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暗夜精灵男子急切地朝大德鲁伊喊道：“她快死了！我的莎拉希尔快死了！”玛法里奥从未见过哪个暗夜精灵的脸像加洛德·影歌这般沧桑。其中一些纹路可能是加洛德长期远离族群生活所致，另一些则明显是近来增加的，这多半与他小心地护在怀中的那个一动不动的女人有关。

    加洛德发须皆白，这与玛法里奥印象中的他迥然不同。他们初次见面时，加洛德看上去比玛法里奥年轻得多——实际上要年轻一千多岁——而如今，这些白发和皱纹使他看起来比大德鲁伊更为苍老。玛法里奥不由猜想，自从他们上次见面以来，这位暗夜精灵都经历了些什么。

    “加洛德……”玛法里奥念出这个名字时心底有些怪异的感觉，毕竟两人已有近一万年未曾谋面了。

    “好久不见，”昔日上古战争中的指挥官、至今仍是传奇英雄的加洛德眼神空洞地低语道，“原谅我冒昧前来找你……”

    玛法里奥扬手止住了加洛德的道歉。他对莎拉希尔略作检查，发现她的情况十分糟糕。“我可以试着为她疗伤，但我认为最好还是将她直接带去泰兰德那儿，这样就能有更多治疗手段了！快，现在就去！”

    加洛德看起来有些犹豫，他紧抱着怀里的同伴不肯放手，最后接受了大德鲁伊的帮助。在人群静默的注视下，两人带着莎拉希尔向神殿走去。

    神殿门口的两名哨兵看见大德鲁伊走近，恭敬地站到一边，其中一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加洛德。即便他现在剪了胡子、长发蓬松、髭须皆白，对于过去见过他的人而言，加洛德沧桑的脸上仍留有极具辨识度的特征，让人一望便知。

    “她会救你的，”玛法里奥听见昔日的卫兵队长对那个一动不动的女子喃喃低语，“泰兰德会救你……她会祈求艾露恩的……”

    玛法里奥掩饰着自己皱起的眉头。莎拉希尔已经完全瘫软，大德鲁伊很难从加洛德抱住女子的姿势判断她是否仍有一息尚存。玛法里奥的能力已无法治愈她，现在只能仰仗艾露恩了。然而，即便是月神，又能对如此糟糕的情况做些什么呢？

    他们在石头和活木构筑的走廊上疾行。途中遇见的一些女祭司迅速前来提供了帮助，但大德鲁伊明白，现在只有他的爱人才有能力救治加洛德的伴侣了。

    当玛法里奥和他的同伴走近高阶女祭司的圣堂时，她的贴身侍卫注意到了他们，默默让出了路。玛法里奥注意到，每一双眼睛在看向莎拉希尔之前，都会先落在加洛德身上。长久以来，大家都以为加洛德·影歌已在数千年前死去了，否则为什么在大家最绝望的时候他也未曾回归族群呢？

    他们还没走进房间，泰兰德便迎了上来。加洛德正要开口说话，高阶女祭司却摇了摇头。她领着他们将莎拉希尔放在身旁一个倾斜的长榻上，然后吩咐侍从们退下但不要关门。

    高阶女祭司神情严肃地单膝跪在女子身旁，她低声祈祷，双手不住在莎拉希尔身体上方挥舞。

    一道光从高阶女祭司身上传向莎拉希尔。加洛德满怀希望地喘了一口气，两个男人急切地注视着那道落在女子病躯上的柔光。

    光芒倏地消失了。

    泰兰德收回手来。她轻呼了一声，这是玛法里奥过去经常听到的声音。

    “加洛德……”泰兰德站起身来，转头向他低声说道，“加洛德，我很遗憾。”

    “不！”他猛地推开了大德鲁伊，“我告诉过她，她可以在这里得到救助的！我告诉过她，你或玛法里奥可以治好她！你为什么救不了她？”

    泰兰德轻按住他的肩膀，阻止他扑向莎拉希尔。前苏拉玛城卫队长双眼空洞、泪如泉涌，他怔怔地看着高阶女祭司投来的同情目光。

    “她已经走了。我们无能为力。”

    他呆住了。“不……我已经用最快的速度带她来了！我拉着她拼命赶到这里——”他的目光转向莎拉希尔，“是我的错，我们赶路太急了！如果不是这样，她还能活着——”

    泰兰德摇了摇头。“你明知事实不是这样。她命定如此。她知道你已为她做了任何人所能做到的一切。只不过——”

    “莎拉希尔！”加洛德扑倒在他的爱侣身边，用力将她的脸揽靠在自己肩头。

    玛法里奥默默来到自己的伴侣身旁，他们带着肃穆的敬意，看着加洛德搂着死去的妻子低语。

    最终，加洛德转过头来看向泰兰德和玛法里奥。泪水仍在他的脸上流淌，一直滴落至胡须，但他的声音听起来更坚强了些，仿佛他已经接受了现实。“我们都担心她到不了这里，但我们也都赞成这是最好的办法。然而……我还记得她的声音……现在回想起来，她知道自己的真实状况。她这么做不单单是为了自己的性命，更是为了我。她希望我回到这里，和族人们一起，而不是在她走后孤身一人……”

    “你叫她‘莎拉希尔’，”泰兰德温言回答，“我想我认识她，她曾是这里的见习祭司。我们都以为她在老城外遭遇了什么不测，虽然搜救队并未找到她的尸身。谁也没想到她和你在一起，尽管你消失的时间已向我们证明了这一点……此前我们从未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

    “我们是秘密相爱的……主要是我的缘故。很久以前我就想远离一切。我对社会日益严重的两极分化感到失望，你们德鲁伊——请原谅我这么说，玛法里奥——你们德鲁伊变得越来越疏离，你们大部分时间都沉溺于翡翠梦境，而不是承担起保护我们族人安全的责任。”

    大德鲁伊默默无语，他也曾从别人那里听过这些话，包括泰兰德。他仍对那长达几个世纪的离别心怀愧疚。

    加洛德长叹一口气道：“尽管我全心全意地爱着她，我却希望她能明白，和我在一起并非明智之举。如果我选择离开，我不会强迫她做同样的选择。”

    “加洛德……”玛法里奥开口说道，但对方似乎没有听见，继续自顾自地说着。

    “相反，她却决心追随我，无论我将去往何方。她总是尽力满足我想做的事，哪怕我只是想尽力让她幸福。”加洛德吻了吻莎拉希尔的额头，“小傻瓜……她先是浪费自己的生命随我进入荒野，随后又耗尽体力让我回到这里，让我不至于……孤身一人……”

    泰兰德将一只手轻放在他肩头，说道：“我们永远欢迎你回来，她知道这一点。而她也乐于与你一同品尝生活的滋味，否则也不会和你在一起几个世纪。”

    “我们的确有很多愉快的回忆。我承认她喜欢荒野，某种程度上，甚至比我更加热爱。”

    “我会为她安排后事。她将得到体面的安葬。”

    他抬头看着她，而后又低头看向莎拉希尔。“她死了。”加洛德抱着他的爱人站起身来，他谢绝了其他人的帮助，温柔而小心地调整着莎拉希尔在长榻上的姿势。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她都像是睡着了。“她的病真是突如其来。”

    高阶女祭司和大德鲁伊看向对方。暗夜精灵一族已失去了不朽之身，开始经历那些从前只在旁人身上见过的痛苦，其中就包括一些人的死去。莎拉希尔的死表明，随着岁月的流逝，无可避免地，死亡会越来越多。

    “我听过一些传言，”加洛德直言不讳，“这样看来是真的，我们不再永生了，是吗？”玛法里奥点了点头，前卫队长嘀咕了一声。“我无意冒犯，但我觉得这是件好事，即便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看向莎拉希尔，双手紧攥成拳，“我们自以为高高在上，因这无休无止、令人厌倦的生命而扬扬自得，这就是为什么燃烧军团几乎将我们屠戮殆尽。”

    加洛德饱经沧桑的脸上露出一丝异样的阴霾，令泰兰德和她的伴侣回想起遥远的过去。玛法里奥快步走向加洛德，迅速将他从莎拉希尔身边拉开。“你太累了，你需要食物和水，还有——”

    “我如何吃得下，睡得着？”

    “莎拉希尔会希望你能照顾好自己，”泰兰德站在加洛德的另一侧说道，“我向你保证，处理她的事情时，我会不遗余力。”

    “我应该留下——”

    大德鲁伊摇了摇头劝导道：“不，给你自己一些平复的时间吧，这才是对她更好的怀念。我知道一个地方，可以找到健康的食物，也许还能让你平复心境。等你休息好了，再回这里帮忙安排后事。”

    令玛法里奥宽慰的是，加洛德默许了。他最后一次回头看向他的爱侣。“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和她单独待一会儿……”

    “当然。”

    他们看到他再一次跪倒在莎拉希尔身旁。加洛德握住她的手，倾身向前，喃喃低语。玛法里奥和泰兰德走出房间，借此机会简要地谈起了另一件事。

    “瓦里安要来参加会议，”泰兰德悄声告诉丈夫，“珊蒂斯的眼线是这样说的。但我有些担心，毕竟我们尚未收到暴风城的官方确认。”

    “我们都知道，如果珊蒂斯会发出情报，那通常都是确凿无误的。这很好，无论如何，这则消息将传到其他国家。如果暴风城出席，还在观望的国家也将参会。”他皱起眉头，“至于他来是为了确保会议成功，还是打算加以阻挠，我们只能等着看了。”

    “如果在他到来之前，我们还未收到暴风城的官方消息，那多半是后者。”

    “不幸的是，你说得没错。”玛法里奥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不过，这事儿你一开始找我时就可以说清楚的。”

    “还有别的事。”泰兰德描述了艾露恩示给她的幻象，以及其中的启示。

    他沉思了片刻，而后问道：“你确信自己没有弄错？”

    “月亮母亲的谕示非常明确。”

    “大体上说得通，但也不尽然。”他又想了想，“我来处理吧，如果联盟的未来真的需要仰赖瓦里安·乌瑞恩，我会设法促成此事。”

    泰兰德点了点头，同意让玛法里奥来把控全局。然后她朝加洛德看了一眼，继而说道，“我们现在还有一个私人问题……或许是两个。加洛德还有一些尘缘未了。”

    “这事即便没有我们的参与，也能有一个合宜的结果。当下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完成。我欢迎加洛德的归来，但从长远来看，他才是自己命运的主宰。”

    他们回头看了看房间。此时加洛德再一次站起身来，玛法里奥和泰兰德听见他给了莎拉希尔最后一吻，而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但愿珊蒂斯和他的姐姐也能这么想。”当他们朝老友走去时，高阶女祭司苦笑着低声回答，“尽管我对此表示怀疑。”

    大多数暗夜精灵的勇士都利用战士区的训练场磨炼技能，他们通常使用那里的靶场和竞技场。无论是其盟友还是敌人，都对暗夜精灵表示尊敬，认为他们是强大而训练有素的战士，尤其是珊蒂斯·羽月将军麾下的哨兵。

    玛维·影歌并非哨兵部队的一员，但她自认为比哨兵部队里包括头领在内的任何成员都更有战斗力和奉献精神。事实上，她觉得哨兵部队根本不知奉献为何物，更毋论牺牲。

    她的面庞比多数暗夜精灵更为狭长，也更显沧桑，她的脸上伤痕累累——有战斗留下的，也有苦刑造成的。她曾是战士、狱卒、囚徒和刽子手，她的眼里流露出宿命的光芒。

    玛维的盔甲比哨兵们的更精致，由厚实的胸甲、沉重的护肩和金属打造的长靴构成，整套盔甲被漆成黯淡的银灰色，镶着青铜金边。一对形制骇人的护手上装有利爪，就连垂落的苍绿斗篷上也缀着锋利的刀刃，那可不仅仅是为了装点门面。她训练的场地一侧放着一个遮住面部的头盔，一旁则是她的武器暗月刀，那是一把布满锯齿的圆刃利器。

    玛维曾因过去的身份获得一个称号——她仍如此自视，尽管一些人不再认同。那些人并不了解暗夜精灵一族所面临的危险，而哨兵部队应对危险的武力和心理准备都不够充分。幸运的是，玛维已经找到了志同道合之人，并开始招募和训练他们中最优秀的成员，以重建当年被玛法里奥的弟弟消灭的精锐部队。

    这支精锐部队被称为守望者。

    大约一万年以来，玛维一直是守望者的一员。确切地说，是他们的首领——典狱官。守望者最初是一支由艾露恩姐妹会的志愿者组成的队伍，后来也从神殿外挑选人手。她们被委以一个可怕的任务，即担任看守叛徒伊利丹·怒风和暗夜精灵族群内外其他罪恶滔天的囚犯的狱卒。作为首领，玛维将伊利丹视作她任务的重心和焦点所在。

    不，在玛维看来，守望者远比哨兵部队更具奉献精神。

    玛维并不在战士区中训练技能，而是选择了远处的森林。在那里，她可以尽情释放内心压抑的能量。今天她练习的是在场地中跳跃时将匕首掷向预定的目标。无论从什么角度投掷，她的匕首都接连深深插入靶心。

    让她如此完美地正中目标的不仅是娴熟的技能，还有她内心的渴望。在她眼中，每个靶子上都有一个男性暗夜精灵的形象，他的双眼被布条遮盖，好似盲人。有时他脸部的细节会稍作改变，但她总能准确地在脑海中认出他来。她曾长久地注视这张脸，熟悉它更甚于熟悉自己的模样。实际上，她现在的训练也是在试图清除这些回忆，虽然这是徒劳的。

    但她仍在尝试着，一次又一次将他杀死。尽管现实中她已经除掉了他，但这并不重要。无论是作为地牢中狡猾的囚犯，还是那个攫取全世界能量的恶魔，伊利丹·怒风将被永远烙进玛维的灵魂。

    玛维抽出最后一把匕首，从一根树枝下疾掠而过。她落到了一根较低矮的树枝上，扬起手举起准备投掷。忽然间，她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于是猛地转过身来，与之正面相对。与此同时，玛维将匕首向上一抛，并在它落下时握住了刀柄。

    刀尖触到了另一名女子的咽喉。值得赞许的是，来者只是略微向后退了几步。玛维满意地点了点头，妮瓦是她最出色的弟子。

    “请原谅我的打扰，”妮瓦平静地说，她目不斜视，没有看向自己颌下那握着匕首的手，“如果不是事情重要，我也不会违抗您的命令。”

    玛维挪开了匕首说：“我相信你的判断，你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我。”

    这句直白的评价令妮瓦脸上闪过一个怪异的表情。

    玛维眉头一挑问：“你所为何事？”

    “我穿过神殿花园时看到一群人在集会，大德鲁伊玛法里奥·怒风也在那里。”

    “是吗？”玛维的记忆回溯到久远的从前，彼时她还年轻，还是艾露恩的高级女祭司。年轻的伊利丹·怒风的样子倏然浮现，他那时英俊潇洒而又骄傲自大，站在他的孪生哥哥——未来的大德鲁伊身旁。

    “是的，大德鲁伊显然只比我早来了一会儿。他站在离我几步之遥的地方，注视着一个穿旅行斗篷的男人。那男人还抱着一个女人，她看上去奄奄一息……”

    “说重点。”

    妮瓦略一点头。“大德鲁伊认识那个男人，我刚好听到他低声说出了那人的名字。”妮瓦迟疑了一下，而后说道，“是您弟弟的名字。”

    玛维怔住了，像雕塑一样呆立片刻。几秒钟后，她终于眨了眨眼，接着敏捷地转过身，将匕首掷向最后一个靶子。这一击堪称完美。

    “加洛德……”玛维低声说道。

    “我没弄错，大人。”

    “我没说你错了。这么说我弟弟回来了。”

    妮瓦点了点头说：“我以为他早就死去了。”

    “看来我们都错了。”玛维拿起她的头盔，“他应该就在神殿里面或是附近，多半在里面。”

    “您要去见他？”

    “不是现在。我得想想——”玛维突然止住了声，目光扫过树林，最终落在了右侧的区域。妮瓦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却一无所见。

    “罢了，”玛维戴上头盔，号令她的同伴，“我们走吧。我得去看看我失散已久的亲爱的弟弟。”

    “可您说过暂时不会去见他——”

    加洛德的姐姐眯起眼睛，看向她的同伴说：“我说了我得去看看他。”

    妮瓦会意地点了点头。

    玛维没再开口，她从树枝间一跃而下，朝着达纳苏斯的方向行去。年轻的暗夜精灵紧随其后，尽管她们的年纪相差了几千岁，妮瓦仍要用尽全力才能跟上自己的师父。

    他看着暗夜精灵们优雅地跃出了视线之外。暗夜精灵天生的运动能力令其他种族望尘莫及，他却对此嗤之以鼻。他没想到会与她们不期而遇，但或许这是最好的安排。虽然她们谈论的消息表面看来并不重要，但只要和大德鲁伊玛法里奥·怒风扯上一点儿关系，他的主人都会感兴趣的。信息总会有价值，尤其在眼下这个关头。

    他低吼一声，朝相反的方向跳跃而去。他穿枝拂叶，动作如那些纤细高挑的暗夜精灵一般娴熟优雅，或许更胜一筹。

    毕竟，她们没有长长的爪子来抓紧树枝……或是在必要时撕碎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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