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家委托单位,二百来号人,现场员,作为甲方派来的全权代表,在乙方包工头的心目中,其地位,不次于那个联合国的秘书长。包工头们都知道,县官不如现管,挣钱不挣钱,关键在于现场员。我不用上山,坐在炕头上就能挑出他们毛病来。按合同规定,伐根不允许超过五公分,过五公分,不支付工资还得罚款。不服气就拿尺子量,一拳头是十公分,贴地皮算起,他们伐倒的哪一个树桩子不在罚款之例?还有山场清理,也叫清林,枝杈堆放不许超过一米之外。仅就这两项,我在其中的哪一项上较较真儿,包工头们想哭,都摸不着坟头在哪边。吴寿山是永丰乡鸡冠村村长,大名鼎鼎的新闻人物。世人皆知,在松花江泛滥的那场特大洪水中,位于江北岸的永丰乡十七个自然屯,六个行政村,屯屯进水,村村浸泡。鸡冠村在吴村长的率领下,大打了一场围堰筑坝,死保家园的人民战争。作为村长,老吴更是七战洪魔,身先士率,奋不顾身,被当地日报赞美为新时期的钢铁巨人,受到上级领导的表彰和奖励。更让人感动的是他们在领取救灾物资时,他的老伴吴大嫂从一件八成新的女式呢子上衣口袋中掏出三枚用手绢包着的金戒指,老两口当即退还给了市民政局。这些是我在电视里看到的,当时我眼含热泪说,老吴真了不起!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老白山下的工地前面,他是被照顾来山里采伐的。老吴长得人高马大,一脸络腮胡子。大眼睛,头戴狗皮帽子,身穿一件羊皮大衣,赶着自家的马车,车上装满了锅碗瓢盆、炉子、炉筒子、镰刀、斧头、弯把子小锯、板钩、压角子、卡钩及行李等等。“嗬!吴村长,你们是星夜兼程,来得好快啊!”作为甲方代表的东道主,我迎上去,亲切而又热情地招呼道。他笑了笑,是那种憨厚的笑容,然后朗声说道:“来老白山搞副业,这是第三次了。六十年代初期,这条道,还是我们修的呢!一晃三十年喽!小孩变成了半个老头儿,这次多亏了市政府帮忙,才又给了一次进山的机会。
实话说,对老白山,还真就是恋恋不舍哪!”作为照顾对象,鸡冠村的工地大棚,是林场尽义务为他们压成的,食堂连着宿舍,住进去,其感觉还是满不错的,也算是林场救灾扶贫的具体行动。“还行吧?吴村长。这可是场长亲自指挥干的啊。为乙方压大棚,在老白山的开发历史上,也算是大姑娘生孩子,头一次呢!”得意中,我打着哈哈说。“嗯,不错,不错。”吴村长在地窨子内转了一圈,出来后满意地说道。“刘现场,俺是农民,您在这儿具体负责,俺先提前给您打个招呼。”他用信任而又执着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的面孔。“说吧,吴村长,公事还是私事?只要我能办到,肯定能满足您的要求!”农民进山,无非是菜墩、面板、牛样子等各种工具。
“是学校的事。”他一字一句,沉重地缓缓地说道,“下山的时候,给捐点松木杆和门窗料,要质量最好的。木材款呢,从俺们的工资中扣。学校的教室,唉!没有这场大水,今年秋头子上,我就把它变成砖瓦房子了,娃娃们在里面念书,咱心里头也敞亮啊!唉!他妈的,老天爷,这场大水,把计划全给打乱了。我吴寿山,在任职期间,学校的条件再不改变,作为一村之长,是死不暝目啊!”我无语,内心却感到热烘烘的。作为电视机前的观众,鸡冠村小学,在抗洪期间,留给我的印象是清晰而又深刻的。屏幕上的鸡冠村小学座落在村子的最后面,草房泥墙。后墙顶着一排柱子,外面大雨滂沱,室内却是书声朗朗。随着镜头的推进,清晰地看到孩子头上罩着一块与房子一般大的塑料布。陋室下面的孩子们那一双双渴望而又天真的眼睛,一直闪现在我的眼前,挥之不去……“吴村长,放心吧。为了孩子,您的要求,不算过分,别说是花钱买,就是白送,也应该啊!农林一个系统,本来就是一家人嘛!”也许是秋涝,水湿温度低的原因,那年冬天山里的大雪特厚,天气也特冷,真是冰天雪地,寒风刺骨。正因如此,险情迭出,爬犁防滑链失效,建兴菜社的一头老牛,在新炭场沟被活活地撞死;运材车在下大岭时,因路面太滑,炉灰撒得不均匀,圆木车翻下沟去,驾驶室内两伤一亡;新南办事处采伐队的伙夫去后山找干柴火,离大棚没有百米远,却被蹿出的一只饿急的豹子活活咬死。
厚雪覆盖着的大森林下面,每时每刻,都有惊险的故事发生。平常我骑自行车上下班,任务一紧,就干脆住在了山上,三个采伐队,哪儿铺头合适,就在哪个铺头上对付一宿。三家都为我准备了一套崭新的行李,可我偏偏要睡鸡冠村的那个大棚。纯朴憨厚的农民,在感情上,似乎是有更多的交流之处。水利工程队徐队长那儿,尽管热情招待,但他财大气粗,盛气凌人,我不住。他们一色的是机械,包括照明用的小型发电机。电视机陪伴工人们在打发着漫长而又寒冷的冬天,姑娘一见面就不停地对我飞媚眼,就像饿急了的母豹子,仿佛要把我吞进她肚子里去!她嗲声嗲气地说:“刘现场,今天晚上就在这儿住呗!有酒有肉,好招待……啥时来门都给你留着。别老恋着那黑娘们儿。”
田麻子的工人多数是小煤窑上的下岗职工和社会上的闲散人员,包括那两名女厨师,身上都散发着一种说不出的特殊味道。妻子特别强调:“咱可把丑话说在前面,你要是染上了艾滋病,别说是上我的炕了,连这个家门,都甭想进来!你就看田麻子的那伙人吧,男男女女,哪有一个正经货!”他们给我家送来的大米、豆油和两砣子大刀鱼,都被妻子扔在仓房的木地板上。“不能吃,你就敢说这些东西上没有艾滋病的细菌。等下山的时候,还是让他们拉回去吧!”“也好,免得让人家说咱们受贿。”我表示赞成。“去你的,你认为我是怕反贪局哪。送这些破玩艺来,咋不把存折、金戒指送几个来呢?上头就是有艾滋病菌,我他娘的也心甘情愿地认了。”妻子总是盯着场长儿媳妇的那一对大耳环子,每天唠叨几遍,让人心烦。
听说我睡鸡冠村的大棚,她特意去了一趟采伐工地与那个吴大嫂一唠就是两三个钟头。不知她是真的关心我,还是小心眼。“吴大嫂,家属来,都跟你说了些啥?”“有啥说的,让我呀,监督着你,别在那两个大棚里头传染上艾滋病。”吴大嫂有二十七八,上中等儿个头,看上去既苗条又健壮,瓜籽脸,虽然黑点儿,却是黑得受看,像夏天里的野玫瑰。风里来雨里去也摧残不了她的天姿美色。“哎,我说吴大嫂,你们村咋叫鸡冠村呢?”吴大嫂看我一眼,笑着说道:“吴村长没告诉你呀!原来呀,我们那儿不叫鸡冠村,叫吴家窝棚。后来有一位在省府里当大官的抗联战士去村里回访,老多人了,还有什么作家记者的。那个大官说,吴家窝棚,是光复前的屯名,现在来看,有点儿太俗,就像关里那边的张家庄李家寨的。鹤岗矿务局不是叫“金鹤”吗,这儿离矿山不远,我看就叫鹤冠屯吧。但不知为啥,叫着叫着,鹤冠子就变成鸡冠子了。”“噢!你们鸡冠村的名称就是这么得来的呀。”我思索着说道,“鸡冠村名是个大官给起的,还是抗联战士,这么说,那个大官肯定和你们村里的人是什么亲戚呢?”“亲戚?当然是亲戚了!他来是为看他的外甥,能不是亲戚吗?”吴大嫂吟吟笑着,颇为自豪地说,“他的那个外甥,据说呀,还是在老白山的树林里面出生的呢!但不知为啥,舅舅当了大官,母亲是正儿八经的革命烈士,而他却始终没有走出那个屯子去!唉……你说,这个社会公平吗?”“谁?你说是吴村长?”我避开她的追问,好奇地反问道。
“谁呀?我今天可就不告诉你喽!”吴大嫂笑着,交换着两只手使劲儿剁菜。元旦刚过,宋场长把我找到办公室,通知我说:“省厅又批了五百立方米,位置是那趟沟的三十九林班。刘玉军哪,你管现场,看让哪个单位干比较合适?生产费每米30元,五百米是一万五千块。现在各单位都是劳动力过剩,运输力过剩,一万五千块,让谁吃,都是块不小的肥肉哟!”停会儿,他又说,“我看徐队长那儿比较合适。
他们机械化程度高,最多二十天,就能利利索索地给拿下来,你说呢?”看着我,意味深长地继续说道:“这五百米木材,基本上都是红松;没有报批之前,局长就已经接了订单的。长江中上游的奔林停止砍伐,西南地区的木材市场关闭,朱总理又飞到了哈尔滨,接见了铁力林业局的那个马永顺,在政治上,这就是个信号,封山育林的信号。天知道,这五百米的针叶指标,局长大人又是怎么拿到手的呢?”在人际关系上,局长自然要比场长高出一筹。当然,那都是领导的事,我所关心的是,这五百米的生产任务给谁?尽管没有拍板的资格,却有建议的权利。“这五百米,还是鸡冠村干比较合适。”我说。“为啥?”场长像明知故问,又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明摆着,市长交办。扶贫救灾,也是当前的一项政治任务!”场长笑了:“嘿嘿嘿,刘玉军哪,你小子进步挺快呀!那好!这五百米,就由你来安排,全权负责,过些日子有空,我还真就打算上去看看哩!”大权踢到了我手上,当天我就返回了老白山工地。田麻子楞场在最上边,鸡冠村居中,水利工程托底。我直奔鸡冠村的那个楞场。六个壮小伙子在归楞,齐齐的楞头,刀切儿一样,尽管零下三十来度,小伙子们背上却是汗气腾腾,冒出热汗,很快就结成了一层白霜。班长发现了我,热情地招呼道:“哟!刘现场回来啦?”我点点头。然后问道,“吴文奎,吴村长下来了没有?”吴村长赶套子,也是最冷最累最危险的一道工序,集材距离太远,每天四点钟起床,进出工棚子,均是两头顶着星星,时常是他们第二趟返回了,我才从热被窝爬出来,洗把脸,吴大嫂早把冲现成的鸡蛋水端到了炕桌上。
在工地上,我这个现场员,在工人们的心目中简直是比太上皇还有点儿太上皇,一辈子没有当过大官,觉着这个现场员,就是刘家的祖宗坟头上冒出的青烟了。村长吴寿山用的是马套子,马有龙性,不像老牛,晃晃悠悠,慢慢腾腾,人在爬犁后面跟着,肩杠大斧,若爬犁翻个,撞在树墩子上,大斧一撬,或者砍两斧子,爬犁又正常运行了。马套子不行,马套子顺山而下,木头磨擦地面隆隆山响,腾起一股轻轻的雪雾,滚木流石般,气势磅礴,横冲直撞,所向无敌。整个老白山伐木地上,仅有吴寿山这一个马套子。
枣红马,全身热气腾腾,在大森林的冰雪世界,像燃烧着的炭火,又似一面猎猎的旗帜,驾拖着挂有防滑链的大木爬犁,呼呼生风地冲了下来。吴寿山右手牢牢地攥着马笼头,缰绳像蛇一样盘在左右胳膊上,耳包、小棉袄,一身短打扮,干净、利索、紧张、威严。一遇陡坡,两脚赶紧就悬了起来,以自身的重量死死地控制着枣红马的奔驰速度。有一次,爬犁失控马失蹄,木爬犁推着枣红马直向拐弯处的一棵大树上撞去。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吴寿山盯着大树,用尽了吃奶的力气,脚蹬大树,拼命把马头杠了出去,轰隆一声,伴着一股浓浓雪雾,急速下滑的木爬犁借惯力翻了过去……幸亏集材道下面两棵大树挡住,这才避免了一起人死马亡的重大事故。
“吴村长,今年雪大,你的马套子,就别干了呗。这么多牛套子,又不是完不成任务?有个三长两短,我这个现场员,可是担当不起哟。”他盯着铝灰色的天空,和空中时断时续的零星小雪,长叹了声:“唉,个人计件,挣钱归自己所有。现在看开春播种买化肥柴油农药,都没有太大的问题喽!我们已经统一了意见,每俱套子上积一点,明年铲完了二遍地,学校校舍就破土动工。我是村长,有点补助,今冬套子上的钱呢,是为工程费预备的。你说,我不干,行吗?鸡冠村的娃娃,说啥也得进宽敞明亮的大教室里头念书,这是块心病噢!”说完,他又把枣红马牵了出来,在马脸上亲了亲,拍了拍鬃毛,“老伙计,咱们还得干哪!”说着,又抖擞起精神,一步三滑地往山坡上爬去。
学校,娃娃。娃娃,学校。憧憬着那栋宽敞明亮的小学校舍。村长吴寿山,在这场冬伐的集材中,两眼盯在钱上,生死置之度外。也就是他的这种办学精神,才感动了我,把这五百米木材任务,交给了鸡冠村的民工们去干。“吁——”吴寿山和他的枣红马停在了楞场上。我问:“吴村长,还有多少没有下来?”他用冻僵的手,解着爬犁上的大绳,满不在乎地答道,“不多了,不多了,也就是百十米吧。怎么,刘现场,又有了新的任务?”我如实通报:“吴村长,工程队和办事处也早就盯上门,我想让你们干,场长也已经答应了。但刚才,我来的时候,徐队长和田麻子都去了办公室,一旦场长变卦,我就自给你们努力了。这一万五千块钱,明年翻建校舍,绰绰有余,机会难得啊!”吴寿山问我,“真的吗?”“真的,你们三家,公平竞争,现在的活谁先干完,这五百米任务就先让谁干。”我真诚严肃地回答他,“机会来了,就看你们鸡冠村有没有这个竞争力了。”我管现场,可也不敢不把这碗水端平,端不平,田麻子和徐队长,还不得撕了我呀!他们进山,都是为了挣钱,抛家舍业的。先把消息透露给鸡冠村,就是对农民兄弟最大的照顾了。
下岗职工的日子,也不好过哟。“好!好!刘现场,我代表鸡冠村的父老乡亲,先谢谢你。”吴村长兴奋地冲着归楞的吴文奎大声喊道:“吴文奎!你们立即收工。天色不早了,回去赶紧吃饭!吃了饭,统统上山夜战,妈了个巴子的,山顶上所有的木头,不睡觉,也得给我拽下来。”吴寿山大将一样,扯着嗓门对村民们大声吼道。大棚内热气腾腾,村民们跃跃欲试。北风凛冽,雪花飘飘,松涛轰鸣着,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老白山峰颠的高处,似乎有猛虎追捕狍子的奔袭声:呜——呜!汪——汪!汪——汪!听着让人颤栗。鸡冠村的地窨子内,除了那个烧炉子的聋子老头之外,其他人统统去了班号,包括做饭的吴大嫂,这是关键的一夜。我知道,田麻子和徐队长的山头上也有点儿木材,也都没来得及收拾利索。
明天统一检查,四个人八只眼睛,新号交给老吴,徐、田二人,即使满腹牢骚,那块肥肉,也得眼巴巴地看着吴村长去吃!信息时代嘛,谁先得到了信息,谁就掌握了主动权,谁就能赢得这次商战的胜利。顺集材道,我一步三滑地爬了上去,夜幕下面,雪地上燃起了四五堆熊熊大火,把整座老白山照得通明瓦亮。北风呼啸,雪花飞舞,火光中,鸡冠村四十多名汉子,人均一根粗麻绳,绳子底部是一节两米长的破开成单股的钢丝绳,既细又硬,弹性很大。一头拴在圆木上,四五个人一伙,象水中拉纤。喊着号子:“一、二、三!一、二、三!……哎哟——哎哟——”我看得清楚,听得真切,吴大嫂也在这群汉子中间。她的嗓门非常响亮,柔和,甜甜地伴着风声和鹅毛般的大雪。
“哥儿哟!加油干呀!挣了钱呀,建学校呀!嗨哟!嗨哟!”雪地上,人们在疲惫中慢慢地蠕动着。号子声中,圆木,也一根接一根缓缓地滑了下来,只要拽下这个陡坡,不,这是一道绝壁,越过绝壁,扫清障碍,天亮牛马套子上来,这个林班号的木材,也就彻底消灭干净了。赢得了时间,鸡冠村也就是争到了一万五千元的生产机会。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在对面的山坡上,田麻子和徐队长,在各自的林班号中,也燃着一堆堆大火,也有同样的劳动号子声在旷野中隐隐地传了过来,特别是水利工程队班号上面,机声隆隆,灯火通明,借助现代化的机械设备,为争取到五百立方米的采伐任务,与鸡冠村和东风办事处展开了激烈的竞争。鸡冠村,能领先吗?徐队长和田麻子在宋场长那儿,肯定是得到了口头许诺,那么这张合同书,明天到底归跟那个单位管呢?我心中无底,在替鸡冠村的农民兄弟焦急。结果鸡冠村成功了,鸡冠村胜利了,但却落个空欢喜。
第二天下午,吴寿山就把合同书退了回来。只见他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地说道:“刘现场,这五百米红松,我们不干了……“为啥?”我莫名其妙地问。半天他才吭哧憋肚地说:“不,不为啥。这笔钱,我们鸡冠村,不,不想挣了。”我气愤地把合同书狠狠地摔在了床铺上,暴跳如雷地嘶声吼道:“吴村长,你,你这是耍我玩哪!为了让你们多挣一万五千块钱,我操了多少心呢!宋场长对我是个什么看法?办事处的老田,工程队的老徐,又是怎么恨我?你知道不知道?可是——”我气得全身发抖,咬牙切齿,可是他却一声不吭,像哑了一般,满屋叶子烟味,辣辣的,呛得我眼珠子发疼。“哎呀,刘兄弟,你就饶了他吧。”吴大嫂从厨房出来,不停地咳嗽着,“兄弟你在山里,体会不到那场洪水的滋味,倾家荡产哟!
一想起来,心里头就觉得寒冷得不行,假如上游山里,少砍点儿树,水土没有破坏,我们下游能有这场灾难吗?能用得着到山里来搞这点儿副业吗?这些天,我们遭的罪,你也看见了,我们起早贪黑爬冰卧雪,手脚都冻出了泡来,又能挣多少呢?可是,今年夏天,这一场洪水,仅我们鸡冠村,损失的又是多少?山里木头能卖多少钱?可我们下游,损失的又是多少钱?……我一个妇道人家,凭良心说,抛家舍业到山里来,起早贪黑,图的不就是挣几个钱呀!可话说回来了,俺们都是农民,都是灾区来的,俺们受灾都是因为你们山里的树砍得太多啦!让我们砍树,凭良心说,想想自己的家园,这把斧子,是真举不动啊!……
俺是灾民,不管苦、累、脏、什么钱都能挣,就是这砍树的钱,俺们农民,谁都不愿意再挣!不能再光顾眼前了。刘现场,求求您,给场长,给局长,给林业厅的厅长反映反映,为了不受洪灾,你们林业部门,就少砍点儿树,为了子孙后代造点树吧。”吴大嫂哽咽着,眼泪竟顺腮帮子滚落了下来。退合同,在我预料之外,我赞同他们的观点,他们的意识很强啊!但我又不能容忍他们对我的不尊重,辜负了我们一片好心。何况林场一千多口人全靠树吃饭。全局大小领导要靠树坐什么林肯、皇冠、奥迪……不砍树喝西北风!我抓起合同书,烟雾缭绕中,狠狠地盯了吴寿山他们一眼,一甩门,去了水利工程队的大棚。
为了报复鸡冠村,经宋场长同意,每立方米又上调了五块钱,“妈的,农民天生受穷,不该可怜。这钱,塞进了他们的腰包,又硬是掏了出来,什么水土流失,什么植被破坏,什么局部利益,什么大局观念,你听听,哼!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都是国务院总理呢!”徐队长少了往日的热情,见我进来,头没抬眼没睁,其他工人也都大眼瞪小眼地瞅着我们。我感到很没面子,很尴尬。半天徐队长才用鼻子哼了声:“刘现场有何贵干?”我说:“那五百米红松的采伐任务你接不接?”“你不是让姓吴的干了吗?”“他们不干了。”“为啥?”“别问为啥。你们接不接吧?每立方米往上调五元。”这时,徐队长的脸上才露出一些笑模样,眨动着一双狡猾的小眼睛说:“既然刘现场求上门来了,我徐某人还能看你的热闹吗?行,我接。”那个“求”字是拖着长音说的。
一波三折,其含义简直让我无地自容,直在心里骂吴寿山不识台举。“哟!刘大现场,咋不高兴呢,让那个黑娘们把你甩了还是咋着?”这时曼曼也插进来了,用嘲讽的目光看着我,阴阳怪气地说道。“合同都签了,那黑娘们咋不知好歹呢,你们相好一场,咋地也不能把你踹出来呀?”“你,你说啥!”我一股无名怒火立刻涌上心头,冲曼曼又像冲着徐队长,“你们不干拉倒,我再找别人去。”我抓起合同书,抬身想走时,徐队长慌忙起身把我拽住了,“刘现场,刘现场,别生气,别生气。来,喝酒,喝酒。咱们两家是多少年的关系单位了,别说是给钱,就是不给钱,看在你和宋场长的面子上,这个忙,我徐某人也得帮呵!你说是不是?坐,坐。曼曼,炒俩菜。今儿个,我们哥俩,就一醉方休喽!我,还是那句话,支援和友谊比什么都重要嘛!”“去田麻子那儿呀,刘现场,我也不是说你,不得艾滋病,也得长杨梅大疮。”曼曼边端菜边笑呵呵地说。“住嘴!”徐队长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哪儿都有你!”“本来就是那么回事嘛!”曼曼不服地说,“你看那两个小骚货吧,走道都这样了。”她做着样子说,“真要去了,能有好?我这也是替刘现场着想嘛……”不等她说完,“叭”的一声,徐队长把一个酒杯摔在了地上。老白山,远远望去,依然是墨绿一片。但实际走到近前,却给人一种荒凉的感觉,像一座巨人头上的秃疮,只有边边角角,才有几棵稀稀拉拉的小树在遮掩和支撑着。而39林班,则是在老白山东北坡的最高处,作业难度较大,但树冠极好,浑圆挺拔,苍枝翠叶,紫红皮的红松,最大的,每一棵都有十几立方米,是保护树种,也是保护地。
水利工程队开了上去,大马力的油锯在嘶声地吼叫着,像一台台拉响了的警报器,地动山摇。随着,一棵棵红松大树就无可奈何地躺了下来,雪雾阵阵,吼声不止。拖拉机轰轰地吼叫着爬了上去,雪地上,一上一下,又有无数棵中小幼树做了它们的陪葬品,特别是春暖花开时融化了的积雪,在履带和圆木下面残喘着,呻吟着,像一道道黑色的伤口,积水越冲越急,越冲越快,眨眼之时,一道道沙沟就裸露了出来。白花花的岩石,像风景下的沙漠,在老白山周围迅速地吞食、蔓延、冲刷、覆盖……茫茫林海,已变成了山外人的想象。战果继续扩大,工程队人人喜笑颜开,而鸡冠村的人则是个个垂头丧气,放着大钱不挣,村长吴寿山又再次遭到了村民的奚落和攻击。“操!电线杆上挂喇叭——唱啥高调呢。咱们图个啥,抛家舍业的不就是为了几个钱吗!这下凉了吧!唉!我日他奶奶的!”“仨月啦,当了三个月的和尚,老娘们在家里头闲着,我他妈的在这儿忍着,钱还没挣着,苦可是没少受,天下哪儿有咱们这帮损种!”“得得得,一村之长嘛!大小也是个官,站在鸡冠村,放眼全世界,等五年后安南落选了,那个联合国秘书长的头衔,差不多就落在他头上了。
一人得道,鸡狗升天嘛,到那时候,咱们鸡冠村的父老乡亲们,可就再也不用为金钱发愁喽!”“屁吧!就他那德性,我是看透了,想翻身,下一辈子吧!”有人站在楞场上公开骂娘,我听到这些流言蜚语,意识到了吴寿山已四面楚歌。毕竟我是这儿的东道主,有义务也有责任去安慰鸡冠村的村民。可我刚要动身,吴寿山就闯了进来,他是来要活干的。“除了清林,就是装车。装车,你们能行?”我不无怀疑地问道。“试试呗!”他硬着头皮答道。“这可不是试试,装车可不像是归楞,粗件子抬不动,可以轱辘到楞下面。装车,木头上了跳,就是骨头断了,吐血,也得坚持下来,我可不是在这儿吓唬你们哟!”“那好!我们就装车了,就是死在老白山下,我吴寿山,也心甘情愿了!明年修建校舍的工程费,今年冬天,就在我们肩膀头上扛着了!”他信心很足,我都狠狠地为他捏了一把冷汗,特别是39林班下来的圆木,哪一根看着都够他们哭的。山里的冬季,下午不到四点,天就漆黑漆黑的了,车队的司机为挣钱都红了眼,天不亮就赶到楞场把汽车稳到木马下面,赶紧进大棚迷糊一觉。
而第二趟返回,咬着屁股排号,晚十点钟以前,抬肩的就别想进大棚睡觉。吃这碗饭的人,又有几个不是豁出命的?吴寿山吐血,死在了木马下面的那天晚上,从始至终,我都是亲眼目睹的。小清雪,纷纷扬扬,日本进口的亚马哈轻型汽油发动机,嗡嗡响着,五个二百度的灯泡子把整个楞场映照得通明。没有风,周围群山黑黝黝,像饿急了的巨兽,龇牙裂嘴,虎视眈眈。楞场上空旷而又寂静。灯光下面,抬肩的在疲惫中缓缓地移动着。两位检尺的姑娘裹着皮大衣还不停地跺脚。司机们躲进驾驶室内,或抽着烟,耐心地等待,或者是趴在方向盘上轻轻地打着鼾声。那是一棵八米长的件子,红松根节,白质白瓤,紫皮鲜红。两头的松油子像泪珠一样,新鲜水灵,芳香扑鼻。
躺在那儿,像一条冲到岸上来的鲸鱼,深沉凝重,既喜人又有点儿晕人。磁磁实实,这么好的红松根节,在小兴安岭周边的几十个林业局的伐木场上,也可以说是凤毛麟角极为罕见的了。从年轮上推测,它的寿命,最低也在二百年以外。根都像磨盘,伐树时,是先用开山大斧砍了一圈,锯口的直径变细,油锯手把长长的刀板吃了进去,在山坡上,整整绕了360度,才把它伐倒了。司机老蒙古偏偏就非要拉这棵木头不行,“大老脖,吃饭哪!哥们儿今天晚上,只要把这根木头抬上车,明年你们盖学校,我老蒙古义务给你们出车。咱说话算数,说话不算数。出门让我钻轱辘!”“大哥,怎么样?”吴文奎是大老脖,大肩,二杠,他跟吴寿山是一根蘑菇头。三十多岁,干净利索,生龙活虎。他还负责打号,也叫号头。瞪着眼珠子,不服气地看着村长说道。村长老吴思量了半天,皱着眉说道:“我看就算了吧。劳累了一天,大伙儿也都熊了,回去歇一宿。要抬,明天早晨咱再照量!”说着,就要把木马棚搬开,到四米的楞头上重新搭跳。“操,啥鸡巴玩艺!”老蒙古气哼哼地一把拽住了木马。“我车都稳这了。抬不动,你们出来是干啥的?山沟的钱,就是么么好胡弄?当年在牙克石,这木头算啥,照样往大车上爬,哪有抬不上去的木头!”老蒙古也是蘑菇头出身,通过关系,从大兴安岭的根河林业局调到鹤岗局车队开车的。
这家伙抬木头有瘾,见了大木头,不抬就全身痒痒,像酒鬼们见到了二锅头,躺在炕上,还自言自语地喊号子呢!“大老脖”在林区,像炮手一样,是个既体面又挺上档次的称呼。炮手是子弹喂出来的,而大老脖,则是“大木头”给压出来的。“寿山哥,咱们抬!不能给鸡冠村丢人?”吴文奎年轻气盛,勒了勒扎包,瞪着眼珠子大声说道。“抬!妈的!累死就算睡着了!”四狗子和大刚也气哼哼地说道,“男子汉大丈夫,宁肯站着死,也不能在这儿丢人!”“对!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嘛!咱是老屯不假,可老屯不都是窝囊废!”“好!有尿!”老蒙古也来了精神,“站着五尺高,躺下也得是条汉子!哪位觉着不行,就提前吱声,我鲍尔吉头杠二杠不行,三杠四杠耍耍还能凑付一把!怎么样,吱声,别不好意思!”睡觉、抽烟的几个驾驶员也都围了过来。灯光下面,吴寿山看着大伙,胡子抖动,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他看看木头,又看了看站在旁边的我,用乞求和商量的口气说道:“刘现场,这根木头我们抬,但我有点要求,不知道你能不能做主?”“啥事,说吧!”“这棵红松卖给我们,我们有工钱在这儿顶着。
门窗料加课桌板凳,不够也差不了多少,这个车,就别进贮木场了,卸先锋家俱厂,你看行不行?”“这我做不了主,得请示请示宋场长。”“请示个鸡巴毛!”老蒙古鲍尔吉大声嚷嚷着,“我说了就算,开到办公室,我给打个招呼,又不是白要。为了孩子们念书,白要又能咋的!抬吧!直接给你们卸先锋家俱厂,一切后果,我鲍尔吉承担!”起风了,小风吹在脸上,针扎一样,楞场上拢着一堆大火,没人添柴,早已经熄灭。雪花从高空缓缓而落,灯光中像一群飞舞着的蛾子,远处有狍子的叫声,有点儿悲凉凄惨,仿佛被食肉兽追捕,又似乎是承受不住这夜幕下的酷寒。
三九四九,棒打不走,连老白山,似乎也在寒冷中哆嗦。“哈腰挂——”号头吴文奎精神抖擞,和吴寿山同时站在松木两边二杠的位置上。一手抓住把门子,一手捏在了卡钩上。钩尖提前用钢锉打磨了一遍,锋利无比。随着号头的一声哈腰挂,楞场上霎时间气氛就紧张了起来,空气像凝固了一般,人们如临大敌一般喘着粗气。我甩掉大衣,跟鲍尔吉每人握起一根碗口粗的涩木棒子。两位检尺姑娘也突然忘记了寒冷,脱了外衣,各拿一把笤帚,在包着防滑麻袋的跳板上扫了又扫,使跳板的麻袋不留一片雪花。其他驾驶员也都熟练地找准了自己的位置。“哈腰挂——”响亮、清脆、甜润、高昂。
像庞大的乐队,指挥员在长时间的沉默以后,挥动棒杆,聚精会神而又激动不已地打出了第一个音符。那个挂字拖得特长,婉转起伏,在夜幕下冲向了高空:“哈腰挂——”“嗨——”“嗨”字不是喊出也不是哼出,是从众人胸腔深处,随着呼吸,把它轻轻地带了出来,既是接号,又是全身自然默契的行动统一。“嗨——”在密林深处,给人一种轰鸣而又激昂的感觉。“哈腰挂——”“嗨——”“哟就挂上喽——”“嗨——”“挺直哪腰板——”“嗨——”“往前就走吧——”“嗨——”在号头的统一指挥下,八张脸,憋成了紫茄子。两只眼睛,都睁得比铃铛还大。十六条腿,在颤抖中迈出了坚实的一步,抠着小辫(蘑菇头)和攥把门子的手,同时都用上了吃奶的力气,圆木沉重地离开了地面,不知是绳扣、蘑菇头、卡钩还是把门子,“咔、咔”响了两声,所有在场的人全都屏住了呼吸,跳着的那颗心也一下子悬在了嗓子眼上。我心里头非常清楚,此时此刻,在万斤之下,根根助条,已经插在了他们八个人的肺子里头。地上有根鸡毛,也会绊他们一个跟头。
没走两步,汗水就涌了出来。脸色涨得通红,太阳穴的青筋暴跳,号头嗓子嘶哑;接号者似乎是一齐在痛苦中呻吟着。“老哥们八个——”“嗨——”“学生们上课——”“嗨——”“别再那遭罪——”“嗨——”“死了也情愿——”“嗨——”十六只大脚,刚刚踏在了跳板上面,八米长,十五公分厚的黄花松跳板,就一齐拉成了弓型,咔叭!咔叭地响着,跳板、木马,因承受不住重压在痛苦地呻吟着。“咔叭……”十六条腿在跳板上像筛糖一样。吴文奎在拼命地喊着号子,圆木仍然稳稳上移,一寸一寸,一分一分,汗水叭哒叭哒地滴落在了跳板上,眨眼之时,也就变成了一粒粒冰花,与雪花交混在一起,在灯光下面,看上去晶莹无比。突然间,二杠左侧的吴寿山,脸色苍白,目光滞呆,嘴角的鲜血顺着胡须缓缓地流了下来,“吴,吴村长!”我情不自禁地大喊一声,但很快又意识到了什么,使劲地闭上了嘴巴,死死地盯着吴村长的脚步。他还在机械地迈动着……此刻,他万一趴下,死亡或重伤的就绝对不是他一个人了……
鲍尔吉把涩木棒子伸到了圆木下面,但鸡冠村的村民似乎是并没有领他们的情,号子还在继续,圆木还在上升,步伐仍然是那样坚定有力。他只好放弃了棒子,站在咔咔响的跳板下面,伸着脖子,痛苦、绝望、悔恨又无奈地定着跳板上的八个农民兄弟。顺着鲍尔吉的目光,我也清楚地看到了,二杠的鬃绳绳扣,并没有在蘑菇头的槽中,而是跳出槽子,死死地盯在了吴寿山的一边。抬肩的人都知道,绳扣差之分毫,在平衡的力量上就会偏出了千斤。村长吴寿山,在掌腰上前,趁对方吴文奎不注意,有意把绳扣往自己这边拉了有一公分。
也就是这一公分,号头的号子还在继续,而他,却吐出了血来……两位检尺员姑娘在抽泣着,为自己面前这悲壮的一幕,寒夜更深,灯光似乎也突然地黯淡了许多,只有空中的雪花,还在簌簌地飘落着……吴寿山脸自如纸,胡子上的鲜血,被冻成了冰块,冰块上面,又有热血,很快地覆在了上面,目光是凝固的,但很亮很亮,两腿还在机械地迈动,一步一步……直到圆木大部分悬在了车箱板上,鲍尔吉才用哭腔抽泣着大声喊道:“哈腰!哈腰!哈腰呀,你们……”吴寿山并没有哈腰,像雕塑一样,弯曲着右胳膊,右手牢牢地握着他的小辫,纹丝不动。直到吴文奎大喊一声:“吴村长!”他的身体才轻轻一晃,扑通一声从车板上翻了下来。“村长,村长!吴村长!”人们一齐涌了上去。我和鲍尔吉把他抬回了地窖子,吴大嫂,趴在他身上悲伤绝望地哭喊着:“孩子他爸!孩子他爸……”吴村长睁开了眼睛,吃力的,一个字一个字地轻轻说道:“……窗户……要……双套子……孩子们……冷啊……课桌……要……大……大方……”没等说完,头一歪,就闭上了眼睛。“就把他葬在这儿吧!”吴大嫂哭着说道,“他生前就多次说过,条件允许,死后就把尸骨埋在老白山上,变成养料,使这儿的大树更粗。”我们满足了吴大嫂的要求,就着楞场上那个烤火的大炕,继续下挖,把吴寿山的尸首深深地葬了下去。半年后,林业局包工包料,义务为鸡冠村建了一所标准化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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