼道:“这马可是你贩来的,要多少银两?”

    秦琼打躬道:“在下不是贩马的,这是自己的脚力,只因囊中羞涩,才将它卖与员外。”

    “不管你是贩来的还是自骑的,径说价吧”。

    “人贫物贱,不敢言价,请赐白银五十两,以充前途盘费。”

    单雄信说:“马倒是匹好马,按说讨五十两也不多。但膘跌得太重了,再不加细料,便是废物一般。我给你三十两银子,如何?”

    秦琼也不敢再计较,只好答应了,兑上银子,赶紧离开二贤庄。

    他快步进了城西门,肚里早饿得咕咕乱叫。忙走进一家酒店,要了一盘牛肉,一只整鸡,一壶热黄酒,便大口大口地吃喝起来。

    正在此时,便听店主人在门口处喊道:“二位爷,请在小店打中火!”随着喊声,早有两位衣着鲜亮的汉子走进店来。

    秦琼也不理会,只埋头吃着,却听其中一人惊叫道:“啊呀,那不是叔宝仁兄吗?怎么在这潞州城里碰上你了?”

    秦琼抬头看时,却是他数年未见的好友王伯当,另一个却不认的。他乡遇故知,自然喜出望外,连忙让坐。

    二人也不客气,同桌坐了,伯当重又要了酒菜,对同桌的人说道:“这位就是我时常念及的山东秦叔宝。”又对秦琼说道:“这位是我近年相交的兄弟,姓李名密字玄邃,世袭蒲山郡公。”秦琼与李密各都心仪已久,连忙站起来,互相拱手施礼。

    重又落座后,一边吃酒,王伯当又问秦琼缘何来到潞州。秦琼只好把自己押解配军前来,因忘了盘费,以至如此狼狈的事说了。王伯当惊讶道:“仁兄落魄至此,何不去二贤庄找单雄信?”

    秦琼叹道:“我当时偃蹇,未曾想起单二哥。今日事出无奈,到二贤庄去,把马卖给他了”。

    李密道:“雄信有名的豪杰,怎能乘人之危,买仁兄的坐骑?饭后我们一块找他,少不得原马奉还”。

    原来,此时王伯当、李密已在瓦岗塞入伙,奉了寨主翟让之命,到处访察网络天下英雄,今日正欲去二贤庄会单雄信。

    秦琼却道:“不知者不怪。我与单员外从未谋面,他只当是个马贩子。二贤庄我是不能再去,没得丢人现眼”。

    “仁兄现在何处居住?”王伯当又问道。

    “就在衙门对面王小二店里。”

    “那王小二第一炎凉,江湖上有名的王老虎,在仁兄身上可有不到之处?”

    秦琼不想在二位朋友面前说人坏话,便说:“王小二虽说炎凉,但在我面上,还算周到。”

    三人吃过饭,互相道别。王、李二人直奔二贤庄,秦琼径回店中。当晚与王小二算清店钱,便早早歇了,准备第二天一早上路,赶回齐州。

    谁知刚睡下不久,便听店外一片嘈杂,有人喊道:“店家,可有个齐州来的秦爷住在店中?”秦琼不知何人,还以为樊虎来了,慌忙披衣来到前店,却是单雄信带了几个家丁立在当地。见到秦琼连连施礼道:“叔宝兄,得罪得罪。都是在下有眼无珠,惹得伯当、李密二位朋友一顿臭骂。请去小弟庄上一住,容小弟当面陪罪”。

    说完,也不容秦琼分辨,命人取了秦琼的行李、双锏,径回二贤庄上。

    当晚,单雄信做东,秦、王、李三人为客,一边饮酒,一边谈论些世事、兵法,直喝至夜阑方散。王伯当本欲说服秦、单二人同去瓦岗举义,李密却觉得时机尚未成熟,示意他不要说破。

    次日,王伯当、李密有事先行,秦琼也欲告辞,雄信却无论如何不肯放行。自此,二人住在庄上,日日切磋武功,夜夜研论兵法,皆有相见恨晚,如鱼得水之感,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

    这样一连住了半个多月,秦琼执意要行,说是离家日久,怕老母担忧。况且冬至月初六是老母六十大寿,需回家准备寿筵诸事。雄信不好再勉强,只得放行。让人牵出秦琼的黄骠马,经过这些日子的精心饲养,那马又恢复了往日精神,膘满体壮,毛色油光闪亮。雄信已请巧手工匠,可着马体做了一副熔金马鞍,配在身上,那宝马更显得矫健抖擞。雄信又取来纹银五十两,五色潞绸十匹相赠。秦琼抵死不肯再受,对雄信的盛情千恩万谢,翻身上马,拱手相别而去。

    行至半路,碰上了前来寻他的樊虎,二人说过往事,并马径回齐州。

    再说与秦琼一块长大的那个程咬金,十几岁上与母亲回到乡下,半年糠菜半年粮,倒也度过了凶年荒岁,渐渐长大。

    咬金每日里去山中砍柴,到城里卖柴,换些小钱维持母子生计。

    十八岁那年,程咬金已长成了个腰圆膀乍的黑大汉,一身蛮力,可以单手举起个碌碡。小山似的柴禾垛背在肩上,一气走十几里山路,竟是气不粗,汗不流。只是见不得酒,逢酒便醉,打断街闹断巷,浑不讲理,人称‘混世魔王’。

    这时,山里的朋友见他力气大,胆气正,又会些拳脚,便邀他去贩私盐。开始几趟还算顺利,赚的银子比卖柴一年所得还要多,咬金天天乐巅巅的合不拢嘴。

    不料,第五趟去贩私盐时,却碰上了缉私捕快。咬金见他们穷追不舍,一时性急,抢起扁担打倒了一片。一名捕快被打中脑袋,当场死亡,咬金也为此铘铛入狱。

    在大牢里蹲了半年,也是他福大命大,正赶上杨广弑父称帝,大赦天下,竟被放了出来。

    这时家中已穷得粒米不存,他又不肯再去砍柴,说是猛虎不吃回头食。为了糊口,母亲让他去山上砍些毛竹,教他编些竹箕、柴扒,到集上卖些银两。

    这日,他一口气砍了四大捆毛竹,背上背了两捆,两手中各提了一捆,沿着山路慢慢走下来。老远看去,竟像是一辆装满了毛竹的大车。

    正走着,有一人骑马从对面走来,到眼前跳下马问道:“这位壮士,敢问高姓大名?”

    程咬金停下脚步,怪眼看看来人,粗声大喉咙地说道:“俺叫程咬金,怎么了,你要买竹扒?”

    那人笑道:“我是山前武南庄的,叫尤俊达。我不买竹扒,只是觉得牡士有这等神力,如何干这种不赚钱的营生?”

    “不干这营干啥?贩私盐官府又不让。”

    见他如此粗鲁,尤俊达不禁哈哈大笑:“壮士何不跟我去做生意?我那生意比贩私盐还赚钱哩?”

    “有这么好的生意?只是俺有老母在家,出不得远门。”

    “那有何妨,你就把高堂接到我家,平时自有下人侍候。咱俩做生意,赚了钱平分,保你母子吃香的喝辣的,一世受用。”

    “那要是赚不着,赔了呢?”

    “赔了不用你管,也保你母子衣食无忧。”

    “这话当真?你可别耍俺老程。”

    “绝无半句假话,你这就去把伯母接到武南庄,我在庄上候你。这点银子权当是令堂的搬迁费。”说着,从身上摸出一锭白:银交给咬金。

    程咬金满心欢喜,接了银子,把身上的毛竹一扔,大步流星地向家中跑去。看着他的背影,尤俊达微微一笑,也径自回庄。

    尤俊达是兖州东阿县武南庄富豪,人称尤员外,也是方圆百里的一位俊杰。在绿林中行走多年,所做的买卖,无非是打劫那些为富不仁之财,说到家,就是个深藏不露的响马头子。他因看中了程咬金那身扛鼎担山般的力气,认为是可造之材,因而邀他入伙。

    当日傍晚,程咬金真得背着老母来到了武南庄。尤俊达大喜,立即安排程母住下,暖屋热炕,好饭好菜伺候。他却与程咬金到前面客室中饮酒叙谈。

    待咬金狼吞虎咽地吃下半小盆红烧肉,连饮三大杯酒之后,尤俊达方开口说道:“兄弟,这几日将有一桩大买卖,不知你可敢做?”

    “既是买卖,有何不敢?”

    “不瞒兄弟,这桩买卖有时需要厮拼,兄弟可会武功?”

    “俺老程会用斧,却没有传授,将劈柴的板斧装了柄,时常舞弄,那些狗日的衙役们,十个八个不在话下。”

    尤俊达笑道:“巧了,我这里正有一柄六十多斤的宣化斧,就送与兄弟了。”

    “好啊,”程咬金兴奋地叫道,“兄弟敬大哥一杯,俺老程也有了自己的兵器了。大哥,咱们做的到底是什么买卖?”

    尤俊达压低声音说:“杨广这厮,自当皇帝以来,大兴工役,各州县都要出银三千,协济大工。我听说青州府太守借故横征暴敛,杖死无辜百姓,敛取民膏。近日要押解银子进京,兖州是必经之路。我意欲与兄弟夺取这不义之财,兄弟以为如何?”

    程咬金本是私盐贩子,与做响马强盗也相差不远,当下闻畜大喜,笑道:“只怕他银子不从此路走,若真来了,不劳大哥动手,小弟大斧一抡,这项银子就是咱家的了。”

    数日之后,尤俊达派去青州的坐探回来禀报:“十月望后起身,二十四日准到长叶林地方。”

    二十三日夜间,尤俊达与程咬金带上数十名喽啰,潜藏于长叶林中。

    次日巳时头刻,果然有一队官军押着银车从林边驿道走来。刚至近前,程咬金炸雷般一声怒吼,拍马冲了出去,尤俊达与众喽啰也呐喊着一拥而上。

    押银官卢方、薛亮见有强人劫银,急忙前来护卫银车。不料咬金已冲到车前,也不说话,照着卢方兜头便是一斧。卢方举枪来架,却不想竟如泰山压顶一般,只听“咔嚓”一声,枪柄折断,卢方脑浆进裂,惨叫一声死于马下。

    薛亮见大势不妙,拨马便逃,众官兵也轰的一声,四散逃去。程咬金正杀得手痒,冲着薛亮飞马追去。薛亮一边跑,一边回头骂道:“贼响马,你等着,我回禀了刺史前来缉拿你,非将你抽筋剥皮不可”。

    程咬金大怒:“狗娘养的,爷爷等着你。今日就通个姓名给你。爷爷叫程咬金,还有个朋友叫尤俊达。”说罢,见薛亮已跑远,只好收缰,与尤俊达收拾银车,让喽啰们拉回庄上。

    那薛亮惊惶失措逃回青州,向刺史禀报,因为慌乱中未曾听清,只说有两个叫陈金、牛达的强贼,在长叶林劫去了皇银。青州刺史大惊,急忙行文奏知朝廷。朝廷即刻降敕,严令济、青、兖、齐诸州郡,合力兜捕陈金、牛达二犯。

    秦叔宝从潞州归来不久,便接到刘刺史要他与樊虎缉拿案犯的严令。从州衙出来,樊虎说道:“青州的银子在兖州丢失,该咱们齐州屁事,刘刺史何苦如此紧逼?”秦叔宝道:“他要巴结朝廷,青云直上,还不得让咱这些做鹰犬的为他出力卖命?这些昏官,个个都是糊涂虫,自古强人打劫,哪有自报姓名的道理?这个陈金、牛达必是假的。咱们且不管道,装疯卖傻同他泡蘑菇就是了。”于是,二人天天在齐州境内骑马游逛,并不认真打探。

    再说尤俊达与程咬金取了那三千皇银,喜不自胜。从此再不出门,日日在庄上饮酒习武,使枪弄棒。

    这日二人正在前厅对饮,喝得半醉,却见一个喽啰急匆匆来报:“员外,西面十余里发现一队客商,车马扰攘,甚是富足,咱们劫是不劫?”

    尤俊达说道:“算了,上次的风声未过,还是小心为妙”。不料程咬金却跳了起来,高声嚷道:“这样的富贵为何不抢,俺老程正憋闷的慌哩”。说罢,提起大斧,飞身上马,一溜烟向村西飞奔而去。尤俊达未及拦阻,恐其有失,也只好随后追来。

    出村西行七八里,果然有一队客商迎面而来。程咬金横马拦住去路,大声喝道:“过路的,把金银珠宝留下,爷爷饶你等不死”。

    对面一条红脸汉子拍马冲了过来,冷笑道:“笑话,今日是江洋大盗碰上了小毛贼,我倒要看看谁是谁的爷爷”。原来,此人正是潞州单雄信,因与秦琼分手时,听他说其母冬至月初六日六十大寿,便欲去齐州拜寿。李密、王伯当听说了,又邀集北路的几位朋友史大乃、张公谨、白显道等一路同来。

    那程咬金哪里知道这些,只道是天上掉下了财贝,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上去举斧便劈。单雄信挺槊相迎,只觉得两臂发麻,心想,这小子力气不小,须要当心。便抖擞精神,放开手段而战。谁知还不到三五个招式,那程咬金已经破绽百出,手忙脚乱。单雄信禁不住哈哈大笑:“这毛贼,原来不会武功,是个假把式。”

    恰在此时,尤俊达赶到,见咬金危急,急忙挺枪来救,两个打一个,霎时杀得难分难解。

    那面王伯当骤马赶来,本欲参战,一看尤俊达,赶紧喊道:“诸位快住手,都是自家朋友。”

    双方立马停住,王伯当对单雄信说道:“这位是兖卅豪杰尤俊达,小弟的朋友。”又对尤俊达遘“这便是我们时常说起的潞州英雄单雄信。”接着,又将李密、史大奈、张公谨等向尤俊达一一引见。尤俊达对众人说道:“这位是在下新结识的兄弟程咬金,字知节。”众人纷纷施礼相见。

    尤俊达将众英雄引入武南庄里,设盛宴款待。席间,尤俊达对李密道:“今日得会蒲山郡公,在下三生有幸。但不知公等缘何来到兖州地面?”

    李密便将众人欲去齐州为秦叔宝老母贺寿一事说了。尤俊达道:“既如此,小弟更应打点寿礼,随诸兄同往。”又转身对程咬金道:“就烦请贤弟在庄上守候,等我归来。”

    不料程咬金却急了,怒冲冲说道:“若说为秦伯母贺寿,俺程咬金第一个该去。我同秦琼从小光着屁股长大,胜似亲兄弟一般”。

    众人都笑了:“这真是缘份,既是这样,大家一块同行。

    第二天,一行七八人,再加上各自的随从,带上寿礼贺帐、金银绢帛,径往齐州进发。

    初六日上午、来到齐州东街秦琼府上。

    秦琼见一下子来了这么多江湖英雄,知心换命的朋友,自是万分欢喜。樊虎带着几个衙门里来帮忙的差役大排筵席,秦琼却忙去里面请出老母,与众英雄见面。待宁夫人坐称,李密带领众人,跪倒在地,叩头贺寿。宁夫人急命秦琼代为答礼。

    寿筵开始之后,李密等人又敬老夫人三杯寿酒,祝老人家寿比山岳,福如海天。秦琼代母亲喝过,便送老夫人去内间歇息。

    至此,筵席才开始热闹起来,秦琼举着酒杯,对各家英雄一一敬酒。到了左首第三席,是尤俊达和程咬金。秦琼说道:“尤员外和这位兄弟,在下有礼了,请满饮此杯”,说着,将酒一饮而尽,又往前走去。

    尤俊达见秦琼并不认得咬金,便低声说道:“兄弟,你说与秦琼光着屁股长大,这髫年之交,怎么竟似不相认一般”。

    咬金一下子恼了,一张黑脸胀得像猪肝一般,突然站起来,暴雷似地喝道:“太平郎,你今日不过当了个鸟捕头,为何就如此倨傲?”

    一言即出,举座皆惊。秦琼更是不知所措,惶惶地看着这个黑汉子,陪着小心道:“这位兄弟,不知秦琼何处得罪,足下又如何知道我的乳名?”

    “我是程一郎,怎么不知你的小名?”

    “啊呀,是一郎兄弟!”秦琼冲过来,一把抱住程咬金,“都怪为兄眼拙。十几年不见,兄弟竟长成了一个铁罗汉”。

    众人都一齐大笑,原来这童稚之交阔别十余年,已对面不相识了。

    接下来,大家又开始畅饮,或拉家常,或叙友情,或猜拳行令,筵席上热闹非常。

    这时,不知谁提起了皇银被劫之事,问秦琼、樊虎,齐州可曾接到朝廷的缉捕公文。

    秦琼从怀里摸出一张批捕文书,向众人晃了晃,说道:“怎会接不到,我等正为此事犯愁呢。说是个叫陈金、牛达的,恰如大海捞针,到哪里去找?咱且不管这些鸟事,喝酒喝酒。”

    单雄信却笑道:“这陈金、牛达也不知是哪路英雄?在江湖中这么多年,却从未听说过他们。”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尤俊达一听这个话题,心中不免着急,忙在桌下偷偷地捏了程咬金一把。

    程咬金却大叫起来:“尤大哥,不要捏我,捏我少不得也要说出来。秦大哥,劫那三千两银子的就是俺程咬金和尤俊达,是那解银官错记成了陈金、牛达。喝完这顿寿酒,俺便去州衙自首,也好给秦大哥挣个前程”。

    这几句话,不仅把尤俊达吓出了一身冷汗,满屋的人也都惊得目瞪口呆。

    秦琼立起身来,厉声喝道:“程咬金,又说浑话。这种灭门的话也是能乱说得?”

    “是真的,银子就在尤大哥庄上。今日大哥您人赃俱获,自能升官领赏。”

    秦琼被他气得脸色发青,愤然道:“一郎兄弟,你也太小看你秦大哥了。不要说朝廷的鸟官,就是给个皇帝做,俺秦琼也断不会出卖兄弟。”说完,竟当着众人的面,把批捕文书撕了个粉碎。然后对众人一笑:“此事从今不要提起,就当啥事也没发生,大不了俺秦琼明日便离开齐州,咱们继续喝酒”。

    说是继续饮酒,却没有了刚才的那份兴致,人人心头就像压了块石头。程、尤二人劫了皇银,叔宝又撕了批捕文书,这事将如何了断?

    大家又闷头喝了几杯,李密便让叔宝上饭。众人刚吃罢饭,正要上茶,却忽听得院外人马嘈杂。一个仆人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说道:“老爷,不好了,刘刺史带着州衙的五六十号兵丁堵住了门口,说是要捉拿强人。”

    原来,刚才一个来帮忙的差役听了程咬金那番话,为了请功,竟偷偷溜出去告知了刺史。

    众人正在发愣,便听刘刺史在外面喊道:“秦琼、樊虎听着,快把强人交出来,不仅可免窝藏盗贼之罪,本官还可为你们请赏”。

    程咬金站起来,对尤俊达说道:“尤大哥,说不得,好汉做事好汉当,咱们出去吧”。说完,往外便走。

    “慢着”,李密“腾”地站了起来,面色冷悛地说道:“程、尤二位兄弟劫了皇纲,这是弥天大罪。叔宝私通盗匪,又撕毁公文,也免不了项上一刀。你三人若去官府,必死无疑。就是我们这些人,也脱不了干系。”说到这里,他突然从腰间扯出了宝剑,高叫道:“实不瞒众位兄弟,我与伯当早已在瓦岗寨举旗造反,今日正是来邀约众英雄前往聚义。共图大事。有愿去的,便随我冲出去,杀了那狗官,就此举事”。

    这些人,个个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在此生死关头,谁肯落后了。

    当下,李密让尤俊达、白显道保护宁老夫人及所有家眷,出后门先回东阿武南庄。他与秦琼、程咬金、单雄信、史大奈、张公谨,樊虎,各抄兵器,悄悄来到院门处,发一声喊,一齐扑将出去。

    王伯当率先冲出,一个箭步蹿至刘刺史面前,手起刀落,将其斩于马下。那几十名官兵如何抵得住这七八条猛虎般的好汉。被砍翻三四个之后,便纷纷扔了兵器,抱头鼠蹿。

    众英雄也不贪杀,急忙追上尤俊达他们,护住宁夫人乘坐的车辆,匆匆向武南庄奔去。

    回到庄上,尤俊达命家人们准备干粮,打点好金银细软,装了几大车。一把火烧了庄院,一行人连夜上路,直奔瓦岗寨而去。

    李密想着这些往事,心下犯了嘀咕。秦叔宝、程咬金二将,确是瓦岗军的两根台柱了。叔宝的两柄金装锏,舞得鬼愁神惊,于万马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这且不说,就是那个程咬金,本就膂力过人,上瓦岗之后,向各位将领勤学武功,一点就通,苦练不懈,如今也有万夫不挡之勇,早已威名远震。这两个人不在眼前,再加上那个智勇双全的徐世勣也领兵在外。此时与王世充决战,这一仗确实有些玄乎。

    但是,李密平生自负,从来没把王世充放在眼里。他转念一想,虽然徐、秦、程三将不在眼前,但金墉城里仍是猛将如云,像罗士信、单雄信等,皆是当今一等一的英雄。麾下十几万人马,又是训练有素、能征惯战的貔貅之师,还惧他王世充不成?于是回书王世充,约于五月四子决战于洛阳城外。

    此时,郑王王世充梦见周公,说李密气数已尽的传言,已在洛阳城里闹得沸沸扬扬,军民士子,几乎无人不知。

    王世充做足了舆论上的准备,更在行动上积极备战。

    他先在军中挑选了三千名身强力壮的彪形大汉,都染成红发蓝脸,身穿五色域衣,每日在皇城之内秘密演习。

    接着,他又让朝臣们四处打探查访与李密面貌相似之人。

    王世充原不过是想试一想,若能找到这样的人,可成就他一条妙计。

    没想到这树林子大了,还真就什么鸟都有。旨意一颁,便有国子监助教刘政仁前来禀报,说他有一个家仆,长得与李密面貌酷似。

    王世充大喜,立即将那家仆召来当面验看。果然是面色黝黑,双眼贼亮,身材长相都活脱脱是另一个李密。

    “天助我也,大事谐矣。”王世充兴奋异常,当即赏那仆人黄金五十两,命人将他领入军中,换上李密平日所穿衣装,由熟悉李密的人训练他的一举一动。

    两天以后,也就是约定决战的头一天,王世充、李密各带大队人马,来到洛阳以西。王世充结寨于翠屏川东山,李密安营于翠屏川西山,两军相距二十余里。

    王世充登上山顶,远眺魏军阵营,但见营盘错落有致,军旗临风舞动,人马进出,井然有序。心中也不禁暗暗佩服,李密毕竟久经沙场,果然治军有方,临阵不乱。

    翌日辰时末刻,两军阵中金鼓齐鸣,杀声震天。

    李密命单雄信领前队,罗士信领第二队,樊虎领第三队,次第向郑军阵营进发。

    王世充命大将庞文元领一支人马,出阵迎战。双方在金鼓呐喊声中展开激战。单雄信舞动手中长槊,拍马直取庞文元。两人交手多时,庞文元显然不是单雄信对手,渐渐便败下阵来,带领部属,仓皇逃回本寨。

    单雄信、罗士信乘胜追击,杀死郑军四五百人,很快便冲到了郑军大营。

    不料郑军以木城为寨,早已关闭寨门。见瓦岗军拥来,万箭齐发,如飞蝗急雨迎面泼来。瓦岗军多有伤亡,一时难以近前。

    罗士信本想爽爽利利大杀一阵,没想到还未交上手,郑军便像王八脖子似的缩回了寨中。禁不住心内烦躁,双手奇痒难耐,竟破口大骂起来“王世充我日你奶奶,说的是两军决战,为何临阵做了乌龟?”

    兵士们也一齐大骂,哪句难听骂哪句,什么“灰毛驴日的”,“大闺女养的”,“胡人杂种”云云。

    郑军寨中却寂然无声,任你怎么叫骂,就是不理不睬。一旦有人马冲到寨前,便有强弓硬弩伺候。

    这样相持了整整一天,郑军始终不肯出战。瓦岗军只好鸣金收兵。

    入夜之后,阴霾四起,星月无光,郑军大营中黑黝黝的一片。军帐前零零落落张挂起的风灯,在无边的黑暗中像鬼火似的闪烁着。

    奉魏公李密之命,单雄信、罗士信、樊虎等各率大军前往劫寨。

    说是劫寨,其实是在夜间强攻,逼王世充主动出战,好一举歼之。在大战的第一夜,王世充自然会加意设防,想靠偷袭取胜,是根本不可能的。

    对这一点,李密知道的清清楚楚。夜里强攻,天色漆黑,郑军的弓箭会失去威力,大军攻寨,可减少伤亡。因此,李密才选择了夜战。

    罗士信白日叫骂了一天,心中万分焦躁,好不容易等到天黑,急忙带领所属人马,狂风骤雨般地向郑营冲去。奇怪的是,郑营的木城寨栅竟四门大开,昏暗的灯光下,不见一个人影。

    待瓦岗军冲到离营寨仅有四五丈时,突然灯火齐明,照耀如同白昼。紧接着便听到轰隆隆一声闷响,一座军帐在硝磺炸药的爆炸声中,变做无数的碎片,飞上了半空,漫天里顿时腾起了一片浓雾。

    待浓雾消散之后,平地里冒出了数千名鬼魂,咆哮蹦跳,一个个红发蓝脸,牛头马面,手里举着砍刀、利剑、铁叉、板斧,见人就砍,逢马便剁,口里喊着:“天兵到了,要命的快投降!”

    瓦岗军的士卒们哪见过这种阵势,一个个毛发倒竖,心惊肉跳,掉头便跑。

    罗士信大声吼道:“休信他装神弄鬼,这都是些凡人。”说着长枪一挺,将一个冲到马前的“鬼怪”横挑于马下。

    将士们稍稍镇定,但坐下的战马却经不住这些怪物的惊吓,有的前蹄腾空,引颈长嘶。有的就地打个旋儿,摇头摆尾向回疯跑,罗士信的部伍顿时乱作一团。

    恰在这个时候,郑军大队人马从四面合拢过来,将罗士信团团围住。士卒们被大片大片地杀死,包围圈越缩越小。

    幸亏单雄信、攀虎率队及时赶到,奋力杀入重围,与罗士信合兵一处,浴血激战。

    就在双方杀得难分难解,天昏地暗的时候,却听有人高声喊道:“瓦岗军的弟兄们,快投降吧,你们的魏公李密,被我劫寨的将士们拿住了。”

    单雄信抬头一看,登时惊得灵魂出窍。只见魏公李密被反剪了双手绑在马背上,口里塞着块破布,正冲他连连点头。

    单雄信来不及细想,大吼一声,一连刺死三四名郑军,拍马挺槊,径向李密冲去。

    见有人前来劫人,十几名郑军将士,簇拥着李密,慌慌张张地向东南奔去,很快便潜入了一片树林之中。

    单雄信救主心切,骤马急驰,紧跟着冲进树林。未行几步,斜路上突然绷起一根横索,那马未及收蹄,便轰然绊倒。几乎在同时,从树上抛下了一张粗丝大网,连人带马,做一块儿牢牢罩定。

    罗士信、樊虎正在奋力苦斗,却听郑军阵中一片声大嚷道:“你们的大将军单雄信已被俘掳,若再反抗,徒死无益。郑王有令,投降者不仅不杀,还一概有赏。”

    樊虎一边挥舞手中双刀,边战边向罗士信靠拢,慌急地说道:“罗兄,如今主公已被他们拿去,单将军又做了俘虏,再这样打下去还管啥用?”

    “那怎么办?咱们各自散去?”罗士信问道。

    “散去也总要有个归宿,东天是佛,西天也是佛。我们反正是些抱佛脚的。不如降了郑王,仍得追随主公。”樊虎说道。

    “奶奶个熊!宁给好汉当马骑,不给奴才做狗养。老子宁死也不降这个胡汉杂种。”

    樊虎却不再听他的,向郑军高声喊道:“不要再打了,我等宁愿投降。”

    听主将这样一说,部下一齐抛戈弃甲,跪地请降。霎时间,满山遍野黑鸦鸦地跪了一片。

    罗士信见大势已去,忙率领数十名亲随拼死突出重围,向南落荒而逃。天地茫茫,何处安身?他想起了据守黎阳的徐世勣,只有先投奔那里,再做以后的打算。

    李密正坐于中军大帐,与贾润甫、王伯当、魏征等谈论前方战事,一心等着三位将军大胜郑军的消息。

    不料却有前线溃退下来的数百名士卒,浑身血迹斑斑,有的断了胳膊,有的折了腿,像丧家犬似的逃回来,在中军大帐前一齐跪倒,放声大哭。

    李密大吃一惊,急忙走出帐外,问道“出了何事,汝等竟如此狼狈?”

    “主公快跑吧,再迟便来不及了。”

    “快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中了郑军的奸计。开始以为主公被郑军俘获,单将军奋力前去营救,自己却做了俘虏。樊将军带着许多弟兄,降了郑军。罗将军向南杀去,生死不明……”

    听到此处,李密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险些儿跌倒,十几万大军顷刻间土崩瓦解,令他万箭钻心,痛不欲生。

    魏征、贾润甫急忙将他扶住。他瞪着一双失神的眼睛,茫然地看着二人,万念俱灰,嗒然若丧地说道:“完了,一切都完了,我多年的心血毁于一旦,煌煌帝业竟成泡影。是老天不容我李密。”

    王伯当忙上前劝道:“主公勿要泄气。汉高屡败,终得天下,项羽‘虽胜,卒遭夷灭。主公宜且安心,徐图后举。”

    李密长叹一声,禁不住坠下泪来:“都怪我太大意,中了王世充这厮的诡计,以至如此。诸位说说,眼下该怎么办,我是方寸已乱。”

    王伯当道:“当今之计,只能先退守洛口仓,南阻河洛,北守太行,东连黎阳。徐世勣现在黎阳,他为人忠义,又足智多谋,可移兵食以资河北。日后主公可移师太行,呼吸两地,力薄则拒险而守,力足则相机而战。有主公在,今日逃散的将士必然来归,他日仍可成就一番大业。”

    李密有些犹豫,又问众人,魏征迟疑了一会儿,说道:“今日一战,精锐大部丧亡,将无固守之志,兵无敢战之心。况主公身边,如今不足一万人马,洛口弹丸小镇,又与东都近在咫尺,如何能守?若等世劫、叔宝他们回师来援,远水救不了近火,我等怕早已全军覆没,都一块成了王世充的阶下之囚了”。

    “依玄成(魏征字)之见,该如何是好?”

    “主公,微臣以为,茫茫人海,自古以来能有几人为帝为王?人生在世,何必非要称孤道寡?若能辅佐贤主,做个良相名将,亦可垂芳建绩、留名千古。如今趁还有一万兵马的血本,去关中归于唐主,以为晋见之资,日后或可有所作为。”

    魏征说完,众人亦皆附合称善。李密也知道这是眼下可行的惟一出路,躇蹰半日,才长出一口气道:“罢罢罢,我李密一生不甘居人下。但天欲丧我,也无计可施。就依玄成之见,我等共赴长安,诸君谅亦不失富贵。”

    于是,检点剩余兵马,有王伯当断后,撇开大道,沿山路和乡间小径向西迤逦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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