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哈德里莎没指望这么快收到达纳苏斯的回信，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在这段时间里无所事事。她认为兽人们已经有所行动，因此隔天就带着另一支小队前往暗夜精灵的大本营东部，一处名为梅伊瑟娜岗哨的山麓一带勘察。夏侬因一双锐眼被挑选同去，戴妮则留守阵地指挥军队，对此，哈德里莎的这位副手有些闷闷不乐。

    “作为最高统帅，您更应留守后方，”戴妮以一种甚为恭敬的语气建议道，“以免在野外遇上什么麻烦。”

    她言之有理，但另一个想法同时也在哈德里莎的脑海中挥之不去：或许戴妮认为她自己更适合应对行军途中的困难或是意外。哈德里莎毫不犹豫地回绝了副官的建议。然而，途中身体不时感受到的疼痛，令让她不免怀疑自己是否应多听几句劝。

    但当带着两名哨兵前去侦察的夏侬回来时，哈德里莎就不再想这些了。部落不太可能对如此偏僻的地方感兴趣，但哈德里莎故意选择了这里，因为敌人可能也有相同的考虑。学着站在敌人的角度想问题曾让指挥官多次幸免于难，尽管她有时也排斥这种思维模式，但她必须尽己所能地全面考虑所有情况。

    当然，当哈德里莎宣布将要带队前往的地点时，戴妮和夏侬都将信将疑。

    但夏侬现在看上去不再有所疑虑了。事实上，他不安的表情让所有等消息的人——尤其是哈德里莎——都紧张地坐直了身子。

    “情况怎么样？”待他一走近，哈德里莎便立刻问道。

    “您最好亲自去看看，”他喘了一口气，还未从疾驰中恢复过来，“这边来！”

    听到这个奇怪的回答，指挥官挑了挑眉，招呼部队跟上夏侬。训练有素的夜刃豹们轻捷无声地跃入森林，跳过树丛，穿越崎岖地带。数千年来，它们的敏捷始终令哈德里莎赞赏不已。每只大猫都正值壮年。指挥官第一次想起了她从前驾驭过的那些夜刃豹，以及它们动荡一生的结局。有的夜刃豹在战斗中牺牲了，但更多的则带着旧伤度过余生。这让她再度意识到，衰老正逐渐逼近她。

    尽管目前还未出现任何迹象表明夏侬和另两个哨兵发现了什么，暗夜精灵们仍目光警惕。夏侬骑行时伏低了身子，可以看出他想让指挥官尽快抵达目的地的决心。在哈德里莎看来，这也是不祥之兆。

    接着，在密林深处，一座起伏的山丘上，夏侬突然让部队放慢速度，哈德里莎骑着夜刃豹来到他身边，倾身靠近了些。

    “什么……”

    “听。”

    她知道他的听力也比大多数人更为灵敏，但即便如此，指挥官还是惊讶于他听到了些什么。就连夜刃豹也似乎没能注意到任何异常。

    “我没有——”哈德里莎刚一开口便停了下来。一个微弱的声音从遥远的前方传来。一个古怪的、令人不安的声音，甚至带有一种奇怪的节奏，一个不断重复的节拍。

    “那是什么？”一个暗夜精灵低声说道，“听起来很耳熟……”

    “我去看看。”哈德里莎回头瞥了一眼部队，命令道，“夏侬和我前去查探，其他人留在后面！如果需要你们，我们会发出信号。”

    余下的哨兵面色不悦，但仍遵令行事。夏侬驱策夜刃豹以缓慢小心的步伐向前行进，每一个步幅都控制得很精确。哈德里莎也让自己的坐骑配合着夏侬的步伐前行。

    当他们接近那声音的源头时，夏侬将月刃拿在手中。哈德里莎也做出了相同的动作。

    嗡嗡声萦绕在周围。那是一种令人头痛的尖锐噪音，伴随着吱吱嘎嘎的声响。指挥官认出那是树木折断的声音。

    她现在清楚地知道发生了什么，尽管细节仍不分明。兽人部落一直在疯狂扩张，他们贪婪地砍伐木材，用于建筑房屋、冶炼钢铁，以及建造他们不断壮大的舰队。

    这就是他们觊觎灰谷的主要原因。

    “我们最好走过去。”夏侬在她耳边低声说道。

    哈德里莎点了点头，纵身跃下坐骑，两人将大猫的缰绳虚挽起来。这些夜刃豹极为聪明，它们将遵照主人的命令守在这里，直到骑手再度召唤。在危急关头，动物们能快速前来救援，这对哈德里莎更为有利。

    夏侬伏低了身子，领头向前走去。风向一变朝他们吹来，不仅避免了他们的气味被兽人闻到，也带来了能解答了哈德里莎心中某些疑问的恶臭。

    风中混杂着燃料和蒸汽的气味，那是地精机器的标志。从那令人窒息的浓烈气味判断，有好几台机器正同时运作。地精基本是与暗夜精灵对立的，他们信仰机器而非自然之力，对自然鲜有敬意。

    “在那儿！”夏侬指向东北方向，粗声粗气地说道。

    起初，哈德里莎以为自己看到了几个披甲的巨人在森林中阔步行走，其中一个正要大开杀戒。它们一只手臂的末端绑着一把疯狂旋转的、类似刀刃却更为锋利的武器；另一只手上则装有一个巨大的四齿护爪，正抓着一根粗壮的橡树树干。巨人将旋转的刀锋朝那棵树扔去。

    令哈德里莎感到惊恐的是，刀锋嵌入树干，就像劈开水面一般轻易。转眼间，那粗壮的橡树就摇摇欲坠，失去了生命。

    但巨人仍不满足。它换了个姿势，将那棵树砍成碎块。

    这时哈德里莎才注意到，巨人头顶有一个座位……一个绿皮肤、长耳朵，面露暴虐微笑的矮小身影正操纵着控制杆。

    “一台伐木机，”她回头对夏侬轻声说道，“一台地精伐木机！”确实有报告称一批机器被运往了遥远的东部，但在如此近的地方亲眼看到一台，着实令人不安。

    “等等，”夏侬耳语道，“接着听。”

    她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一阵嗡嗡声便从另一个地方传来。当两人屏息凝视时，第二台伐木机开进了视野。这台银红相间的机器停了下来，上身转向一边，没有任何一个生物能在不折断脊骨的前提下做出这个动作。座位之上，另一个被装甲半遮的地精正审视着附近的树木。在选定其中一棵后，他推动了杠杆，旋转的刀刃便开始实施那恶魔般的行径。

    哈德里莎暗暗诅咒着这样的暴行。她正要站起身——直觉却让她蹲了下来，此时，第三和第四台伐木机进入了视野。

    “他们在此大肆伐木，”夏侬告诉她，“我先前还看到了两台。他们肆意破坏灰谷的这片区域，仿佛那些树木毫无感觉、无足轻重！”

    “六台伐木机。”哈德里莎算了算，“我们能解决它们——”

    接着，眼前的景象演变为一场更加可怕的噩梦。另一台伐木机加入了，身后跟着一台又一台……很快便有超过二十台伐木机充塞了他们的视线，但数量还在不断增加。

    “艾露恩在上！”夏侬倒吸一口冷气，“这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

    “我们得走了！”哈德里莎回应道，她开始向后退去。两个哨兵盯着那恐怖的景象，往他们拴坐骑的地方回撤。

    风向又变了。一阵夹杂着燃料和蒸汽的浓烈气味从哈德里莎左侧袭来。

    “当心！”她大喊，将夏侬从那个方向推开。

    一台伐木机以碾压的姿态从树林和灌木间直冲而来，金属利爪撕扯着挡在路上的树枝。疯狂的尖笑盖过了刀锋旋转的声音。那地精露出了一个邪恶的笑容，接着调转了控制杆。

    刀刃朝哈德里莎挥来。她被迫闪向一旁，却因盲眼的缘故绊了一跤，刀锋恰好擦过她的肩膀。尽管哈德里莎身穿板甲，伐木机的刀片仍切开了金属，在她身上割下了一道细小却疼痛的伤口。

    那伤口尽管不深，但足以让指挥官震惊，她成了地精理想的攻击目标。伐木机的上半身转向了她。地精操纵着旋转的刀片，又一次发出了疯狂的大笑。

    不幸中的万幸，那个地精与他的同伴离得太远，加之摧毁树林造成的巨大声响，谁也没有听见他们的打斗，但哈德里莎并不能寄望于一直如此。至少，她和夏侬必须逃离此地。

    一把飞旋的月刃从她身边飞过，在被另一只机臂挡开之前，它离地精只有一码之遥。夏侬的武器猛地在空中划过，深深插在了附近的树干上。

    但这一击至少给了哈德里莎喘息之机。她及时跳出了地精的攻击范围，掏出了自己的月刃。

    地精扳动了控制杆，伐木机隆隆地朝她推进。它的一只机臂被当作盾牌，另一只则握着旋转的多齿刀刃向前伸去。

    哈德里莎预判着伐木机的路径，又根据自己受损的视力稍作调整，而后掷出了月刃。乍看之下，她扔偏了很远，但那月刃掠过咧嘴阴笑的地精时又转了回来。指挥官不动声色，生怕让敌人警觉。

    然而，她低估了地精的实力及其装备。那矮小的生物推动控制杆，用于防御的机臂便以一种活物绝做不到的姿势，旋转着举过了头顶。

    随着尖锐的“叮”的一声，月刃打在那根机臂上，弹飞了出去。哈德里莎咒骂了一声。

    “来吧，紫人儿！”地精嘲笑道，“再靠近点儿！”

    两根机臂从不同的方向朝她挥来，企图将她夹在中间一刀毙命。哈德里莎扑倒在地，险些被枭首。

    她原以为地精会即刻反击，但那机臂突然疯狂地抽动了起来。指挥官站起身来，只见夏侬爬上了伐木机的一侧，他没拿月刃，但左手握着一把匕首，更适合对付机器操纵者——如果夏侬能再靠近一些的话。

    地精没有让夏侬得手。伐木机挥舞机臂、摇晃躯体，企图震落夏侬。尽管没能得逞，但还是让哨兵手中的匕首无法发挥作用。

    哈德里莎知道如果此时发送信号，让其他暗夜精灵前来救援，将会惊动全部地精和部落其他成员，让他们警觉联盟正在附近出没。她极力想着其他能解决这个落单敌人的办法。哈德里莎环顾四周，她自己的月刃离得太远，但夏侬的还插在近旁的树上。她迅速冲向武器所在的地方，希望她的同伴能拖久一点儿——但不要丧命。

    尽管她毫不费力地来到了月刃的位置，将它拔出却要困难得多。月刃深深插入树干，即便哈德里莎用尽全力——她咬紧牙关，伤口剧痛——它还是没有松动。

    嗡嗡声充塞了她的双耳。哈德里莎朝伐木机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但它们并没有出现在视野中……这愈来愈响的嗡嗡音并非来自那些机器。

    哈德里莎蹲下身来。

    落单的那台伐木机将刀片砍入树木，碎屑和灰尘如雨点般落在暗夜精灵身上。

    一阵尖锐的声音撕扯着她的耳膜。哈德里莎滚向一旁，看到伐木机的刀片碰到了月刃。两者相击，伐木机和树木都剧烈摇晃了起来。

    那地精诅咒了一声，同时扳动好几根控制杆。另一只机臂伸过来撑住了树干，在惊人的力量下，那架伐木机猛地挣脱开来。

    哈德里莎没有看到夏侬的踪迹，她不免想到了最坏的结果。他的月刃已经被毁了，她于是开始搜寻自己的那把。

    那棵被砍的树木发出了一声不祥的嘎吱声。哈德里莎向后退了几步，但发现危险并不如她想的那般紧急。大树微微摇晃了一下，然后又恢复了平静。

    地精调整着控制杆，再度向她冲来。此时，哈德里莎终于瞥见了瘫倒在另一棵树旁的夏侬。她在夏侬身上看到了伤痕，但那一动不动的身躯让她没法儿抱多大希望。

    然而，看到夏侬却让她想到了一个孤注一掷的计划。指挥官希望自己对这棵树损伤程度的判断是准确的，否则她的举动只会是自寻死路。

    “夏侬！”她大喊，“去他左边！”

    地精立即做出了反应。他拉紧控制杆，将伐木机转向了他认为威胁所在的地方。

    如果哈德里莎此时向他跃去，他定有足够的时间发现她，如此她的计划便会功亏一篑。相反，暗夜精灵朝那棵几近折断的树后方跑去。

    地精发现那个男性暗夜精灵仍躺在原地，要么失去了知觉，要么就是死了。他拉动控制杆，伐木机重新朝哈德里莎驶来。

    哈德里莎集中精神，从树后猛力一撞。这一撞让她的骨头都震动了起来，她听到了令人满意的断裂声。

    大树倒了下来。

    哈德里莎默默向艾露恩祈祷着。

    她对树木的损伤程度和倒下角度的判断都很准确。巨树径直倒向了伐木机。

    地精抬头看向那袭来的阴影，疯狂地调整控制杆，他控制着两根机臂举向上方。然而，机臂显然未能及时挡住巨树，地精挣扎着想要逃离座位。

    但他失败了。

    巨树将伐木机及其操控者碾落成泥，燃料箱也随之破裂。

    伐木机爆炸了，金属碎片和地精的残骸四处横飞。

    哈德里莎在巨树倒下以前就奔向了夏侬。只要她的军官有一丝生还的希望，她就不会放弃他。

    “夏侬！”指挥官低声喊道，“夏侬！”

    他没有动弹，但哈德里莎察觉到他还有呼吸。夏侬的头部一侧有一块严重的瘀伤，鲜血沾满了他的脸颊和手臂。

    哈德里莎别无选择，她不顾胳膊上的疼痛，用双臂环抱住夏侬的上身，将他拖离原地。她扭头看了一眼，瞥见另一台伐木机正朝着之前被毁的那台驶去。哈德里莎俯身贴地，相信那驾驶员还看不到她和夏侬。即便如此，她还是加快了速度。要是他们被发现了，就绝无可能逃脱。

    一道亮光吸引了她的视线。哈德里莎皱起眉头，她放下了夏侬，准备去拿回自己的月刃。这意味着要耽误宝贵的几秒钟，但如果没有月刃，她就无法保护自己和同伴。

    迫近的伐木机的声响越来越大，但还没有传来发现残骸的惊叫声。指挥官寄希望于那些地精只想得到自身的原因，以为是驾驶员在伐木时计算失误致死，而不会想到他曾疯狂地追杀一名暗夜精灵。她只需要这误判的时间持续得长一些，让她能够回到坐骑身边。

    哈德里莎拖着夏侬，终于到了几码之外敌人看不见的地方。停下来轻轻呼哨了一声。

    在等待的过程中，她的心怦怦直跳。终于，夜刃豹小跑着进入了视线，脑袋在她腰间蹭了蹭。

    第二只夜刃豹也朝前走来，它嗅了嗅夏侬，发出一声低吼。哈德里莎朝它嘘了一声以示安静，接着将一动不动的夏侬安放在夜刃豹背上。当一切都安置妥当之后，她骑上了自己的坐骑。

    她身后响起了一阵骚动，地精们发现了那个哈德里莎希望他们以为是意外的事故现场。指挥官深深呼了一口气，驱策夜刃豹向前跑去。

    她一刻也不敢放松，直到跑出很远。哈德里莎争分夺秒地回到队员们身边，见到她归来，精灵们都面露忧色。

    “照顾好他！”她向两名士兵命令道。在他们搬运夏侬时，哈德里莎看向了其他人。“情况比我们想象得更糟！地精的伐木机比想象的要多得多！他们已经开始破坏这一带的森林了，想必其他地方也是如此，我很遗憾。”

    “我们应该冲过去干掉那些害人精！”一名哨兵咆哮道，“我们料理得了这些渣滓！”

    其他一些人也举起月刃表示赞同，但哈德里莎即刻打消了他们想要发起进攻的念头。“我们不会采取自杀式攻击！现在先回去！这个消息必须传给达纳苏斯！”

    “然后我们就这么等着？”一人脱口说道。

    “当然不是！你问得够多了！”她转而命令那两个照顾夏侬的哨兵，“保护好他！我们会骑得很快！”但当哈德里莎看到他俩的表情时，她止住了声。

    “他死了。”离得最近的一名哨兵对哈德里莎和其他人说道，“已经有一阵子了。他头上的伤太重了。”为了强调自己的说法，她偏过夏侬的脑袋，让队伍里的所有人都能看到那块发黑的瘀伤和愈流愈多的鲜血。哈德里莎在逃亡途中曾看到过，却没有留心。

    尽管浑身疼痛，脉搏急速地搏动，指挥官仍怒容满面。又一名哨兵命丧部落之手。

    “他们会付出代价的！他们会为所有的死难，包括这森林的损伤……付出代价！”

    哈德里莎驱策坐骑前行，其他人紧随其后。她向后看了一眼。夏侬的尸体被稳稳地缚在夜刃豹身上，与他们一道疾驰——她知道，死去的骑手很可能是一个不祥的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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