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P病房里只开着一盏床头灯,昏黄的光晕打在张文昊的金丝眼镜上,闪闪发亮。他还是无法入睡,不知是什么力量抵抗着他的睡眠。那本《生命的悲剧意识》已经翻到一半,但里面的内容他却没有读懂,这本该是一本细读慢读的东西,而他此时的阅读,却更像是一种形式。
经过穿刺活检,结果出来了:肝右叶上占位,占位紧邻门静脉,确诊为原发性肝癌,但占位紧邻大血管,手术难度极大,术后且极可能转移。这一切都是这所医院权威人士的论断,他们在第一时间告诉张文昊,希望他能够自己做出选择。选择无非是动不动手术。动手术风险大,有可能走不下手术台,而不动手术就无法根治,可以采取保守的介入治疗。需要张文昊自己选择,对,就像无数个需要他做出判断的重大决策一样,需要他自己选择。公司的命运,他人的前途,贷款的签署,资金的投入,他都可以迅速做出判断。而这些选择,又怎能和现在这个相比呢。他合上书本,闭眼想着书中的某句话。安静极了,床头柜上手表的滴答声是这世界唯一的声音。张文昊慢慢地张开眼睛,消极地觉得这是在倒数。
他该不该告诉女儿夏尔呢?该不该告诉那个自己无言以对的至亲骨肉。他曾经是那么无情地抛弃了她们母女,而在获得成功后又试图去挽回情感。但冷冰冰的现实给他的结果却是无情的拒绝,失去的东西真的再难找回。张文昊后来又结过婚,不止一次。办了仪式的,没办仪式的,分过他财产的,净身出户的,最短的时间甚至仅仅一个月。张文昊努力去回忆她们每一个人的姓名和相貌,但一想到妻子二字,眼前浮现出的仍是第一任妻子夏婕的容貌,她依然是穿着那件蓝毛衣,长发被盘在脑后,害羞地浅笑着,模样和现在的女儿一摸一样。也许,自己该会在那个世界见到她吧。张文昊暗叹,可笑,自己竟然寄托于神鬼。他扶着窗站了起来,窗帘外的世界,是片粉紫色的黑夜。
惊恐、抵抗、无助、求救,那个眼神竟然充满了那么多的含义。
“别过来!你们别过来!”那个声音剧烈的颤抖着,正如他剧烈颤抖的身体。那个眼神和身体组成的人,不超过三十岁。他就是张鹰。
老马在漆黑的病房中梦呓着,他在延续着自己回忆中的故事。
粉色的墙纸,反射着金属光泽的窗台,欧式双人床对面的化妆镜,窗外鹅黄嫩绿的耀眼风景。阳光直射着老马的眼镜,让他看不清对方。他闻到了房间里被打扫后消毒水的味道,和窗外吹来充满花草清香的风。
“下来!我是警察!”老马显然是这么喊的,撞开房门的力量让他还在往里面俯冲,即使努力也停不住脚步。“快下来!”这是他最后说出的一句话。
“我不会让你抓到我的!不会的!”张鹰痛苦地嚎叫着,似是一只亡命的困兽。
“你给我下来!听见没有!”老马没有迟疑,一下就冲了过去。
之后便是坠落,无尽的坠落,从二十几层义无反顾地垂直坠落。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去阻止,没有任何方法可能去挽救。老马拼命地扑过去,伸出的右手被窗框的金属划破。人,像极了蚂蚁,那么渺小和无助,谁也回忆不清,就在那么短的一秒钟时间发生了什么,在那么灿烂的阳光里,人在坠落的时候,没有任何声音,而瞬间就消失在了视线里。当老马被惯性推到窗前的时候,他看到了楼下一个鲜艳的红点。
剧烈的颤抖瞬间转移到老马的身体,整个世界震颤起来,筛糠似地控制不住双手、控制不住大脑、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维和行动。记得自己曾经喊了什么,之后便是后面冲进来的人们,便是惊慌的喊声、匆忙的脚步、高声的质问和不断扶住自己身体的手臂。
“怎么回事!你到底在干什么?”老马忘了这是谁的声音。
“混蛋,你创下大祸了!你怎么搞的!”他也忘了这个声音的主人。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老马只记得自己在盲目地摇头,无助地应答。
之后竟然是暴雨倾盆,沉重的呼吸、满地的啤酒瓶、散落的烟蒂和漆黑的夜晚。为什么他在坠落时没有声音。为什么这一切要发生在那么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突然,那个眼神再次浮现。
老马一下从梦中惊醒,汗水将他的内衣浸湿。他无法摆脱刚才眼前的一切,却被现在眼前的一切惊呆了。这时他发现,老姚的病床前挤满了护士,他们正在将一根管子插进老姚的鼻孔里,老姚痛苦地呻吟着,双手却被众人按住。不一会病房的灯被打开了,医生匆忙赶来,他们拿着各种仪器和工具在老姚的病床旁操作,老姚开始挣扎渐渐人事不省,不久前还鲜活的表情此时定格在茫然里,像被人随意牵扯的木偶。
“快给家属打电话,立即抢救。”医生如是说。
忙乱了几分钟后,老姚被抬上推车,运往病房外。
“他……这是怎么了?”老马惊愕地问一个护士。
“痰液堵塞气管,支气管颈狭窄。”护士急着要走,甩了几个专业名词。
老马愕然,病房重回黑暗,黑暗暂时遮挡住四周的惨白,让人觉得窒息压抑。老马感到费劲,感到惶恐,感到愤怒,白天好好的人,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老马突然看到了墙角那个山西人的目光,那目光竟然像极了让他怎么也挥之不去的梦中的目光。惊恐、抵抗、无助、求救。
死亡,是他们共同的宿命。
老马倒吸了一口凉气,妈的,我怎么也逃不出那个不可饶恕的过去。
张文昊听到外面乱了一阵,又平静下来。他没有开门,这里,也许是生与死距离最近的地方,发生了什么也不足为奇。张文昊拉上窗帘,关上灯。默默地躺在床上,等待着黎明的到来。他无法抑制地想,女儿现在身处的国家,到底离他有几万公里,而他自己离那个世界,到底有几万公里,如果他去了那个地方,是不是就永远失去了女儿,而此时此刻,他算是拥有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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