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发展,正像他预料的那样,半夜时分,老狼来了,一公一母叫着,围着大树转磨磨,叫声凄楚悲凉。狼崽在空中叫,老狼在地上嗥,听上去凄厉疹人,并徒劳地拼命爬树,喊得口渴了,就找水喝,眼前就是现成的。但动物毕竟没有人类的智商高,识不破人类的圈套和阴谋,渴了就喝,却是越喝越渴。两只老狼,嗓子破了,声音呼噜呼噜的,像三九天,犯有气管炎病的老年人在一声声地咳嗽着,着急、烦躁、痛苦、绝望。
四爷狠狠地骂道:“韩仓哪,你真他妈的缺德啊!等着吧!这是小兴安岭,不是你们的海边;狼群,迟早要来报复的!”韩仓一脸得意,嘿嘿笑道:“两张狼皮,四双袜子,最少也得四百块钱!……人无外财不富,四爷,别说那个,当初您在谢文东绺子上,不也是为了三核桃两枣的?今天,咱来钻山沟子,蚊叮蠓咬,搂着杆子睡觉,不是钱逼的,在这儿遭罪,有瘾啊!”第二天一早,两只老狼生生渴死在了大树下面,呲牙咧嘴的,目光浑浊,逼视苍天,真是死不瞑目啊!韩仓好不得意,掏出匕首,三下两下就把两张狼皮剥了下来……但当天夜晚,上百只大灰狼就水泄不通地包围了我们的工棚子,我和妻子紧紧地搂抱着,等待着生命的最后一刻钟。关键时刻,还是四爷用智慧、胆略和高超的武艺击退狼群,为大伙解了围。
前天晚上,整整半宿,地动山摇,魂飞胆破,刻骨铭心啊!“汪——汪——汪汪!”狍子还在向我们奔跑着。秋天,霜刚刚降过,严霜出毒日,太阳出来一晒,巍巍兴安岭的千里林海就变成了红褐黄橙绿的五花山。也是收山的季节,榛子元蘑松籽木耳山葡萄山梨山丁子,点缀着林海,养育着各种各样的飞禽走兽,凉风习习却是醇香扑鼻,秋天的兴安岭,令人陶醉。“汪!汪!”狍子哭声般的叫声,迫不及待地蹿到了我的面前。我是排长,尽管对林区的业务一窍不通,而且眼睛患有高度的近视症,离开镜子,就会寸步难行,但我毕竟是自愿到林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不,是新中国培养的第一代研究生。
妻子杨贤和我一样,都是北京政法大学的在校研究生,我们两家是真正地门当户对,父亲李志,岳父杨凯都是三五九旅的中层领导干部。岳父被突然逮捕时的职务是军委总政治部的秘书长,准将级军衔;而父亲李志,1946年剿匪时是合江省军区的主要指挥者,与司令员方强,副司令员张荆,省长李延禄,省委书记张闻天共事多年,被隔离审查时任总参谋部第二炮兵基地的司令员。学校无法上课,回家母亲给了我一张纸条,是父亲亲笔写的:“李晓、杨贤:北京不能久留,速去找你梁叔叔,免遭横祸,最好是去山里存身!”梁叔叔,即梁成义,父亲的老部下,曾是鹤岗市的第一书记。
1968年的夏天,梁叔叔的又一张纸条把我们安排到了林区的嘎啦旗河林场。从林场直接到了这个大山深处的育林队,政治上万无一失了,但生活上,各种酸甜苦辣涩的滋味也使我和杨贤尝了个够。狍子芳芳已有两个多月的身孕,但仍然奔跑如飞,行动敏捷,它四腿修长,目光温柔,黑蹄子黑眼圈,黑鼻梁骨下面是甜甜的黑嘴唇。满身古铜色的绒毛。只有奔跑时,两胯之间才露出了那个银光闪闪的屁股。
因此,狍子屁股——白腚(定),也就成了山里的一句通俗易懂的歇后语。妻子杨贤就多次羡慕地说道:“哎呀!狍子这种动物,多漂亮啊!跟狍子在一起,任何时候,都是一种享受哟!您瞧那腿,天生丽质,穿上裙子,保证受看!哎呀,我这腿,要是和芳芳的腿那样,该是多美啊!”杨贤在食堂帮忙,是马四爷的助手,尽管生活上与城里头相差甚远,也许是空气新鲜,环境优美的原因吧,离开了首都和父母,杨贤不仅没瘦,反而更加发福了,两条粗腿,永远把裤筒崩得紧紧的;屁股浑圆,走起路来一步三颤,不像我,麻杆一样,没事在河边散步,工人们戏称是小熊猫搀着一只大马猴子。
杨贤视力较好,到了林区,山青水秀、乌语花香,尽管精神压力很大,但她天生性格开朗,无拘无束,嘻嘻哈哈,一不痛快了就大哭一场;哭完了照样的阳光灿烂。不像我,皱着眉头想心事,一连多天都是阴雨连绵。杨贤总是劝我:“逢愁必病,这个年头,干吗要跟自己过不去呢?得乐不乐,必有后祸!我可不愿意整天陪着糟老头子!你看人家四爷,当过土匪,谁不知道?照样活着,有说有笑。你呀,入乡随俗,到了哪山砍哪山柴,就彻底放下知识分子的臭架子吧!”杨贤出来送饭,没在家中,万幸,否则……恐惧之中,在我身边似乎突然暴露出了一道无底深渊……尽管凉风习习,我的全身上下不知不觉,还是出了一身大汗。呼吸也刹那间变得急促了起来。因为运动,我们是出来躲难的,在这荒远的大山深处,杨贤真的有个三长两短,我李晓别看是男子汉,是否有勇气在这个世界上继续活着,还很难说……我知道,在这漫长的逆境中,妻子杨贤是我必不可少的精神支柱。
中午饭永远是窝窝头豆腐汤,仗着杨贤的体质好,也真就摔打出来了,翻山越岭的。要我当炊事员呀,我的妈呀,这伙头军,烟熏火燎,我还真就有点儿打怵呢。杨贤不在乎,杨贤是那种适应性非常强的马叉菜花,扔在哪儿都肯生长,她自己也承认:“我呀!是那种喝凉水也上膘的动物,实话说,我还真就想要个孩子呢!没有课题研究了,闲着也是闲着,咱就带个孩子玩呗?再说了,为人妻不为人母,作为女人,这不是空到世界上来转了一遭吗。”我们采取了避孕措施,刚结婚,杨贤就让我陪她去医院装上了那个不生锈的绝育环。狍子全身发颤,气喘吁吁,小尾巴急速地晃动着,伸出舌头,舔了舔我和杨贤的手背,又越过韩仓,在一班长周黑子的手背子上舔了起来。
这是一种信息,一种语言,也是一种感情、友谊和信任。目光像清水一样纯真,纯真中又充满了焦虑、悲伤和惊恐。见我们迟迟不动,扭头又向原路跑去,跑出不远,又返了回来;眼角上噙着泪花,死死地盯着大伙,并用两个蹄子拼命地刨动着。见人们还不理解,就来撞我的大腿,一头又一头的。每撞一下,就扬起脸来,用食草动物特有的目光,火辣辣地盯着我们大伙。
“汪!汪!汪!”一声声呜叫,让人心里头酸楚得不行。“李排长,走,赶紧回去!”周黑子把没吃完的半拉窝窝头使劲地砸在水桶里面,抓起斧头,扭身就走。“四爷完啦!四爷完啦!四爷不死,芳芳肯定是不会来报丧的!”韩仓一脸悔恨,跺着脚,却在左右为难地转磨磨。“李排长,走啊!你还磨蹭个鸡巴毛呢!”队员们也急了。“别慌!”我冷静地大声吼道,“集体行动,大家把事拿好,别让狼群把咱们也袭击了!”我放下汤碗,顺手抓起了那把大砍刀。”哎呀,哪也得吃饭那!我这么老远地挑来啦!”杨贤是伙头军,任何时候也忘不了她的职责。“你就自己吃吧!吃饱了,好给李排长生个大胖小子!”于三是市内来的知青,目光总是盯着杨贤的屁股转,嘴角滴着哈喇子,火烧眉毛了,也照样开他的玩笑。“四爷死了正好,我去食堂帮忙,给杨贤打个下手,李排长,可以吗?”不等我回答,杨贤就给他甩了一顿手榴弹:“就你那副德性吧!给我打下手?我缺儿子还是缺孙子呀!别说有李晓,就是没有李晓了也轮不到你臭哄哄的一副贱骨头。愿意打下手,还是回家给你妈打去吧?”杨贤的话,特难听,于三顿时就灭了火。
“快点儿吧,李排长!别跟他磨牙了!”周黑子气哼哼地大声吼道,我们一帮人,浩浩荡荡,向驻地奔去。驻地位于摩天岭的山脚下面,鹤(岗)伊(春)公路的路南。板夹泥的房子,虽然简陋,却非常牢固。四十年代初期,日本侵略者在摩天岭周围盗伐了大量的优质木材,通过嗄啦旗河、梧桐河、松花江,出海以后,源源不断地运到了他们的国土上。如今,放倒后沤了几十年的红松老杆还能随处可见,半人高长满了青苔的树桩子更是屡见不鲜。这些,都是日本侵华的罪证。我和妻子走在了人群的最后面。尽管前面的人声吵杂,但四爷马四炮的音容笑貌,却总是在我的脑海中不停地晃动着。
小矮个、秃头、黄脸、山羊胡子、说话声音不高,但目光凶狠,象鹰隼一样,脸上没有多余的肌肉;眉骨也总是棱棱着。不哭也咬着牙根,一旦笑起来也象女人似的艮儿艮儿地叫人摸不着头脑,六十多岁的人了,全身却是干净得一尘不染,走路特快,但没有脚步声,象只大狸猫;站在面前,不出声,就会突然地吓你一跳。他跟父亲曾两次打过交道,父亲的左臂,至今还留着他当年造成的那道伤疤。四炮是下江一带最有名的一个土匪,负责与江南的谢文东、江北的刘光财(外号刘山东子)和国民党东北挺进军混成第六旅旅长的高层联络。而主要交通工具,就是他多年训练出来的那只大狍子,雄性、个大、头上长角。马四炮不认字,每次联络办法都是匪首把秘密写在桦树皮上,塞进狍子的耳朵中。狍子非常灵敏,左耳朵有物,它往南跑,去完达山一带,送给谢文东,右耳朵塞上,就往北跑,到小兴安岭深处,把情报传给刘光财……这些,都是马四炮被俘虏以后押到佳木斯,父亲亲自审问出来的。
父亲从小就不止一次地跟我说过:“东北的土匪胡子头,有一个算一个,身手都不凡啊!特别是那个马四炮,身怀绝技,教育好了,对民主政府,还是大有用处的…”能与四炮相遇,可以说是生命中的一段奇迹,像小说中的绿林好汉,可望而不可求,能在一个灶坑里吃饭,更是当初连做梦也不敢想的。马四炮老了,但一招一式,与父亲讲的,仍然是没有多少差别;主要体现有二:一是耍飞刀;二是养狍子,再有就是他特殊的睡觉方式。耍飞刀,这是他每天的必修课,那棵桦树离房子有三十多米,他坐在铺上,屋门开着,右手一扬:“嗖!”匕首飞了出去,“叭!”剁在了树杆上,取回来,坐下,左手再一扬,匕首又飞了出去,老刀子旧眼。初看,使人眼花缭乱,时间一长,也就失去了兴趣。我们认识不久,傍晚时分,太阳似落非落,周围群山静悄悄的,我说:“四爷,露一手呗,您和家父都是老相识了!”“老相识,你父亲是谁?”他不动声色地问道:“李志啊!二十年以前,老梧桐河口,他的左肩臂,至今还有您的刀伤哩!”“噢!是李副司令!这么说,你是李副司令的公子啦!”“鄙人正是,不过,家父对您的为人和功夫,还是非常敬佩的!当初,您为什么要当土匪呢,凭着这身武艺,还害怕没有吃饭?”“当初是抗日,打日本,才捧了谢文东的场。唉,说啥呢,受他们忽悠了。不抗日,没有那块招牌,龟孙子才跟他掺乎。不说了,后悔药没处去买,唉,都上了没有文化的当喽,没有李司令指点,恐怕到死,我也是条糊涂鬼。”
他晃动着山羊胡子说道:“既然和你父亲是老朋友,我也就不怕你们见笑了。走吧,咱们出去溜达溜达,也让你们小公母俩,在这大山沟里头开开眼界!”说完,我们仨就上了门前的鹤伊公路。刚拐过了一个小山包,我眼睛近视,耳朵却特别地灵敏。但刚察觉周围有点儿异常,还没弄明白是咋回事呢,就见走在我俩前面的四炮,两只胳膊突然一闪:“嗖!嗖!”两把飞刀就射了出去。比闪电还快,仅仅是一眨眼的工夫,头上一只松鸦,噗啦一声就落在了地上,羽毛齐全,却一命呜呼了,尖刀透过胸腔,插在了地上。
奇怪的是,松鸦的身上及周围不见半点儿鲜血,松鸦身上叉着尖刀,却像睡着了一样。“哎呀!四爷!您!真……”杨贤大惊,真字刚刚吐口,四炮紧走两步,在前方不远处的草丛中,右脚一个弹跳。一只灰褐色的山野兔就飞了过来,带着刀子“噗”的一声,落在了那只松鸦旁边。我和杨贤吐了吐舌头,一声没吭。再看四炮,背手望天,山羊胡子翘翘着,从头到脚,无一不是匪气。特别是眼神,毒蛇一样,比地上的匕首,更是令人恐惧。我俩再没敢吱声,扭头就悄悄地返了回来。心里头突突地跳着,这个土匪,是真惹不起啊!对父亲的话,不由得又加深了一层体会。
四炮的飞刀,全“伪满洲国”有名,这是其一。其二是看他蒸窝窝头,像魔术一样,三十多人吃饭,每顿必蒸,笼屉是方型的,架在了十八印的大锅上,灶坑下是干袢子,噼叭作响,火焰熊熊,锅中开水沸腾,热气弥漫。四炮腰系围裙,背对大锅,站在三米以外的案子前面。案子上摆着大盆,盆中是经开水烫过了的苞米面,四炮面对大盆抓一块湿面,两手一转,窝窝头就做成了,胳膊一扬,“嗖!”窝窝头就飞了出去,不偏不斜,不轻不重,恰到好处地码在了笼屉上面。一个挨着一个,横看成趟,纵看成行,不大不小,不远不近,干净利索,让人咋舌。“嗖!嗖!嗖!”窝窝头像燕子一样,几分钟的工夫,一屉窝头就严丝合缝地摆满了,而从始到终,四炮都不会看一眼的。
干净利索,初次见到,谁都认为是一大奇景、一大绝技。背后我们也多次做过试验,窝窝头是生面,软塌塌的,别说是距三米以外往屉上扔,就是轻拿轻放,小心翼翼,弄不好还塌成了大饼子呢!四炮的功夫,真是绝透了啊!“这一手可不是练的,我看,大概他用了气功吧!”通过试验,杨贤既佩服又疑惑地说道,“这个土匪,兴许是个半仙之体吧!”杨贤给他打下手,在厨房中,一套套的绝话,一连多天,都使她目瞪口呆。睡觉没有学问,也没有传奇之笔,不同之处就是别人躺着他坐着。关键是他的笑声,艮儿艮儿地像个老太太。“四爷,咋不躺下睡觉呢!常年坐着睡觉,多累呀!”
那天,周黑子问道。“习惯了,累啥?你以为绺子上那碗饭,是那么容易吃?抬腿三百里地,还得两头见日头,躺着睡?新鲜,你绑人家,还是人家绑你?”但有一样,睡前必须把双脚插在狍子的肚皮下面。人兽同眠,相安无事,特别是三九天,当土匪生活是游击性的,常年也难见个暖屋热炕,狍子的身体,自然就成了他们的取暖之处,三九天,只要脚底下热乎,身体自然也就觉不出冷来。当土匪的不杀狍子,习惯成自然,狍子聚集的地方,那儿很可能也就是土匪活动的一处穴巢,四六年土匪猖獗,进山剿匪,三五九旅的部队战士,人人都有这么点儿亲身体会。“哎呀,李晓,告诉你吧,四炮做饭,干净着哪,心又特别细,吃他做的饭呀,闭着眼睛都放心。”杨贤有个洁癖,在学校时,从不去街上吃饭,那儿的饭再好吃她也相信不着,但四炮的饭,她吃起来,却是一百个放心。“放心吧,那是啥眼睛,那可真是金睛火眼哟,面里有根头发丝,不用看,他伸手就捏了出来。什么人的头发他都知道,男人的,女人的,大人的,孩子的,仔细分析起来,既客观又实际,丁点儿都不错呀!男人的粗,女人的长,大人的硬,孩子的柔。
黑龙江之行,跟四炮打交道,别看时间不长,可让人学了不少的知识呀!”杨贤感慨地说道,“他当土匪,又是联络员,其实呀,就是一个高级的侦察员。又貌不出众,自己不说,别人又怎么相信。他当土匪,你看那皮肤,六十多岁了,可不怎么粗糙,皱纹多,也松弛,可是,咋就那么细腻,还亮闪闪的呢?”杨贤满脸的疑惑,既敬佩又有点儿不解。我没有想那么多。一个糟老头子,管他脸上的皮肤是松还是紧呢?我考虑的是自己的利益,杨贤年轻,人又漂亮,性格开朗,又是大城市来的知识分子。
在这与世隔绝的大山深处,白天,我十几个小时在山上待着,家里就剩下他们俩人,马四炮,会不会对杨贤进行性骚扰呢?别看他六十多了,可也有七十多的老流氓,强奸幼女,被依法枪决的。终于有一天,我吞吞吐吐,还是把内心的忧虑倒了出来。“去你的吧,你瞎猜啥呀!”杨贤顿时就跟我急扯白脸了,“四爷这个人,品质好着哪!男人里头,我还没见他这么规矩的呢,在一起,半年多了吧,他解手,都跑出去老远。我都纳闷有那个必要吗,在房后就可以了呗,可是他不……李晓,告诉你,可不许胡猜八想的埋汰人家四爷,土匪是土匪,这个年头,有些高阶层的老干部,阳奉阴违,流氓成性,论品质道德,还不如四爷这个土匪呢。土匪咋啦,土匪有爱国心,赞成共产党的领导,照样玩命地打日本鬼子。李晓,你凭着良心说说,这个土匪胡子头,有什么不好的呀,四爷如果能倒退三十年,我还真就想嫁给他这个当土匪的呢!”杨贤的一番慷慨陈词,使我对四爷的疑问,从思想上就彻底地消除了。
作业区离驻地有三里多地,这还是最近的一个林场班号,途中要翻越山岗,岗不高,林子却是相当地稠密,一色的柞木杆子,风吹哗啦响,看上去简直就像高粱地里的青纱帐一样。爬上山岗,我和杨贤也就自然而然的落在了队伍后面,心情凄楚,走路总也打不起精神来。突然,芳芳返了回来,没有狂吼也没有悲叫,静悄悄,突然站在了我们俩人的面前,泪水泉诵,哀伤若绝。动物的痛苦,使我刹那间,五脏六腑就仿佛被人揪住了一样。
停下步子,可又无以言对,杨贤扔不了扁担,俯下身子,抚摸着芳芳的绒毛,喃喃中哽咽着说道:“芳芳,芳芳呀!别哭了,好吗!没有了四爷,还有我们大家哩!”说着,杨贤也双臂抖动,眼泪滂沱般地滚了下来。周围有刷啦刷啦异常的响声,我知道,响声与芳芳的行动有关。队伍刚刚过去,其它食肉的山牲口不会在此久留,人身安全,是不需要过分戒备的。想着,我缓缓地调正了镜子的视点,林子深处,果然看到,是两只矫键彪悍的大狍子。其中一只的头上还长出了梅花鹿一样小犄角。我听四爷说过,雄性狍子也有角,虽小,却非常坚硬。也是一种标志,一种首领标志。长了犄角的狍子不怕狼,非常威武雄壮。
母狍子在发情期间,为了找那些头上长了犄角的公狍子交配,既使奔跑数百里,也心甘情愿。两只狍子在探头探脑地观望着,犹犹豫豫,踌躇不前,表情严肃,目光充满了真诚谒望,苦恼和悲凉,望着我,眼巴巴的,似乎有满腹的心事在等待着向你倾诉。可怜的这些食草动物,有什么话,要向我们诉说呢?在与狍子的目光交流中,我才真正地意识到,在大山深处久居,虽然孤单却并不寂寞。与山外的都市社会相比,大山深处的居民和动物,自有他们的幸福和欢乐,而这种幸福和欢乐,山外人不身临其境,也是永远也无法察觉和享受到的。“芳芳,回去吧!和你的男朋友!”杨贤久久地在狍子的身上抚摸着,都是母性,在这大山深处,也许是母性与母性之间,就有着更多的理解和信任。
她拍了拍狍子的屁股,狍子才摇了摇尾巴,舔舔我们的手指,调头走了,恋恋不舍地回到了那两只公狍子的身边,簇拥在一起,却仍然在注视着我们。拐过山包,杨贤才感慨地说道:“李晓,你看到了吗?在芳芳它们的后边,还有几十只狍子呢!隐隐约约,却被我全部发现了。”“也许是吧,这种可能是会有的。”我眼神不好,但凭着感觉,似乎也意识到有更多的动物,在我们的附近活动着。
狍子的眼睛是纯蓝色的,比一般野生动物的都大,善良、诚恳、信任,对谁都没有敌意,包括加害于自己的凶手,尤其是情窦初开的小狍子,无忧无虑天真烂漫,蹦蹦跳跳,非常活泼。芳芳发情了,一宿宿地不停叫唤,焦躁渴望而又迫不及待,四炮当着我和杨贤在厨房中理解地说道:“去吧,去吧,别不好意思,在这儿扭扭捏捏的了!但有一样,事完了就赶紧回来,别疯起来没完,让我到处去找你。”芳芳走了,既羞羞答答又欢蹦乱跳的。三天后才返了回来,也许是太疲惫了,卧在那儿,半天不动,四炮为它盛了半盆子苞米面糊涂,“喝吧,喝吧,这回就死心了吧,羊马比君子,哪有不办这事的呢,不交配,这个世界,不是就灭亡了吗!……你呀,芳芳,犄角累了,也不能让那些个秃家伙往你身上爬呀,别看你累个臭死,谁的种,还不一定呢!没有好种,哪儿能长出来好苗呀,你这个死妮子,临走,我咋就忘了嘱咐嘱咐你了呢!”四炮像自言自语,又仿佛是针对着狍子在有感而发。听他唠叨,我和杨贤都有点儿莫名其妙。
杨贤问:“四爷呀,您跟芳芳说啥?谁是犄角?谁是秃头?您咋知道的?您跟它去啦?”杨贤连珠炮般问,四炮却并不生气,艮儿艮儿地笑着说道:“还用跟着?它的眼神上不是都带着吗?你们刚来,常住也就会发现了,狍子的眼睛,跟其它动物不一样,像那照相的家伙。它的瞳孔里头,都画着呢,交配了几次,在哪儿交配的,阴坡还是阳坡,公狍子有几头,长的是什么样,你跟它眼对眼,有半袋烟的工夫,就会都看清楚了。这种事,还用它回来跟我说呀!”说完,四爷捋着他的山羊胡子,就又是一阵艮儿艮儿的大笑。他的笑声,不仅充满了女人气,细品,又会使你一阵阵地毛骨悚然。
日子长了,一听见四爷艮儿艮儿的笑声,我的全身上下,还会冒出来一层层的鸡皮子疙瘩,因为他的笑声,总让我在心里头把他与毒蛇、豺狼、豹子的眼睛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我也多次和杨贤说过:“听这老家伙笑,就得少活几十年。”杨贤却不以为然:“就你事多,他笑他的呗!还男子汉呢!不愿意听,就捂上耳朵呗!”特别是那天夜里的笑声,面对着数百只狼群的进攻,四炮艮儿艮儿的荒唐大笑,至今想起来,我的头皮还是一炸一炸的。韩仓用盐害死了那两只老狼,剥狼皮发了一笔小小的财,尽管得意,但谁的心里头都非常清楚,也正如马四炮说的那样,这儿是小兴安岭,野兽之多之残忍,行动之神速是难以想像的。第二天早晨,见两只老狼已死,四爷的脸,刹那间就变得蜡黄蜡黄,山羊胡子翘翘着,鼻子两侧耸起了一道道的肉棱子,他目光是复杂的,有恼怒、憎恨、失望、忧虑及难以叙说的那种无可奈何。我静心观察着,从目光到表情,惟独难以找到恐惧和慌乱。
看着四爷的表情和目光,我和杨贤似乎都悄悄地吃了一颗定心丸。但四爷没再下厨房,三顿饭都是我和杨贤忙活出来的,四爷命令韩仓:“去,把小崽给我摘下来!”韩仓正在剥皮子,也许是没有听见,或者是听见也没有把他的话当作一回事。还牛啥呢?韩仓,也许有这种逆反的本能吧!四爷二话没说,一扬手,飞刀就弹了出去,“铮”的一声,麻绳就被切断了,盛狼崽子的竹筐“叭哒”落了下来。
四爷弯腰捧起了竹筐,一步一趋,把竹筐捧到了厨房后面大柞树的下面。这是棵千年的柞树,焦梢秃顶,腹腔空空但生命仍在,嫩芽不多倒也茁壮茂盛,离地一米多高,树身系有一根粗大的红绸子,丝绸飘飘,非常醒目,尤其是夏天,茫茫绿海一点红。山里人都知道,这就是山神爷的供桌子,几十种酒,都在树下堆放着,取酒开饮除了大把头,别人是绝对没有资格的。四炮把竹筐轻轻安放在了树身下边,后退两步,先捉胸再抱拳后弯腰,非常虔诚地拜了三拜。施完大礼又扭头在狍子屁股上拍了三下,一阵耳语,狍子摇了摇尾巴,放开四蹄,一瞬间,就消失在了林海之中。
半个时辰,即从山尖上传来了它的回音,“汪——汪——汪汪——”听狍子叫声,四爷的黄脸不再那么阴沉,捋着山羊胡子,凝视远方的山野,半天没有了动静。“四爷跟狍子说了啥?芳芳干啥去了?”我问杨贤。杨贤也是一脸的迷惑,目光盯着四爷,伸出一根指头,轻轻地嘘了一声……白天,就这样不咸不淡地度了过去。
我纳闷,四炮似乎在不声不响地摆下了一个迷魂阵,谁来破阵?为啥摆阵?整整一天,我心里头都像有根鼓棰子似的敲打着,惶惶不安,可也没有丁点儿的办法。育林队工棚子的一头连着大食堂,食堂两面开门,一门通宿舍,一门连着野外。提水抱柴禾,倒炉灰泼脏水,一般情况下,非食堂工作人员,别人是不经这个门坎出入的。食堂内间壁了一间小屋,有门无窗,两面墙由木板子钉成,关上门,不管昼夜,均是漆黑。屋内有一铺小炕,睡一个人正好,两人就有点拥挤,自打进山以来,这间小屋,就法定地变成了我和杨贤的洞房和寝室,虽然黑暗窄小,倒也盛满了幸福和欢乐。小兴安岭的深秋与山外相比,夜间总是悄悄地提前到来。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我和杨贤仍是早早躺下了,山里的夜晚,除了喝酒,就是睡觉,睡觉是我们打发山里夜晚的最多方式。
白天有着太多的疑惑,我和杨贤睡不着,摸黑唠着嗑,说四爷的过去,也谈我们大学里的学习生活,说到我们约会时的情景,我们都兴奋起来,小屋里只剩下两个人的喘息声。突然,远处传来了狍子的吼叫声,“汪——汪汪——汪汪汪——”非常急促而又惊恐,不等狍子的叫声消失,狼嗥声就此起彼伏地传了过来“哦——哦——哦——”地动山摇一般。我一阵骇然,险些从炕上一头栽了下去。“杨贤!快!快!快穿上衣服!狼群开始向我们进攻了!”我全身像筛糠一样,为自己也为杨贤到处摸索着我们的衣服。
“妈呀!这下可咋、咋办哪!”杨贤迅速地穿上自己的衣服,随着也就有了主意:“别慌,不怕的,有四爷呢,再说了,咱们的小屋比他们还多着一层板子呢?就是去喂狼,第一个也轮不到咱们,有啥可怕的,这深山老林里面哪儿没有野兽?”紧要关头,杨贤显示出她的果断、沉着和冷静,“走!咱们到大屋里去!人多就不感到恐惧了!”我们进了大屋,可能是早有准备,三十来个人,都各自在铺头上坐着呢?手上,都紧紧地握着斧头和镰刀,但情绪稳定,没有丝毫的恐惧,抽烟者,轻轻地喷着烟雾。不抽烟的,就那么呆呆地愣坐着,像企盼中,等待着那个时刻的尽快到来。四炮是大伙儿理所当然的主心骨,耳闻群狼的嗥叫声由远而近,却照样地闭目养神,随着呼吸,那撮山羊胡子不停地抖动着。四爷的表情和神态,大伙儿的不以为然,室内的气氛,使我们夫妻很快也就恢复了自然状态。
“汪——汪汪——汪汪汪——”狼嗥声刚刚响起,狍子的叫声就铺天盖地般地滚了过来,像炸响了的一串串闷雷。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从谷底到山尖,伴着呜呜的涛声,夜幕下面,整个小兴安岭的千沟万壑,远远近近,无处不是狍子的吼叫声。像比赛般的,此起彼伏,彼伏此起,吼声震天,一浪高过了一浪,直震得脑袋瓜子都有点儿嗡嗡响,像耳鸣似的。听阵势,最少也得有几千只吧!狍子的叫声,自然就把狼嗥声掩盖住了,也只有此时此刻,我才突然地醒悟起来,白天,四炮到底跟芳芳耳语了些什么,原来是让芳芳“招兵买马”去了。豺狼虽恶,但撵不上狍子,这点儿常识,人人都有,数千只狍子的叫声,对偷袭的狼群来说,无疑是个下马威。野狼不嚎了,狍子的汪汪声,也就自然而然地停了下来,只有涛声的轰鸣还在继续着,突然间的宁静,又增添了一种无形的恐怖!山神就是山神,深山里有些奇特现象,不是用语言就能解释清楚的,有时候数百只灰狼或者数百头野猪会在你的面前突然出现,像天兵天将又仿佛是一瞬间从地下冒出来韵,气势磅礴,浩浩荡荡。但眨眼之时又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像这些狍子,排山倒海般的滚滚涌来,数量之多,声势之大,铺天盖地,吼声象海啸一样的轰鸣着,别说是狼群,就是虎群、豹子群,也会被这阵势吓得魂飞胆破、屁滚尿流啊!我感到骇然,这么多的狍子一齐吼叫。
我也觉得惊奇,四爷马四炮,这个抗战有功却误入歧途的老土匪,此时此刻,在烛光下面,捋着那几根很不成体统的山羊胡子,泰然自若。四爷神机妙算,四爷是恶魔的克星,四爷又是茫茫林海中的一座真神,有真神的保护,使我们化险为夷。而击破了数百只野狼的突然袭击,我拥抱着杨贤,注视着四炮,再望望窗外的漆黑深夜,惶惑中又仿佛是突然成熟了不少。我刚想扯妻子回屋睡觉,话没有出口,万没有料到,狼群又卷土重回,不声不响,像狡猾的敌人;当午夜更深,思想麻痹,瞌睡袭来的时候,它们又张牙舞爪,出其不备,眨眼之时,就把整座的工棚包围了起来。“欧!欧!欧!”嗥叫声划破了夜幕,撕毁了宁静,像滔滔洪水,眨眼之时,就把整个工棚了围了个水泄不通,人们立即精神了起来,手拿武器,开始了迎战。“哎哟妈呀!吓死我啦!李晓,快,快,快,找把镰刀给我!”杨贤脸色苍白,目光呆呆的,全身像筛糠一样。慌乱恐惧之中还挣扎着找把镰刀,奋起自卫。“妈的,从窗户进来了,砍呀砍呀!”韩仓手抡大斧,嗷嗷叫着,当四五只狼爪子一齐从窗户伸进来时,毛茸茸的,他扑上去就是一阵猛剁。其它窗户也都有狼爪子伸了进来。
室内顿时就乱了套:叮叮当当,劈哧叭嚓的一阵猛砍。有两只被剁中了,嗷的一声就缩了回去。但狼群更猛烈地扑了上来,潮水一样,一浪高过了一浪,工棚子在晃动着,灰尘纷纷扬扬的落了下来。数十只狼嘴在用尖利的牙齿啃着门框和窗户棂子:“咔嚓咔嚓!”室内气氛,顿时紧张到了极点。“砍呀!砍呀!这儿又钻过来了!”韩仓、于三、周黑子们在一齐呼喊着,刀光闪闪,鲜血四浅。有几条老狼受伤,嗷嗷叫着,但很快又返了回来,像一群亡命之徒,破釜沉舟,要与我们决一死战了。这种时刻,我是最无能的弱者,两耳嗡嗡响,思想上却是一片空白。“欧!欧!欧!”狼的叫声比刚才更猛更狂更为嚣张。
进攻也是有秩序的,一次比一次更加猛烈。室内乱了,惟独四炮在冷静地观察着,从这个窗户走到那个窗户。“妈的,你们两个老家伙,在这儿指挥哪!”四爷冷静中狠狠地骂道:“唉!真是他妈的冤家路窄啊!”四爷眼露凶光,艮儿艮儿地笑着,很快就咬上了牙,不少人停止了战斗,也在用异样的目光望着他。四炮笑完了,咬着牙,一伸手,从自己的铺位下面掏出了一大卷桦树皮,“老天呀,我马四炮可是仁至义尽啦了!”四爷目光瘆人,嘴上却是祈祷般地自言自语着,阴沉着脸,尽管稳如泰山,擎在手上的桦树皮一碰蜡烛,还是劈劈叭叭地燃烧了起来,火苗熊熊、浓烟滚滚,火焰映照着马四炮的黄脸,和那两只像猫头鹰一样的眼珠子,目光是狰狞、残忍也是无可奈何的。突然,他身上一拧,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左脚一脚把门踢开,“嗖”的一声,熊熊火炬也就闪电般地射了出去。大伙儿一愣,刚担心疯狂的狼群会涌进来呢!就听“欧——欧——”的两声哀叫,随即,围攻的狼群也就像落潮般的退了下去。狼群为啥不战而退了呢?而且还这么样的神速眨眼之间,真是令人不可思议啊!狼群逃走了,欧欧的哀叫声越来越远。
可以想象,夹着尾巴,屁滚尿流,兵败如山倒,狼群干吗要不战自退了呢?难道是四爷扔出去的那个火把?狼群怕火,才哀嚎着逃走的吗?我们带着种种疑问,谁也没敢睡觉,手握武器,一直坐到了天亮。四爷睡了,还是像过去那样,坐在那儿,心安理得地打起了呼噜。他睡得很香很甜,姿势也非常优美。室外的大山,也像以往那样,在宁静中叙说着各种各样的传奇故事。
第二天早晨,育林队的三十来号人,谁也没有想到,在门前不远处的小河旁边,两只老狼,一前一后,脑袋插着一把人人熟悉的题花匕首。黑血浸染着四周的杂草。“哎哟妈呀!”周黑子大惊失色地冲着大伙喊道,“这不是四爷的匕首嘛!咋、咋、咋刺到狼身上来了呢!”我们全都围了上去,发现两只老狼早就停止了呼吸,一公一母,眉毛胡子均是雪白雪白的,爪子上的白毛也足有三寸多长。韩仓转了两转,非常行家地说道:“听老人说哪!眉毛白了的老狼,起码也在百岁以外。
好家伙,你们看这爪子的毛,都有三指长啦!这家伙,走路像腾云驾雾一样,不着地就没影了!……昨天晚上,没有四爷,咱们那,全都得玩完!你们还记得吧,四爷是怎么说的:冤家路窄,对不对?说不准呀,他们早就打过多次交道啦,我的妈呀,多悬没命了。”韩仓一脸恐惧,说着,并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操,都怨你!还有脸说呢?”于三一脸的不屑,不是揶揄,而是痛恨,咬牙切齿的,“狼皮袜子!狼皮袜子!都是他妈你的事,让我们大伙跟着遭殃!我要是死了,哼!就是到了阴曹地府,也得先把你韩仓掐死!”
于三恶狼狼地说道。韩仓知道理亏,众怒难犯。一声没吭,就拿锹挖了个大坑,把两只老狼深深地葬了下去。秋风,越刮越冷,呜呜地响着,各种枯枝败叶,均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望望萧条的山野,再想想昨天晚上那惊险的一幕,在场所有的人,均不约而同地打了一个寒颤。也许所有的动物和生灵都有自己的先知先觉,早晨上班,四爷就没有做饭,而是望着西天,老长时间都在出神,并且十点不到,就迫不及待地把杨贤打发了出来:“快走吧,快走吧!挑上窝窝头,早晨没吃好,又是力气活,那帮小子恐怕早就饿急了呢?”杨贤走了,也许是离开驻地不远,也许是刚刚翻过这个山头……估计情况,是狍子芳芳,突然回家,发现情况,就悲痛欲绝地跑了出来送信儿,让育林队员快点儿回去。芳芳走了,跟它的男朋友们,为了追赶队伍,我和杨贤,均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风在继续刮着,就有更多的树叶子铺在了地上。没到跟前,就传来了韩仓的哭泣声:“四爷!四爷!是我害了你,我好混蛋啊!……”别人也在抽泣着,气氛悲凉到了极点。
四爷在食堂的门前躺着,身边是两只剁了脑袋的老狼,人血狼血血流遍地,一把带血的菜刀在无声地诉说着,狼毛飘飘,腥臭难闻。我近前观察,却奇迹般地发现,四爷那一撮山羊胡子脱落在了地上。“哎!奇怪呀!四爷是假胡子,你们快来看哪!”大伙呼啦又围了上来。“可不咋的,真的是假胡子呀!难道说四爷……”周黑子欲说又止,面面相觑。
进一步观察,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个追随了谢文东多年,1946年在梧桐河上被三五九旅剿匪战士俘虏了的土匪,判刑出狱,又在林区工作了多年的妇幼皆知的四爷马四炮,竟是一个女人身子的老太太。终生没有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风霜雪雨,滚爬踢打,历尽沧桑,出生入死,从战争到和平,从青春到年迈,几十年如一日地扮演着一种苦涩角色,作为女人,真是谈何容易啊!她为啥坐着睡觉?为啥解手要跑出那么老远?皮肤为啥那么细腻?笑声为啥是艮儿艮儿的?还有,她做饭干净,穿戴利索,喜欢跟性情温柔的野生动物——狍子在一起……围绕着她的生活习性和说话的腔调,仔细追忆,似乎都很快就找到了答案。“四爷,不,应该称她为四奶了,终生没嫁可能就还是处女吧!”于三想象力很强地小声说道。大伙儿交换了眼光,对于三的说法,既不能否定,也拿不出肯定的证据来。
埋葬后,立碑的时候碑文由我执笔,反复斟酌,最后书写了这么几个字:“四爷,马四炮女士之墓!”尽管有点儿别扭,可是仔细地、反复推敲起来,不用这个称呼,更恰当的词汇又在哪儿呢?秋风瑟瑟,树叶落在了坟头上。不久,国家为我们落实了政策,我和杨贤都回到了学校。临行前,我们来到四爷的墓前告别,发现有数百只狍子在为马四炮墓前墓后左右静静地卧着。芳芳已经分娩,带着它的小崽也来了,见了我和杨贤:“汪——”就跑了过来,又亲又吻,真是恋恋不舍啊!当我们拐上公路的时候,芳芳带头,数百只狍子一齐吼叫了起来:“汪——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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